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金風
第四十八章 豈無高情似舊時

他一頓,又道:「我也不愛和別人解釋什麼,從不強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誤會就誤會。他們怎麼想,為何要由我決定。」
這表示,無論事情結局如何,金風細雨樓都會一力護短,甚至不惜為她開罪朱月明。
「不,你是。」
這一瞬間,蘇夜真想將實情和盤托出,告訴他,她就是五湖龍王。但她久經風霜,早就學會克制衝動,只在心中反覆苦笑。
她本意想逗人放鬆,卻適得其反。蘇夢枕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當真不怕?」
在她面前,蘇夢枕的笑容特別不值錢,比誇讚更廉價,「你既然知道,還把話說的那麼滿?」
「所以比起抓人,我更該擔心他們蓄意藏匿兇犯,抑或殺人滅口。」
沃夫子地位再高,也高不過蘇夢枕。蘇夢枕在場,他就搶著表明立場,有多事不敬之嫌。但他說完后,蘇夢枕也沒出口斥責,當場默認了他的話。
她為解除旁人疑惑,先到周家去了一趟,反覆詢問僕人管家,裝模作樣繪出一副肖像畫。那圖以炭筆畫成,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她將圖像交給楊無邪,請他幫忙查找此人。
她本應搶先做出應對,告訴他,她知道他怎麼想。但不知為什麼,她很想聽他多說幾句,便閉住了嘴,老老實實坐在那裡。
蘇夜自能體會蘇夢枕的苦心,一直以來,對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從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師兄的區別對待。
他又坐回了書桌後面,暫且沒說話,好像正在出神。書房的窗向兩側大開,冷風從外面吹進來,經過屋中的火盆炭m•hetubook•com•com爐,就變成了帶著暖意的風,輕輕吹拂著桌上筆墨。
結果甲蟲還沒回來,又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位客人帶著一車禮物,興沖衝來到金風細雨樓,面對樓中護衛的盤問,張口便說:「我找蘇姊姊。」
他大笑過後,便爽快承認道:「倒是我錯看了你,沒想到你有這樣的志氣。況且你對我……你對我的病症盡心儘力,費盡了心思,我豈能再有所保留?從此以後,你要做什麼,儘管去做,不必因為任何事情退縮。」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問道:「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
他重複了朱月明的質問,同樣毫不猶豫,不打折扣,再度引起廳中小小的震驚。蘇夜當場愣在椅子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蘇夢枕不理她,自顧自道:「師父說,以後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不可生出嫌隙。」
蘇夢枕並不回答,只嗯了一聲。
這種生活無疑遺世獨立,卻也極端寂寞。其中滋味如何,唯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蘇夢枕淡淡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你竟會這麼見外。你既是金風細雨樓的人,為何在意連累不連累?難道我蘇夢枕是那等人,需要兄弟賣命時出面拿好處,其他時間就變成縮頭烏龜?」
蘇夜只能看到他的側臉,覺得那側臉又寂寥,又凝定,有安撫情緒的奇效。她正想說點什麼,先打破沉默,再力辭方才得到的恐怖權力,卻聽他淡淡道:「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任勞任怨?」
須知金風細雨樓耳目遍布京城m•hetubook•com•com,如蜘蛛布網,如古樹紮根,只要知道了兇手的詳細情況,想找出他,不過是時間問題。他這麼問,足見確實在替她考慮,想要進行提點,讓她得悉疑難何在。
蘇夜想起他少年時的模樣,不禁也是一笑,點頭道:「不錯,你從小就這樣。」
蘇夜一臉茫然,如同身在夢中,跟著他走出黃樓,回到玉塔第七層。今日若無其他事務,那他吃飯、辦事、練功都在此地,不會再出去。下屬有急事找他時,也得先向塔中守衛幫眾通報,或者請楊無邪代為轉達,才能見到正主。
蘇夜一笑,「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們就不用擔心啦。」
此時,蘇夜心頭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小寒山,看著那個寒傲孤僻的少年師兄,極具耐心地對她說話,為她講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臉上必然掛著天真笑容,因為蘇夢枕也再度微笑起來。
蘇夜過去從沒料到,這人人聞之變色的江湖險地,竟會給她帶來堅實可靠的感覺。她留意觀察著每一張臉,均沒發現猶疑、為難、違心所言。即使他們因著蘇夢枕,不得不對她多方維護,那也足夠給她面子了。
