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兵天血地
第二十六章

「讓你知道有什麼意思嗎?」鄭楷只淡淡看他一眼,垂頭抱起肩。
陸臻醒了。
夏明朗眼看著水快放滿了,重重地吸了幾口,把煙頭按熄扔進垃圾筒里,提著水瓶往回走,走廊上一個人從他身邊掠過去,擦身而過的千分之一秒,夏明朗認出這個人是馮啟泰,心中一詫,怎麼回來得這麼快?因為這一點點直覺的疑惑,他一把拉住了阿泰。
徐知著清早過來送洗漱用品,夏明朗刷完牙胡亂塞了點吃的,把陸臻託付給他,自己跳到隔壁床上去補眠,徐小花看著陸臻擠眉弄眼,陸臻實在不怎麼說得出話,只能努力彎彎嘴角。
陳默的身邊還圍著很多醫生,夏明朗看了半天什麼都沒看出來,焦躁地一拍窗:「到底怎麼搞的?不是讓撤回來了嗎?」
就這麼幾句話的工夫,人家連衣服都全換了,還是新買的,再怎麼配合工作也不過如此了,小護士雖然不樂意,也還是無可奈何地讓夏明朗進了屋。
鄭楷拇指往後:「失血過多邊上躺著呢,讓人擋了你看不到。」
「還行吧!」汪老神色放緩,看得出來他也是一直提著心:「他思路還算清晰,沒有明顯的腦損傷,萬幸!如果好好復健的話,應該不會留下太大的後遺症。」
他把房門反鎖,窗帘拉上,再回頭忽然不知所措,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思,就是莫名其妙地認定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應該獨處,不容任何外人打擾。陸臻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他,眼睛很亮,彼此對視,隔著兩三米的距離,空氣好像已經凝固。
「還能怎麼樣,巧了唄,追出去幾十里地沒追到,回撤的時候撞上窩點了。」鄭楷捏眉心。
「陳默哥受傷了!為了掩護我們……」阿泰眼淚汪汪的。
呼吸器被拿開,汪醫生彎下腰小聲地詢問著病情,陸臻的眉頭微皺,眼神迷迷濛蒙的,視線一點點的調轉,從一張又一張的人臉上移過去,夏明朗看到他的瞳仁里閃著一點亮斑,那個亮斑慢慢慢慢地移動,最後移向他。
這幾天心力交瘁,夏明朗實在是累得狠了,再怎麼感覺不放心,一沾枕頭還是昏睡過去,病人探視有時間限制,徐知著他們臨走時陸臻攔著沒讓叫,夏明朗就一路睡了下去,陸臻微微偏過頭看著夏明朗沉睡的臉,疼痛像潮水一樣淹沒他,每一寸骨頭都在痛,從身體的內部咬出來,沉重的鈍痛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唔,隊長……」徐知著聽到背後傳來陸臻微弱的帶著氣流的聲音,肩上的手勁驟然就是一緊,嗬嗬,看這人緊張的。
陸臻一個早上弔了一大兩小三瓶藥水https://m.hetubook.com.com,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臉上慘白的顏色潤澤了起來,細看又覺得好像沒什麼分別。陸臻的眼神漸漸尷尬,小小聲的向徐知著表示人有三急,徐小花噢一聲,囧了!
夏明朗立馬把阿泰拉走:「在哪裡?帶我過去,我警告你,現在別告訴陸臻。」
太勞累,最近這60多個小時之內夏明朗差不多就睡了兩、三個鐘頭,眼前一成不變的景物讓他頭眼發花,腦子裡糊裡糊塗的,看什麼都像是隔了一層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們忽然驚呼,他看到汪醫生從門外跑進來,夏明朗馬上站了起來。
「行!」夏明朗抬了抬手,湊到病房前往裡看,「怎麼傷的?」
陸臻失笑,點了點頭。
發聲總是會不可避免的震動到腹腔和聲帶,陸臻在說出兩個字之後終於吃不住勁,改用口型,夏明朗看著他的嘴唇小聲跟讀:「我記得啦,小時候看童話故事里,王子在披荊斬棘幹掉惡龍重傷昏迷之後,公主都要給他一個吻,作為獎勵……我操!!」
「嗯,你這麼盯著我……」陸臻尷尬地低咳一聲。
夏明朗在睡夢中聽到陸臻沉重痛苦的喘息聲,一瞬間被驚醒,翻身撲到陸臻床邊。陸臻閉著眼睛在掙扎,額頭上全是汗,呼吸濁重,夏明朗不敢動他,拚命按鈴。醫生一溜小跑地過來看,陸臻已經自己醒了,眼睛茫茫然地張著。
哼哼,俺跟臻子扒光了坦誠相見的時候,你們倆還沒勾搭上呢!徐知著腹誹不已。
隊長!
