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龍乍現

小船衝出旋渦,船內全是積水,幾欲翻沉。日哭鬼怕前面還有旋渦,不敢怠慢,瞅得來到近岸處,提氣拼力一躍,總算攜著小弦落至岸上,直至腳踏實地,一口長氣方才緩緩從喉內舒出。
夥計生怕客人起爭端,連忙對著番僧呵呵一笑:「客倌說笑了,本店盧掌柜乃是六十老翁,老闆娘亦是年過半百,哪裡會是什麼美人。」
日哭鬼的目光轉向東首,不由暗喝一聲彩。那桌邊坐著兩女一男,年長那個女子二十一二歲,明眸皓齒,淡素蛾眉,頭戴青黑無沿笙帽,披露出一頭烏黑似雲的秀髮,身著杏黃緊袖上衣,上綉藍色印花,勾勒出修長纖細的腰身,再襯著嬌嫩白皙的肌膚,更是顯得婀娜多姿,艷光照人,舉手捉足間更是不經意流露出一種難以描繪的風韻,似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而最令人側目的尚不是她那清妍絕俗的相貌,卻是雙耳各掛著一枚大大的雙環金色耳墜,甚是少見。
與他同桌的那個女子想必便是他口中的什麼桃花妹子,做狀不依,笑罵道:「好個番禿,把人家比做開店的老闆娘,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小弦坐了幾日的船,早覺得氣悶無比,此刻聽船家說即將要到涪陵城,自然想上岸走動一番。再看到兩岸邊零零落落的數戶人家,更是心癢難耐,只是見日哭鬼立於船頭沉思的樣子,不敢直接提出來,便訕訕搭言道:「齊叔叔你在想什麼?」
這夥計臉有得色,一指店中的招牌:「小爺可知道本店名目的由來么?」他平日給客人講慣了,在此賣個關子,只道小弦亦會如其他客人一般追問一句「是什麼由來?」,然後便好繼續說下去,若是講得客人心癢,到時便可多掙點小費。卻不料小弦從小給人說書講戲,對這些噱頭如何不知,給他一個不理不睬。
二人出了敘永城,再往北行。此處尚是媚雲教的勢力範圍,日哭鬼不虞顯露行跡,不走大道,專挑荒山小徑行路。這一帶多是丘陵,山勢龍走蛇舞,峻而不險,更有金沙江及其數道支流繞山而行,山光映水,蒼松滴翠,更增一份奇幻。
日哭鬼以往雖然走過幾趟船,但都是有事在身,從未用心去欣賞過這沿路景緻。此刻眼見水波沸騰、浪峰搓挪、江濤飛旋、激浪澎湃,被那磅礴氣勢勾起昔日雄志,亦是心懷大暢,終與小弦有說有笑起來。小弦趁機慫恿日哭鬼捉了幾條江魚,總算一解口腹之慾。
這乍然一眼就如晴天霹靂般一下啟開了他初萌的情竇,只覺得那個小女孩的笑容既令人生氣又令人回想無窮、割捨不下。想到自己剛剛在她面前出乖露醜,更是無地自容,以他素來的驕傲,此刻卻覺得那小女孩清澈如一汪秋水的眼波令己自慚形穢,別說放下面子去搭話,就是想再看一眼都鼓不起勇氣。
小弦心想以日哭鬼的高傲,語氣中卻明顯表露出對龍堡主的尊重,不由問道:「他很厲害么?他叫什麼名字?」
如此過了幾日,兩人感情日篤,日哭鬼對小弦亦是愛護有加,不但細細解說這一路的風土人情,更挑些江湖中有趣的事說與他聽,令小弦大開眼界。若是一般人不明究竟的人見了,必還以為他們是父子二人一同遊山玩水了。
天下開酒店的夥計向來是認錢不認人,對小弦這個大主顧如何敢得罪。可那夥計見到小弦裝腔作勢的樣子,雖是心知肚明這小孩子十分的爭強好勝,卻仍是忍不住笑,勉力保持著恭敬的神態:「小爺明鑒,這是本店最好的酒『入喉醇』,小人怎敢藏私?」
「這當然是武功!」日哭鬼喃喃道:「剛柔相濟,移花接木。能在剎那間將萬鈞之力引至身側,自己卻不傷分毫,這不但是武功,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他眼力高明,剛才瞅得真切,那藍衣人先以槳抵住小船的銳力,槳斷後立刻拍出雙掌,借力使力將小船的前撞之力化為上沖,一舉將面前大禍消于無形。其力道之巧,身手之捷,化力之妙,應變之速無一不是難得一見,實是天下少有的高手,卻不明白如何會出現在這涪陵城中?日哭鬼再聯想到那船家竟敢在擒天堡的地頭下手暗害自己,疑點頗多,心中一震,這高手莫非也是為了擒天堡而來么?但他這般顯露形跡,又分明與常理不符,一時沉吟不語。
小弦搖搖頭,一臉正色:「不行不行,他既是身為邪派中人,我若做了他兒子,只怕日後也會被江湖唾罵。」
小弦聽得津津有味,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心想待會可要好好見識一下那可鎖住神龍的大旋渦。又覺得這一路上見了不少的新奇事物,以往呆在家中的平淡生活與之相比真可謂是判若雲泥,雖是日後自己的處境尚不明朗,卻已頗有些喜愛這種處處都透著神秘與兇險的「江湖生活」了。
小弦心中稍安,料想以日哭鬼的本事定能護自己脫險,心中又想到一句俗語,忍不住頑皮一笑:「這船家大概是個強盜,不知是何道理,船錢沒收到幾文,自己卻把船開個大洞,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話音未落,船身猛然大震,幾乎將二人拋入水中去,原來是撞到一塊暗礁上,小船登時航行不穩,左搖右晃,船身咯咯吱吱響個不停,似欲散架一般。小弦的笑容猶掛在嘴邊,臉色卻已變了:「莫不是我們已到了那個什麼見鬼的『鎖龍灘』?」
此刻小船已觸到旋渦,堅固結實的木板被旋流捲住,就若紙糊泥塑般纖弱的不堪一擊,彎曲、變形、斷裂,不幾下就被撕成了碎片。說時遲,那時快,日哭鬼一腳已然踏下,這是他畢生功力所聚,豈是非同小可,那小船果然經不起他的大力,船身一晃,船尾一沉,已被旋渦吞噬了一半的船頭卻高高翹起冒出水面,吃力一輕,終於從洪濤浪峰間鑽了出來……
小弦放下心來,心想跟著日哭鬼這一路啃了不少乾糧,若不敲他一筆大吃一頓也太對不住自己的肚皮,當下對夥計叫道:「先把你們這三香閣所有的菜統統上一份,若是不夠再點。」他稚氣未脫,童音清脆,這番話卻是說得大有豪氣,惹得堂中眾人紛紛轉頭望來。
費源換上一付笑臉,對小弦道:「這位小兄弟怎麼稱呼,可是哭老大的公子么?」日哭鬼在擒天堡中身份隱秘,誰也不知他姓什名誰,都以哭老大名之。
費源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這「彩劍門」看來果是有些來歷。他怎知小弦信口胡說,反正江湖上以訛傳訛,事情的真相除了當事人誰也不會知道。蟲大師一向行跡隱秘,自無人能問得詳情,而將軍府人引此為奇恥大辱,自然也不會有人敢問起。
「你心腸倒好,只是這也怪不得我們。」日哭鬼面上閃過一絲狠色,冷聲道:「就算把涪陵城掘地三尺,亦要將那個船家找出來,看看是什麼人膽敢如此暗算我。」他這番言語倒也不是虛言恐嚇,涪陵城離擒天堡不足百里,布有重兵,城內各方面的勢力亦均是惟擒天堡馬首是瞻,別說是找個人,就算真要掘地三尺只怕連官府也不敢多行過問。
東首那戴著蓑笠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驀然轉過身來,冷然道:「有女眷在旁,請大師言語自重些。」小弦見他年紀不過三十余歲,劍眉朗飄入鬢,雙目炯然若星,一張國字臉上不怒自威,心中暗贊了一聲,轉過眼去不敢再看。
