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sugarland
第三章

「我剛剛碰到白醫生,他說明天可以開始斷葯。」
「是啊!」白水的眼角延伸出笑紋,由衷自豪的模樣,眼神迷戀:「你看,她多麼美,生命的力量。」
夏明朗轉過頭瞪著陸臻,眼神兇悍而倔強。
陸臻苦笑著點頭,的確。
「嗯!」夏明朗抓住陸臻的手指貼在臉頰上。
「嗯。」
有很多東西就像硬幣的兩面,截然不同卻又無可分割,令人左右為難,鳥也如此。
「好吧,堅強點兒。開工了,先生。」白水擺一下頭,按鈴通知護士送熱水進來,鬆開皮環鎖扣大刀闊斧的開剪。
雖然腦子跟不上,但身體的直覺反應還在,陸臻幾乎是下意識的手腳並用,一套關節鎖技流暢地施展出來,把夏明朗壓制在身下。
陸臻閉上眼,低聲說道:「沒什麼。」
這床顯然是專業訂製的,夏明朗連額頭和下顎都被皮帶牢牢的固定住,沒有一點掙扎的餘地。他現在就像一隻被束縛在繭里的毛蟲,有再深重的慾望與苦痛都被硬生生收緊。陸臻能摸到那繭衣之下的肌肉在痙攣抽搐,但他的確幫不了什麼。
「你在說什麼?」夏明朗詫異。
四周很安靜,只有海浪與風的聲音,時間像停滯了一樣。天氣並不熱,但陸臻持續地流著汗,汗水濡濕鬢角滑到頸窩裡,痒痒的,陸臻抬起手背擦汗。鳥兒受了驚嚇,撲楞著飛起又落下,華麗的毛羽在陽光下折射出金屬的光澤。
「你去吧,這裏我看著。」陸臻說道。
「等一下。」夏明朗轉頭看向陸臻:「你先出去。」
是啊……你愛上的是一頭狼,他所有的驕傲打造出他非凡的骨架,這是他讓你痴迷的理由,你無法強求他放棄,除非他自己願意給。
陸臻聽到夏明朗在咆哮,他不自覺地退開了一步,發現門內一片狼藉。夏明朗蜷縮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白水倒在一邊,可憐的護士姑娘已經跌到了牆角,花容失色。
「是啊,多大點兒事啊!我也等得煩死了,早點兒收工早點兒回家嘛!」陸臻故作輕鬆地應和著。
「你在幹嗎?」陸臻這才注意到那些隱藏在牆體里的鋼環。
「那我們還能做什麼?」陸臻喃喃自語,現在這種情況讓他感覺無力。
「我的腿好像斷了。」可憐的小護士抽泣著。
「對你話,一定要。」白水笑道:「我沒有那麼好的保安可以按住你。」
夏明朗赤|裸的上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除了肩膀上還包著紗布,那些淺表的小傷都已經收口了,露出淺色的新生組織。可大約是這具身體的線條太過絕妙,那些原本醜陋的傷疤反而憑空給他增添了幾分狂烈的氣質,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一隻慵懶的豹子在滿不在乎地曬著它戰鬥的勳章。
「我們不能一直這樣綁著他,肢體會壞死,我們得給他活動餘地。」白水把那些尼龍繩索連到鋼環上,收束到一起:「這是之前為一個拳王設計的。當時也是,差點打死我們一名保安。」白水有些黯然:「所以艾琳的事是我疏忽了,我總以為他的傷勢還沒有恢復。」
白水露出訝色:「很少有人會這麼說。」
白水被陸臻兇狠的視線逼得倒退了幾步,莫名其妙地問道:「怎麼了?」
陸臻接到手裡才發現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哎,你別讓他動。」白水急道:「他要用肩膀撞地板,我們兩個人按都沒按住,結果艾琳就飛出去了。」
陸臻仍然是護士們的寵兒,下至18上到58都愛他,整日圍著他嘰嘰喳喳,連帶著夏明朗的待遇都升級。倒是病友之間彼此疏離,迎面連招呼都不打,相互無視。
「他,他這樣子怎麼自殘……」陸臻感覺匪夷所思。
白水經驗豐富,對病人家屬那麼些小心思自然心知肚明,當下示意保安們離開,並且重重地關上大門。
「都,他,媽別管我!」夏明朗咬牙切齒地嘶吼著,把臉扭到一邊。
「行了。」白水脫力似的坐到地上:「艾琳你怎麼樣?」
白醫生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夏明朗的待遇全面升級:特種尼龍繩,混合了金屬絲織造的連體束縛衣,縫合在關節處的金屬扣,以及與牆體澆築在一起的合金鋼環。
然而,那些阿片類藥物的聯合催動下,夏明朗精神狀態起伏不定,倒是完全沒有重症病人的疲態,只是脾氣越來越躁。陸臻被指使得團團轉,十分鬱悶。心想老子生病那會兒多乖啊,凈被大爺你欺負,怎麼這會兒輪到你病了,還是你當大爺呢?
