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奕天之訣

愚大師看出小弦的迷惑,解釋道:「你放心,這頓權且將就一下,晚上想吃什麼儘管告訴老夫,就算你要些時鮮菜肴也可以給你弄來。」
愚大師見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歡,柔聲問道:「你媽媽呢?」
愚大師幾十年不見外人,如今碰上小弦這個聰明乖巧的孩子,更是一吐多年來憋悶在腹內的話,大覺快意。他武功精深,已近辟穀之態,平日也就只吃幾枚果子,看到小弦一會與青兒爭食最鮮紅的果子,一會又非逼得青兒去嘗幾口點心,更是心頭大暢,言語也多了起來,引經據典指點風物,又將各種機關妙術一一指給小弦看。
看著小弦若有所思的樣子,愚大師呵呵一笑,抬手拂亂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無益,倒不如好好放鬆一下,一切難題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鶴髮老人與垂髫童子每日談奕谷中,渾不知時光如電……
小弦知道多想無益,索性聽天由命,只是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重又起身燃燈讀了一會《天命寶典》,雖是字繁意深,但參照以往許漠洋所傳皮毛,倒也大有得益,許多疑難處豁然貫通。他越看越有興味,只是這一天身心勞累下再也支撐不住,頭漸伏漸低,終於趴在桌上睡著了。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覺便是幾個時辰。青兒上竄下跳一陣,見二人毫無反應,也有模有樣地學著站在一旁,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張望不休。
「你這孩子倒也是個倔性子。」愚大師大笑:「不過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餓死了。」
這樣的情況在實戰中卻鮮有出現。試想在那動輒一決生死的激斗中,縱偶有誘招惑敵,也必是尋隙反擊,誰又敢一直將破綻暴露在對手的攻擊之下,豈非有敗無勝。何況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將自身守得潑水不進,也斷沒有這等故意連續露出破綻的招式。所以這道理雖然簡單,但稍精武功的人卻從沒有去想過,若非小弦武功粗淺,又因《天命寶典》的引導于棋理中悟出這想法,只怕再過數百年也不會有人想出這等匪夷所思、先求敗再求勝的武學來。
小弦心中一動:「蟲大師又如何離開了你?」
小弦不解,惑然望向愚大師。
小弦這才知道這鈴聲竟然為了是提醒吃飯,怪不得青兒如此高興,又想到自己上次在涪陵城三香閣中做東道之事,面上亦露出一絲笑容。不過此刻不聞絲毫風吹,卻不知那串風鈴為何響了起來?仔細看去,才見到有一枝極細的纖絲由風鈴上牽往小屋中,不由問道:「那是什麼?」
小弦終是孩子心性,聞言忍不住介面:「對了,你說這個故事講得是執拗,有何解說?」
當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愚大師精擅土木機關之術,石床石桌做得精緻自不必多說,躺在石床上絲毫不覺圪硬,極是舒適;便是那油燈亦大不尋常,灌入燈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昔如晝。愚大師又命青兒去前山拿來薄被枕席,還帶來了數塊點心,那青兒雖是猿類,倒了晚間卻也是困意十足哈欠連天,那份昏眼朦朧、口水漣漣的樣子又逗得小弦嘻笑不止。
小弦呆了片刻,復又搖搖頭,否定了這個推論。雖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猶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對抗四大家族的諸多高手又是談何容易,幾不存勝機。四大家族自然犯不上利用自己來威脅林青。難道苦慧大師的預言真是與自己有關么?可又實難相信他能預知數十年後的事情……
「你如何知道少主的姓氏?」愚大師亦是略吃一驚。
小弦聽得發昏,喃喃道:「照你這般說,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
愚大師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想不到這薔薇譜竟會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
小弦笑道:「我倒是習慣了青菜素飯,若是讓我天天大魚大肉才不習慣呢。」
第二日一早,天色剛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來。
在愚大師手指點上小弦頭頂的一剎間,小弦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女子的纖秀面龐,似是正淚眼漣漣地望向自己,眉目間滿是一種依依不捨,小弦忽然間福至心靈,脫口大叫一聲:「媽媽!」
二人對視一眼捧腹大笑,指著青兒笑得合不攏嘴。青兒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見主人開心,連忙又翻了好幾個跟斗。
「不錯,少主複名宗越。他已做了將軍么?」愚大師點點頭,若有所思:「少主自小便送於農家收養,老夫閉關后不出此山,僅是在少主半歲時見過他一面,掐指算來他如今已是近五十的人了。唔,以少主的鴻鵠大志,區區一個將軍又算得什麼?」他閉關近五十年不見外人,雖與外界根本不通消息,心裏卻時刻也未放下天後遺命。而直到此刻從小弦口中才知道當年那個嬰兒竟已變做了叱吒四方的大將軍,不由老懷大慰,捻著白須哈哈大笑起來。
於是二人閑來便坐于枰間對奕。愚大師棋力較之小弦的啟蒙老師段成何止高了數倍,小弦使出渾身解數也難求一勝。但他獨具慧心,索性用從棋中掌握的奕天訣再反用於棋中,不求取勝惟求和局,愚大師倒真是拿他沒有辦法,偶有疏忽時還險些要敗在小弦手上。
愚大師臉上泛起一份敬重:「苦慧大師悲天憫人,所作所為深謀遠慮,我等凡夫俗子原也不必深究。」他反問道:「巧拙為何要與少主為敵,你可知其中緣故么?」
愚大師一笑:「你莫著急,且看我給你變些戲法。」說罷對青兒打個手勢,青兒蹦蹦跳跳地閃入屋中。