小弦心中驟然一緊,又被小船遮住了視線,只道他必無幸理。卻突見小船船頭驀然一抬,整隻船躍離水面騰空而起,便若船身下有隻看不見的大手托著一般,從畫舫的上空飛了過去,斜斜落在江中,激濺起高達丈余的水花……
小弦知道日哭鬼與魯子洋定是通了消息,問起父親的下落,日哭鬼卻也不知,想來吊靴鬼與纏魂鬼尚不及回來複命。小弦天性樂觀,心想到了擒天堡總能打聽到,若是被龍堡主收為徒弟,擒天堡自然亦不會為難父親。他放下了心事,拉著日哭鬼在城中四處亂轉。那涪陵城雖然不大,卻也熱鬧,唱曲說書賣藝耍技不一而足,二人隨走隨停,足有二個時辰方才大致將涪陵城逛了一圈。
那黃衣漢子姓費,單名一個源字,因他使一把青銅打造的寶劍,碧若深潭,人送外號便叫做「碧淵劍」,名雖風雅,人卻委實與風雅不沾邊,剛剛正與一幫兄弟賭錢,正輸得昏天昏地間忽聽得堂內一片喧嘩,只道是有人鬧事,便將輸了錢的一腔怒氣發了出來。聽日哭鬼直呼香主的名字,大怒道:「你這老鬼活得不耐煩了么?魯員外的名字也是你隨便叫的?」
小弦輕輕道:「那人喝酒時只抬手腕卻不動肩肘,就似是木偶一樣。」話音才落,卻見那人輕輕放下酒杯,再也一動不動。雖沒有回過頭來,小弦卻感應到他似是有所知覺,不由吐了一下舌頭。其實倒不是小弦的眼力比日哭鬼更高明,只不過他身兼《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之長,而《天命寶典》講究的便是諸事順應天理合乎自然,是以最擅於發現一些不合常情的地方,其中的精奧微妙處,便是小弦亦不自知。
在船尾操舵的船家一面掛起帆篷,一面對著日哭鬼道:「客官說得不錯,因為前面江道狹窄,巨石橫卧,水流湍急,不但有旋渦,還布有許多暗礁,常常有船於此處翻側,因此得個名目叫做鎖龍灘……」
情勢緊急,刻不容緩。日哭鬼稍一猶豫,小船離旋渦的距離已不足一丈。小弦的一張小臉驚得煞白,連眼睛都不及閉上,眼睜睜地看著小船直朝大旋渦衝去,面前忽就矗立起一道水牆,咆哮著的狂浪和著迫人的水汽直逼上來,緊咬住嘴唇方才忍住沒有失聲尖叫和圖書出來。
小弦卻是聽到日哭鬼對那藍衣人的武功都頗為推崇,心中更是對那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幾近崇拜。他雖從父親那裡學過些功夫,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武功練到高明處可以厲害至斯。他年紀尚小,對正邪觀念不強,心想若是那龍堡主也能教自己這般神奇的武功,雖不會拜他為父,但拜他為師卻也不錯。此刻倒是想早些見到擒天堡主,聽日哭鬼如此說,猶豫了一下:「我倒不是很餓。這裏全是山地,想來城也不會有多大。」
小弦伏在費源耳邊道:「你記住了,這費家六弟子名字分別是:興、勝、石、離、華、武。」
第二日,日哭鬼與小弦重又上路。
「原來,他就是龍判官呀!」小弦大叫一聲,惹得那船家亦變了臉色,朝他看來。
小弦心頭微怒,但日哭鬼不在身邊,底氣不足,何況人家又未必是針對自己而言,只得故意裝著沒有聽到,伸出筷子,將每個菜先嘗幾口,果是各有特色,禁不住連聲叫好。
小弦被費源的馬屁拍得飄飄然,呵呵一笑,繼續道:「這『彩劍門』不求揚名,是以雖然江湖上公認其劍術第一,但卻少有什麼驚天動地之舉。我且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他見費源臉色略微一變,連忙加上一句:「這個秘密是奉送的,不收銀子。」
日哭鬼哈哈大笑,對小弦擠擠眼睛:「你若能把這一百七十六種菜都吃光,只怕撐得你路連也走不動了。」言罷隨那漢子出門而去。
魯子洋大笑:「哭兄客氣了,你可是我請都請不來的貴客。」一瞪費源:「還不快快賠罪。」
看到藍衣人如此冒險,岸邊此起彼伏響起一片驚叫聲。小弦只覺得一顆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蹦了出來,眼前似是已看到一片血肉橫飛的慘況,幾乎要偏過頭去不敢再看。
日哭鬼微微點頭,漠然一笑:「魯香主不必多禮,我只是路過涪陵城,順便做個不速之客,叨擾一下。」擒天堡內等級森嚴,號令極嚴,日哭鬼在擒天堡內雖無職位,但位列于擒天六鬼之首,說起來可算是僅次於龍判官與師爺寧徊風的擒天堡第三號人物。是以魯子洋雖然身為香主,對他亦是恭謹有禮。
費源連連點頭,將耳朵湊在小弦嘴邊,恨不得把今日輸的銀子統統塞到小弦的腰包里去。
日哭鬼初見小弦時,看這孩子聰明伶俐,頓時想到自己慘死的孩兒,心裏不由惡念橫生,這才不顧龍判官對付媚雲教的命令強行擄走小弦。後來雖是與小弦打賭,卻哪會把這樣一個小孩子當做對手,只道自己定會贏得這一注。在日哭鬼的心中,小弦遲早都是口中之餐,也正因如此,昨夜他才將平日從不訴于口中的遭遇講與小弦聽,一方面是想一吐心事,另有一小半的心思卻是要藉著自己的經歷引出小弦眼淚,從而光明正大贏得這場賭約……
日哭鬼見他臉有難色,猜出他的心事,低聲調笑道:「楊大俠盡可放心,我剛才找魯員外借了不少銀子,若是不夠,盡可拿去先用。」他與小弦在涪陵城轉了半天,見他童趣盎然,稚態可掬,心情極好,竟然也開玩笑地稱其為「楊大俠」。
費源忍不住奉上高帽:「楊兄弟年紀雖小,行事卻是老成,自然廣有人緣。」
魯子洋笑道:「小兄弟莫急,我這就叫人準備膳食。」
原來小弦年紀雖小,卻是早熟,以往與同村的小女孩一起玩耍,絲毫不存男女之私,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將天下女孩子渾當做男孩子一樣。是以雖見到那兩個女子在場,卻一直沒有注意她們的相貌是妍是丑,偶而投去一瞥,卻是以看那同桌戴蓑笠的男子為多。此刻定睛一望,恰恰與那小女孩的眼光碰個正著,才忽覺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美麗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驚艷之餘,臉上發燒,腦中嗡嗡作響,一顆心更是不爭氣地似要從胸膛中跳了出來……
小弦見費源連連點頭,心中得意。卻忽聽得耳中傳來一聲銀玲般的嬌笑,大大吃了一驚,抬頭四看卻見不到半個人影,而費源全無異狀,心中疑惑,只道是自己聽錯了,繼續往下說道:「這『彩劍門』之所以以彩劍為名,便是因為門內有七把寶劍,分呈紅橙藍青紫黑白七色,由七個傳人所持……」
小弦第一次坐船,新鮮不已。趴在船頭看去,但見山脈莽蒼、層巒疊障,波濤浩蕩,江水激涌,忍不住又叫又跳,渾然忘了自身處境。只可惜不識水性,不然定是早就跳到水中暢遊一番,更是拉著日哭鬼央他講沿路各景物的來歷。
