第十六章 勒馬結緣

蘇放一腿別在鐙里下不來,又被重重撞了腦袋,紫玉衝起來就和飛一樣,她一時怎麼都爬不起來,被馬拖了片刻就已是遍體鱗傷。蘇放心裏大急,暗道這馬今天難道瘋了不成。喝罵過幾句,突然想到剛才那四個紅衣人。二叔曾經說過,紫玉小時遭過走水,遇到紅色可能會受驚,這幾月日子過得舒適,這茬兒都快給忘了。剛才這四個紅衣人一身皆紅,又離紫玉這麼近,馬兒定是以為又著火了。想到這點,蘇放忙將喝罵改為安撫,一邊大叫「紫玉,別怕」,一邊儘力穩住身子,又騎回馬上。
一出大門,就看見一個車夫打扮的中年人駕著馬車等在那裡,他拱手道:「蘇姑娘,您腿上不方便,我送您回去,請上車!」蘇放道:「行了,車給我,我自己回去。」然後她跳上車轅,隨手又把那人戴的黃布帽子要過來戴上。那人也沒阻攔,由她去了。
四周打量一下,蘇放暗暗戒備,這一隊人雖然作商旅打扮,可秩序井然,個個神完氣足,竟都是高手。為首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正怪有趣地看著她。
孟飛頓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麼,只是我有強烈的感覺,錯過了你我必然十分後悔,我不能確定會不會滿足只當你的朋友,為了不抱憾終身,無論如何也要試一下,不如我們一起試一下吧?」
蘇放回過頭,孟飛手裡是一個鳥籠,籠子里是一隻畫眉鳥。一般的畫眉都是灰黃色羽毛,兩道白色眉毛,這一隻卻是通體雪白,兩道黑色長眉十分惹眼。孟飛道:「這叫『雪衣畫眉』,發現沒有,它的眉毛很像你!」蘇放定睛看去,那眉毛果然和自己一樣生得那樣料峭。而孟飛正微笑地看著她,蘇放覺得他的笑太逼人,也太賣弄。他這樣不斷地把自己最魅力的樣子呈現給她,蘇放卻不願配合,故意裝作看不見:「我倒覺得比較像你,你分明就是一個鳥人!」
蘇放冷笑:「滾出蘇家!好威風啊!非雙,你跟我來!非獨在這兒等著!」蘇非雙愣住了,手上一緊已經被蘇放抓住,不由就跟著她走了,刻薄話也說不出口,不知為什麼心裏相信她一定有辦法。
蘇無咎怒道:「她怎麼可以做這些事?為什麼不和我講!」蘇放問:「跟你講了又怎麼樣?世家公子、天之驕子,骯髒事情你做不好的!不過你也不用發愁,雖然掙錢的人被你趕走了,但畢竟她已經為你掙下這偌大家業,光是一件一件送去當鋪,也還可以過十年舒服日子。」蘇無咎臉漲得通紅,大聲道:「她、她掙的錢我還給她,一文也不要!我的孩子也不需要錦衣玉食!」「說得沒錯!」蘇放冷冷地點頭,「既然爹爹有這樣的志向,我們做孩兒的也願意跟著吃苦。那爹爹打算靠什麼養家呢?對了,你武功十分高強,做強盜來錢最快,但是你不會去做是吧。走鏢的鏢頭也不行,做那行脾氣比武功重要。要不做有錢人家的看家護院吧,主人家一定很重視你,錢不會少的。就是怕遇上個愛顯擺的,總要把你帶出去遛遛,在朋友面前長長臉。」蘇無咎臉色漲紅,想想都覺得羞辱。
蘇放這邊剛走出去,另一邊院子里就放出一隻信鴿。收信人年紀很輕,他把信讀了一遍,遞給暗處坐著的老者:「沒想到蘇放能說出這番話來,既然她並不記恨,殺了蘇夫人也無法嫁禍給她。」那老者轉過頭,臉上扣著個紅木的妖魔面具,點頭道:「叫弟子取消行動,她這麼快就站穩腳跟,蘇無咎有她相助更不易動,看來我們的計劃要變動一下了。」
孟飛笑了,蘇放伸手去逗那隻鳥,問:「送我的?」孟飛微笑搖頭:「不會送給你,我打算自己養!」蘇放心往下沉,左躲右閃,這小子還是說出這句話。她冷冷地看著他問:「你晚上吃錯東西了吧?」孟飛一邊逗那鳥,一邊道:「我們是一樣的人,性格、野心、條件,什麼都一樣。你不覺得由我養是最合適的嗎?我們在一起做事,那還有什麼是做不成的呢?」蘇放突然站起來:「孟飛,你大錯特錯了!如果兩個人什麼都一樣,那就只有一個有必要存在。為了我們都可以存在,我和你最好保持距離。」孟飛悠然道:「阿蘇,你回家吧。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和你的交鋒現在已經開始。我要做的事就是——讓你心甘情願嫁給我!」孟飛叫她阿蘇,蘇放可一點兒也不奇怪。過了幾天還查不出她是誰,孟飛也就不是孟飛了。