小弦亦被愚大師的嘯聲震得心口怦怦而跳,他雖是心中隱有所悟,畢竟武功底子尚淺,難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實是料不到隨口一句話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穩重的愚大師何以突然變得如此亢奮,心中又驚又怕。
愚大師見小弦天真爛漫,為了一個名字也是這般認真,更在心裏愛極了他:「昔日宋祖與陳摶老祖棋爭天下,可見這博奕之道亦能爭霸天下,不若就叫奕天訣吧。」
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來了么?」
小弦猶疑道:「苦慧大師既然不讓巧拙大師收徒,你如此做豈不是有違他的心意?」
小弦想到父親許漠洋曾說起巧拙大師雖是傳了他《天命寶典》的學識,亦指點過一些武功,卻執意不允有師徒名份,原來竟是出於苦慧大師的師命。奇道:「這又是為何?難道苦慧大師不想讓昊空門發揚光大么?」
愚大師道:「苦慧大師雖不讓巧拙再收徒,卻實不願讓昊空門的千年至典就此失傳,將此書給老夫便是為了留交有緣之人。景成像廢你武功,老夫將此書給你也算做一份補償,畢竟……」他略略一頓,聲音澀然:「畢竟,你亦可算是昊空門的傳人。」
愚大師解釋道:「老夫將沙漏做了些小改動,每到吃飯的時間這鈴鐺便會自動響起來,一日三餐從不中斷。」又哈哈一笑:「此乃養生之道也。」
愚大師哪裡想得到小弦腦中轉的是什麼念頭,隨口道:「好,老夫答應只傳你一人,好讓你日後便是獨一無二的薔薇訣開山祖師。」
最後出現在腦海中的是黑紅雙方糾纏在一起的棋枰戰和圖書火,似又在解那紛繁複雜的薔薇譜,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講那下棋的故事,心中忽有所覺,卻又理不出什麼思緒……
愚大師連忙收功:「怎麼了?」
小弦見愚大師口中發笑,臉上卻是毫無歡容,心想愛棋之人如何能說放就放,怕只是他強迫自己不去想棋,好打發這山中的漫漫時光。一念至此,臉上不禁現出一份同情之色,隨口安慰道:「愚爺爺堪破了勝負,自是不必拘泥於其間,讓棋念佔據心神。」
也正因為如此,才造成了愚大師與景成像對待小弦完全不同的態度,亦可謂是天命使然了。
「境界這兩個字可謂道出了棋之神髓。」愚大師微笑:「不妨說說你領悟了什麼?」
「不錯,習慣二字便是其中關鍵所在。」愚大師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鮑魚之肆不覺其臭,常駐荒冷之地而不覺寒。人的生性類雖不比禽獸善於適應環境,但久而久之,亦會對身邊固有的一切產生一種依賴性……」他刮刮小弦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習慣了大魚大肉一旦讓你久不動葷腥,定然是叫苦連天吧?」
愚大師沉思:「習武者執于劍,博奕者執于棋。人生在世,總是免不了執拗,說穿了便是執拗于勝負之念。如若能超脫勝負,甚至超脫生死,任那窗外棋響如雷或是寂然無聲,還不都是一樣的安睡如故。」
而依這薔薇譜中不求勝只求和之道理,卻是不斷以自身的破綻引誘對方來攻,而再以另一個破綻補去先前的破綻,待對手變招再攻時,卻又以新的破綻補去。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補無可補的漏洞時方才一舉出手。這就如二人前後奔跑,領先者雖似被追趕,卻是隨時可以停下腳步讓對手跑至前方而將一轉成為追擊者,而後者看似主動追趕,其實卻也只能是亦步亦趨的被動。
小弦只覺腦子亂得像一鍋燒開的水,依愚大師剛才所說,景成像廢自己武功便是怕自己可能會對少主不利,可自己與明將軍卻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真不知是從何談起?
青兒卻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將小弦從石桌旁拉開。小弦無奈,只得暫放下棋局,與青兒爬樹捉鳥,戲水摸魚,玩得不亦悅乎,漸漸鬧得忘形,似又重溫了一遍幼時的快樂。
小弦聽愚大師如此說,心中一酸眼眶一紅,輕輕抱住愚大師的腰,咬住嘴唇強忍著欲要滴下的淚。他二人雖只見了一天,卻甚是合緣,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親生祖孫一般。
小弦靈機一動:「那你不妨試試讓對方先攻,來個后發制人。」
小弦一聽自己終是與武學無緣,報得一線希望重又落空。心頭失落,對武學再無半點興趣,咬著嘴唇憤聲道:「我不學,你自個去找資質絕佳的傳人吧。」
愚大師長嘆:「老夫這一生便是堪不破這勝負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務求要一舉擊潰對方,無論如何也跳不出強棄攻殺的思路。若能換一種心境,或能解開此局。」
只見那棋局中紅黑雙方交纏在一起,黑方車炮雙馬齊集紅方城下。騎河車蓄勢待發,列手炮佔據要衝,鴛鴦馬掛飛角,形勢已是一片大好。但紅方士像俱全,單炮殿于士角,背立帥后,守得極為嚴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時卻也找不出擒王之招;倒是黑方后營空虛,只餘一單士護衛老將,紅方雖少了一馬,但單車沉底座將,偏馬躍躍待發,尚有一過河卒逡巡于紅方中宮,只要躲過黑方數輪攻擊,便會施出致命殺著。
只聽得頭頂上喀喇喇幾聲響動,一個大籃子從天而降,端端落在小弦眼前定住。小弦定睛一看,那籃上亦是牽著幾根絲線,想來是青兒入屋內拉動了什麼機關,便將這籃子直送到自己面前。
小弦一愣,悚然搖頭。
聽到這番話,小弦心神震蕩,只覺這小小一方棋枰中竟也有許多至理。他修習《天命寶典》本就對這等玄妙的禪機大有感應,被愚大師一言點醒,再延想到世間萬事萬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剎那間只覺心頭舒泰難言,似有什麼哽塞豁然而通,忽有了一份大徹大悟的暢意。
愚大師哈哈大笑:「這個例子舉得好。你這小傢伙年紀輕輕就能有這份通徹的眼光,委實不易。棋力可後天苦練而成,這份棋境卻非得要有先天之才……」他的笑聲曳然而止,一時忽就想到若是不景成像廢了小弦的經脈,若讓他以棋入武,憑著這份悟性,日後只怕真能成為一代叱吒風雲的大宗師。看來苦慧大師的預見確有鬼神莫測之功!