小弦本以為經了這一晚的相處,二人感情已深,欲想出言求日哭鬼放了自己,好回清水小鎮中去尋父親。不料看起來日哭鬼對他的態度雖是大為和緩,但臉上卻重又恢復平時冷漠,幾次找他說話亦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小弦猜不透他心意,亦不敢多言,只得老老實實地隨著日哭鬼一路朝北行去。
小弦獃獃看著面前翻騰的江水,只覺得頭昏目眩,抬目朝遠處望去,忽見那無主的小船在峭壁上碰撞了幾下,傾側了半邊,卻猶鼓漲著帆沿江往下游滑去,順風順水之下,其勢極快,而前面不足半里處正是一大群停泊于涪陵城港灣的船隻,不由又是發出一聲驚叫。
小弦嘆道:「那都是上一代的老人家,我如何敢打聽他們的名諱。不過這一代的費家六弟子的名字我都知道,恰恰也是單字,所以我剛才就懷疑你便是那費家老四的後代。」
小弦亦是一聲不合年齡的長嘆:「這也是武功么?我還以為是魔法呢。那小船怎麼能飛起來呢?」
日哭鬼心中略略生疑。涪陵城為擒天堡的重鎮,又是處於水陸路要道,對來往人等一向都是盤查身份,巨細無遺。這兩桌人來意可疑,且均非庸手,一入城便會被擒天堡的明崗暗哨盯住,何況以那兩個女子的驚世姿容,無論如何亦不會讓人視若不見。可剛才魯子洋卻未對自己提及半點,若不是他失職,便是有意隱瞞,頗為蹊蹺。
日哭鬼道:「你莫要小看這涪陵城,不但是我擒天堡的重鎮,而且其中藏龍卧虎亦有不少高手,待我帶你一一見識一下。」
日哭鬼低聲笑道:「龍堡主天縱之材,威名遠震,做他兒子有什麼不好。若日後你行走于江湖中,只要抬出龍堡主的名字,便處處有人打點照應,無比風光。」
小弦撓撓頭,低聲嘀咕:「為什麼你們也不問我是否同意,便爭著要我去做那個龍判官的兒子,天下莫非就我一個小孩子么?」
剛至院中,一個高大壯實就若一尊鐵塔般的黃衣大漢攔住去路,手持一把青色長劍,臉上卻比那劍的顏色尚要青幾分,用一口川話暴喝道:「格老子,什麼人竟敢擅闖魯宅?」
費源聞言一呆,他身為擒天堡在涪陵城分舵中僅次於魯子洋的高手,也算見過幾分世面,一見日哭鬼形貌獨特,雖是一身濕衣,卻毫無狼狽之態,氣勢懾人,不但直呼香主的名字,口氣更是大得無以復加,倒也不敢冒然造次,呵呵陪笑道:「在下『碧淵劍』費源,請問閣下怎麼稱呼?找魯員外有何貴幹?」他不明對方底細,自不能泄露魯子洋的身份,便以員外相稱。
小弦眼珠一轉,心中一動,雖說高手都是神龍乍現見首不見尾,但若是有緣或許在城中能碰到那個藍衣人也說不定,這才勉強點點頭。
日哭鬼心知那是一個高手,以他的橫行無忌,見到這個沉穩若山的背影亦不想多生事非,拍拍小弦的頭,示意他不必再說。小弦知機,低下頭專心研究手裡的菜譜。
日哭鬼心中卻是另有想法。他數年前因逢巨變,這些年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孩兒慘死的情景,便只覺得上天待自己何等不公,直欲將自己所遇的劫難加諸于天下人身上。所以他性情亦變得憤世嫉俗、十分乖張,最見不得十余歲左右活潑可愛的孩子,才有了噬童之癖。直至後來惹出了華山掌門無語大師,數年均隱跡于擒天堡,每每思及自己的慘遇與所做惡行,心中天人交戰,時而大有悔意,時而卻更是變本加厲。
饒是他久經滄桑,心志早磨練得無比堅強,險死還生之餘,亦是不免變色。前後雖不過幾彈指的光景,但其中驚險處猶勝平生所遇。面對這人力難奪的天地之威,任是有再高的絕世武功亦只能束手無策,如今好不容易逃過一劫,方覺得一股冷汗由脊背上涔涔流下。
費源冷哼一聲:「你這個小鬼休要耍滑頭,信不信我把你舌頭割了下酒吃……」
日哭鬼倒是沒有把費源放在心上,囑咐小弦道:「你先在這等我一會,我與魯香主商量些事情,一會就出來。」當下和魯子洋步入內堂中。家丁亦是一鬨而散,院中只留下小弦與費源。
小弦心中暗道一聲「問得好」,不假思索張口答道:「崑崙寒玉,封沉冰川,雷動電射,風散雨潤而得之,其性屬水,其涼似冰,其堅勝鐵,其色湛藍。」他倒也不是妄言,崑崙寒玉確有其物,位列天下神器之九。這段話自是從兵甲派的《鑄兵神錄》上摘抄來的,直聽得費源張口結舌,深信不疑。
夥計見終有人問自己,大是得意,挺著胸膛答道:「本店特聘黃師父為廚,一百七十六種大小菜肴無一不是精品,若是說到涪陵城中的菜香,當是以三香閣首屈一指。」
此刻離涪陵城尚有七八里的水路,江面上船隻就已漸漸多了起來。近觀江岸兩邊奇岩嵯峨,峰插入雲,遠眺瀰漫水天中帆檣林立,舳艫相聯,和著飛騰涌浪、浩蕩江聲,於七分的繁華喧鬧中點綴著三分的雄闊激揚,不由令人豪情上涌,胸懷舒暢。
www.hetubook.com.com源老老實實地陪笑道:「你說到那費家的七色寶劍分由七個傳人所持……楊兄弟你慢慢說,我不打岔就是。」
夥計撞天價叫起屈來:「小爺有所不知,小店的酒在整個涪陵城都是大大的有名,人人都叫好,只怕剛才是小爺喝急了,多喝幾杯便能品出其中的好處來。」
那夥計續道:「但本店最有名的一香卻還不是這酒香與菜香。這最後一香么……」他說到此處,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卻是那美人留香!」
船家見小弦不語,只道他心懼,輕聲安慰道:「小兄弟莫怕,待得過了鎖龍灘,便到涪陵城了。」
費源想了想,忍不住插言道:「紅、橙劍為赤鐵與黃金所制,青、紫劍為青銅煉就,白劍自是銀鑄,鑌鐵黑劍也是時可見到,可這藍劍卻不知為何所造,尚請楊兄弟解我心中之惑?」
若是以往,以日哭鬼憤天尤人的性格,對這面前將至的慘禍自是無動於衷。但此刻他方與小弦得脫大難,正覺得上蒼亦未必不是眷顧自己,聽得小弦軟語溫求,惻隱之情暗生,但相距過遠,鞭長莫及,欲要傳聲示警,適才真元消耗過度,一口真氣卻又提不上來,只得苦笑一聲,心中滿是一份頗為難得的歉疚。
小弦但覺肚中那道火線猶未退去,燒灼得胃裡難受,如何再敢喝一杯:「你倒不妨說說有什麼好處?」
小弦如釋重負般長吐了一口氣:「是呀是呀,我是胡說的,你可千萬不要信。」他知道越是如此,反而會越讓人深信不疑。
而此刻離前方最近的岸邊尚有近三丈遠。
費源臉色稍霽,赧然一笑。小弦臉色一整:「你可知道蟲大師么?」他自從聽父親說起了蟲大師的義舉,再加上日哭鬼那夜才對他提過,便忍不住編到故事中。
日哭鬼聞言到是心中一動,自己擒下小弦的本意雖非是要獻與龍堡主,但最終陰差陽錯仍是和吊靴鬼想到了一起,原因其實都是看出了這孩子極佳的根骨,若是有明師指點,日後成就當不可限量。
小弦天性通透圓熟,隨遇而安,反正這一路坐船下來,想逃亦無處可去,索性放開胸懷,纏著船家與日哭鬼問東問西,何況自從那夜聽了日哭鬼的故事後,對他的同情之念倒是多於畏懼,反而不時故意找些話來逗他舒懷。
小弦故做神秘:「我答應人家不能亂說。不過……巧了,說不定也是天意吧。」
費源聽到此處,才總算聽出了一絲味道,低頭看看自己的青色長劍,再想想過世父親,心道若是能與這名門大派攀上親戚只怕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精神大振:「卻不知那費家老四叫什麼名字?」
日哭鬼身上的銀兩俱都丟在船上,好在擒天堡在城中安排有許多接應處,當下他帶著小弦在涪陵城中循著堡中人留下的暗記左走右轉,找到一家宅院中。