蘇放道:「可不是,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你告訴老爺我回來了啊。」她回到小樓,善姐見到她驚喜非常,叫:「姑娘!這幾天上哪去了?可嚇死我了,二老爺一天來八次。」
聽到她嘶啞的呼救聲音,遠處便有幾個人跑了過來,一個解下毯子包住她,問:「姑娘,你這是怎麼了?」蘇放嘶啞著嗓子道:「馬驚了,把我給拋了下來。」這時其他的也圍了過來。蘇放問他身邊的人:「有酒沒有?」那人解下馬鞍子上的皮袋遞給她,蘇放先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後吸了一口酒「噗」地噴在傷口上,然後她就捧著腿吸著涼氣。等蟄痛過去,她方才長長吐了一口氣。
蘇放搖搖頭嘆口氣:「麻煩啊!」她回到家只覺得渾身都彆扭,老遠看見蘇福背對著她不知在囑咐下人什麼,她上前道:「舒服!」蘇福轉身看見她,驚叫一聲。蘇放皺眉道:「你鬼叫什麼,見我跟見鬼似的?」蘇m.hetubook.com.com福驚慌地喘著氣,道:「大姑娘,是你啊,你能平安回來太好了!」
蘇放叫了聲:「爹!摔了一跤,沒大礙!」蘇無畏在一旁急問:「聽馬老六說你騎紫玉遛馬去了,然後就沒回來,你怎麼受傷了?紫玉呢?」
蘇無咎驚得呆了,他這樣的世家少爺什麼時候想過這些瑣事?也許家境還到不了借高利貸的地步,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去抬東西、拉車,或者去酒樓做個跑堂的夥計嗎?蘇無咎心裏打了個冷戰。
這天,她靠在涼亭,隨便吃些點心乾果。馬房馬老六跑了過來:「大姑娘,你在這裏啊,蘇福總管問你怎麼兩天沒騎馬呢?」蘇放道:「讓紫玉歇歇吧,這兩天我不想動。」馬老六有些猶豫:「可是總管說今天一定讓大小姐遛遛馬,說是夫人交代的,年輕人的身子骨也要時常活動,二少爺和三小姐還被她趕去更遠的地方打獵呢。」蘇放皺起眉頭道:「騎不騎馬也管,我又不是二少爺三小姐,不想去!讓她哪裡涼快哪裡獃著!」
孟飛慢慢走近,聽到腳步聲蘇放也沒動。孟飛開口:「你在看什麼?」蘇放指著天空,淡淡道:「你們北方人管這叫火燒雲?別說,還真口口口像!」孟飛一怔,隨即大笑起來。然後走到她旁邊並排坐下:「你真有意思。喂,怎麼不看著我說話?」蘇放轉過頭道:「有什麼好看的……」
蘇放不再裝模作樣,拉下臉冷笑道:「自己想想,你憑什麼讓伊曼風收拾收拾滾出蘇家?要滾——」她指了指蘇無咎,又回手指了指自己,「也應該是你和我滾!收拾都不用收拾。」「大姐!」非雙兩眼淚花,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蘇放拍拍她的肩,不再理爹爹,帶著非雙轉身欲出。忽聽身後蘇無咎悠悠嘆道:「放兒,你說得對,我去找她回來。」他彷彿瞬間就蒼老了許多。
孟飛笑道:「我的軍師說過,和你交鋒,將是我唯一沒有把握打勝的仗!」他接著道,「你救出關飛渡,擔實所有罪名,現在朝廷正在通緝你,江湖上的朋友也沸沸揚揚地說要保護你,我自問沒有對付朝廷的膽量,還想著此番真被你比下去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你會做下此事,怪不得你有把握全身而退!誰能想到,名動江湖的杜四爺竟是一個女子?」他不停搖頭,「怪不得怪不得!杜四爺從此銷聲匿跡,任誰也找不到,在下思來想去,也想不通四爺為何突然不顧性命家業,為武林做下這樣的大事!原來你亦有私心,這樣說來,孟飛不能算輸給你了!」他周圍的人聽到這裏,全部站了起來,如臨大敵地盯著蘇放。
蘇放直接奔向管家蘇福的屋子,在門口叫道:「舒服!你出來還是我進去?」蘇福趕緊出來,道:「大姑娘,你來了,你怎麼到我這……」蘇放一把揪住他衣領,蘇福的廢話都吞回去了,她直對到蘇福臉上,惡狠狠地道:「你敢整我?我整死你!」然後一把將他推進屋子,屋裡一陣「砰砰」響,也不知被蘇福撞倒了什麼傢具。
想到二老爺就會想起紫玉,蘇放難過得低下頭。不一會兒大家都來了,蘇無咎看到她腿上包紮著傷口,問:「放兒!這是怎麼了?」