「她很配你。」陸臻說道,你的渴望正是她所擁有的,再沒有比這更般配的事兒了。
「滾!」夏明朗抽搐般發著抖,把臉壓在膝蓋上,好像子宮裡的嬰兒那樣蜷縮著。
陸臻漫無目的地走著,有人組隊在打沙攤排球,穿著比基尼的小護士們身材傲人,蜜色的肌膚上沾滿了雪白的沙,場邊人拍手叫好。在這一片喧鬧中陸臻敏銳地聽到風聲,是利拳出擊時那種尖嘯,他四下查看,發現海默正在一棵樹下打沙包,白水站在樹冠的陰影里看著,神色溫柔而安詳。
「不會吧!」白水霍然站起。
房間里又安靜下來,只剩下夏明朗粗重急促的呼吸聲。陸臻微微睜開眼,看到夏明朗眼中湧出大量的淚水,而m•hetubook.com•com他失散的瞳孔里找不到任何焦點,似乎對這一切無知無覺,就像兩個新鮮的傷口那樣無可奈何地流著血。
「坐著吧。」白水掰開拮抗劑的玻璃瓶,把藥液吸入針管:「你很快就站不住了。」
「放心吧。」白水露出職業化的笑容。
陸臻能理解那種感覺,對於一名戰士來說,再沒有比被人擺布的感覺更糟糕的了,可是……陸臻走過去,從身後抱住夏明朗,方便白水他們收緊系帶。
「出,出什麼事兒了?」陸臻小心翼翼地接近。
陸臻看到雪白的束縛衣上洇出血色,腦子裡嗡得一聲就炸了,當即也顧不上夏明朗的面子不面子裡子不裡子,把人強行拉開。只聽得一聲布料撕裂的脆響,膝蓋部分的束縛衣被夏明朗硬生生咬下一條,露出一個血淋淋的牙印。
是啊,生命的力量,多麼美!
陸臻偶爾會想起夏明朗當時傷重昏迷,呼吸輕淺地好像不存在。那時陸臻還睡在離開他一米遠的另一張床上,時常在噩夢中驚醒,翻身看過去,夏明朗凝固的側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於是瞬間就能平靜下來,心思無比安寧。
「嗯,你女朋友很厲害。」陸臻笑道。
似乎並沒有過太久,陸臻聽到門后嘩啦一串亂響伴隨著女護士的尖叫,穿牆而出。
黃昏與黎明是島上最美好的時候,陽光里調和了牛奶與蜂蜜的色彩,陸臻懶洋洋地靠在樹桿上,看著夏明朗從花園的入口中處走進來。
「好了?」陸臻不敢相信。
白水注意到陸臻走近,微笑著點頭。
夏明朗恢復得很快,白水開始提前進入戒毒療程,使用美沙酮代換一部分海洛因注射,用量控制在不發生明顯戒斷反應的邊緣;並且很刻意地把毒品與普通藥品混在一起,在外殼上根本看不出分別。夏明朗甚至恍惚覺得毒品那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或者從來沒存在過。
陸臻感覺懊惱,但無計可施,是他用最熱切的仰望將夏明朗捧上神壇,要如何再把他請下來……他是否會覺得累?