小弦作弄了費源一番,又收了他二十兩銀子,心中早消了氣,倒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勸了一句:「也許你和他們什麼關係也沒有,倒也不必太過費心……」說到此急忙住口,深怕費源聽出了費心的諧音。其實他這番話疑點頗多,只是費源利慾薰心,一意想攀個高枝,是以才中了小弦的計,聽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正好見日哭鬼與魯子洋從內堂走了出來,連忙迎上去:「叔叔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那碧淵劍乃是費源的成名兵刃,如何捨得給小弦,只得苦笑一聲:「楊兄弟年紀尚小,不適合玩這些兇險的東西,不若我給你找把彈弓如何?」
小弦最忌人家看不起自己年紀小,眼珠一轉,煞有介事地道:「你那把劍也沒有什麼稀奇的,我只不過想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把劍,也算是不負人所託。」
小弦第一次有這麼多銀子在手,豪氣大發,搶在日哭鬼的前面從夥計手中接過菜譜:「今天我做東,不許跟我搶。」
小弦見日哭鬼不反對,更是來了興緻,對著一排雇船挑三揀四,又是嫌船不夠寬大氣派,又是嫌船不夠乾淨,費了半個時辰,直到日哭鬼頗不耐煩,方才雇了一隻小船,沿江東下。
西首那個番僧哈哈大笑起來:「看來定是這三香閣的老闆娘艷名四播。還不快快請出一見,不知與我們的桃花妹子可有一比么?」他的漢語說得不倫不類,非常生硬,偏偏還聲氣十足,便如直著嗓子喊出來一般,震得小弦耳中嗡嗡作響。
小弦但覺得眼前先是一黑,連船帶人鑽入了浪頭中,憋了良久的呼聲剛剛吐出了一半,便被一口江水倒灌回肚中,一時連氣也出不來。心膽俱裂下,耳中什麼也聽不到,蒼茫天地間便只有那就如妖魔鬼怪吼叫一般的水聲。心道這下怕是要葬身江底了,萬念俱灰間腦海中竟還泛起一絲荒謬的想法:卻不知那水下龍宮的傳說是不是真有其事……然後眼前豁然又重現光明,心神略松,才猛然覺得全身上下好一陣冰涼,卻是江浪將二人的身體打得透濕。
小弦見費源前倨後恭,心中大是瞧不起他,有心捉弄他一番:「你那把劍倒是挺好看,不若送給我玩吧。」
日哭鬼剛才讓魯子洋去打聽那暗害自己的船家下落,想不到這麼快就有了消息,略一沉吟,對小弦道:「你在此等我,餓了便先用飯,我去去就來。」
那宅院青磚紅瓦,門前兩隻石獅,氣派頗大,想是涪陵城中的大戶,大紅色的氣死風燈上寫著大大的一個「魯」字。日哭鬼平日行事霸道慣了,也不著人通報,看門的家丁只覺得兩眼一花,便被日哭鬼施展身法帶著小弦直闖進去。一群氣急敗壞的家丁手持棍棒跟在後面大呼小叫不休,惹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正在為那畫舫中的人揪心,卻忽見一道人影從旁邊一條船上凌空高高躍起,落至那畫舫上。離得遠了,看不清他的形貌,只見穿了一身藍色長衫,手中卻是操著一支隨手抓來的木槳,看他樣子卻是要用這支平常的木槳攔住小船的衝撞。
其時正是仲夏時節,氣候炎熱,好在山間林蔭蔽日,水汽消暑,二人這一路走走停停,倒也自在逍遙。
誰知他手中木槳就這般往前一送,小船猛然一頓,竟就被他如中流砥柱般硬生生止住了去勢。小弦方鬆了一口氣,卻聽得一聲炸響遙遙傳來,卻是那藍衣人手中的木槳經不起這般大力的衝擊,斷做兩截,小船復又朝他與那畫舫撞去……
小弦這些日子過得悠閑,確是從沒有想到過去擒天堡後會是如何的情形,聽日哭鬼如此說,不由噘起小嘴:「快到擒天堡了么?我可不想做那個龍堡主的兒子……」
可日哭鬼萬萬料不到雖是終於惹出了小弦的眼淚,卻是對自己境遇的同情之淚。他這些年雖是把過去的往事回憶了數遍,卻從沒有一次像昨夜這般暢吐心事,從傾訴中不禁重又憶起自己舊日的紛揚意氣、倨傲心志,對仇人的怨恨與對妻子的懷念反覆衝擊心頭,終也忍不住唏噓啜泣,再見到小弦哭得可憐,恍若便是見到了自己的親生孩兒一般,忍不住緊緊抱住小弦。在那一刻,確是心中真情流露、不能自抑。
那女子相貌平凡,偏偏一張臉上卻敷著厚厚一層粉,看樣子足可刮下幾兩來。酒酣臉熱之餘,將外套的扣子都解去了,露出內里一件大紅的內衣,豐腴的腰間卻掛著一圍鹿皮套子,裏面似是放了不少暗器,精光暗閃,划拳飲酒之際故意搖擺著蛇腰,被暗器支挺的腰部上面綉著一朵紫色的大花和幾片青翠欲滴的綠葉,加上豐|滿的胸部峰巒起伏,更是惹人遐思。
小弦低聲道:「這可是費家的大秘密,我只說與你一人聽,你可千萬不要對外人說。」
日哭鬼將小弦抱在手中,柔聲道:「小弦不要怕,反正不是我們的船,沉就沉吧。」
此刻已過了午間,二人倒真是覺得餓了,看到一家名為「三香閣」的酒樓臨江而立,倒也頗為氣派,便進去找個臨窗的桌子坐下。
「原來行船中竟也有這許多的學問。」小弦望著江中間一個旋渦道,手中比劃不休:「這麼大的一隻船如何能從這麼小小的旋渦中墜下去,真是令人想不透。」
費源聲音都顫了:「那六個弟子叫什麼名字?我看看是不是與我的名字有些淵源。」
夥計大概從未聽過有人如此點菜,又見他是個孩子,遲疑一下開口問道:「小客倌,我三香閣共有菜肴一百七十六種,都要上一份么?」
那小船速疾勁急,又是挾著順流的衝力撞來,力道何止千鈞,一般人皆惟恐走避不及,何曾想竟有人敢做此力挽狂瀾之舉?小弦看到藍衣人犯險一博,又是吃驚又是佩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那人,看他能做出如何驚人的舉動。
「不行不行。」小弦仍是一個勁的搖頭:「上次我也是認錯了一個人,將這秘密告訴了他。結果被那家人怪罪下來,害我花了十兩銀子請他們大吃一頓才算了事。」
費源聽到魯子洋稱這個「老鬼」哭兄,再一印證相貌,如何不知來人是誰!日哭鬼一向喜怒無常,是擒天堡有名極難惹的人物。想到自己剛才語氣大大不恭,若是惹得這個魔頭記恨可不是一件說笑的事情,趕忙收起碧淵劍,連聲賠不是,只覺得背上一片沁涼,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弦仍是一臉笑意:「現在或許不是,過幾天怕就是了。」他這倒也不是逛語,若真是能被龍判官收為徒弟,自然亦是擒天堡的人了。
一個漢子匆匆上來,徑直走向日哭鬼,先施一個禮,然後低聲道:「大爺囑咐魯員外要找的船家已找到了,等大爺前去。」原來這人是擒天堡的暗探,奉了魯子洋之命前來彙報,擒天堡在涪m.hetubook.com.com陵城的勢力雖大,但當著外人的面,仍是用尋常的稱呼。
小弦從未出過遠門,這一路上見到許多稀奇的見聞,時而去扑打蝴蝶,時而去鑽鑽山洞,感覺有趣,亦不覺旅程辛苦。日哭鬼見小弦童趣盎然,雖仍是黑著一張臉,話也不多說幾句,但心中卻甚是高興,恍然又回到陪著兒子一同嬉戲的時光。
小弦猶豫道:「我怎麼好收你的銀子,何況這事未必與你有關。」