那人微笑道:「孟飛。」蘇放的筷子正準備夾一片火腿,聽了這話,頓時就僵在火腿碟子上了。
紫玉今天大概真是憋得慌了,蘇放一騎上去它就撒歡猛跑,直在道上來回五六次才慢下來。蘇放笑著拍它:「行了,紫玉,歇會兒吧,你不累我可累了。」紫玉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輕嘶一聲停了下來。
懸崖邊勁風吹襲,馬屍隨著疾風晃蕩著她的腿骨,還好她鞋子已經鬆動了,晃蕩幾下就脫開她的腳向深谷墜下去。蘇放覺得身子一輕,忙手指用力翻到崖上,只見白石上十條長長的血痕,是剛才手指摳在石頭上留下的。她勉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忽聽遠處似有馬蹄聲。蘇放猶豫了一下,見此處離樹林有十幾丈,躲藏已來不及,一咬牙拿起石頭在額上撞出個口子,然後把手上的血胡亂抹在傷口附近,趴在地上裝死。
蘇放把他扔到一邊,渾身是血地站了起來。另三個嚇得半死,轉身就跑,同伴的屍體也不敢要。蘇放沒有去追,死的這人不過是不入流的身手,被她抓住完全無力反抗,另三個招式發出卻收不住,也是半斤八兩。什麼人會派這種角色來殺自己?又是什麼人知道自己的馬怕紅色?
只見他伸手撩開自己額上的頭髮,蘇放僵直了身子,卻沒有躲。孟飛輕輕道:「你的眉長得出色極了,就像草書的一字,就像馬上會破壁飛去一樣!」蘇放越來越覺得有那個可能,雙眉漸漸立起來。孟飛卻在她即將發作的一刻,放下手來:「今天下面人送我一樣東西,我帶來給你看看。」
就見那團白色迅速變大靠近,蘇非獨心裏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大叫起來:「快停下!快停下!前面是白唇崖!」蘇放聽了,疾轉馬頭停住。紫玉不滿地一聲長嘶,前蹄高高仰起,停下來還不耐煩地倒著碎步。
蘇放帶著她徑直去敲蘇無咎的門:「爹爹!開門。」蘇無咎看上去容顏很憔悴,可見心中也不好過,他強笑:「放兒,雙兒,你們怎麼一起來了?」蘇放微笑著問他:「爹爹,聽說你把伊曼風趕出去了,別的也就罷了,有件事情我可得問問,你知道家裡有多少錢嗎?家裡有什麼m.hetubook.com.com掙錢的營生?將來我和兩弟妹可是要靠這個生活的。」蘇非雙怒道:「你!」蘇放抓著她的手暗暗捏了一下,非雙咬牙忍住,心想看她說什麼。
孟飛定定道:「杜四爺的身份,今天在場的人決不會泄露半句。」蘇放點頭:「這個你不用多說,我完全相信。不然我就不會說。」孟飛道:「前面不遠就有我的一個分堂,你受了傷,和我去歇歇吧。」蘇放道:「何必這樣客氣?」孟飛道:「說實話,我一時太興奮,想不好要拿你怎麼樣,不如我們就先聊聊天,然後再一起合計一下。」
馬兒是向左倒下的,馬身重量一下壓到蘇放左腿上,蘇放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就見那紫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還在看著自己,蘇放心裏一痛,顧不得自己的腿,先伸手拂上它的眼睛。
蘇放叱道:「胡說!她應該沒到想殺我的程度!」蘇福道:「我沒胡說,夫人說有兩個孩子分家業已經夠了,用不著多一個,還說大姑娘你活潑好動,一下跌死了也不稀奇。」蘇放面色陰沉:「那幾個穿紅衣服的是你安排的?」蘇福無法抵賴,只得點頭。蘇放道:「我不太相信你。不過這件事就算了,你最好沒講謊話!」
蘇放臉色鐵青,撕下衣袖勉強把腿骨固定,拖著傷腿慢慢往回走。紫玉一個時辰可以跑到的地方,她這樣走法是兩天也到不了的,何況疼痛已經侵蝕了她大半體力。蘇放走走歇歇,三個時辰還沒走出多遠,而且更麻煩的是她憤怒之下竟然辨錯了方向。
原本在院子里習練書法的蘇非獨聽到大姐的笑聲,早就躥了出來,衝著她伸出手,蘇放一把將他扯到馬上。非獨說:「姐!院子里跑不開,咱們出去吧!」蘇放大聲答應,後院的家人堪堪打開院門,蘇放就低頭策馬沖了出去。紫玉見到長長的官道,興奮地一聲長嘶,全力奔跑起來。
孟飛!和她杜黃皮齊名的北七省大龍頭孟飛!
