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的舉動引起多方不滿，上官桀父子、桑弘羊，甚至長公主，無一不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金賞若有所思，良久，澎湃的內心在激蕩中漸漸恢復平靜。
他把錢匣子遞給劉病已，病已連連擺手，「張公你平日替我請先生教學問，花費的只多不少，我如何還能拿這錢？這錢自然得給張公你……」
金賞哈地一笑，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天真，如果不把話挑明分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他恐怕真的永遠不會琢磨出其中的道理。
劉病已知道身為閹人的張賀有一個兒子，可是去年亡故了，膝下僅剩了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孫女，以及一個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孫兒。張賀待他親如骨肉，情同父子，他如何能不感恩戴德？隨即伏身拜道：「病已願意。」別說只是讓他當床前孝子，就是張賀認他做兒子，他亦無二話。只可惜，平日張賀待他親熱中卻總分了些許上下主從的身份，讓他感到異樣地彆扭。
皇帝面不改色，笑容絲毫未減，只是聲音清冷異常：「燕王劉旦上書參劾霍光逾制專權，卿以為其罪可實？」
金賞冷笑，「陛下自八歲即位以來，每日都在忍受這種任人擺布管制的悶氣，難道會獨獨今天為了這個大發雷霆？」
劉病已直接捶了他一拳，「撿？你倒是給我撿一副來？上等的羊脂玉。」
金建躡足退出寢室，回到正堂上。堂上一干人等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金建目光一掃，上官桀、上官安等人皆是滿臉期待。
金賞是清楚目前的朝政局勢的，正因為清楚，所以當自己面對這份奏書時才會異常驚恐。今日霍光休沐，不在宮中，上官桀等人正是覷准了這個大好機會在皇帝跟前上了這封奏書，如果皇帝有心剷除霍光，只要將這奏書下傳有司處置，自然會有人接手查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霍光以及一干黨羽拿下。
許廣漢在一旁聽著，也是滿臉歡笑。
金賞在腦子裡飛速盤算，若是霍光被逼反了，手下能動的有多少人馬。首當其衝者當屬光祿勛張安世，此人掌管著未央宮宮城內外的大部分兵力，羽林郎衛俱握他手。張安ｈtｔｐs://m•ｈeｔuboｏｋ.cｏｍ.ｃｏｍ世雖然向來以霍光馬首是瞻，但造反謀逆這等大逆不道、誅滅九族的重罪，張安世他可擔得起？
「諾。」他將奏書交還，隨後退出寢室，在踏出門口前忍不住又回首瞄了一眼皇帝的神情。看到皇帝將帛書隨手塞到了枕下，懸著的心終於非常篤定地放下了。
金賞風塵僕僕地從承明殿趕到宣室殿時，堂上的尚書朝臣們業已離去，寢室地上的玉片與殘水也都收拾乾淨，皇帝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含笑注視著他踏進房間。
金建掰著手指一個個數：「長子劉據謀逆自縊；次子劉閎早夭；三子劉旦，也就是燕王；四子廣陵王劉胥；五子劉髆受封昌邑王，可惜也死了，現在繼承王位的是他的嫡子劉賀；剩下年紀最小的就是陛下了……」
皇帝的嘴角仍是帶著那抹冷笑，只是這時落在金賞眼中，已平添出一份無力的自諷。
「你想……朕怎麼辦？」一字一頓，皇帝輕聲問他，看似尋常的問候，實則話中的分量重逾千斤。
張彭祖訝然：「買的？你花了多少錢？」
「倚仗霍光還是倚仗劉旦，這是個二選一的問題。」
她喚著兒子名字的時候，那副神情，足以讓人堅信，她對這個兒子懷報著何等樣的期許——弗陵，弗陵，不可欺凌。
「這……」
「金賞，你來。」他笑著招手，「給你看樣好東西。」
「一萬五。」
金賞接過皇帝手中的帛書，展開。
金建數次探頭，均未見動靜，眼見床下堂弟金安上老老實實地歸坐于席，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竟連蚊蟲叮咬面頰都渾然未覺，不由得嘖嘖搖頭。
這一回，連金建也不得不承認，難怪陛下一遇到什麼事總會先找他二哥，金賞雖然只比他大了兩歲，揣摩皇帝心思的遠見卓識的確要高出他許多。
眾人交頭竊語，須臾，上官桀將一隻方底錦袋交給金建，「我等在此等候陛下決裁。」