小弦恍然大悟,笑道:「只怕縱是找來好吃的,路上也早給青兒都偷吃得精光了……」
愚大師身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謂是天下屈指可數的高手,經小弦有意無意的一句話立時醒悟。高手相較,所差不過一線,爭得就是這份境界上的突破。他將平生幾次苦戰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這份領悟,過去那些對手恐怕早就伏首稱臣了……
小弦心中掛記著那薔薇譜,又走到那石桌前,將已被拂亂的棋子重按記憶擺好。
小弦見愚大師動怒,嘴巴一噘,賭氣不語。
小弦一手拉住青兒,一手拉住愚大師,認認真真地道:「以後有我和青兒一起陪你,你就不會寂寞了。」
一旁的青兒從未見過主人如此,驚得吱吱亂叫。
一人一猴在林中足足鬧了一個多時辰,青兒不知疲倦,小弦卻是累得氣喘吁吁,吃了幾個果子,緩緩回到小屋,方見到愚大師已立於石桌邊,望著棋局陷入沉思中。
六十年前愚大師身為英雄冢主,更是統領著武林中最為神秘的四大家族,本是心高氣傲,頗有些自命不凡。再經與御泠堂一戰後,心念慘死同門,加上一意稟承祖訓,替天後傳人重奪天下,情性更是變得剛烈果敢。不料這五十年中受《天命寶典》清淡無為的潛移默化,早已沒有了當年的傲韌心結,變得怡然恬淡,平日間一人與青兒獨處尚不覺得什麼,如今和小弦說了這麼久的話,才驚覺在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
愚大師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你若說溫柔鄉的仙琴妙韻也還罷了,要說起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沒人敢在老夫面前誇第一。」
「苦慧大師私下將《天命寶典》給老夫時,曾說天意既已定、人力終難撼。這世間的芸芸眾生,任你機關算盡,到頭來怕還是敵不過這冥冥天意。」愚大師一嘆:「不瞞你說,老夫細察你脈像,確是百脈俱廢,絕無可能再修成內功。何況此書亦不過是命理相術之學,只盼你能從中悟得一份慧理,將這一場大禍化于無形……」
小弦呆了一下,面上卻無惱色。他自幼便生活在荒嶺中,雖然這些日子的境遇讓他大感興趣,一心設想日後當如林青、蟲大師那般闖蕩天下笑傲江湖。可聽愚大師剛才那麼斬釘截鐵地說自己絕無可能再練成武功,原本沸燙的心情登時降至冰點,剎時只覺得心灰意冷至極,如若能就在此地陪陪這看似驕傲實則孤獨的老人,閑來看看《天命寶典》,或是研究一下機關之術,就算老死荒山倒也不是什麼不可接受的事情……
愚大師的嘯聲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與御泠堂決戰的日子,偏偏老天爺將你送到老夫身邊,悟得這般道理。莫不www.hetubook.com.com真是天後顯靈,要讓她的傳人一奪天下么?好孩子,你可幫了爺爺一個大忙啊!」四大家族數百年與御泠堂相抗,愚大師曾任盟主更是對此無時無刻不放在心上,此時想到與御泠堂的賭戰幾乎十拿九穩,日後再助天後傳人重奪皇位,一生夙願有望得償,心頭這份快意真是言語難以形容。
愚大師口中唿哨幾聲,一拍青兒,笑道:「來來來,老夫介紹你二人認識一下。」
小弦心中一動:聽愚大師的口氣這份武學上的領悟必是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學下后再教給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敗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將軍,也算是幫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不過若是愚大師將此訣又傳給明將軍可是大大不妙。
「那薔薇雖美,卻是萼下有刺,你道是那麼好摘么?」愚大師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擊無力,立時便會被紅方反噬。」
那《天命寶典》為昊空門兩大絕學之一,在江湖傳聞中十分神奇,實際卻並非武功秘籍,所以苦慧大師才放心交與愚大師。愚大師這些年閉關苦悟本門武學,閑遐時亦偶一翻看《天命寶典》,他四大家族武功本就是道家的路子,講究知天行命,隨性而為,與《天命寶典》中某些天命術理一一印證下,亦覺得大得教益。
愚大師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臉上親了一口,哈哈大笑起來:「你武功幾乎沒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規蹈矩讓傳統武道束縛了思路,習得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學至理。唔,此理得於薔薇譜,不若就叫薔薇訣。以你的聰明與悟性,一個月的時間便足以學會,日後必可笑傲天下……」
「既然天下萬物其理相通……」小弦臉上現出一種不合年齡的鄭重:「若是將此理用於武學中,卻又是什麼結果呢?」
小弦聽愚大師說起那四大家族的少主乃是昊空門傳人,不由大吃一驚。他曾聽許漠洋說起過昊空門內之事,昊空門上一代便僅有忘念大師與巧拙大師二個傳人,巧拙大師雖是給許漠洋傳功授業,但卻並無師徒名份,除此之外巧拙大師並沒有其他徒弟,而忘念大師便只有明將軍這一位弟子。難道愚大師口中所說的這個少主便是那京師手握重權、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么?