蘇放道:「張市集?你是做買賣的?」張示吉奇道:「我是做糧油生意的,蘇姑娘怎麼知道?」蘇放笑了:「你名字起得好,和舒服談什麼呢?」張示吉道:「和府上結一下賬。」蘇放正餓得慌,拱拱手道:「那張老闆發財,我不耽誤你們了。」說罷和非獨離去。
蘇放愣了愣,以往在山上,懸崖倒是見過不少,可在這樣的高原上怎麼也有懸崖?難道平地還能突然塌下一個坑去?她下馬走近去看,只見一直綠草如茵的平地還真的就突然凹下這樣一個山崖,就像一張大嘴,而山崖四周十幾丈的地上寸草不生,露出白石頭來,果然像極了白色的嘴唇!越近斷崖風越大,崖下雲霧封鎖,看不見底。蘇放常住江南,從來沒見過這類風景,只覺得奇異瑰麗,美得驚心動魄!
蘇放急了:「你到底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閉上嘴,非雙說,你娘怎麼了?」非雙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還是仰頭道:「我娘說『不就是害她摔一跤,有什麼打緊』,爹就打了她一巴掌!讓她收拾收拾滾出蘇家!我娘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丫頭髮現她留書說要再闖江湖,以前用的劍都不見了,一文錢都沒有帶走!她有二十年沒用武功,還怎麼能闖江湖呢?哼,你的功夫那麼好,摔一跤又能怎麼樣了?我娘被你趕出去,我也不要在這裏住了,她若有意外,我決不會放過你!」
也是蘇放命里該有這一劫,她手背上早先被擦傷,帶著一片鮮紅的血跡,紫玉尚有一絲生氣,眼見這火一樣的血色向自己的眼睛罩來,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身子猛地一縱,直直向懸崖跳下。
真是好馬!身上有兩個人也一點兒不覺沉重,跑得又快又穩,普通的牲畜早被它甩得遠遠的。蘇放興緻高漲,一聲大呼夾緊馬腹,馬兒一個縱躍竟在這極速中又快了幾分。非獨覺得勁風撲面,直颳得臉上生疼,只看到兩旁樹木呼嘯而過,竟有些眼暈,路邊風景幾乎都看不清了。過了一會兒,恍惚間兩旁沒了樹木,馬兒已經跑到荒郊,只見極遠處一團矇矓的白色,非獨的眼睛才覺得好些。
非獨跳下馬來喘著氣:「好傢夥!差點兒沒了小命!」見蘇放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忙又道:「平時快馬要跑半天,今天不過個把時辰就到了。所以我忘了提醒你,姐姐你看,前面可是個大斷崖!」
蘇放深吸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決定停下來等路人搭救。可曠野中少有過客,直到天黑下來,她才終於看到遠遠一隊人馬走過,忙大叫:「救命!」
蘇放卻不打算放過他,繼續道:「爹爹準備選哪一樣呀?」蘇無咎憋了一會兒,怒道:「大不了去抬東西、趕車,我不信就餓死人了!」
那馬老六正準備上馬,一手按著馬鞍子將跳不跳,突然聽到一人大吼:「下來!」馬老六嚇了一跳,看是蘇福,趕緊低頭道:「總管!」蘇放皺起眉頭道:「舒服,你那麼大聲幹什麼?嚇我一跳!」蘇福先叫了聲「大姑娘」,然後才對馬老六喝罵道:「下賤東西,這紫玉也是你能騎的嗎?也不看看自己身份!」蘇放頓時沉下臉來:「馬是我讓他騎的,他是養馬的,還能把馬騎壞了不成?」
蘇放笑起來:「我餓得都想把碟子吃了。」她當真餓了,毫不客氣地大吃起來。吃了好一會兒,她緩過氣來問那個頭領:「公子怎麼稱呼?」
蘇放竟然又手下用力,「咯咯」聲中,蘇福的右手也斷了m.hetubook•com•com。蘇福慘叫:「我都已經說了,你怎麼……」蘇放不答,還是用那陰冷的眼光看著他,雙手這次套上他的脖子。蘇福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遲疑,炒豆似的說:「是夫人吩咐我教訓你一下,我就在馬鐙子上塗了點兒膠。」蘇無咎在窗外聽得又驚又怒,這還是伊曼風嗎?她什麼時候變成這樣!