金賞只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窟，言語無序：「臣惶恐，臣不知……」霍光專權，世人皆知，但他卻不能在皇帝面前坦承，只因和-圖-書霍光不僅權傾朝野，更是他的岳丈。
皇帝果然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飲水，兩位小黃門站在床側搖著紈扇。皇帝頭也不抬，直接說了句：「呈上來。」
如此一想，霍光夠膽反逆的可能性又小了很多。
金賞吸氣：「你難道看不出來？」
金建不敢頂撞，只好踱著步子又蹭回寢室。再度掀開帘子往裡探頭，卻不見了金安上的身影，正感疑惑，眼前閃出一道身影，金安上的聲音在耳邊說道：「三哥，陛下讓你進去。」
就這樣，劉病已用自己人生里得到的第一筆錢給許平君買了副明月玉璫，但他卻不知道平君並沒有耳洞。
宣室殿卧寢，熏香裊裊，承塵低垂。
「去把金賞找來。」皇帝背靠玉幾，對金安上冷聲吩咐。
金賞目不斜視，加快腳步出了宣室殿。枝頭的蟬振翅長鳴，陽光肆意地灑在他的身上，他憋足氣往滄池方向走。
小心翼翼地把奏書遞了過去，皇帝眼皮都沒抬一下，從錦袋中抽出一封帛書，打開片刻后，將帛書扔在床上，「讓他們先回去。」
「二哥……」金建到底年幼，按捺不住浮躁的心性。在滄池前，他終於追上兄長，攔住問道，「這兒沒人，你趕緊透點風給你兄弟我吧，陛下到底在生什麼氣呀？我都不敢在他跟前吭聲了。」
「先帝一共有幾位皇子？」
聽這口氣，似乎今天非要等出個結果來才肯罷休了。
金建遵命，退出宣室殿去宣布皇帝的意思。
一番剖析將金建說得啞口無言，他雖然單純，但並不愚鈍，金賞的話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所有的困惑也都在頃刻間迎刃而解。
答案呼之欲出。
「陛下。」
金建像只貓似的躡足追了出來，落地輕盈無聲，「哥……」
金建倒也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是在生霍大將軍的氣嗎？」
金建咬著唇，臉色微微發白，「我才不管那些掖庭傳出的風言風語，我只認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金賞不再彷徨，神色也逐漸歸於波瀾不驚。皇帝知道他想通了，於是慢吞吞地開口：「你去吧。」
金賞嗤然一笑：「帝王家的家事再小也是國和*圖*書事，燕王和廣陵王本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他倆心裏對陛下繼承大位不服，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陛下即位之初，燕王便公然表示不承認陛下乃是先帝所選，那時若非有四位託孤大臣在京都盡心輔佐，全力施為，保不齊這天下會鬧出什麼樣的大亂子來。你以為陛下最討厭的人是霍光嗎？霍光即便再專權，至少這幾年來他對陛下，對整個劉姓漢室一直是兢兢業業地盡心輔佐，沒有絲毫的跋扈與不敬。但換作燕王與廣陵王，對陛下能做到如此嗎？這回若是逼反了霍光，到時燕王帶兵入京，你覺得陛下還能安安穩穩地繼續坐在前殿之中，領受百官朝拜嗎？」
王意對平君說：「你才穿的耳洞，不適合戴這麼粗重的耳璫，我給你換一副輕巧的耳環先戴著適應適應。」
霍光與上官桀父子之間的爭鬥已經到了你死我活、彼此難容的地步。霍光在朝堂上寸步不讓，在極速擴張自己勢力的同時，又極力遏制其他黨派勢力。不僅皇帝的母姓外戚趙氏無法在朝堂上佔據一席之地，就連鄂邑長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也無法讓其族內子弟、黨羽插足。霍光總以冠冕堂皇的言辭回絕他們的姻親連帶，以權謀私，而另一方面卻將自己霍氏的子弟、黨羽一一安置進來。
「你六歲進宮，托養掖庭，宗正那裡並無額外貼補，但每年元日大朝，皇帝有撥錢物給予宗室子弟賞賜，你雖年幼，但幸而有了宗室名籍，倒也多少分到些許，只是這錢也並不多。」張賀從柜子里取出個小匣子，「這裏一共有一萬七千三百二十五錢，大部分都是史家託人從魯國送來的。史太夫人給你做的四季衣裳，你年年都有穿在身上，這你是知道的……這些錢我原打算替你攢到娶妻成家時再拿出來給你，但前幾日聽你說起沒錢用，倒令我頗有感悟。你也不小了，無錢傍身總也不好。」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然而當看到那上面赫然寫著「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稱蹕，太官先置……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敞無功，為搜粟都尉；又擅調益莫府校尉。光專權自https://m.hetubook.com.com恣，疑有非常。臣旦願歸符璽，入宿衛，察奸臣變……」的字樣后，向來鎮定的他，指尖亦是止不住地震顫起來。
