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她眼眸微微一閃,大大咧咧的坐到我旁邊,「我是教高考口語的,你是教什麼的?」
「她是華裔。」主管解釋道,「她中文不太好,不過已經很努力的在說了,所以我們對她有時候『中夾英』的表述方式比較寬容。」
他伸出食指在我下頜處懸空輕輕的比了一下,「施老師,你要笑,講課的時候要笑,這是你最需要改進的地方。」
「關我什麼事。」
薛問樞把我送到賓館,然後就跑回所里做實驗了,我倒頭就睡,好像睡了很久,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話音還沒落,就看見一個女孩子走進來,她穿著超短牛仔裙,光面的黃色羽絨衫,裏面竟然是一件弔帶衫,五官挺標緻的,化了點淡妝,但是明顯氣色很差,連遮瑕膏都遮不住她濃黑的黑眼圈。
他倒是精神奕奕的樣子,一把把我的書包背到身上,摸摸我的頭髮,「怎麼了?沒精打採的?」
我作勢問道,「我怎麼沒看出來你一點傷心難過的樣子?」
「沒筷子,沒勺子。」我斷然拒絕。
到底他是什麼樣的人,連我也迷惑了。
他的頭勾在椅背上,肩膀一下一下的在空中晃蕩著,「施莐……」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甜膩膩的,像溶了的糖漿,濃稠軟膩,「我要吃巧克力……」
她握了握拳頭,「加油,要有信心嘛!」然後她看了看時間,「莐莐,已經五點半了,你回去嗎?我要回松江的,先走了。」
「大排,雞蛋火腿蘑菇,還有飯後一瓶酸奶。」他「嘶嘶」的吸著酸奶,翹著二郎腿跟我炫耀,「在你們學校吃不到吧,吃不到吧,你猜多少錢,才四塊!」
「幹嘛要傷心難過?不合適就分開難道不對嘛,我沒空拖泥帶水的掩飾下去,想好了就提出分手,沒什麼好留念的。」
可是他的感情是透著寒意的水,一遇到降溫,瞬間結冰。
我搖搖頭,「沒,我馬上也要走了,你課上完了?」
和-圖-書結果只有兩個,走,或者留。
我心底微微的震動了一下,好像是軟泥上的青荇被碧波拂過那樣,細小的漣漪激蕩開來,一圈一圈的蕩漾,我的嘴角不由自主露出淺淺的微笑,卻要極力掩飾那份不自然,於是我不經意的問道,「哦?怎麼分了?」
「新人?」她指著我問主管。
「你笑起來不是很好看嘛?怎麼上了講台就笑不出來了呢?講課內容固然重要,老師的親和力也很重要。」
我就帶著這樣輕鬆的心情走進教學樓,沒多少班開課,出國部依然是火爆,走過長長的走廊,我看見何彥非在教室里課前準備,他沒怎麼變,眼鏡卻換成了無框,他的旁邊依然有很多女生環繞問問題,他沒看見我,我也沒主動打招呼。
我獃獃的看著天花板,努力回憶夢中,他們的臉龐。
「上完了,好累啊。」他擰開隨身攜帶的水壺,剛打開來我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草味道,他喝了兩口清了清嗓子,看著我疑惑的眼神解釋道,「這裏泡的是胖大海,野菊花之類的,嗓子有些不舒服,講課太累了。」
他們說,這是一種病,叫皮膚饑渴症。
那時候我的嘴已經被雞蛋蘑菇塞得滿滿的,只能不住的點頭讚歎,緩了會回我問,「才四塊?!你們那什麼地方啊,這樣的飯菜在我們學校起碼賣八塊!」
她普通話不太標準,帶點外國腔,但是沒有出現噁心人的「中夾英」,讓我頓生好感,「我叫施莐。」我報以微笑。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薛問樞繼續說,「你考八級那天晚上就想鼓勵你一下,不過沒辦法啊,我嘴比較笨,再說了,你在那麼遠,鞭長莫及……」
他笑眯眯的看著我,語氣自然,「他們能告訴你怎麼改進,我只要給你個擁抱讓你加油咯!要有信心嗎,能過的!」
我被驚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愣了一愣,表情有瞬間的獃滯,很快他笑起www.hetubook.com.com來,「早分了!」