就這樣,每逢路口都有紅衣人閃出,蘇放知道這絕不是偶然了。而紫玉的雙眼此刻已儘是血紅,任蘇放把韁繩扯得綳直,使它的腦袋都已偏向一側,可還是拚命地向前跑。這下蘇放真的急了,前面那一點兒白色已經越來越近,沒多遠就是白唇崖。前些日子自己下去過,下面儘是銳利的尖石頭,一條小溪連腳脖子都沒不過,掉下去準會沒命!
片刻之間,四個紅衣人就趕過來。一個見到蘇放驚呼:「她沒掉下去啊?」一陣兵刃響,四人全神戒備,慢慢靠近。一個用單刀在她腿上點了點,蘇放仍然不動,耳聽有一個問:「死了吧?」隨後另一人探她口鼻,蘇放沒有長久閉氣的能耐,而且身子尚熱也瞞不過人,待那手一到她鼻前,立刻伸手扣住他手腕,同時向他身上壓去。那人雖然戒備,卻不防她這麼快,被她手肘在胸前一壓,肋骨立刻碎了兩根。蘇放帶著他一個翻身,另外三人的兵器卻收不住,全刺到這個同伴身上,這人兩腿抽搐幾下就死了。
她把筷子慢慢收回,將火腿送到嘴裏嚼碎吃下去,然後道:「大當家你好,我叫杜風寄!」孟飛的表情和她一樣,一下子就僵住,盯著她看了半晌,眼光在她肩膀上露出的一點金紅色龍形文身上掃了幾下,慢慢地,他眼中也露出興奮的神色,這眼神頓時讓他看起來順眼多了:「真讓人吃驚,我可是一直在想你啊!」蘇放笑起來:「我也一直在想你!」
這一耽擱回家已經是下午了,兩人都餓得厲害,蘇放帶著弟弟抄近路直奔廚房,卻在假山附近撞見一個人,正對著暗處低聲說話。這人她認識,是蘇府大管家,原名叫韓伏,馬賊出身,身手著實不弱。入了蘇家改了個很土的名字,叫蘇福。當日蘇放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誇:「全府上下,就你名字起得最好!蘇福——舒服!」
他凝視蘇放:「為什麼你要說出來?」蘇放側過頭看他:「信不信由你,我一直覺得,孟飛不會是我的對手,而會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如果錯過,我一定後悔終身。」「只是朋友?」孟飛又摘下自己的面具,眼睛突然放出光來,這讓他看起來異樣迷人。蘇放卻覺得他似乎是有意而為,突然想起一個可能,頓時心中一緊。
蘇放不知曾多少次模擬過和他的相會,只是大概雙方都衡量過自己的實力,覺得一來犯不上,二來也沒把握對付對方,因而這兩個人其實並沒有見過面。現在這個人就在自己眼前,蘇放有點兒害怕,同時又有說不出的興奮,這讓她幾乎要發起抖來。已經許久許久,沒有什麼事能讓她這麼激動了,剛才的危險與不快早被拋在腦後。
時光易過,轉眼蘇放在家已呆了兩個月,頭髮也漸漸長起,再用不著拿頭巾包了。起初蘇放覺得哪裡都透著新鮮,每天都要騎著紫玉到附近轉轉,可最近天氣漸熱,她也懶惰起來。
這管家平時架子很大,很少見他此刻這樣小心謹慎的樣子,蘇放走過去打招呼:「舒服,和誰說話呢?這位是……」蘇福嚇了一跳,剛支吾了一聲,他身邊的人就從暗處出來作了個揖:「張示吉見過大姑娘!」他長得普普通通,但穿著一身做工精細的軟緞長袍,看來家底不錯。
蘇放的腿還連在它身上,此刻驚叫一聲,忙往地上抓。白唇崖名副其實,連一棵草也沒有,她十根手指只能用力壓著地面,直到懸崖折角才被她用手指摳住。可她人停下來,馬兒還在繼續墜落,幾百斤的重量在她受傷的腿上使勁一抻,然後隨著她一起停住,蘇放痛得一聲慘呼。
蘇放兩隻手夾住蘇福的左手,問:「還想不起來?」蘇福搖搖頭:「你敢動我的手,老爺夫人不會答應!啊!」後面的話化成慘叫,他一隻手被蘇放捏斷了,他顫聲道:「你!」蘇無咎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蘇放這麼狠。這時蘇放雙手又夾住蘇福右手:「我怎麼?」蘇福感到手上的壓力,終於恐懼起來,他大叫:「我說!不是我想殺你的啊……」窗外的蘇無咎本來已經要跳進來阻止蘇放了,聽到這話大為吃驚,一時呆住了。
蘇無畏跳起來:「那是汗血馬啊!怎麼沒聽說中原有汗血馬?」蘇放道:「難道是傳說中流紅色汗的馬?」蘇無畏道:「是,那是天馬啊,紫玉跟天馬走了!」