蘇夜一揚眉,詫異道:「師兄你又小看我了,居然問我如此淺顯的問題。這樁兇案顯然是自導自演,殺人者與審判者合謀動手,做的滴水不漏。而且我已經打聽到,死者廖捕頭在六扇門素有清名,一向支持四大名捕。他被人殺死,也可以小小打擊一下神侯府。這更從側面證明,兇手絕非一時衝動。」
他說話時,寒電般的目光消失hetubook.com.com不見,變成懸在無邊夜色中的兩點寒星,「之前我說過,你不可把金風細雨樓當成後台,在開封府肆意妄為。或許其中存在誤會,讓你覺得,我想和你劃清界限。但你須知道,事情並非如此。」
蘇夜道:「我為什麼要怕?我回歸中原后,受到的驚嚇已經夠多。朱刑總想要嚇到我,還得多多拿出點本事才行,像他那樣子,我只好和他虛與委蛇,決不至於害怕。」
這無疑是道石破天驚的命令,卻沒有人提出意見,最多驚訝皺眉。六大親信跟隨蘇夢枕已久,素知他一言既出,如同白布染皂,幾乎不可能撼動。他會聽取旁人建言,但只要親口說出決定,就沒有人可以改變他。
蘇夜既然是蘇姊姊,那麼蘇姊姊的師兄,自然是蘇哥哥了。只可惜,蘇哥哥見到他時,臉上可沒什麼兄弟之情,唯有無奈神色,淡然道:「原來是花晴洲花公子。」
蘇夢枕恍若不見,略一沉吟,口氣依然平淡至極,「你倒是說說,此事有沒有什麼為難之處,又為難在哪裡?」
她聲音雖輕,口氣卻極為堅定,竟真沒把朱月明看在眼裡。蘇夢枕痛快地點了頭,道:「很好,從今天起,樓中人手任由你調配。你的話,就是我的話。你想派人辦事,不必預先請示我。」
接下來足有兩三天時間,她心情五味雜陳,還試探著詢問蘇夢枕,說她對程英很感興趣,能否前去十二連環塢的地盤,與她們多多接觸。蘇夢枕連問都沒多問一句,便點頭允可,還告訴她注意自身安全。
蘇夜笑:「所以,不管我惹出什麼麻煩和*圖*書,你都替我擋著?」
而且,蘇夢枕在蘇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目的一望即知。蘇夜本人亦文武雙全,聰明過人,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實在犯不上為反對而反對,平白惹惱蘇夢枕。
蘇夢枕笑道:「所以呢?」
蘇夜道:「師父每天都在說話。」
她感動歸感動,卻微笑道:「怎麼,你們幾位就這麼悲觀,認定我找不出兇手,要被迫去六扇門投案?」
她言語中尚有所保留,並未直指朱月明事先知情,賊喊捉賊,因為她對這個胖子持保留態度,想觀察一陣,再做決斷。
她問的是沃夫子,沃夫子卻拈著山羊鬍子,不再開口。她又看向楊無邪與師無愧,這兩人都目視蘇夢枕,繼續等候他們公子的定奪。
蘇夢枕輕咳一聲,道:「是。」
蘇夢枕大笑出聲,無奈道:「我可以不認的嗎?」
其實她也好,程靈素也好,都能通過蠱術追蹤,並不寄希望於人海戰術。楊無邪因不知內情,為她儘力去辦,倒讓她很過意不去。
蘇夜終於笑不出來,與他坦然對視,亦一字一頓答道:「我記得。我還說過,師兄以後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頭地。我呢,我可能一輩子默默無聞,至死都是無名之輩。到了那個時候,你會不會不認我?」
如她所料,蘇夢枕沒追問她有什麼辦法,反倒盯住看似不相關的一處,皺眉問道:「我們擔心什麼?」
蘇夢枕不等她說完,起身道:「蘇師妹,你跟我來。」
蘇夜心想不帶這麼強買強賣的,卻見蘇夢枕又笑了笑,只好先把抗議吞回去。他緩緩道:「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心地如何,從神和圖書色和言語中,都看不出來。因此,我一向只看他們怎麼做,而非言辭多麼恭敬,舉止多麼謹慎。」
蘇夜微笑道:「你沒想到,就算沒有依仗,我依然故我,還不如將話說清楚。」
也就是說,在他公開收回這話之前,蘇夜在樓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擁有與副樓主差不多的地位。饒是她反應奇快,智計百出,也只能道:「我不……」
這並未改變雙方明面上的關係,但給了她很大方便。
蘇夢枕以為她聽進去了,又格外溫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禍上身。我擔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滿之心,對你並非好事。我沒想到……」
她說完這句話時,神情已從微笑變作冷笑,帶著極為篤定的意味,「不過,我猜他們認為我必然失敗,捨不得就此毀掉一件好用的工具。比起滅口,更有可能讓他縮頭烏龜似的,先藏上一段時間。」
蘇夢枕卻道:「但我願意向你多說幾句。」
「你們樓里麻煩夠多了,實在不需要我再添一件,」蘇夜嘆了口氣,「以後我再惹事,肯定先把臉蒙上,省得人家一聽我是誰,張口就喊蘇公子。」
她身為五湖龍王,有時亦會事急從權,賦予他人與自己等同的權力,但總會做出限制,並及時將權力收回。蘇夢枕可比她疏狂的多,居然沒給出時間期限。
蘇夜一愣,隨口答道:「神通侯身邊的四刀王在那兒,真打起來,我不一定能得手。何況,就算我可以,也不能那麼做。我和你的關係太近了,會連累金風細雨樓。等以後有機會,我隱藏好身份,再去殺也不遲。」
「但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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