小弦道:「那是因為他習慣了棋聲……」
小弦奇道:「這與薔薇譜又有什麼關係?
小弦見那猴兒如此可愛,登將一腔鬱悶先拋出腦海,笑嘻嘻地抓住青兒的爪子:「猴兄你好,以後可不許欺負我。」
「可還有一種可能,這山是絕壁孤峰,本就沒有通路。」小弦口中猶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許這局棋本就是死局,沒有最好的解法。」
看著青兒急切的樣子,小弦的肚子也咕咕作響,忽想起一事:「你這些年不見外人,莫不就是只吃些果子?我可受不了。」
愚大師由棋及武,這近百年大半輩子光景皆可謂是浸淫于勝負中。而奕天訣卻講究不戰屈人的中庸之道,大違他平生心念,反是不如小弦掌握得快;而小弦起步雖遲,提高的幅度亦更大,不但奕天訣漸已得心應手;更是棋力飛漲,縱是面對愚大師這樣的宇內國手,雖尚不能冒然言勝,卻足可有一拼之力。
「孺子可教也!」愚大師狀極欣然,再跳黑馬飛角,仍是等紅方先行變招攻擊……
隱約似還見愚大師重將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彷彿還嘀咕了一句什麼,睡意又重重襲來……
小弦越看越是心驚,看似黑方子力佔優兵臨城下,大是有望取勝,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紅方趁虛而入。粗觀黑方若想取勝必須要先與紅方兌炮,可一旦強攻無果,便輪到自家受攻……小弦一連想了數種招法直算到十幾步外亦找不到黑方一舉獲勝的招法。
愚大師臉上神色如痴如醉、或陰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瘋。忽直身而起,臉上神情奮悅,氣勢蓋天,那個蒼首皓顏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踏上顛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氣,仰天長嘯,嘯音直震得山谷中岩石撼動,溪水晃漾、草木激揚、林鳥衝天,片片樹葉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場葉雨。
愚大師一呆,他原料想小弦定是不願留在此地,還以為他故意如此說讓自己安心。但他精擅識英辨雄術,立時看小弦語出真誠不似作偽,心頭亦泛起一絲感動。旋即作態般哈哈大笑:「誰說老夫寂寞了?你可知山中一日比得上人間千年,老夫在這裏過得無比快活,早已不留戀紅塵中的花花世界了……」
他雖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卻仍覺撲朔難解,抓不到一點頭緒,反是泛起更多疑問。輾轉反側左思右想,小腦袋中俱是一片昏然。
愚大師何等眼力,察顏觀色下登猜出小弦母親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憐意大生,輕撫小弦的頭頂,口中喃喃嘆道:「孩子你也不必傷心,你尚有個好爹爹和好爺爺嘛。」
愚大師陪著小弦說一會話囑其早些休息方才離去。小弦見他對自己慈愛關切,就真如自家爺爺般噓寒問暖,心中感激。聽著屋外谷幽林寂,蟲唧鳥鳴,感應著那颯颯清風,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兒的頑皮可愛、憨態可鞠,倒覺得此荒山野嶺倒比從前在清水小鎮的居處還要好上幾分,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愜意。
小弦聽得心癢難耐,實想不出幾十年前苦慧大師的幾句話如何會與自己拉上關係,料想愚大師定然不會說,只好再問道:「苦慧大師為何又會把《天命寶典》留給你呢?」
愚大師久不與人往來,經昨日與小弦相處,對他頗生出一份感情,聞言笑道:「你且說來聽聽。」
愚大師知道小弦乃是用腦過度,輕輕一指搭在小弦太陽穴上,用功助他化開心魔:「此譜乃是千古疑局,內藏玄機,須得平心靜氣方有能望覓得妙手解開僵局。若是棋力不到,萬不可妄動思路。」
這個秘密實是太過驚人,小弦心中浮起一種命運難測的迷惘感,隨口答道:「明將軍出身昊空門,流轉神功天下誰人不知……」他再一細算明將軍的年齡,與這四大家族少主亦大致吻合,可心中實是不願相信這個事實,抬起頭望著愚大師,抱著萬一的僥倖追問道:「這個少主的名字可是叫做明宗越么?」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樂此不疲。
「當年苦慧大師要帶走少主,自然也將小蟲兒還與農家。」愚大師略帶悵然道:「那以後,老夫便與青兒相依為命,再也沒有見過外人,這後山中一呆就是三十余年了。」
小弦想了想:「記得我小時候爬山,只看到一條條羊腸小道通往山頂,卻不知那一條方是近路,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見眼前的各種棋路,卻不知將子落於何處才可一舉獲勝;而等我上到山頂再望山下時,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條路方是捷徑……」
愚大師一指棋枰:「老夫解過上百局古譜,知道這等殘局均是于層層迷霧中設下各種關礙,往複循環,利用解局者思路上的盲點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經意間無中生有,執意苦研反為不美。這薔薇譜妙若天成,幾無破綻,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諳巧攻拙守和-圖-書之理,棋力絕不在老夫之下,與其在他設下的迷宮中瞎闖,倒不如跳出局外,從棋枰之外來領悟棋枰之內的玄機……」
小弦怕愚大師太過傷神,卻不知如何勸慰,忽想到昨夜恍然夢中之事,走近道:「愚爺爺先不要想棋,我給你講個下棋的故事。」
其實這象棋殘局遠不及圍棋變化無方,只要按各種棋路先試著走幾步便可找出最佳應手,是以由古至今從沒有解不開的象棋殘局。只是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舉解開所有棋步,斷不肯落子試走。
愚大師也不生氣,用言語幫他分心:「咳咳,老夫剛才聽你說起這個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隱隱想到了解開這薔薇譜的法門。」