蘇福忙道:「大姑娘,這馬就只有二老爺和大姑娘騎過,連大老爺都沒碰過。做下人的要守本分,這是蘇家的規矩!既然大姑娘不想騎,馬老六!你把紫玉牽回去吧。」
兩旁樹木飛快向後倒退,看得蘇放頭都昏了,一會兒就跑出了偌大的樹林。蘇放用腿使勁夾馬腹,同時大喝:「紫玉!別怕,是我!紫玉,是我!」紫玉這才慢慢安靜下來,她噓了口氣剛準備放鬆,突然又有四個紅衣人猛地閃過。紫玉一聲長嘶,用比剛才更快的速度飛奔出去。
其實孟飛正在不遠的地方看著蘇放的背影。她的衣服早刮爛了,孟飛就叫人拿了件自己的黑衣給她換上。此刻穿著男裝,蘇放全身最有女人味的地方就是那頭髮了,又m.hetubook.com.com輕又軟又濃密,就像籠罩著她身子的一塊雲,縹縹緲緲地輝映著漫天的紅霞,看上去頗不真切。
蘇無咎畢竟比別人了解蘇放,看她這樣,正色問:「放兒,你和我說實話,到底怎麼了?」蘇放道:「我沒事,我這不挺好嗎?」蘇無咎不再問她,道:「那你好好休息,爹爹明天再來看你。」
她又道:「我給你算算,非獨和非雙是讀不起書了,但飯還是要吃;你女兒我也不用想著買什麼首飾,但衣服總要有;還有將來非獨要娶媳婦,啊,對了!可以把非雙嫁了換彩禮,可是萬一有人生病呢?我看你只好去借高利貸了。」蘇非雙眼睛發著光,她直起脊樑仰著頭對著爹爹,忍不住把蘇放的手回握一下。
蘇放看著二叔焦急的樣子,決定瞞他,她扮委屈地說:「二叔!你還說紫玉怕紅色,紫玉半路看見個紅毛野馬,就撂下我跑得無影無蹤,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二叔你快賠我一匹紫玉來!」蘇無畏奇道:「啊?紫玉是公馬啊!」蘇放道:「那它就是見色起意!和你老人家一樣!」
蘇放道:「好!反正你也不會放我走,我們就合計一下,定個君子協議,看我們倆怎麼分個高下!」他們大笑而去,孟飛的屬下全是一臉驚愕,只覺得這兩人都瘋了!
「睡街上?」蘇無咎愣愣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蘇放瞟了他一眼:「那是當然,做這些行當一個月最多掙幾錢銀子,當然睡街上!」
蘇福憑空打了個冷戰,點頭不已。蘇放道:「出去包紮一下吧,自己對人編個謊。」
孟飛設在附近的分堂竟是個精緻的小院落。三進的房子,後面是小小的花園。蘇放一到地方就直奔西廂的卧房,甩給孟飛一句:「我太累,先睡一會兒,明早別吵醒我。」孟飛笑了:「你是客人,怎麼能讓你睡西廂呢?我已經吩咐人整理正房。」蘇放沒停下,背對孟飛搖搖手:「別客氣,我喜歡西廂,太陽曬不著!」孟飛望著她背影,搖頭輕輕道:「我也喜歡西廂,那是我的卧房……」
蘇放大為動心,繞著白唇崖左右走了幾步,見實在下不去,只好搖頭作罷。可她仍然不願立刻離開,與弟弟在這裏玩了兩個時辰才回去,心裏盤算著改日帶足乾糧繞下去看看。
蘇無畏怪叫:「賴賬?我這就去找!」然後他跳起來就走。蘇無咎想攔他,蘇放伸手拽住,抱歉地看著二叔的背影:「讓他去吧,二叔也許還想去找找紫玉吧。」
蘇無畏臉都紅了,他還是關心紫玉,問道:「紅馬?什麼樣的?明明怕得很,它什麼時候不怕紅色了?」蘇放哪知道是什麼樣的,她順口說:「臉挺長,眼睫毛卷卷的,還雙眼皮!」蘇無畏道:「眼睫毛卷的?可是很長的毛?」蘇放道:「對!長毛,看起來精神著呢。」
蘇放走回小樓,悶悶地睡下。蘇福為討好夫人,做得過火一點兒也是有的,蘇放決定看在爹爹面子上不再追究,可她不知道她爹可不是這麼想的。
蘇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對不起,我十分確定!其實我非常喜歡你,但卻是喜歡自己的那種喜歡。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哪有人嫁給自己的?如果用這個和我較量,孟飛你必輸無疑!放棄吧!」孟飛遲疑很久,卻還是搖頭:「我還是要試試,阿蘇,別說了,賭約現在開始!」蘇放氣結:「懶得理你,你這個瘋子!」孟飛送蘇放出門,臨走時蘇放拱拱手,道:「再會了,大當家!」孟飛則揮揮手道:「阿蘇,走好!」