「收工了?」陸臻伸出手去,摸一摸夏明朗刺硬的頭髮。
白水把護齒套遞到陸臻面前:「你先幫他把這個用上吧!要不然牙全得崩了。」
「這是幹嘛的?」陸臻指著牆上嵌的大幅液晶屏幕。
這島上是典型的加勒比海氣候,熱得通透爽快,空氣濕潤,萬物都像瘋了一樣在生長,植物張開艷綠肥厚的葉子,花朵斑斕奪目。大約是因為這樣活著太不費腦子,島上無論花鳥蟲魚還是人類,都顯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眉宇間一脈單純,智商直線下降。
「他不是在哭,是面部肌肉失調和_圖_書,不能及時排走淚水和吞咽唾液。」白水抱肩站在陸臻身後:「我可以用藥物緩解他嘔吐癥狀還有心率問題,但這個我沒辦法。」
陸臻一時失措,幾乎讓夏明朗從手下掙了出去。
陸臻摸了摸鼻子,站到白水身邊去:「對了,可是你老婆的工作很危險啊,你居然也捨得……」陸臻很好奇,畢竟他很少有機會跟一位「戰士的丈夫」交流心得體會。
護士小姐抖開一件醫用緊束衣,夏明朗看著那滿身的布條極為不爽:「一定要麼?」
「OMG!」白水驚嘆,急匆匆把人抱起來就要往急症室送,可邁出去兩步想想又不對,停在屋子中間躊躇。
顯然,夏明朗的殺傷力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最後敲門進來的居然是保安。白水示意他把熱水遞給陸臻,自己從柜子里抱出一大圈尼龍繩,踩著凳子登高爬低,忙得不可開交。
夏明朗休養到第三天就開始恢復工作,申請了一條加密衛星頻道口述記錄整個刺殺與被俘的經歷,這些資料通過衛星打包加密發送回基地,統一保存在麒麟的伺服器上。方便相關人員調取查看,當然……那得是一些擁有超常規許可權的相關人員。
陸臻一直靠牆邊站著,看醫生與護士繞著夏明朗忙碌,寬闊厚實的白布帶捆紮住夏明朗身上的每一個關節。夏明朗露出非常難耐的表情,甚至不自覺地掙扎,眼神閃爍不定,不斷地看向陸臻。
「我馬上回來。」白水倒底經不住女孩子就埋在自己肩頭哭泣。
「你別這樣啊,隊長。」陸臻看到夏明朗絕望睜大的眼睛里浸透了淚水,心疼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陸臻這時候才感覺到累,剛剛猝然發力太猛,小腿像抽筋了一樣隱隱在痛。他坐在地上看白水一通忙活,調節皮帶,固定床位,用手術鉗夾取藥棉幫夏明朗擦臉……雖然白水的手法專業無可挑剔,陸臻不知怎麼的就覺得那明晃晃的鋼鉗子各種礙眼,完全不能忍。他從地上拾了一團紗布擠過去,口裡嚷嚷著我來我來,把白水從夏明朗身邊隔開,用寬闊的後背擋住所有人的視線。
這是一幅很神奇的畫面,最尖銳有力的女人與最溫潤如玉的男人。
然而,在比拼氣場的PK中夏明朗是無敵的,陸臻有心無膽,一切止於腹誹。
「出去!」
一張重型醫療床隨即送到,寬厚的皮革環扣敲打在鋼鑄的床架上,叮噹作響。身高馬大的黑大哥們按手的按手,按腳的按腳,很快的,在陸臻的幫助下夏明朗就只剩下眼珠子可以動了。
艾琳眼淚汪汪地拉起褲管,果然,腳踝上已經腫起了一大圈。
陸臻在漸漸hetubook•com•com認清這一點,漸漸明白,原來夏明朗從不曾向他坦白真正的脆弱與傷痛,那種不自然的掩飾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是的,他曾經痛哭,曾經氣息奄奄,曾經看起來無比柔弱過……但那並不是他真正脆弱的時候。在他強悍的肉體里隱藏著更強大的靈魂,那個靈魂屹立不倒,將一切盡在掌握。
「他要自殘,我們按不住他。」白水掙扎著從地上坐起來。
「噢,那當然不。」白水笑了:「我想,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真正的需要。」
陸臻盯住他的眼睛:「你確定?」
陸臻感覺到那種熱血湧上心頭的悸動,然而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怎麼了?」陸臻大力推開門。
戒斷在一間專門的房間,走進去就有種森然的氣勢,四壁與地上都包著軟墊,儀器都嵌在牆壁裏面,不露出一點稜角。
「好吧。」陸臻無奈地笑了,在經過白水身邊時抓住他的肩膀:「靠你了。」
很美麗,然而醒目,將同時吸引天敵與雌鳥。
夏明朗被塞住的嘴裏吐出破碎的咒罵,陸臻小聲安慰著他,把同一句話說無數遍,直到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直到夏明朗精疲力竭地合上雙眼。
好吧,既然你堅持要當一隻虛張聲勢的紙老虎,我就對你釋放星星眼。就像我爸那樣,永遠真誠地對我媽胡扯:你十八歲那會兒哪有現在這麼好看!