小弦與青兒玩鬧一會,想起愚大師,出門一看,卻見他一個人坐在石桌旁,對著那局殘棋發獃,似是遇到什麼難解之處。
小弦一心要做那奕天訣的「開山祖師」,倒是學得十分專心。他武學根基實是太淺,按理說原是根本不可能聽懂這武學中高深的理論,但也幸好他並未接觸過太多的武學道理,對這大違武學常規的奕天訣卻是沒有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滯,便以棋理與《天命寶典》相互佐證,倒也能領悟小半。加上他記憶極好,無法理解的便先強行記在腦中,留待日後再慢慢消化。
又是一陣鈴響將二人驚醒,愚大師拍拍小弦:「先吃飯吧,明日再繼續想。」又是一嘆:「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卻猶看不出結果。」
這奕天訣道理看似繁複實則簡單,說到底便是將后發制人之道發揮至極致,而最關鍵處便是要從棋路中參得那份頓悟。
小弦原是天性達觀之人,料想脫身不得,又見到愚大師慈愛有加,青兒乖巧頑皮,一時倒也不生逃走之念。何況再過一段時間林青與蟲大師會來鳴佩峰,以蟲大師與愚大師的交情,必會想辦法帶自己離開。當即放下心事,與青兒又笑又跳玩做一團,愚大師卻一人走出門外。
愚大師感應到小弦走近,卻連頭也不抬起,擺擺手道:「你先去陪青兒玩,莫要吵老夫,這局殘棋解了五天卻還沒有看出門道來。」
小弦這才知道四大家族上一代幾個掌門的名字,卻不知愚大師真名叫做什麼?想到這老人在這荒山中閉關苦修,惟有一隻猴兒相伴,心中不由泛起一絲同情。
愚大師微笑、頜首、不語,拿起盤中的黑馬斜跳了一步。
小弦只算到四十餘步,發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飯。」
愚大師望著小弦欲言又止的樣子,拍拍他的腦袋柔聲道:「你也莫要問老夫這幾句話是什麼?苦慧大師曾言明他說出這幾句話后道破天機,其命恐不長久。我們起初尚是半信半疑,後來過了幾個月便聽到苦慧大師坐化的消息,方信之不假。」他又是輕輕一嘆:「景成像必是從他父親景翔風那裡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才會廢你武功。不過如此逆天行事,到底會有什麼後果卻是無可預料了。」
在夢中似還見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師的種種說辭、水柔清的如花笑靨、青兒的頑鬧嘴臉……
愚大師語塞:「內功你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修習了,但這份慧知灼識卻可以傳於你,日後只要你再找個資質絕佳的傳人,必會在武林中開宗立派,成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師……」
「好!」愚大師一本正經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奕天訣只傳許驚弦一人,若違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
愚大師反問道:「那人起初聞棋聲不寐,後來卻為何無棋聲難眠?」
那籃中卻是放著幾塊精緻的點心,小弦拿起一塊放在口中,雖是過得時間久了有些干硬,味道卻也可口。只是實在想不通這些點心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愚大師笑道:「我給你講過,若非到達那道之極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綻,如欲解之便須借自己之手引出那份破綻。這薔薇譜雖然設得極精巧,卻也不到那完美無暇的境界,不過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點,將自身的破綻隱於無形。」
小弦轉過頭去不看棋局,但一顆心猶纏在枰間烽火之中,如何脫得開。何況以他的倔強脾氣,哪肯就此服輸,略喘幾口氣,復又去苦思冥想。
小弦聽得連連點頭:「我們的盲點是什麼?」
這薔薇譜確是制得極為神妙,先強攻者必遭對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勝,惟求奕和。不多時便互兌去一馬一車,紅方僅餘一炮一兵已無勝望,而黑方雖有一炮一馬面對紅方士像俱全也是束手無策……
愚大師沉聲道:「天後傳人一向由我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兩方賭戰的勝者培養,昊空門收下少主實是大出常規,更不能讓御泠堂得知其中真相,是以其中真相苦慧大師連兩個弟子也沒有告知。」他微一皺眉,口中喃喃道:「少主拜于忘念門下,巧拙身為師叔竟然會與少主為敵,看來苦慧大師的話果是沒有錯。」
小弦心有餘怒:「哼,誰知道他會不會又趁機給我使什麼壞心眼。」
青兒口中吱吱有聲,似是急不可耐。小弦還想再問剛才的問題,愚大師一擺手:「我們先吃飯,那些話不妨慢慢說。反正你下半生都要在這裏陪著老夫,有的是時間打發這山中的漫漫光陰。」他看看小弦的表情,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難過。紅塵險惡,歸隱山林實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何況這山中的日子並非你想像的那麼清苦,當年小蟲兒陪著老夫十余年,整日說話下棋、觀山看水,或去山中抓抓鳥兒,與青兒一起玩鬧,卻也其樂融融。咳,老夫已有許多年沒有與人說這麼久的話了……」
小弦拍手大笑:「哇,這名字氣派十足,我好喜歡!」
愚大師出了一會神,又繼續道:「老夫自也不同意苦慧大師帶走少主。但最後苦慧大師說了那幾句話,便讓我們俱都改變了主意。」
小弦察看棋局,紅方現在卻處又于剛才黑方的尷尬之中,攻不能一舉擊潰對方,守亦沒有一舉解圍的妙著。他細品愚大師的話語,靈機一動,亦抱著求和之心,把紅車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離地保持對黑將的威脅,卻又不急於出招,反是重把主動權交在黑方手上。