烏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他想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到夏明朗向他狂奔而來,他的表情急切,動作卻像被拉長的慢鏡頭,熾熱的爆焰隨著衝擊波在他身後膨脹,穿過街道和樓宇,吞滅車輛和行人。
「隊……隊長!」馮啟泰愣愣的看著夏明朗。
打完針之後陸臻平靜了很多,夏明朗看醫生出門,拉凳子坐到床邊握住陸臻的手,陸臻偏著頭,用一種極乖巧的眼神看著他,無比的溫潤而依戀。
大家都是養過傷的人,平躺時那麼點焦躁的無聊感覺心裏都知道,徐知著一邊幫忙看著吊針一邊絮絮叨叨,從某年某月某日狙擊訓練時看到一條蛇從鼻子跟前游過,到某年某月某日看到軍區來了個新的女牙醫,賊漂亮。
夏明朗感覺無力,這小子也是個渾不吝,天下除死無大事的,一身骨頭碎了個稀里嘩啦,七臟八腑都見了血還能樂得這麼神叨叨的。
醫生忙活完,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個發瘋的男人,陸臻紅著臉向醫生解釋他這人硌應,被熟人瞅著就…和*圖*書…就就!
陸臻心想這人啊,真是不能起壞心,當初他怎麼嚇唬灰皮帽呢,一轉眼全報應到自己身上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心似蓮花的人才能看到蓮花開,老話說得有理。
夏明朗終於跑到了他的面前,他的身體在著火,火苗從他的皮膚里竄出來。陸臻伸出手去,火焰從夏明朗的手掌傳到他的掌心……被撕裂的錯覺,熾熱而疼痛,多麼熟悉。
燈沒有關,陸臻看到自己眼前越來越黑,胸口好像壓上了一塊大石,怎麼都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模模糊糊的好像失陷在某個夢境里。他看到熟悉的樓房和熟悉的街道,他看到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在他面前緩緩走過,回頭微笑。
那些無數次在經典災難片中看到的鏡頭被一幀幀重現。他看到高樓的玻璃碎成一場暴雨,在半空中支張著晶瑩而尖銳的稜角。他看到父親驚恐地抱住母親,而熾流經過後他們的血肉被蒸發,只留下焦黑的骨架。
阿泰點頭不迭地跑了。
值班醫生苦惱地說可是我們這裏沒有男護士啊!言下之意,要麼讓女護士伺候要麼就改改你那硌應的臭毛病,總不見得回回讓我這醫生來干這活吧?!
「嗯!那太感謝了!」夏明朗點點頭,頓了一下,忽然說,「能迴避一下嗎?我跟他還有一些機密的東西要談。」
現在是很精神,可是等麻藥的勁兒過去,問題就來了。夏明朗眼睜睜看著陸臻的呼吸漸漸急促,瞳孔發散,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熬疼是最無奈的一件事,漫無止境,苦不堪言。
陸臻頓悟,點點頭,不鄙視了。
凝固的空氣好像被一個咒語驟然打破,又開始流動,夏明朗恢復了行動的自由,俯身吻住他,極輕柔而細緻,陸臻的嘴唇軟得不可思議,牙關半開,口腔里還殘留著濃重的血腥味,夏明朗把舌尖探入緩緩地掃過一圈。
徐知著陪了陸臻一個上午,雖然沒進行什麼有建設性的談話,好歹絮絮叨叨地幫陸臻消磨了時光,下午夏明朗睡足了過來頂班,聊了沒兩句就覺得不對了,這一個氣息奄奄一個柔情款款的,閑話說不了兩三句連神情都開始跑偏。夏明朗咳嗽一聲沉默三秒試圖把情緒正過來,回頭一看陸臻那蒼白虛浮的小臉,水汪汪忍疼忍得明顯很辛苦的眼,心尖尖上又是一疼,嘩啦啦軟下去。
那得多疼吶,夏明朗難過地想,讓他這麼受不了。
夏明朗後來出去打水抽煙的時候聽到醫生在值班室里跟護士聊天,什麼?那個是中校?人好!?我操,你這什麼眼神?……比汪黑還黑吶,那小子我看著就剩下半條命了,還……可hetubook•com•com憐吶……
說話實在太費勁兒了,陸臻笑眯眯地看著他,眼睛彎成月牙似的湖,波光鱗鱗地閃。
陸臻笑得更深了一些,眉眼彎彎的。
「情況怎麼樣?」夏明朗充滿期待地看著汪醫生。
徐知著終於受不了,笑得一頭栽倒在床上,於是,最後……這門生意還是著落在了夏明朗身上。
夏明朗抬眸看著他,手上又加了一點勁兒,徐知著疑惑,放鬆身體順從夏明朗的力道,於是順極而流地被推著轉了個向,徐知著頓時恍悟,狂汗不止……這醋勁兒,也太大了點兒吧!
