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不可戰勝、無法挽回的悲傷(一)

一整夜眼前都影影憧憧,他想起了那麼多發生過的事,而感受又是那樣的真切,他都疑心晚上的悲痛只是一個夢,天一亮,母親還好好地躺在醫院里,等著他送早餐去。
這位生前可敬的人一生中也許犯過很多小錯誤,也做了許多值得人崇敬的事;她生下來直至離開都被大小的煩惱困擾著,也被得到過許多歡樂;她結識了不少可以傾心相交的朋友,也因識人不清而被惡人傷害;這一切都因這個人的離去而化作人間的一縷青煙散消,留不下一絲痕迹。
一會兒他又迷糊起來,他想起了母親逼他背誦課文,背不下來手心就要挨雞毛撣子,現在,他苦思惡想起背過的那些課文,到了背不出來的地方他的身體竟然開始發抖。
他想起到另一個城市上大學,母親給他買了好多水果,沉甸甸的,他嫌太重,一上火車就扔進了垃圾筒。
他們相視一眼,無聲地笑了。沈雲濤掃了一眼庭下的人,對趙言誠輕鬆地眨了眨眼,趙言誠也默契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法庭為這突然的轉機一片嘩然,均對這次審理的結果抱著拭目以待的態度。
他懷著敬畏的心情看著白布覆上那張被病魔折磨得枯瘦的面孔,由此這副慈祥的面容將不再被人看見,漸漸地被人遺忘。
秦永霖卻回他一個古怪的笑容,然後低頭對沈雲濤耳語:「他倒是挺自信的。」
天亮后,他去了醫院處理母和*圖*書親的後事。
他像那時一樣側著躺在床上,恍惚中看到門開了,黑暗之中,母親在床頭蹲下來,他聽到了細微的、夾雜著心疼又悔恨的哭聲,大約哭了半個小時,她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的眼淚潸然滑落,為世上一切無法挽回的生命。
沈雲濤得以進入病房的時候,看著小時候教過他的老師,面容依然慈祥,她安靜地沉睡著,彷彿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能驚擾她的長眠,她的靈魂已到了一個寧靜的世界得到棲息。
企業方呈上的證據真實全面,給兩個家庭造成嚴重困擾的案件在這個下午結案,法官當庭裁定企業方無責。
他始終不敢喊出聲來,就連在心裏都沒有呼喚過離開的親人,他是那麼害怕自己會喊出來,然後成為不可變更的事實。
輪到被告方律師辯護時,秦永霖也不相遑讓,那條理明晰的供述本已讓周文朗側目,隨後又當庭提出反訴,控告工人李洪洲由於賭六合彩欠下巨債,又自行絞斷小指、詐騙等行為來達到謀取利益的目的。
起先是周文朗冗長的陳述,在沈雲濤看來,他的確有做律師的非凡之處——能淬取案子的精要之處,邏輯周密,證據翔實地攻擊企業管理層疏忽大意:明知道機器施備存在著損害工人身體的隱患,仍放任這種損害發生,故此致使工人身體傷殘,精神受到了重創,生活不能自理,企業應和_圖_書該負全責。
言誠和凌筱他們該有多難過?他們如何去承受這巨大的悲痛?
身為兒媳的凌筱得到的卻是老人家的一聲道歉,陷入巨大哀痛之中的她無暇揣測其意,只感到生命永逝的可怕。就在兩個小時前,她還在家裡準備著一桌酒菜,慶祝丈夫終於擺脫籠罩頭頂的陰雲,也要答謝沈雲濤的傾力相助。
凌父起初顧及到女婿的悲傷,認為他應該多休息一陣子,然而都快過年了,趙言誠仍是無所事事,東遊西晃,看不出一點要回公司上班的意思,他開始急了。
他不便去問女婿,就從女兒那裡打聽消息,旁敲側擊地提醒凌筱,要鼓勵丈夫從傷痛中走出來。
凌筱也為這事情傷腦筋,父親一問,她也有些著急。接著,她想到自己讓趙言誠養了那麼長時間,不妨也讓他休息一下,況且,他們的積蓄和她目前的收入,即使趙言誠不上班也能維持好長時間。
當他的目光落到那兩個跪在地上相互緊偎的人時,他忽然明白,在他們的大腦里,此時只被悲痛佔據著,再沒有更為清醒的意識。
他想起結婚那天給母親敬茶,他們同時望著她身旁空缺著的位子,臉上流露出一模一樣的悲傷,大喜的日子,大約沒有哪個人能猜出他們在為缺席的父親難過。
第二天,趙言誠沉冤得雪,有小部份錯怪他的人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而當中那一大部份曾https://www.hetubook.com.com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過他的人都銷聲匿跡。還能對那些烏合之眾抱什麼希望?他們只需要發泄,不需要真相。