一老一少對視大笑,這薔薇譜的最後結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那女子影像瞬間即逝,小弦猶是呆張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剛才愚爺爺手觸到我頭頂的時候我似是看到了一個女子的樣子。」
其實愚大師心中還另有一層想法:四大家族講究順應天命,而景成像廢小弦武功之事實是逆天而行。天威難測,誰知會不會惹出什麼不可臆度的變故?是以愚大師才寧可把《天命寶典》交與小弦,只盼能化解其中恩怨。更何況《天命寶典》精深博大,窮一生之力亦未必能窺通玄虛,若是能讓小弦專註于其中,再不理塵間諸事,卻也不失為是一件幸事……他這份對宿命的惶惑之心,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了。
愚大師正色道:「點睛閣傳人一向忠厚,絕不會如此,上次成像廢你武功實有隱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
小弦經那十余天與段成的苦戰,算路足可達至三十步外,猶難算盡其中變化。黑方攻擊點極多,但卻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摧毀紅和_圖_書方,若要退守防禦,偏偏過河卒擋住車路,惟有送炮蹩于紅方馬腿可望爭得一線喘息之機,但如此必將白損一炮;而黑方攻勢一弱,紅方必是車前馬後、發炮逐卒爭得先機,其後變化就更是繁複,似乎雙方都有機會……再要往下算去,只覺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煩悶欲嘔。
愚大師一呆:「你家裡很窮么?」
青兒似能聽懂人言,對小弦咧嘴一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要與小弦握手。
如此一連數天,小弦便跟著愚大師學習這奕天訣。
小弦還想再問,忽聽得叮叮鐺鐺數聲鈴響,尋聲望去,卻是右首樹上掛著的一串風鈴。一旁的青兒又跳又叫大是興奮,不解何意。
愚大師奇道:「這等機遇常人夢寐以求,你又為何不要?」立時明白了小弦的鬱郁心結,不由也替他難過:「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廢,這也算是一些補償。何況老夫能有這份領悟亦全靠你無心之語……唉,也罷,你若不學便讓它隨著老夫葬于這荒山野嶺吧。」
愚大師道:「苦慧大師給兩個弟子分傳昊空門的兩大絕學,忘念修習流轉神功,巧拙參悟《天命寶典》。而苦慧大師之所以要將《天命寶典》交與我,原因之一便是為了不讓巧拙收徒。」
愚大師似有所悟:「花柏生飽讀史書,智力謀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猛然一拍白髮蒼蒼的腦袋:「我知道了,這個故事講得是執拗。」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雖然從未見過這個女子,但直覺中總覺得她就是我的媽媽……」小弦搖搖頭,一臉的神思不屬:「說來也怪,我對小時候的記憶沒有一點印像,好像一生下來就已六七歲了,便和爹爹在清水鎮生活,這之前卻是全無印像。」
愚大師亦覺言重,呵呵一笑,放緩語氣:「你要記住,辨人好壞切不可任性而為。現在你不過一個孩子也還罷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殺大權,豈可再這般動輒憑隻言片語定人忠奸?」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麼,卻是說不出來。愚爺爺你到底悟出了什麼?」
要知武功對決便若奕棋之道,起先雙方都是攻守兼備,要待得對方露出一絲空隙後方伺機而攻。若二人皆是勢均力敵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湯,難得露出半點破綻,便需以不斷變幻的招式引動對方嚴密的門戶。但正如雙刃之鋒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變換間必也會不斷露出破綻,若不能一舉拿下對方,便極有可能反被對方所趁。
小弦不解:「如何執拗?」
小弦腦中算棋,隨口道:「這名字倒是好聽。」
小弦一呆,這一步即沒有給對方伏下致命后著,也不能一舉解自身之圍,可謂是一步無關痛癢之招,實是不明其意:「這算什麼?」
小弦倒未起過這念頭,聞言喜上眉稍:「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獨一無二的。愚爺爺你快發下重誓只傳我一人。」
小弦道:「我曾聽爹爹說起明將軍武功大成后便叛出昊空門,等到忘念大師一死便來搶奪《天命寶典》,所以巧拙大師才會與他為敵,還制下了一把偷天弓對付他……」當下又將許漠洋講給他的舊事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了出來。
愚大師心情極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這薔薇訣只傳……唔,你大名叫什麼?」
愚大師侃侃而談:「正如劍客對決,在低手的眼中儘是空幻花式,自以為強勁的招法于對方卻不過是隔靴搔癢,根本不見效用;而在高手的眼中卻能一舉窺破對方的虛實,視各種虛招、誘招而不見,如狼奔虎躍般直取要害……」
小弦聽父親說起過英雄冢中有一項絕學便是機關消息之術,大生嚮往:「愚爺爺你可要教我。」
愚大師又道:「老夫閉關之後便將四大家族盟主之位交與花柏生,他一聽苦慧大師要帶走少主,自是不答應。昊空門的流轉神功雖然威力無窮,我四大家族卻也不見得輸於它。可苦慧大師執意如此,雙方爭論不下,花柏生便與點晴閣主景翔風、溫柔鄉主水惜君一併帶著苦慧大師來後山找老夫……」他眼神一黯,語中滿是一份蕭索之意:「不知不覺中歷經數年滄桑,昔時舊友俱是撒手西歸,人鬼殊途。在場的五個人中,現在便只有老夫還苟存於世了。」
小弦隨口道:「爭勝呀。」
是以天下絕沒有立足不敗的守式,亦不會有完美無缺的攻招。勝負就看攻方能否及時抓住防禦一方由守轉攻時的破綻,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開之前先行攻入對方的破綻中……
愚大師怕小弦難過,手指在他頭上輕點,卻是運起門內的氣貫霹靂功,將一絲精氣由靈台大穴渡入體內,助他趨開一絲愁慮。
