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但他們已經是第二次這樣了，你再住下去也同樣地危險——」蘇茵的臉上呈現出為難的神色，她做出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左手快速地摩挲著右手手背。
他的頭腦在婚姻關係徹底破裂前冷靜下來，某個一直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也忽然在眼前變得明朗——他對妻子的感情由濃轉淡時，對自由的渴望卻愈益強烈。
蘇茵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時間不早了，你收拾一下了早點休息，我還得回趟事務所，下次再見吧。」
床上的病人在她埋頭哭泣時奇迹般地抬了一下眼皮，那雙獃滯了兩個月的眼睛里竟然有著極力克制的激動，斷了一根指頭的手也微微顫抖著。
蘇茵是在下班前十分鐘打來電話。離上次在林冬雪家見面已經過了一個禮拜，這期間趙言誠恪守自己的諾言——按時回家，一進家門就關了手機。
也就是說，這一個禮拜，他未曾對蘇茵傾訴家庭和事業的煩惱，也未曾對蘇茵的感情生活傾注過點滴的關心。
「我是個沒什麼文化的人，來到城裡后，儘管是跟我男人住在一起，花銷我可沒比他少拿一分，就是在我們日子最好過的時候——前兩年我們有自己的房子住，他還有輛貨車開，生活不比城裡的其他人過得差，但是我也沒有辭工，盡用他的錢享受，我希望自己能活得有骨氣。」
李洪宇摸著後腦勺點點頭，痞氣全消，難得看到他這麼乖順的模樣。
病人仍然是一臉對外界茫然無知的模樣，眼睛獃滯而空洞地盯著地板。林冬雪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坐在床邊，擰開保溫飯盒的蓋子。
這個提議是未https://www.hetubook.com.com經大腦許可就說出口了，蘇茵神色懊悔地望著因為心動而眼睛發亮的林冬雪，暗暗責備自己衝動，她和這個與她亳無瓜葛的女人僅僅是第二次見面，儘管她是為了攬下趙言誠的責任，才承諾于林冬雪，然而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已經超出了她所願意承受的範圍。
「昨天晚上他就沒回來，手機也欠費了，那麼大個人，只要餓不著他，我也犯不著為他多費心。」
「我覺得你有必要報警了，罪犯是不能這樣姑息的。」
哭聲漸歇，她彷彿又有了用不完的耐性和精力，用袖子揩乾眼淚，利索地擦凈床單，把剩餘的粥全部喂進病人嘴裏，又端著保溫飯盒去走廊盡頭的水池沖洗。
「可是你不能再繼續住在這裏啊？」
「多注意身體！」他說，然後不放心地問，「打電話給我真的沒有其他事？」
「他們來了兩次也沒打傷我，也許他們只是想搶些值錢的東西。」林冬雪用凄苦的目光看著這所家徒四壁的房子，「您看，沒什麼值得他們去搶的，我想他們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林冬雪說話的語氣失望又無奈，蘇茵料想得到那是個沒少讓她費心的人，便不再往下追問。
她又舀起一匙粥用同樣的方法倒到病人嘴裏，語調變得很消沉，眸子里也浮起一層辛酸的水霧。儘管她希望病人能聽見她的話，聞到粥的香味，並把這碗昂貴的粥全部吞進肚子里，然而稠液卻是沿著嘴縫淌了下來，更糟糕的是滴到了病服和床單上。
「沒問題，改天我請你。」趙言誠仍然覺得有必要在電話hetubook.com.com里表示一下關心，「你最近怎麼樣？」
樸實的幾句話，讓蘇茵對林冬雪刮目相看，不但推翻了以前認為她毫無主見的看法，甚至有些欽佩她了。蘇茵不禁在心裏暗暗讚歎： 這個女人雖然外表看起來頂不起眼，靈魂卻是高貴而耀眼的。
這回換蘇茵愣住了，她不動聲色，靜靜地聽林冬雪往下說。
蘇茵蹙眉凝思了一陣，倒也能理解林冬雪。若是那幫人不能全部落網，她日後的生活都會籠罩在被人報復打擊的恐怖陰影下。
「那麼你自己多加小心，需要我幫助儘管開口。」
而他也明白，蘇茵選擇這個時間打電話來，必定是想約他一起吃飯。
「你太客氣了，」蘇茵說，「就把我當個朋友吧，我挺樂意有你這麼個朋友的。」
「你哪天才會好起來？才會認得我？我做夢都想，不要以為我只是說說，昨天晚上我真的夢見你好端端地跟我說話，衝著我笑。你說你是唬我的，你沒病，你想試驗試驗我對你是不是真心。我聽了雖然很生氣，但是，你現在要是能張開嘴像個正常人一樣跟我說話，管你怎麼折磨我都不生你的氣。」
接起電話，他內心是有些愧疚的。
「既然有這樣的理由，那麼就當我的電話只是個問候吧。」蘇茵爽快地說，「等哪天你獲得假釋再聯繫我。」
這個平日里溫柔善良的女子，那雙盈滿淚水的眸子迸出深惡痛絕的目光，在寂靜的病房裡盡情地哭訴。
回到病房，李洪宇站在窗邊，上半身傾出窗外。林冬雪走到他身後，拍了他一掌。一個閃亮的紅點從他的指縫間掉落，跌進那一片深和-圖-書濃的夜色里。