滄海桑田過盡的感覺,就這麼彼此看著都覺得是無上滿足,真好,原來你還在這裏。
「昨天下午。」
雖然汪老仍舊說得很有保留,如果、應該的,可是夏明朗的心情已經不同於當時,或者對他來說,只要陸臻還能醒過來叫他一聲隊長,可能別的一切都不那麼重要。
夏明朗小心地摩挲著陸臻的手背,血管還腫著,下午打了太多吊針。
鄭楷一看到夏明朗就皺眉,再看到阿泰臉直接就黑了:「我怎麼關照的?怎麼還是把人叫下來了?」
鄭楷沒理他,看著馮啟泰偏偏頭:「上去看著陸臻去,記得,這次別再把風聲給漏了!!」
最後兩個字是夏明朗自己加的,夏明朗哭笑不得,故意兇狠地瞪他:「別以為你現在這樣我就不敢揍你。」
陸臻的嘴唇微微顫動,那兩個字吐出時沒有任何聲音,但是夏明朗可以從口型上分辨他的呼喊。
徐知著噗的一下差點就笑聲出來,哦……夏明朗怏怏然地轉過身與徐知著站了個並排,徐小花實在是忍不住,捂著嘴悶笑抖個不停,一雙靈活的桃花眼飛起來亂轉,夏明朗氣結,橫肘夾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勒緊,徐知著哀號著求饒。
小混蛋……你就是愛逞能,然後讓我心疼!
阿泰啊一聲,愣愣點頭,末了兒補一句:「那什麼時候可以告訴?」
「隊長!」徐知著笑得極親切。
「陳默?」夏明朗大驚。
「隊……隊長……」馮啟泰哀哀地喚了兩聲,夏明朗眼看著不對還沒來得及吼,嘩啦一下水閘就開了,夏明朗瞬間黑臉,拎著他數落:「得得得,別哭了,我靠,你在外面給我注意點影響行嗎?你們家組長又不是死了……」
夏明朗拿不定主意,只能看陸臻,陸臻愣了一會兒,極慢地點下頭。
「跑什麼跑?催命吶?這裡是醫院知不知道?」夏明朗皺眉,心想至於么,老子不過就是換了身皮,怎麼個個都跟見了鬼似的。
阿泰終於等到空檔,囁囁開口:「可,可是隊長,你真的不去看看陳默么https://www•hetubook.com•com?」
陸臻不屑地瞥他,意思是你就只看得到漂亮。徐知著同不屑,眼風一斜,從夏明朗身上掃過回來:「你難道不是看人長得帥?」
阿泰被夏明朗訓得條件反射式立正,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又忍不住抹眼淚,就像個受足了委屈的小學生似的。值班室的醫生護士齊齊跑出來看熱鬧,夏明朗掃過去一眼,一排腦袋像收麥子似的被割沒了。
有點正事兒干,且不說最後能幹成啥樣子,好歹比較不容易出異樣,倒是值班的醫生進來查房時看到夏明朗三頁紙排開,勾勾畫畫的,陸臻躺在那一臉的嚴肅若有所思……瞬間,醫生的臉就綠了,出門時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夏明朗,夏明朗的感應一向驚人,詫異地回看過去,不過是一記誤殺,打得小醫生落荒而逃。
「方進又怎麼了!」夏明朗又是一驚。
汪醫生一進門就看到陸臻的彎眉笑眼,驚嘆:「喲,你可真有精神!」
可是,為什麼你讓我如此驕傲!
NND,夏明朗咬著煙重重地吸了一口,要不是礙著你們這群燈泡在,老子濃情著呢,蜜意著呢,我我我,我至於么?
「什麼時候的事?」
雖然這個這個,只是……眼下陸臻這全身石膏木乃伊的架式??