蘇無咎潛到窗邊看,蘇福正掙扎著爬起來,他的身手也不弱,可和蘇放比就差得遠:「大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蘇放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蘇福蝦一樣彎下去,痛叫:「大姑娘,你這樣讓人怎麼心服?」蘇放陰陰地笑起來:「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打你?」蘇福道:「小人不知!」
那頭領長得細眉鼠目,臉上生滿紫色的小瘡,和周圍氣宇軒昂的人一比,就更顯得醜陋不堪。只聽他看看手下,說:「就在這裏歇息吃飯吧。」大家答應一聲就動手支起火堆,拿出花生、豆乾和鹵得紅紅的牛肉條,一碟碟擺好。然後頭領對蘇放說:「姑娘,不介意一起吃吧?」
蘇無咎覺得女兒臉上雖然在笑,眼睛里卻殊無笑意,想了想才道:「錢的事可以問蘇福,多半是靠收租吧?蘇家在老家松花府有許多田產。」「收租?」蘇放大大冷笑一聲,這爹爹真是天真得讓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戰火蔓延了二十年的地方還能收租?
蘇放笑起來,爹爹看起來像小孩子在賭氣:「爹爹說得對,我這個長女責無旁貸,一定和你一起做苦力!非獨力氣不小,找個營生也不難,非雙脾氣大些,在家裡縫縫補補總還行,雖然房子是住不上,不過我們一家子都是練武的,睡在街上不怕病,窩頭大約也可以管飽!」
蘇放溜達了一會兒,坐在小水池旁邊休息。這已經是她到這裏的第五天了。她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腿骨沒有斷,只是脫臼,此刻已無大礙。孟飛一直沒見她,蘇放也不著急,白天就蒙頭大睡,傍晚就出來看天發獃。
「爹爹可聽過田字詩嗎?」她沉聲吟道,「昔日田為富字足,今日田為累字頭。拖下腳來成甲首,伸出頭來不自由。田路上長思想,田在心中慮不休。當時指望田為福,誰知田多累累愁。」她嘆息一聲,「田產能過活那是太平世道的事,照前些年的世道,田可是要命的東西!拱hetubook.com.com手送給旗人都來不及。」蘇無咎沒有聽過這個,不禁瞠目結舌,半晌才道:「可是……可是她從來沒和我講過。」忽然又搖頭道,「不對,前年曼風還特地給我看過家裡的田契,松花府尚有許多田地。」蘇放道:「那定然是後來又買的,錢來得這麼快,我看你夫人做的一定不是正經買賣!」「不是正經買賣?」蘇無咎重複一遍,似乎不能理解。「就是放高利貸,開賭場妓院,買賣私貨之類的,既然她要瞞著你,我看走私貨的可能性最大。」
蘇放驚叫:「好精巧的易容!」孟飛道:「怎麼比得上你?聽說你的易容術洗都洗不掉,又是怎麼做到的?」蘇放笑了:「天機,你慢慢猜吧!」孟飛道:「我幾年前就想去南邊找你,但是我不敢。因為離開我身邊的手足,離開我營造多年的關係網,我孟飛一定不是你的對手!」蘇放不語,孟飛接著道:「我猜不出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連你兄弟們也不知道你在哪吧?現在的你,一定不是我的對手!」
她走到斷崖邊上想看仔細些,非獨已經緊緊拉住她道:「小心啊,這下面全是尖石頭,掉下去准沒命!」蘇放奇道:「你下去過?」非獨搖頭:「我沒去過,不過附近人都說以前這裡有一條大河,不知經過了幾千幾百年,河幹了山又擠在一起。白唇崖從我們這裏繞過去大概兩天馬程就和對面合上了,有小道可以下去。下面很暖和,常有動物出沒,要不是路實在難走,來這裏打獵的人一定很多呢。」