他忽心中一動,此刻日哭鬼不在身邊,又有銀子在手,不正是逃走的最好時機么?轉念一想,既然能這麼快就將那船家找出來,可見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勢力不小,日哭鬼如此放心離去,自是有把握不讓自己輕易逃脫,再說如此不聲不響的離去似乎太也不夠朋友。略一猶豫,見到各色好菜層層疊疊擺滿了一桌子,香味襲來不由食慾大開,索性打定主意,先放開胸懷大吃一頓再說。
小弦肚內暗笑,推脫幾次后終於抵不過費源的「誠意」,勉強收下銀子:「好吧,我便告訴你。不過你可答應我不管是否與你有關,都不能再告訴別人。」費源連聲稱是。
原來這家宅院的主人名叫魯子洋,明裡身份是涪陵城中的大戶,暗中卻是擒天堡的四位香主之一,負責涪陵城一帶的事務,此宅亦是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分舵。
小弦手忙腳亂地拿起一塊破船板去堵漏處,卻哪裡堵得住,此處江水甚急,不多時水已漫上腳踝。小弦急得大叫:「叔叔快來幫我,船漏水了,就要沉了……」
般家手上動作不停,對小弦呵呵一笑:「小兄弟你有所不知,這金沙江的旋渦乃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若是船速過慢,經過旋渦時便似墜了千斤的重物般,越行越慢,最後便被水力吸住,打著轉陷到江底去,落得船沉人亡之禍;只有保持著高速行駛,一股作氣衝過旋渦才可履險若夷,方是安全之策。」
船家耐心解釋道:「這些小旋渦自然沒有什麼危險,到了前面水流湍急處,那旋渦足有丈許方園,若是行船不得法,別說是這個小船,便是那可載百人的大樓船亦難免被它吸下去。所以這裏方有『鎖龍灘』之名,便是一條神龍陷入那大旋渦中,只怕亦是無計可施。」
夥計手指堂中,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神態,聲音似也溫柔了許多:「姑娘請看這副對聯……」
小弦神秘一笑:「既然與你無關,我便不能說了。」
費源本來實難相信這個毛頭小孩子能有什麼驚人的秘密,但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又是這般蹊蹺地欲蓋彌彰,只怕是真有其事。他卻不知小弦從小就給村裡的孩子講書說戲,編個故事對他來說就像吃飯一樣簡單,張口就來。更是精擅於在什麼地方賣個關子,什麼地方做個伏筆,是以就連費源這樣的老江湖也不免上他的當。
費源追問道:「可惜什麼?」
費源絞盡腦汁也未想出江南有個什麼「彩劍門」,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記錯了,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日哭鬼往西首那桌看去,見到那桌前圍坐著四男一女,相貌各異,均是衣衫華貴,各挾兵器,大刺刺地不將其他人放在眼裡,自顧自地喝酒調笑,不時有嬉語浪笑聲傳來。
日哭鬼見小弦興緻勃勃,一臉亢奮,不願掃他的興,含笑點頭。他江湖經驗豐富,一進店中瀏目四顧,已將四處情形盡收眼底。其時已過午膳時間,店內食客不多,加上自己這席,便只有四張桌子前坐得有人。
費源聽到這個名動江湖的人物,話亦說不出來,只是連連點頭。小弦又道:「你說蟲大師何以能那麼神出鬼沒,殺貪官從不虛發,莫非他真有化身之術么?」
費源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敢發作。他見小弦模樣不怎麼俊俏,甚至可說是頗丑,但日哭鬼卻偏偏對他愛護有加,估計大有來頭,有心討好他:「原來是楊兄弟。呵呵,大家都是自家人嘛,楊兄弟喜歡玩些什麼,我這就找人給你尋來。」他剛才生氣小弦稱他費兄,現在卻又主動叫他兄弟,確是令人啼笑皆非。
夥計聞聲跑上來:「客倌有什麼吩咐?」
小弦拉拉日哭鬼的衣襟:「叔叔你快救救那艘船吧!」他見日哭鬼能帶著他從那「鎖龍灘」中逃得大劫,對他的武功信任無比,不由出言求懇。
日哭鬼按下心頭餘悸,強自笑道:「小弦放心,叔叔不會棄你不顧的,你看我們這不已然脫險了么?」話脫口而出,方想到以自己這些年的涼薄天性,卻在此生死關頭沒有舍下小弦,不知不覺中便已當他是自己的孩子一般。感覺到這孩子伏在懷裡,全身微微的顫抖,也不知是冷是怕,心頭莫名的一暖,憐意大起,摟著他的手不由又緊了一下。
小弦一聽這三香閣的菜肴數量如此之多,暗吃一驚。只是聽夥計在客倌前面加個「小」字,心中大不舒服,將手中緊攥的銀子往桌上一拍,聲音轉大:「你這人怎麼如此羅嗦,又不是吃你白食,你可是欺我年幼么?」這番話本應是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只是他畢竟有點心疼銀子,若不是為了賭一口氣怕就真要收回適才的豪言,哪有半分理直氣壯的樣子。
日哭鬼問魯子洋要了數百兩銀子,先帶著小弦去綢店買衣服,小弦見日哭鬼身上全無濕漬,知道他是以內功逼幹了身子,卻仍是堅持給他挑了一套新衣,又是搶著付帳。日哭鬼奇怪他的銀子的來處,小弦便將如何捉弄費源的事娓娓道來,聽得日哭鬼哈哈大笑。
小弦見那夥計笑得可惡,更是生氣:「呸!你也算是美酒?還叫什麼『入喉醇』,我看是『入喉燒』還差不多。」
小弦卻是被那菜譜難住了。川菜種類繁多,馳名海內,這三香閣是涪陵有名的大酒樓,更是應有盡有。小弦見厚厚的一本菜譜沉沉壓在手中,頗有點心虛,不知自己這二十兩銀子能點些什麼菜。他以往與許漠洋在那清水小鎮中日子過得清貧自足,一個月也不過就花銷三五兩銀子。此刻突發小財,反而不知道如何處置,若是點得貴了不夠付帳,豈不冤枉了自己這平生第一次的請客大計。
費源奇道:「你找什麼劍?是何人托你什麼事?」
日哭鬼哪知小弦心中轉的念頭,見他一臉愕色,還道是驚悸未消,也不放在心上,抱著他徑直往涪陵城中走去。
費源被這一聲「費兄」叫得心頭火起,斥道:「你這小鬼亂嚼舌頭,誰和你是自家人?」
那吊靴鬼當初提及將小弦送給龍判官為子乃是為了自身的前程,而日哭鬼卻是這一路來與小弦有了深厚的感情,就當他是自己的兒子一般,希望他能有一個好歸宿,這其中的動機雖有分別,目的卻是一樣的。只不過這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與龍判官交好而不得,而這天賜的好事送與小弦面前他卻視為苦差,也真算是造化弄人了。
費源一一記在心中,百般設想與自己名字的關係,卻仍是想不出個所以然。口中反覆念叨著:「費華,這名字倒是有點耳熟。」
小弦擦一把嗆出的滿眼淚花,惱羞成怒地往那小女孩的方向狠狠瞧去,猛然與那小女孩打了一個照面。但見一張粉|嫩若花的俏面含笑望著自己,鼻翼微皺,小嘴輕張,兩排潔白的牙齒輕咬著舌尖,腮旁露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眉目間滿是一種似是頑皮似是譏諷的笑意,由他盈然淚光中望去,更是顯得嬌艷不可方物。