小弦對明將軍與巧拙大師的恩怨所知不多,愚大師亦聽不太明白,思索道:「人亦分五行之命,相生相剋。想當初少主一見巧拙便放聲大哭,只怕這二人便是天生的對頭,原因亦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待你修習了《天命寶典》,或可明白其中玄妙。」他大有深意地望著小弦:「你可知我為何要將《天命寶典》給你么?」
小弦哪肯輕易原諒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還十分喜歡他,誰知……」
愚大師笑道:「青兒非是猴族,乃是猿類。只要你對他有一分好,他便會回報你十分。這世道人心多變,爾虞我詐,反是與畜生打交道更省些心力……」
愚大師聽罷卻是微微一怔:「老夫從未聽過這個故事,似是頗有隱喻。」
——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殺手之王蟲大師與明將軍關係更是微妙,幾可算是一母所出。苦慧大師到底說了什麼話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將軍拜入昊空門?景成像亦竟會因此廢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約一月後即至,御泠堂這一次又會訂下何等賭約?而青兒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見這後山雖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自然都知道愚大師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處亦瞞不過景成像的耳目,卻不知他又會如何對待自己……
小弦忙對青兒一躬:「原來不是猴兄是袁兄,剛才叫錯了你可不要生氣。」
愚大師一笑:「只要老夫想吃什麼用什麼,便寫張條子讓青兒帶到前山,自會有人準備好讓它帶回來。嘿嘿,這傢伙鼻子端是靈光,半夜三更也能找到膳食房……」
小弦心中一動,直覺愚大師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點醒自己什麼,不過仍氣不過愚大師剛才喝斥自己,別過頭去,給他個不理不睬。說來也怪,起初二人才認識時愚大師一臉兇狠還說要殺了他卻也不覺得什麼,而此刻已當愚大師如親人般便再也受不起他這般嚴厲作態,這其中心緒的變化確也是相當微妙了。
小弦一挺胸:「當然不窮啦。不過我從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還不如我會做飯呢,平日又懶得去弄,將就些就是啦。待到過節趕集的時候我們就去城裡好好大吃一頓。」
「正是如此!」愚大師撫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敗,那麼便可解開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個懂棋之人一見到此局,眼看黑方優勢如此之大,必是考慮如何一舉擒獲紅帥,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覺墜入求勝之念中,是以方苦www•hetubook.com•com思不遂。但若是下出這一步跳馬的閑著,靜等紅方來攻,紅方反會陷入黑方的步調中,你不妨看看現在紅方又應該如何走?」
「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師微微一哂,語氣中充滿著一種嚮往與澈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沖水泡茶,少一分則濃多一分則淡,何必仍不知足?那麼完美無暇的境界,解與不解都是無關緊要,重要的就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極致!」
小弦微微一愣:「你是說我不可能再學會上乘武功了么?」
小弦大奇:「你真會變戲法么?」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間愚大師對自己所說的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著?只覺這一路來的妙聞奇遇,尤以今日為甚。
小弦回想愚大師所說的事情,逐漸理出一份脈胳,心頭卻更是糊塗起來:「既然如此,巧拙大師為何還要與明將軍為敵呢?」
青兒從樹間冒出頭來,對他咧開大嘴一笑,又忙不迭的擲來幾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邊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再喝幾口略帶甘甜的溪水,一時只覺耳聰目明,神清氣爽,心情好得無以復加,只恨從小未學過什麼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了。
小弦便將花嗅香講與自己的那個山中客遇見二鬼下棋的故事細細道來:「我當時聽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現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況是這兩個膽小鬼。」
小弦自從與水柔清下過那一局后再未摸過棋子。剛才心懸自己的安危,又是急於聽愚大師講訴往事,倒沒有注意這棋局。如今心態已平,不由大生興趣,當下走到石桌前,往那棋枰中望去。
愚大師嘆道:「當年小蟲兒與青兒亦是十分相好,如今過了這麼多年,青兒外貌尚未多變,只怕小蟲兒卻已變得讓它認不出了。」言罷不勝唏噓。
匆匆間便過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對此奕天訣大有領悟。
小弦這才記起段成說他師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內第一國手,而愚大師乃是物天成的師伯輩,只怕棋力不遜於他,自己這樣泛口胡說可露了馬腳,不由臉上一紅。心想愚大師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連忙往那枰中看去。