我忍不住打斷他,「鞭長莫及不是這麼用的!」
我皺了皺眉頭,「暈,頭有點暈。」
我知道他心裏又是在打著五角場逛街購物的主意,果然薛問樞想了想,「我好像三四天沒吃巧克力了。」
「不行!跟你女朋友要吃的去。」
薛問樞喋喋不休的很久,而那些音符和文字從我的左耳進去了,瞬間又從右耳飄了出來。
事實上證明都不是,他捧了一盒飯,來向我炫耀的。
那一剎那,他擁抱我的那瞬間,我清楚的感覺到,那種貪戀的溫暖從我的心底湧出。
「沒標準?」我不可置信。
他說的風輕雲淡,可我聽來,心漸漸的沉了下去,食物的香味忽然變得有些苦澀,我看著他滿不在乎的眉眼,坦蕩的誠實,我該說些什麼?這樣一個冷靜而自持,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麼的男生,也許遇見的每一個女生都想成為他傾注感情的那個獨一無二。
我也笑起來,沒來由的就喜歡上了這個熱情又話癆的小姑娘。
我只是在適當的時候,會喜歡上一些人,不管適當還是不,不管適合還是否。
「去五角場的校區,最多再批兩三次課,差不多就要過委員會了。」我把筆記本電腦掏出來放在膝蓋上,開機檢查我的課件。
真是,我之前的兩位前男友,不是不解風情就是面癱嚴肅,誰知道老天安插了這樣的一個悶騷的傢伙丟在我身邊,冷靜自持,卻時不時做出讓人哭笑不得的傻乎乎的表情,還賤格到為了巧克力不惜撒嬌賣乖。
他一攤手,「沒標準。」
我笑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看著我電腦上的課件問,「你要過委員會了?」
一個星期後我到了上海,準備融入這座繁華又荒涼的都市。
因為我的生活,因為沉默和嫌隙,已經沒有多少快樂的回聲了。
「先過委員會,最快是什麼時候?」
後來鍾寶瑤告訴我這樣的www.hetubook.com.com男人,叫「半熟男人」,那時候我正在辦公室里看很久以前的一部老片——《夜宴》,那個憂鬱帶著孩子氣的無孿把那個成熟穩重的婉后搞得方寸大亂,我看著看著就跟寶瑤說起薛問樞。
下午乘車去五角場,四月份的上海已經開始熱起來了,陽光鋪天蓋地的傾瀉下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生動可愛,尤其是道路兩旁的樹,冬天來得時候樹葉已經凋零,死氣沉沉的,可是轉眼間,綠意盎然,讓人心生幾分歡喜。
「你喜歡這類型不?」
早上最早的飛機,因為折扣多,所以即使睏倦不堪的早起也忍著,下了飛機才覺得頭有些暈,看到薛問樞也不想說話,只是簡單的招招手。
她嫌隙的撇撇嘴,「我只喜歡蜀黍一類的,thanks!」
「他還撒嬌,耍無賴!」我義憤填膺的指出。
他死纏爛打,喪盡氣節,「來嘛,就一口。」
於是我在這個混亂夢裡掙扎的醒過來,中午的太陽正照在雪白色的牆壁上,整個屋子好似升騰起讓人沉溺的暖意,透過枝葉散落的光束里,飄浮著無數塵埃,轉著圈,打著旋,像那些古舊拖沓的文藝電影里的特寫鏡頭一樣。
「莐莐,你家那個是一隻半熟男人。」她撅起嘴,努力的搜刮她能想到的所有排比和中文詞彙,「有成熟男人的氣質,但是會不經意流露大男孩的稚氣,有成熟男人的睿智,但是還會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很鄙視的看了他一眼,誰知薛問樞嗅了嗅鼻子,「太香了!我好像又餓了……」於是他很無恥的湊過來,「給我一口雞蛋蘑菇。」
「福利好啊,福利好!」他搖頭晃腦的唱起了小曲,忽然他眼睛一亮,「哎!我說,要不我每天打上二十份這樣的飯菜,在所門口保安那開一個窗口,買它個十塊錢一份,天哪,我不賺死了啊!」
「好厲害啊,我根本不能教翻譯,那些中文我都看不太明白和-圖-書,而且作文題目最奇怪了,為什麼規定一定要寫健康積極向上的呢……」她在一旁悶悶不樂的自言自語,然後幾句飛快的好像是咒罵的英語飆了出來。
中午薛問樞喊我出去吃飯,我睡的身子有些懶,好像散了骨架似的,跟他磨嘰的半天終於薛問樞投降了,「我帶食堂的飯給你好了。」