日哭鬼此刻心中極為矛盾,既想到小弦得知自己這麼多的秘密絕計不能留下活口,又見他善解人意聰明可喜不忍傷害。又想自己違背了龍判官的命令,倒不如將這孩子獻與他,想來龍判官失子數年、再無所出,或許真會喜歡小弦收為義子,一來自己可以將功抵罪,二來對小弦亦有一份補償,也算是兩全其美……
小弦肚裏笑得發疼,他不敢連姓帶名一併告訴費源,便是怕他聽出其中玄虛。時間蒼促下,他何能一下便想出這許多的名字,不過是分別對應著:費心、費神、費事、費力……最後兩個名字更是直言廢話和廢物了。
小弦嘻嘻一笑:「巧便巧在你恰好也是姓費。嗯,你可聽你父母說你尚有六個叔伯兄弟么?」
另一個女子年齡不過十四五歲,卻是生得粉妝玉琢般嬌俏可喜,恬淡的彎眉,清冷的杏眼,細巧的臉龐,挺秀的鼻子,嫣紅的兩腮……這些似是絕不搭配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卻給人一種似是冷傲、似是頑皮、似是憂鬱、又似是倔強的一種驚艷!她二人旁若無人地低低說笑,像是全然不知自己已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日哭鬼往那藍衣人消失的方向一抱拳,暗謝他仗義出手之恩。良久方悻悻放下手,嘿然嘆道:「此人不知是何來歷,真想不到小小涪陵城中竟也有如此高手。」
日哭鬼亦不多話,道聲告辭便走。小弦樂得正中下懷,一把拉著日哭鬼就往外跑,眼角瞥處,猶見費源口中喃喃自語不休,在堂院中發著呆。
那船家是條二十余歲的漢子,自稱姓劉,長得矮小彪悍,頭上纏塊白布,看上去十分的精明達練,一路上吆喝著號子。他氣脈悠長,嗓音洪亮,引得小弦不斷拍手叫好。
費源不明所以,想自己只有二個堂兄,何曾一下子冒出六個叔伯兄弟之多,搖搖頭:「楊兄弟大概是認錯人了。」
日哭鬼眼角瞥見小弦的神態,心中痛下決斷,緊緊抱著小弦縱越到船尾,深吸一口氣,將全身的功力集於足尖,重重往下一頓。看其勢道疾狠,使得卻是一股巧勁,力道由足下的木板分壓向船尾各處……
日哭鬼想不到他年紀雖小,對正邪觀念卻是極強:「你這話對我說不打緊,若是對龍堡https://m.hetubook.com.com主談起,只怕立時就有殺身大禍。」嘆一口氣:「有道是各花入各眼。所謂正邪之分,無非都是江湖上每個人眼中的主觀看法,誰又能有定論?昔日當朝太祖起兵的時候,還不是被人認做邪魔歪道,可一朝得勢,便成正果。待得你年紀大了,就知道正邪原只存於心中一念之間……」他知道小弦外表溫順,性子卻是極倔強的,是以先用言語說服他,免得到時候與龍判官起了爭執,怕是會大大不妙。
費源心中一橫:「楊兄弟,你行個好告訴我,我這有十兩銀子你先收下,若是日後要請客,全都算在我帳上。」
日哭鬼數年不近女色,雖見到這二個女子令人吃驚的美麗,渾沒有放在心上,只是見她二人的目光不時飄向小弦,然後又是一陣絮絮輕笑,卻不知是何道理。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個同桌男子身上,那人坐于這兩個女子的對面,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蓑笠,正緩緩將一杯酒倒入口中,只是背對著自己,又是在僻光暗影處,看不清樣貌。
日哭鬼驀然停下腳步:「叫魯子洋出來見我。」他這一停身不要緊,身後緊跟的一群家丁連忙駐足,後面的一時剎不住,登時將前面幾個家丁撞得人仰馬翻。
也不見他沉腰坐馬,穩成立樁,卻是用兩腳勾在船舷的欄杆上,整個身體幾乎已與江面平行,手中的木槳便往那迎面撞來的小船一抵……
也不知是酒抑或是其它什麼原因,小弦但覺心頭突兀地一跳,這一眼瞅得自己面紅耳赤,連忙轉過頭去,大叫一聲:「夥計!」眼前猶浮現著那巧笑嫣然的面龐,心裏泛起一種異樣的情緒來。
日哭鬼回眼望向小弦,低聲嘆道:「你記住了,到了擒天堡后,可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姓齊,以後我們也就當不認識罷了。」原來他知將至涪陵城,離擒天堡只有一日的路程,想到將要與小弦離別,心中不免有些依依不捨的惆悵。他行事一向慎重,說到擒天堡之名時都是放低語聲,不願讓船家得知他的來歷。
一切的變化均在剎那之間,就像是變戲法般令人不可思議。小弦大張著嘴,難以置信地看著江面飛揚而落的水花,然後方聽得一聲清越的長嘯和著岸邊圍觀人群的如雷掌聲傳至耳中。待得水花落下,那藍衣人已掠往岸邊,人在半空中猶抱拳對周圍一揖答禮。江風凜烈,吹得他一身衣袂飄飄,宛若仙人,瞬間消失不見。
以日哭鬼的定力,此刻亦不由有些驚慌失措。在這一刻,他的心中閃過一絲念頭:若是現在舍下小弦拼力一躍,未始不能跳到岸上,雖是船身晃蕩不止,足下不穩極難發力,但縱算差了少許,那岸邊的淺灘也困不住自己,可是如此一來,小弦孤身一人留在船上必無幸理。他能下得狠心棄下小弦而不顧么?……
小弦輕輕捅了一下日哭鬼,嘴巴向那男子一呶,低聲道:「那個人有點怪……」
日哭鬼微一皺眉,垂下眼光,那四個男子不知是何來路,這女子卻分明是千葉門的人。
小弦對這一點倒是大有同感,一面點頭一面望著幾乎將自己圍得水泄不通的幾桌菜肴,連忙又吃了幾口下肚。
小弦尚未開口,卻聽那小女孩先問道:「還有兩香是什麼?」她的聲音若出谷黃鶯般清脆嬌柔,似是江南口音,語氣間更是帶著一種軟軟的糯音,十分好聽。
小弦本想跟著一併去看看,但一想可能要對那姓劉的船家嚴刑拷問,登時沒了興趣:「好吧,叔叔你快去快回,不然我可把這菜全吃光后便拍屁股走人了。」
日哭鬼思索一下,老老實實答道:「我雖不知小船撞去的勁道如何,但見那人在槳斷的一剎立刻化剛為柔,以巧智勝拙力,單是這份應變能力就已是我遠遠不及了。」言罷又是一聲嘆息,回想那藍衣人的身手,暗咐天下之大,能人輩出,便是龍判官親臨,怕也不過如此了。
小弦清清嗓子:「這江南『彩劍門』乃是一個極為神秘的家族,武功奇詭,一向不傳外人,已有幾十年不現江湖,年輕一點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而老江湖雖然知道『彩劍門』,卻也無人敢提及。」他見費源臉有疑色,補充道:「只因這『彩劍門』行事古怪,最忌人泄其行藏,而且一旦與人結仇,便如冤鬼纏身般不死不休,所以能不提及自是最好不過。你想誰願意無緣無故就因逞口齒之快便惹上這麼一個仇家呢。我只不過和費家的幾個弟子有點交情,所以上次破費些銀子也就罷了。加上我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所以他們也不會太為難我……」
夥計見小弦毫無反應,肚內暗罵,咳了一聲,背書般念道:「此酒乃是取本店五百年老槐樹下甘泉所釀,再埋于金沙江底汲天地之精氣,十年方成,一旦開封,香飄全城,聞之欲醉,更是入口綿軟,回味悠長,端是當得起這『入口醇』三個字。」他見堂中的客人均是聽得津津有味,更是賣弄:「本店名為三香閣,這其中一香便是這『入口醇』的酒香了……」