愚大師閉關多年,本已修至不沾塵世的澄明心性,這才返樸歸真裸身而居。與小弦相處多日後感情日增,反是有了掛礙,塵心漸起,復又讓青兒去前山拿來衣衫,打扮起來倒也頗有道骨仙風。
愚大師不答反問:「下棋是為了什麼?」
愚大師緩緩搖頭:「這卻是行不通了,試想習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敗之心與人對戰,其結果自是不問而知。」他忽張大了嘴,當場愣住,望著小弦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弦聽愚大師見聞廣博,言語風趣,對他初見時的戒備與懼意早已一掃而空,這一餐下來,不知不覺間二人竟已似是相識多年的忘年知交一般言談無忌了。
於是便有武當大宗師張三丰創出太極門,講究后發制人,以柔克剛,其理便是己方故意賣出破綻誘使對方來攻,然後補去自身破綻尋機反撲對方。但武學之道相生相剋,且不說太極高手是否能在對方招至前及時補去自身破綻,只要伺機一出手制敵,本身就已露出空門。
愚大師笑道:「這些不過是些惑人耳目的小玩意,只要你感興趣,老夫自然會教你。」
青兒亦是久無玩伴,見小弦不似主人那般不苟言笑,立刻好一番上竄下跳,將各種不知名的果子如獻寶一般源源遞來,逗得小弦與愚大師皆是大笑起來。
忽然想到一事:明將軍既然就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願暗器王挑戰明將軍,會不會因此而刁難林青?難道苦慧大師的預言就是明將軍會敗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廢自己武功,然後才以此要挾暗器王么?
愚大師呵呵一笑:「已到午膳時間了,待老夫給你做個東道。」
小弦心中一動:「這個故事是翩躚樓主花嗅香告訴我的,他當時似乎也怪我沒有聽出其中深意。」
愚大師沉聲道:「這局殘棋名為薔薇譜,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譜之一。老夫窮半年時光解開了十二譜,惟有此局令我難以入手。」
二人一猿一起用飯,倒也是種奇觀。
小弦一挺胸:「楊……不,許驚弦!」又跳起來道:「薔薇訣這名字我不喜歡,軟綿綿的哪有半點做開山祖師的派頭,不如換一個有氣派的名字……嗯,我想想。」
愚大師飽經世故,一見小弦的臉色頓知其意:「你錯了,老夫非是堪破勝負,而是另有原因。」
「你懂什麼?」愚大師斥道:「點睛閣的武功自成一派,深諳天道,心術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氣』必會走火入魔。」
「此話原也說得通。」愚大師正色道:「世間萬理原是類同,盛極而必衰,正若月有陰晴盈缺,花有綻放凋謝,長堤毀於蟻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處隱著,當局者迷難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者的眼光來重新審時度勢,再以抽繭剝絲般的耐心,引出對方那一絲間若細發的破綻,便可以電掣雷轟之勢一舉直搗黃龍。」
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別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連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十九小姐都下不過我。」他心想反正愚大師數年不出後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況,樂得大吹法螺,將水柔清的棋力說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小弦與愚大師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許我能幫你解開呢。」
小弦身體一震:「我懂了,這就是境界的差別!」
「哦。」愚大師大奇:「是你母親么?」
小弦連忙吐幾口唾沫:「什麼不得好死多難聽呀,你若違誓就罰你來生變個青兒一樣的大猴子吧。」
吃完了飯,愚大師又將小弦帶到那小間茅屋中。屋內有一張石床,一張石桌,一盞油燈。那燈油早枯,蛛絲密結,灰塵滿布,看來久未有人居住,想是從前蟲大師的居所。青兒極是興奮,找來幾根樹枝指指劃劃,只做是打掃一番,引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最怕別人提及自己的母親,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頭不語。
想到這裏,臉上還故意顯出不情願的樣子:「那你答應我不許再教給其他人。」
愚大師略通醫理,詳細問起小弦的感覺,立時知道他必是從小經了什麼刺|激患了失憶之症,而剛才自己誤打誤撞下氣貫霹靂功激起了小弦一絲殘存的記憶,沉吟道:「不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絕學。英雄冢精於機關消息與識英辨雄;溫柔鄉女子擅長音律琴瑟;翩躚樓詩畫雙絕;而點睛閣則是醫術天下無雙。待得勝了與御泠堂的賭約后,老夫便帶你去點睛閣找景成像,必會治好你的失憶之症,不過這尚需得等你父親來后,問明前因後果後方好下手醫治……」
小弦大覺有理,點點頭:「道理雖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隱著呢?」
「你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師輕斥道:「老夫都解得頭疼,你能有什麼本事?」
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師身兼二長,再將奕天訣與自身武學一一印證,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將這份「致虛極、守靜篤」的道理細細講給小弦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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