金賞將奏書隻字不漏地反覆看了兩遍。
張賀樂呵呵地笑說：「你能有這份心我很欣喜，我們的病已畢竟沒有白讀那麼多書。」
金賞尚無表示，金建侍立一旁卻感到眼皮一個勁地跳動，心裏愈發忐忑難安。
金賞心驚膽寒地抬頭，皇帝看似平靜的眸底正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燒。這麼多年，他以幼子之身榮登大位，處處受人挾制，如今有這麼個大好機會擺在眼前，他怎能不興奮？
金賞只覺得胸口一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劉病已仍是堅持：「我雖從不曾沾染錢物，過問五穀，但我也知這點錢實在不算什麼……」
許平君為了將劉病已贈送的明月璫戴到耳垂上，特意請王意給她扎了耳洞，為此她痛得抽泣了一天。
金建見兄長不陰不陽地笑著，不由得煩躁地連連跺腳，「有什麼話不能說開的？非在我面前故布希么玄機。是，我蠢我笨，我就是看不明白陛下今天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悶氣，他要真不喜歡霍大將軍，既然有書上奏，不妨就事論事……」說到這裏，他猛然做出恍然狀，「難道陛下是顧忌到霍大將軍與你的關係，所以才悶悶不樂？」
「此事朕已知。」皇帝抬起頭來，俊朗的面孔微微泛著一抹紅。從面上看來，這個少年皇帝是英俊的、溫和的、柔軟的，可不知道為何，那雙黝黑的眸瞳卻有股逼人的寒氣噴薄出來，讓金建感到壓力倍增。
「現在還剩了幾個？」
病已的一句無心之言倒是提醒了張賀，孩子大了，身上不能不帶些錢花用，於是回到未央宮后，他便把劉病已叫到跟前。
一想到反，他不禁打了冷戰，皇帝嘴邊噙著一絲冷笑，怎麼看都是高深莫測。他服侍了皇帝那麼多年，說實話皇帝的性子並不太像先帝，先帝有雷霆的手段和魄力，足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眼前的這位少年皇帝也並不太好欺辱，就如同他幼年時的名字一樣，弗陵，弗陵……每每想起鉤弋殿中那個貌美的女子嬌聲喊著https://m.hetubook.com.com這個名字時的樣子，他便覺得皇帝不愧是她的兒子，宛若那秦嶺上的一抹丁香，嬌美柔軟卻絲毫不可欺凌。
「那陛下這次……」
「你既知道這點錢不算什麼，那還推諉不受做什麼呢？」張賀笑著將錢匣硬塞到他手裡，「你懂事了，以後自己的錢自己拿主意。張某盼的是你將來成人，等他日我老來返家，還需倚仗你床前服侍，你可願意？」
平君不聽，固執地戴了三天，直到耳垂長膿潰爛，才戀戀不捨地摘下明月璫，收到了自己的妝奩內。
若是霍光當真反了，只怕也討不到好去，不說上官桀等人早在京畿布防，霍光的人未必動得了，只說那個燕王劉旦，京畿若有變故，正如奏書上所說，燕國的兵馬首當其衝，立即便會率先進京勤王，各路諸侯亦會有所響應。
皇帝的未卜先知叫他的心跳得更加快了，多年相處的默契告訴他，皇帝這會兒的心情很不好。
「真對不住諸公，陛下午歇還未醒。」見眾人鬱郁，他不由得笑著建議，「不如諸位將奏書交給臣，由臣轉交陛下。」
「是啊，衛太子劉據是衛皇后所生，昌邑哀王劉髆是李夫人所生，子憑母貴，論身份、年序，這兩位顯貴的皇子要不是都死在了先帝前頭，你覺得以陛下的年紀能有機會坐上龍輿嗎？」
金賞只覺得嗓子里乾澀異常，啞著聲說：「臣無話可說，但憑陛下決斷。」口中如此念著，腦子裡卻在亂糟糟地思忖，霍光雖在宮外，可他在宮中亦是黨羽不計其數，若是事發，不可能收不到風聲。說不定這裏奏書才送達皇帝手中，霍光便已知曉，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霍光是束手就擒，還是把心一橫，索性反了？
金安上才跨出門檻，便聽身後咣的一聲脆響，皇帝將那隻喝水的玉碗掃到了地上。
金建被他的神出鬼沒嚇了一大跳，一張臉煞白，心兒撲通撲通地跳個沒完。同樣是一聲「三哥」，金安上叫的還不如幾年前的一個小無賴叫得讓人舒服。
張彭祖問劉病已：「那副耳璫你從哪兒撿來的？」
金建一怔，「六位啊。怎麼了？」
都說他二哥傻，沒想到來了一個堂弟，竟比他二哥更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