「除了這裏，別的地方我都住不起。」林冬雪說，「不知道趙總跟您說過我的情況沒有？」
因為這個以前從未有過的可怕念頭，他著實膽寒了好一陣子。不可思議的是，那陣子過後，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設想起了離婚後的種種可能，而每一次設想出來的結果都令他痛苦不堪。
「要不你搬出去住吧，房租的差額我給你補上。」
「趙總說最遲兩個星期內會付給我們賠償金，拿到錢我們就搬出去。」
「那些人又來了，把家裡砸得亂七八糟，洪宇不在，我害怕死了。」林冬雪抽抽噎噎地說，「後來我給趙總的律師朋友打了電話，她讓我搬出那個區，還要給我補齊房租的差價。趙總和蘇律師都是好人，不像那些天殺的壞蛋，我恨死那些人了，他們為什麼不去搶別人，我就連買菜也是守著菜市場收攤時才去買別人揀剩下的，都窮成這樣了，他們為什麼還是總來搶我們家？」
「這樣就好。」蘇茵鬆了口氣，她全然沒察覺到自己已經開始為眼前這個僅見過兩次面的女人擔心了。「對了，不是還有個人嗎？上次我見過的那個年輕人去哪兒了呢？」
她慌忙把匙羹扔回飯盒裡，仔細地擦著粘在病服和床單上的稠液。邊擦眼淚也邊往下掉，熬爛的米粒總也擦不幹凈，她咬緊嘴唇搓著床單，嘴裏逸出一絲傷心的嗚咽。
「那麼就搬出這裏。」
正當她打算硬著頭皮為自己的衝動負責時，林冬雪那抹心動稍縱即逝，她的神情和目光都顯得異常的堅決。
按照邏輯，蘇茵同意她的分析，可還是不大放心地問，「萬一他們再來和-圖-書呢？」
當林冬雪抬起淚痕狼籍的臉時，他的眼皮又耷了下去，沒有任何情緒地望著床的邊緣。
哭聲幽怨地在病房裡迴旋著，飄到窗外又消散了。
「最近比較忙。」他說，「跟老婆約定過了，晚上要按時回家。」
「老樣子，你知道的，有那樣一個上司在，我肯定清閑不了。」
自中秋節那晚過後，趙言誠對待婚姻的態度一改過去的急躁不耐，他的頭腦在婚姻關係徹底破裂前冷靜下來，某個一直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也忽然在眼前變得明朗——他對妻子的感情由濃轉淡時，對自由的渴望卻愈益強烈。
儘管蘇茵已經看不見了，林冬雪還是伸出手輕輕地揮動著，臉上舒展開的微笑把方才的愁緒一掃而空。
病人沒有配合地張嘴，林冬雪像往常那樣抬高他的下巴，把粥倒進他的嘴裏，由於沒有立即吞咽下去，粘稠的白粥從他的嘴邊又流了出來，滴到毛巾上。淌著稠液的嘴和下巴看起來噁心極了。
「沒事，你快回家吧，我掛了。」
「那可太好了！」林冬雪雖說是這樣答應著，神態卻仍是恭恭敬敬的，「要不您先等會兒，我收拾一下才有地方坐。」
林冬雪識趣地沒作挽留，她認為對蘇茵和趙言誠這些體面的人而言，是不會願意在她這間破房子里多待上一會兒的。
「要是有時間，我還真想跟你多聊聊。」蘇茵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我想這種機會很多，對吧？」
病房裡的另外兩個床位都空出來了，那兩位病人受的也是外傷，想必是傷已痊癒，不日就可以出院了，晚上才不必在醫院留宿的。
林冬雪的眸子閃動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感激的光芒，「今天我是給嚇壞了，一時也沒個主意才給您打了電話，現在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真不該勞煩您跑這麼一趟。」
「這樣不行。」她說，「您和趙總已經幫了我不少，今天您來了我就感激不盡，再讓您幫我出房租那是怎麼都行不通的。」
她還懷著一絲希冀盯著那張臉幾秒鐘，全無反應，終於把毛巾一摔，一屁股坐在床上，把臉埋在膝蓋中間發出摧心傷肝的哭聲。
「又在病房裡抽煙。」林冬雪輕聲說道，「你來了就好，照看好你哥，明天上早班，我先回去了。」
林冬雪臉色慘白，聽到蘇茵的話，只無奈地搖了搖頭，「住在這種地方，我們哪裡惹得起那些人。」
林冬雪拈起毛巾的一角擦拭那些稠液，不免喪氣地說：「難吃得很嗎？我還沒嘗過，可我想再難吃也不會比我下午吃的兩塊錢一份的盒飯難吃。一鍋粥光是雞肉就花了五塊錢，才幾兩肉而已，這麼貴的東西總是難吃不到哪裡去的——」
「對——您說得對！」林冬雪受寵若驚地應著，眨眼蘇茵已經下了樓梯，她只看見蘇茵那隻高舉著朝她揮動的手。
林冬雪羡慕地望著那兩張床幾秒鐘，視線轉向病房裡唯一的病人時，神情泄露出一縷淡淡的憂傷。
「今天熬了雞肉粥，」她把一條厚毛巾圍到病人的脖子上，舀起一匙粥吹涼後送到他嘴邊，「你嘗嘗看，我熬了整整一個小時。」
蘇茵走後，林冬雪把凌亂的家整理了一下，去廚房熬了粥帶去醫院。
蘇茵把手機收進手袋裡，抬眸嘆息了一聲，把上次更為狼籍的房間看了個遍，目光最後落到神情依然驚惶的林冬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