趙言誠的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已是彌留之際,當晚,老人家在醫院里對聞迅趕來的兒子留下臨終的遺言后,還沒來得及撫摸兒子的臉,便匆匆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等我們把他的算盤珠子一顆顆地拆下來,才叫他知道厲害。」秦永霖說著別有意味地看了沈雲濤一眼,「碰上你這麼個對手,我挺同情他的。」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沈雲濤急時走到他身後扶住他,卻被他揮開了,他依然以那副像喝醉了酒的姿勢走了出去,凌筱跟在後面跑了出來,被沈雲濤制止住,他用手勢叫她明白:我會照看好他。
她臨終前對兒子說:「我不願你再經歷這樣醜惡的事,再目睹這樣險惡的人心,我死之後,不會再捆縛著你,按照你自己的意願活著!」
開庭這天,有幾家媒體守在外面,還吸引了不少律協的人來旁聽。對方辯護律師周文朗一副運籌帷幄的自信表情居於席上,朝沈雲濤和秦永霖露出鼓勵的微笑。
「休息幾天了來我辦公室,我等你!」
「他滿以為這個案子會贏嘛,法庭即使判企業賠給工人一筆少得可憐的精神損害賠償金,他也算是勝訴,出盡風頭了。」沈雲濤笑著說。
他摟著的人也壓抑著自己的哭泣聲,然而那樣故和-圖-書作出的堅強卻叫他更心碎,他現在只希望有個人支撐著他,可懷裡的人卻像是更需要安慰吶。
走出醫院的趙言誠一逕往前走著,直到走回家,他把出生到現在的事都在大腦里快速地過了一遍。兒時母親把他按在床上,用鞋底抽他的屁股。晚上他痛得只敢側身睡。
落葬那天下著細雨,天氣惡劣得叫人穿得再厚實仍然冷得徹骨,北風在沉寂的墓地里咆哮著,那些在嚴冬挺立的翠柏被刮彎了腰肢,儘管是這種令人望而生畏、頂好蜷在暖氣房裡的天氣,來送葬的人依然不少。
他望著剛離開他的母親,心裏彷彿正在作一場激烈的鬥爭,有個聲音逼迫他承認這個事實,已經死了——然而又有另一個聲音問:到底是誰死了?
法官入席,氣氛立刻變得肅穆而沉重。
趙言誠比任何時候都沉靜,他像個雕塑似地跪在那裡,當他抬起臉,他的面容也是慘白的石膏色,他望著剛離開他的母親,心裏彷彿正在作一場激烈的鬥爭,有個聲音逼迫他承認這個事實,已經死了——然而又有另一個聲音問:到底是誰死了?
張老師教過的那幾班學生全到齊了,胸前戴著小白花,稚嫩純真的臉上流淌著淚水,墓碑上那張照片溫柔地凝視著他們,似乎還在教導他們要誠實,正直,孝順。
他說完走了,趙言誠甚至沒有抬頭目送他的背影,他依然低著頭,與下一個人握手,彷彿根本沒有聽見總裁說的和*圖*書話。
現在他們都齊聚到了病房外,沈雲濤和其他人甚至只能隔著玻璃窗看著凌筱和趙言誠,看著他們悲傷留戀的神情,看著他們流盡眼淚,也無法挽留住親人。
趙言誠偶爾還是會去醫院探望蘇斌,蘇斌出院后,他便去他家裡,兩人常常一聊便是一整天。
凌筱被他帶回父母身邊,他自己快步跑出去,保持了一定距離跟著。
但凡婚姻避免不了摩擦,凌筱耐心再好總不是超人,白天里應付林慕平那個脾氣怪異的人就夠耗費心力了,回到家還要給老公做飯,收拾屋子,誰在晚上八九點鐘不是閑適地看書看電視,而是拖地抹桌脾氣都好不到哪兒去。
然而,這樣的發泄對於無辜被傷害的人,也未免太過殘忍。
父親的問話她聽聽就算,再者,回到家面對趙言誠那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她就打了退堂鼓——不久就要過春節了,乾脆等到年後再和他談。
怎麼這樣亂啊?凌筱渾渾噩噩地想,究竟是不是命運讓一個人解脫,就必定讓更多的人被捆縛?
走出法庭,趙言誠避開了那些採訪他的媒體記者,與沈雲濤、秦永霖,還有蘇茵一同去喝酒慶祝。
葬禮完成,他和凌筱逐一接受眾人的慰問。總裁握住他的手,表達了慰問的同時,也向他道了歉。
除了學校的師生,趙言誠的公司也來了不少人,除了總裁以外,均是他以前的下屬。
他頓時睜開了眼睛,扭開檯燈,房裡哪個角落都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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