這兩人面面相覷了一番才想起這裡是醫院,有事要找醫生,值班醫生匆匆跑過來問明情況后神色淡定地從床下拿出一個尿壺,徐知著退開一步方便醫生幹活,忽然覺得肩上一重,轉頭看到四個手指半截爪子,夏明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來了。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時機這種東西,轉瞬即逝,這個你我都知道。陳默覺得可以打,他沒聽我的話,他也不會聽你的話,明朗,這事跟你沒關係。」鄭楷聲音沉沉的,「再說了,這次鬧這麼大,兄弟們心裏都有火,就算陳默穩得住,那不是還有方進么,那小子,火里的肉都要撈出來吃的,那麼大根骨頭放在他面前,你不讓他啃,可能么?而且那會支援已經到了,我們不打他們也得打,你那時候讓人撤回來,咱們麒麟的臉往哪兒擱?其實他們打得挺順的,但是對方居然放了兩個狙擊手,還一直藏著,打到一半才發現雙狙位,陳默沒辦法,只能跟他們換條命。」
夏明朗哭笑不得一頭黑線,心想,得嘞,人漂亮小護士再也不會幫老子說話了。
「好了好了!」夏明朗連忙過去開門。
「他沒事,沒受傷,就是失血過多,輸完血再睡一覺就好了。」
夏明朗坐在陸臻床邊陪了一夜,天快亮時實在頂不住眯眼趴著睡了一會兒,陸臻緩慢地移動手指觸摸夏m.hetubook•com.com明朗的鼻子和嘴唇,貪戀這種觸手可及的感覺,所以捨不得讓你回床上去睡,陸臻心想,就讓我任性這麼一次吧。
夏明朗苦笑,心想我寧願他們都別這麼偉大。
陸臻慢慢笑起來,嘴角彎起一點點,顯出柔和的弧度,他一字一字地用微微顫抖氣流說:「過來親我一下吧。」
夏明朗嘆氣,在鄭楷身邊坐下。過了好一會兒,大批的醫生出來,還是那位汪老,雙手握著夏明朗用力搖:「你的隊員真是,太偉大了。」
「讓他們撤回來,實在不行等支援,都說回撤了,陸臻不是沒事兒了嘛!陳默這次怎麼這麼不冷靜!」莫名其妙地內疚,於是莫名其妙地煩躁,夏明朗從褲袋裡摸出煙,鄭楷指指牆上的禁煙標誌,他又只能再揣回去。
不動了!
夏明朗心想不行,這樣不行,再這麼執手相看下去,全醫院的人都得瞧出問題來。夏明朗找值班醫生討了一疊紙要了一支筆,高高舉在手裡,倍兒嚴肅地看著陸臻:「我們還是來做演習報告吧!」
「方進呢?把那兔崽子給我拎出來!」夏明朗咬牙。
站在病床前的醫生們詫異地回頭,怎麼會有這種領導,太狠了吧,病人剛醒就趕醫生走?有什麼工作會這麼急?汪醫生倒是露出一臉瞭然,只是鄭重其事地警告夏明朗不要說太久,十分鐘。夏明朗點頭不迭,好的,就十分鐘。
老宋和徐知著在晚飯後過來探視,順便給夏明朗帶了份吃的,徐知著頗為詫異地看著夏明朗那身便裝,很炫地吹一記口哨:不錯,挺帥的。徐知著主動要求陪床,被夏明朗隨手轟散,自然徐知著也不堅持。加護病房裡還有一張空床專門是給家屬準備的,老宋把夏明朗勸到旁邊先去睡,好歹現在有他們看著,睡一覺晚上好頂班。
夏明朗出了樓道門遠遠的看到鄭楷坐在走廊里,隨手就把水瓶往阿泰懷裡一塞拔腿就跑,低吼:「等兩人都沒事兒的時候。」
汪醫生在外面敲門:「好了沒有?時間差不多了!」
床前還守著一個醫生兩個護士,時不時有人過來探視,查看那些夏明朗不了解的儀器,嘀嘀嘀單調的聲音在病房裡迴響。夏明朗開始時站在床邊兩米之外,後來護士小姐看著他碩大的黑眼圈示意他可以坐到牆角的沙發上去,夏明朗折過去坐了,很安靜,一言不發。可是進進出出的醫生時不時都要回頭看他一眼,以確定這人的視線沒有聚在自己身上,太有存在感的人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醫生撥開夏明朗好一通檢查,最後半吞半吐地提議,看現在這情況,是不是給他打一針嗎啡。
「所以你換指揮權?」夏明朗眼中火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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