我吃完飯,順便幫他把那飯盒洗的乾乾淨淨,薛問樞問我,「你下午去哪裡?」
他撅起嘴,「哇噢!五角場!」
「我修改一下課件就走,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怎麼?你是委員會裡面的?」
「是啊,這周六下午。」
上課前我環顧了一下批課的老師,老面孔基本消失不見了,剩下來都是不認識的,主管招呼我坐到她旁邊,跟我說,「春節過後走了一大半,還有兩個沒過委員會,一個過了自己辭職走了,你有什麼打算?」
「寫作和翻譯。」
薛問樞「咦」了一聲,「怎麼了?不舒服?」
「打擾你了?」何彥非笑著問我。
她眉毛一挑,「See~薛問樞在我印象里總是很沉默,話也不多,但是看上去很可靠的樣子,這說明他把你當自己人,沒什麼好掩飾的。」
他點點頭,那股笑意藏在眼底,微微流淌。
這次批課結束,我被點名要求過四天後的委員會,所謂新西方的委員會,就是一群很牛逼的老師在下面充當懵懂的學生,一旦老師的課講完,他們就變身為院士,使勁的挑你講課的毛病,不光是內容,就是你無意中摸了一下鼻子,也會變成口誅筆伐的對象。
我複雜的笑笑,「但願吧。」
「性格不合唄。」他說的輕描淡寫的。
我夢見我正在用公用電話給徐可林打電話,我不記得跟他說了些什麼,好像就是那麼漫不經心的閑聊著,後來我看見陳瀟寧從我身邊走過,漠然的甚至有些冰冷的表情,我想喊住他,可是怎麼也發不出聲音,瞬間畫面一閃,鼎沸的同學聚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我下意識的往後看,一轉頭,薛問樞站在我的後面,我對他說,「人多,別走散了。」
我對著屏幕眨眨眼,確定這不是我的幻覺——食堂的飯?!這算是貧下中農的夢魘生活還是薛問樞柔情蜜意的表現?
「施老師,要不你賄賂一下我?」他跟我開玩笑。
他果然有三秒鐘的停頓,很白痴的看著我,「這樣啊,那我以後不用了,施莐,其實你很優秀的,幹嘛老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批課結束的時候,寶瑤有些羡慕的對我說,「你講課講的很好,我很喜歡聽,加油,你一定要過。」
回去的時候我把今天的事講給薛問樞聽,他嘴裏叼著半塊巧克力,目不轉睛的盯著我,良久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忽然伸出手摟了我一下,又鬆開了。
他「哦」了一聲,顯然是沒想到任何相關的方面,他伸手拽了我的頭髮,又恢復了原來嬉皮笑臉的本色,「走,跟大爺回家去。」
「比你老了好幾期。」
她主動跟我打招呼,「嗨,我叫鍾寶瑤,你呢?」
他領了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伸出手按了按我的太陽穴,他用的力道很輕柔,一按一揉,讓人緊張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可是莫名的一股熱源從他的指尖蔓延到我的臉上,他拍拍我的臉,示意我靠在他肩膀上,我原來有些昏昏沉,猛的抬起頭,直愣愣的看著他。
「不是。」我有些尷尬,「我沒事了,走吧。」
我鬆了一口氣,認真的看著他,「我可沒打算賄賂,但是我想知道,過委員會的標準是什麼?」
寶瑤走了之後,空蕩蕩的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行一行的看著課件,比照著講稿念,忽然我聽到身後椅子被拖動的聲音,嚇了一跳,往後看去,才鬆了一口氣。
「別走散了。」
何彥非笑起來,他的笑容跟薛問樞的不一樣,是從眼底一直蔓延到唇邊,他的眼角沒有深深的笑紋,很寡淡的一個微笑,可是讓人覺得很舒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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