蘇放正吃葡萄,見狀眉頭微微皺起道:「非獨!有事就說!」非獨還正躊躇,非雙在一旁大聲道:「你說不說,不說我說了!」非獨趕緊道:「我說我說,大、大姐,你可不可以幫我找找娘?」蘇放奇問:「你娘?你娘怎麼了?」非獨道:「娘離家已兩天了,我們怎麼也找不到她!」蘇放吃驚道:「怎麼會這樣?」非獨躊躇道:「爹不讓我和你講,但是我真的很擔心娘……」他頭低下來,「娘吩咐蘇福對付你的事爹爹都知道了。大姐,我知道娘這次很不對,你可不可以不生氣?」蘇放皺眉:「不可以,我怎麼可能不生氣?不過先別說這些,你娘怎麼走了?」非獨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大姐!娘以後不會這樣了,你別生氣了行嗎?」
蘇放心中有點兒難過,道:「是,紫玉和天馬走了……」看著她的模樣,蘇無畏寬慰道:「放兒別難過,二叔一定再找一匹好馬給你!」蘇放道:「你說的?千萬別賴賬!」
她一手摟住馬頸,一手去解靴子上的搭扣。那搭扣別在裏面,手都伸不進去,如何能解得開?蘇放頓時手下用力,「哧」的一聲,小牛皮的靴子已經被她用手指撕開一條縫。但這時已經來不及了,白唇崖那一圈寸草不生的白石頭就在眼前。蘇放再顧不得這匹寶馬,摟著它脖子的手改摟成折,紫玉的頸骨頓時被她「咔嚓」擰斷,馬兒轟然倒下,此時離懸崖只有六七步的距離。
蘇放預備下馬,奇怪的是右腳能順利下來,可左腳卻卡在馬鐙子里出不來,倒是閃了她一下。她單腳跳前正要細看,樹林里卻突然躥出四匹馬來,馬上四人都是大紅衣服、大紅斗篷。他們徑直從紫玉身邊奔過,紅斗篷被風帶得獵獵作響。那紫玉頓時受驚,長嘶一聲,前腿猛地抬起,蘇放措手不及一個倒翻,後腦重重磕在地上。紫玉又連續奔跳幾次,拖著蘇放飛快奔跑起來。
又過了兩天,蘇無咎口口來看她。這日蘇無咎剛走,她那兩弟妹後腳就來了,弟弟還罷了,這妹妹可真是難得一見。非雙怒氣沖沖地看著她,非獨則用力拉著妹妹,隻眼巴巴地看著蘇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蘇放拿眼睛看馬老六,見他畏縮道:「我、我不騎了,這就牽回去!」蘇放心裏十分不痛快,但蘇福畢竟是管家,不能讓他太丟面子,這樣他以後才能管得住下面的人,這是蘇俠教給蘇放處事的道理。所以她只是制止馬老六說:「算了,我現在又想騎馬了,你把它給我就行了!」說完,蘇放就翻身上了馬,半點兒沒留意到蘇福喜憂參半的古怪表情。
一路她都在想著這件事,有可能喜歡孟飛嗎?——她喜歡,現在就很喜歡,可絕不是那種喜歡!
她的話音一時頓住,這身邊的人竟俊美得令晚霞都失了顏色!他的容貌中似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彷彿隨便一個表情都魅力無窮。終於,蘇放長長吁了一口氣,道:「天啊!你是孟飛?你、你怎麼搞的?」孟飛微微一笑,蘇放頓時覺得有點兒目眩神迷。就看他取出一個薄薄的面具戴上,立刻又變成原本那個一塌糊塗的樣子。
馬老六十分為難,想來總管應該只是想活動馬,於是道:「姑娘,好馬要每天跑動才硬朗,大姑娘要是不想動,小人就替你遛一圈如何?」蘇放無所謂:「行啊,你不怕它踢你,就試一試吧。」馬老六興高采烈地牽了紫玉來,這匹好馬他可從來沒有騎過。此刻他用手摸著紫玉的鬃毛,滿臉都是興奮,蘇放隨手拋了一顆花生給紫玉,馬兒只管低頭吃了起來。
蘇放冷笑道:「我只能給你這種願望嗎?孟飛,你讓我失望了。」
蘇放應了一聲,蘇無咎下了樓就躲起來,他臨走看到女兒眼中有一抹厲色,知道她該有所行動。果然,過了片刻蘇放就下了樓,她四周看了看就奔向後院,蘇無咎從暗處出來,他心裏有點兒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跟著蘇放來到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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