小弦只覺店夥計笑得可疑,怕是在嘲笑自己,輕輕哼一聲:「統統端上來,多擺幾個桌子就是了。」
小弦尚是第一次喝酒,又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只覺得一道火線灌入喉中,如一把尖刀般直通插到肺腑中去,措手不及之下,驚跳而起,然後大聲嗆咳起來。惹得堂中各人不禁莞爾,那小女孩更似是存心與他過意不去般拍手大笑起來。
日哭鬼這一路本是暗中防備著那船家,卻仍料不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亦敢在擒天堡的地頭上突然發難。他身為擒天六鬼之首,一向只有他去找別人的麻煩,此刻一時疏忽被人算計,不由心中大怒,踏前幾步來到船尾,卻只見江水滔滔,哪還能見到船家的影子……而船上的槳支亦被那船家不知丟到什麼地方,而此時正是順風,船速極快,竟是無法停下來。
涪陵為蜀東重鎮,是位於金沙江邊的一個大城。其時蜀道難行,內陸與川中的物資交換多走水路,涪陵城得天時地利,是以來往客商十分頻繁。
小弦見得小船已飄出數百步外,亦知日哭鬼無力回天,只是遠遠望見那畫舫上似有幾個女子驚慌失措的四處奔逃,心頭沉重,適才遇險時尚強忍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都怪我不好,非要坐什麼船,現在害得他們遭此橫禍……」明知於事無補,仍是急得揚聲大叫:「你們快跑呀……」
他這些年隱姓埋名,深怕無語大師會找到自己,是以從不敢向任何人提及舊事,久而久之,怨忿沉積于胸,更是變得鬱鬱寡歡。直至遇到小弦,昨夜方才一吐為快,正如一個人心事憋得久了,卻又找不到人訴說,便到山間野外自言自語一番。
費源被小弦逗得心癢難耐:「好兄弟,你便講與我聽吧,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小女孩恨恨地瞪一眼那番僧,向夥計輕聲問道:「那這個美人留香卻是因何而來?」
日哭鬼不虞與人多打交道,拱手道:「好意心領,我自另有去處,魯兄不必客氣。我在涪陵城尚會留上一兩天,若打聽到了消息通知我便是。」
費源聽他如此說,更是信了個十足。心想今日反正都輸了幾十兩銀子,權當又賠了一把大庄好了,也可順便討好日哭鬼。當下忍痛又掏出十兩銀子,一併二十兩銀子強塞到小弦懷裡,口中猶道:「不瞞楊兄弟,家父曾說起我的身世頗為蹊蹺,只是他老人家過世的早,未能細問。今日若能從你這聽到一點消息,也算是了卻我一樁心愿。」
那擒天堡總壇位於川東豐都城左近的獅子灘邊。那獅子灘憑崖臨江,正處於湖廣入川的水路要道上,川內各幫派常常為此地的屬有權惹起許多爭執。直到數年前龍判官憑著手中兩支「還夢筆」懾伏川內十七大幫派的首腦,這才將川內各勢力統一起來,一舉成立擒天堡,龍判官自封堡主,總壇便設在獅子灘頭的地藏宮中。
一年前蟲大師將貪官魯秋道的名字懸於五味崖上,揚言一月殺之。其時明將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與黑道第一殺手鬼失驚親自押陣保護魯秋道,卻仍被蟲大師得手,刺殺魯秋道于遷州府內。對此江湖上傳言紛紛,許多人都想不透以水知寒與鬼失驚二人之力為何還不能護得魯秋道的安全,此役令蟲大師的聲望高至極點,明將軍的聲望亦因此大跌。
小弦勉強按下沸騰不止的心潮,一心要找回面子,將酒杯往桌上一的頓:「我最喝不得劣酒,快換上最好的美酒來。你莫要藏私,我多給你些小帳便是。」
話音未落,一個渾厚的聲音乍然響起,震得小弦兩耳嗡嗡作響:「原來是哭兄大駕光臨,魯某有失遠迎,尚請恕罪。」只見一個三十多歲商賈模樣的人從內堂中大步走出,對日哭鬼一揖到地,自然便是擒天堡下的四大香主之一的魯子洋。
「可惜,可惜!」小弦長嘆一聲,再無言語。
日哭鬼順著小弦目光看去,那港中船隻上的人們見到小船直衝而來,一片混亂,紛紛拔錨走避,但港小船多,本就擁擠,一時調動不便,有一隻掛著幾面彩旗的畫舫躲避不及,眼見勢必就要撞上。小船雖小,但挾著巨大的衝力,這一撞只怕立時就能將那畫舫撞沉……
費源更是不解:「認錯了人為何就要請人吃飯,這家人的脾氣也算是古怪了。」
已過午膳時刻,三香閣的生意頗為清淡,便只需照顧小弦這一個大客人。一時幾名夥計在店堂中穿梭不止,將各式見過與未見過的菜肴連珠價地送上來,看得小弦好不得意。
千葉門地處黃山,只收女弟子,武功以暗器為主,本也是江湖上的尋常幫派,但自從十七年前hetubook.com•com出了一個「繁星點點」葛雙雙后便聲名大振。那葛雙雙雖是女流,卻不輸鬚眉,與暗器王林青、「將軍之毒」毒來無恙、落花宮主趙星霜並稱為當世的四大暗器聖手。但千葉門徒一向只現於江南,更是與擒天堡少有交情,卻不知因何事會來到涪陵城中。
費源道:「那是因為他手下有秦聆韻、齊生劫、舒尋玉、墨留白這四大弟子,人稱琴棋書畫,自是無往而不利。」
第一個男子瘦削精幹,青衫長袍,一雙眼睛總是斜睨著,偶一顧盼間卻是精光四射,顯是懷有不俗武功,同桌五個人中倒是以他的話語最少,但他一開口,其餘人均是屏聲細聽,應是為首之人;另二個正在猜拳的大漢面容粗豪,袒胸赤膊,看相貌五官像是兩兄弟,卻是一個面黑若炭,一個白凈無須;第四個男子是個胖大的番僧,一襲光鮮的黃綢僧袍,上面綉著一條飛龍,甚是招搖,顯是大違出家人的本性,一雙喝了酒後血紅的眼睛噴著火般瞟著對面的那兩個俏麗女子,滿堂眾人中猶以這番僧看得最是毫無避諱,惹人生厭。
小弦對蟲大師的事迹亦是一知半解,此刻聽費源如此說,心念大動,欲要詳問,卻豈不是顯得自己胡說八道了,只得強自忍住,暗暗記下這四個名字,留待以後問日哭鬼。他面上不動聲色,還頗為讚許地看了費源一眼,反似是誇他知道不少江湖典故般:「也不盡然。其實代蟲大師出手的,尚有這『彩劍門』的人物。比如一年前蟲大師殺貪官魯秋道,便是『彩劍門』費家子弟的傑作。」
日哭鬼出身陝北,便以隨身攜帶著的幾張大餅為食,吃得小弦大皺眉頭,卻也不敢提出打些野味,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做了日哭鬼的乾糧。
日哭鬼覺得這個背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根本想不起來何時見過。聞言望向小弦,不知他所指的怪異是何道理。
魯子洋也不好勉強,只得道:「小弟必不負哭兄所託。不過下次哭兄再來可得讓我好好做個東,敬你幾杯。」
小弦有意逗費源,嘻嘻一笑:「你這一打岔,我都忘記說到什麼地方了。」
那番僧想是一向放肆慣了,聽到那男子如此說,大怒起身,卻被同座那青衫人一把拉住,悻悻坐回原位,口中猶是叨嘮不已。
原來那畫舫比小船要高了數尺,若是人在畫舫上,勢必難以阻止小船攔腰撞來,所以那人才倒掛在欄杆上,以便正對著撞來的小船。戰略上雖是正確,但若是他這一槳不能攔擋住小船的來勢,只怕自己的身體首先便要被擠成肉漿……