夏明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側過身吻住陸臻的嘴。
那種單純的信任來得毫無理由,彷彿只要他還能呼吸,他就是夏明朗;在他吐盡最後一口血之前,他都能保護你;安全感就像一張網,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張開。
夏明朗重重點了一下頭。
「你真是個混蛋,夏明朗!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讓我滾!」陸臻感覺委屈之極,胡亂舔吻著夏明朗眼角的濕痕,咸澀的苦味在舌尖化開,連胃裡都在抽痛。
陸臻騰出一隻手握住夏明朗的下巴,低聲誘哄著:「張嘴,隊長。」
「為什麼他一直在哭,是不是很疼?」陸臻聽到自己聲音里的水氣,卻無法控制。
「按住他,按住他……」白水連聲道。
白水一愣,哈哈大笑著說沒問題,一切交給我。
「你介意別人怎麼說?」
陸臻感覺到掌下的皮膚僵硬了一下,很快拉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啊,老子都等得煩死了。」
陸臻想了想,俯到白水耳邊低語:「照顧好我老婆。」
大門在身後合攏,陸臻感覺到一種沒著沒落的焦躁,有些時候你明白前因後果,知道所有的道理,但那並不代表你會沒有期待。陸臻靠在門邊呆望,眼前是大片的礁石與碧藍的海,一隻羽毛艷麗的熱帶和圖書鳥撲楞著翅膀飛過來,停在走廊的扶欄上,微微歪過腦袋好奇地瞪著陸臻。
陸臻會在下午某個固定的時間出去散步,因為夏明朗不讓他留下旁聽,這是一種驕傲的宣告: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曾經獨自經歷,也打算獨自承受。
「用來放片子的,轉移病人的注意力。」白水一邊解釋著,一邊給夏明朗肩膀上的肌肉注射局麻類的藥物。這塊組織還沒長好,如果肌肉驟然發力很可能會撕破傷口。
夏明朗貼身的那層病號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皮膚上勒著一道道紅痕,有些已經開始轉做淤青,令人觸目驚心。
陸臻有些想笑,卻不知怎麼的眼眶又熱起來,他忽然覺得,或者有一天,當夏明朗真的老了,老到走也走不動了,他仍然會這樣固執的驕傲著,變成一個可愛的倔老頭兒。
當所有這些東西排布妥當,夏明朗就像一隻綳在標本架上的蝴蝶那樣,被四面八方延伸過來的繩索牢牢地固定在房間中央。
夏明朗眨了眨眼睛,淚水從眼角滑下去,喉間咯咯作響。陸臻閉上眼睛,手指摸索著用勁,把夏明朗的下巴卸開,血水混和著唾液從口中湧出來。白水用手術鉗夾了棉花草草擦乾,手腳利落地把護齒板墊進夏明朗的兩排利齒中間,收緊綁帶,在腦後扣死。
走廊上傳來一連串凌亂的腳步聲,陸臻憤怒地轉頭,正看到白水領了四名大黑塔闖進來。
「是昏過去了。其實你剛才對他說什麼,他都是聽不見的。別太難過,他以後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所以你最好也忘記。擦擦吧。」白水遞過去一團藥棉。
這個理由很給面子,夏明朗無可反駁,皺著眉頭穿上。
陸臻抿起嘴角,再問了一次:「你確定?」
「我他媽應該站著還是坐著還是躺著?」夏明朗試著活動四肢,發現居然紋絲不動,現代醫學對人體的了解果然超越監獄。
陸臻有些愣神,然而轉瞬間恍然大悟。他看到海默麥色的皮膚上流動著汗水,在出拳時飛濺開來,肌肉瞬間鼓起釋放,那種強悍的力量感割破空氣,迫人眉睫。
「我不看你,好嗎?我不、不看你……」陸臻結結巴巴地保證著:「白醫生,給我一卷紗布。」
有些東西就像沙灘,它一直存在,你卻無法看清,直到海浪退去后才會顯出本色。
陸臻咬住手指吹出一聲口哨,夏明朗爽朗地一笑,走到他身邊坐下。
「捨不得,但是……如果你喜歡是食肉動物,卻不想讓她殺生,那是矛盾的,那不和諧。」
陸臻靜靜地看著他,夏明朗偏過頭微笑,側臉被霞光鏤成一道剪影。這畫面似曾相識,所有最初的,最後的感動,那曾經的期待與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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