小弦道:「叔叔你會水么?我可不會游泳……」
番僧嘿嘿一笑:「我的腿打是打不斷的,不若讓你來咬一口吧。」他的聲音嘶啞,語意更是粗鄙不堪,聽得小弦直皺眉頭。
日哭鬼失笑道:「你自己記不住又怪得誰,整個江湖上龍姓堡主怕也只有他一個。若是說起他的本名龍吟秋,只怕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龍堡主的來歷,自是願意做他兒子了。」
小弦奇道:「既然如此,才更應要放慢速度才對呀,不是有句話叫做『小心駛得萬年船』么?」他想出了這句俗語,而且用得正是地方,心中好生得意。
二日後到了瀘州城,日哭鬼也不休息,徑直帶著小弦沿著金沙江往東行去。小弦先見到江流湍急,奔騰翻卷,氣勢迫人,驚訝地咋舌不已,然後便鬧著要做坐船。日哭鬼不忍拂他意,便去江邊尋找雇船。
日哭鬼站定身形,使個千斤墜稍稍穩住船身,一臉陰沉。看這船家的行事,分明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卻不知是何人主使。眼見小船在急涌的江流帶動下越來越快,江水就似在沸騰一般翻卷著狂濤,江面上驀然現出一個闊達丈許方園的大旋渦,水聲呼嘯,浪花激濺,便如一個張著大嘴的怪物慾擇人而噬,不受控制的小船卻正飛速地直朝旋渦撞去……
那一刻,小弦只突覺得一股熱血驀然湧入心頭,一絲一毫地回味著那人驚險萬狀卻又履險若夷的過程,恨不能以身代之。但覺平生所遇,惟此不畏艱險救民于難方可稱為英雄!惜不能識,悵望堤岸上,只有百姓群情沸騰,交頭接耳,哪還有那人的影子……
龍判官亦因此揚名江湖,與明將軍、雪紛飛,風念鍾、水知寒、歷輕笙並列為邪派六大宗師。
小船沿江東下,倒也迅速,一路行經江津、渝城,這日清晨便將至涪陵城。
夥計拎來一個大酒罈,對小弦笑道:「餘下的菜擺放不下,是否隨後再端上來,請客倌先嘗嘗本店的美酒『入喉醇』。」
小弦一心想找機會逃走,只是沒有適當的機會。他知道若是逃跑被日哭鬼抓回來,怕是要大吃苦頭,是以表面上亦是不露半分不耐煩,一路上卻是常常想些花樣出來耽誤行程,盼著父親前來搭救自己;日哭鬼對小弦的念頭自是心知肚明,卻也不說破,其實他內心深處實是頗有些捨不得小弦,知道早一日到擒天堡便會早一些與他分別,索性由得小弦胡鬧。
「船家,船速加快了么?」日哭鬼立於船頭,遙望著晨霧中隱約可見的涪陵城,突覺到船速加急,故對那姓劉的船家問道。
中廳的桌前坐著二人,均是藏青短褂,白布包頭,看起來應是來涪陵城做生意的商賈。
小弦點頭道:「不錯,這家人可算是武林中脾氣最古怪的一戶了。但要說起江南的『彩劍門』費家,誰不知道那是冠絕武林的名劍世家……」說到這裏,驀然掩住口,臉上現出一副失言的樣子。
日哭鬼早見那船家身手矯健,行動敏捷,似是懷有武功,已略有疑慮,此刻聽他談吐不俗,更是暗中留意。只是他不甚熟識水性,聽船家說得也算有道理,再加上此處已屬擒天堡的勢力範圍,是以雖然覺得其人可疑,卻亦不怕他玩出什麼花樣,不予細究,心頭暗品「鎖龍灘」這個名字,若有所思。
費源被小弦的話引出了興趣:「何事巧了?」
夥計還要再說,卻見日哭鬼瞪眼瞅來,心頭莫名地一寒,不敢多說,告聲罪便張羅起來。小弦猶不解氣,再叫一聲:「再把你們這最好的酒打十斤過來。」轉頭看向日哭鬼,嘻嘻一笑:「且待我敬大哥幾杯。」日哭鬼正有所思,隨口應承一句,也不去計較小弦稱自己大哥。
日哭鬼搖搖頭,眼神冰冷:「放心,這點小事難不到我。」話雖是如此,但日哭鬼眼見船隻正行駛在江心,離兩岸皆有三四丈的距離,自己獨自一人尚難一躍而過,帶著小弦更是無法平安到達岸邊,他一指前方數丈外稍窄的水路:「到得那裡我便帶你跳到岸上去。」
小弦心緒漸平,對日哭鬼問道:「這人的武功比起你如何?」
小弦猛吃了一陣,肚中漸飽,抬起頭來,看西首那桌五人猜拳行令吃得好不熱鬧,想到若是父親在此,能請他如此風光的大吃一頓豈不甚好,不由發起呆來,隨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倒入口中……
這些年來,日哭鬼平日甚少出擒天堡,只有堡中位居高位的寥寥數人認得他,因此費源認不得他倒也並不稀奇。他平日以鬼自居,聽對方罵自己「老鬼」卻也不生氣,淡淡道:「我早就活得不耐煩了,你可有什麼好方法幫我么?」
日哭鬼正想得出神,卻突覺得船身一輕,轉頭看時,卻見那船家一個猛子扎到江中,翻起幾朵浪花,再也不見。而船尾上已被鑿開一個大洞,江水正源源不絕地涌了進來。
小弦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架子擺個十足,心內卻是再將故事編得園滿些,方才繼續往下道:「幾十年前那持青劍的費家老四卻因和兄弟一言不和,鬥氣遠走他鄉,另立門戶。這些年來費家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只不過家醜難揚,所以都只在暗中打聽……」
他城府極深,諸般念頭雖是在心中糾纏不止,面上卻依然是不動聲色,一片漠然。
一時四五張擺滿菜肴的大桌將小弦圍在中間,只覺做皇帝怕也不過如此的氣派,忍不住興奮得又拍桌子又跺腳。耳邊忽傳來一聲頗為熟悉的笑聲,聽得東首那小女孩似是低低笑罵了一句:「小暴發戶。」
小弦驚魂乍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牢牢抱緊日哭鬼。
日哭鬼行事向來不願張揚,這一次本不打算在涪陵城停留,以免多生枝節。但如今坐船已毀,再望見小弦與自己都是一身濕透,勢必要在涪陵城逗留,也可順便查查那船家與這高手的來歷,當下對小弦道:「你不是想進城中逛逛么?我們這就去買些衣服換上,再去酒樓大吃一頓可好?」
小弦卻是知道日哭鬼的厲害,見費源出口不遜,頗擔心他惹禍上身,笑嘻嘻地拱手一揖:「費兄請了,大家都是自家人,可別傷了和氣。」他雖沒出過幾次門,卻天性不怕生,學著大人的樣子施禮,倒也有模有樣。
小弦百無聊賴,正在院中左看右望。他可不似日哭鬼一向以鬼自居,剛才被費源叫了兩聲小鬼心中大是有氣,愛理不理地賭氣道:「那個老鬼憑什麼資格可以做我爹爹,我姓楊。」
「我聽爹爹說起過,龍判官是天下六大邪派宗師之一,武功定是非常高了。你也不早說,害得我還一直想這個龍堡主是什麼人呢。」原來許漠洋自小便給小弦講了不少的江湖典故,生吞活剝硬記下來,卻只道這所謂的宗師云云必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何曾想過這名動江湖的人物竟然就這麼輕易地與自己發生了聯繫,不由歡呼雀躍起來。
日哭鬼緩緩道:「龍堡主的大名喚做龍吟秋,只因他使一對判官筆,而擒天堡又是位於一向有鬼都之稱的豐都城邊,所以江湖中人都稱其為龍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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