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只這麼一問,她就原諒了童自輝那天對自己的戒備。童自輝是真心疼愛童童的,而她壓根兒記不起這麼個兒子。
強悍的老媽臨走時撂下了一句強悍的話:「欺負我的人我未必跟他拚命,敢欺負我女兒的人他最好拿命來拼。」
作為父親,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童童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最聰明的孩子。
「走吧!咱們回家。」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過了,童童降世以後,哪怕彼時的他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渾身的肉都軟得不可思議,為人父的重擔卻已沉甸甸地落在肩上。瞬間就完成了從恣意妄為的年輕人到老練世故的成年人的轉變。
如果江紫末也有同他一樣的想法——不,他堅信,只要她多看童童幾眼,就會有和他一樣的想法了。但是她從不正眼看他們父子。
江紫末從未見過強悍的老媽用這麼凄涼的語氣說話,正在氣頭上的她沉默下來。
她把臉貼在老媽的背上,高高突起的肩胛骨硌得她臉頰生疼。她記得,「七年前」也是這樣靠著老媽,那時的老媽沒有這麼瘦。
紫末更緊地摟住她,眼角悄然滑下一滴眼淚。
出院這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江美韻邊收拾行李邊嘆息,江紫末有些坐立不安了。
紫末狠狠剜了他一眼。
「大件行李?」童自輝看了眼瞪圓眼睛卻不敢出聲抗議的紫末,頓時忍俊不禁,「不必麻煩媽了,我今天就是來取行李的。」
「媽,這七年來我是不是讓你操了很多心?」
他折過身,又回到床前,童童的左手把大拇指緊緊攥在掌心裏,握成一個小拳頭,放在臉頰下面。閉上眼睛時,睫毛與他母親的睫毛一樣濃密,兩眼之間,鼻樑挺直,鼻尖略微發紅,非常可愛,但醒來時,卻是個十分淘氣又不會惹人討厭的孩子。
江紫末幾次想試著掙脫,但是握著她的那雙手雖然柔軟,卻強勢得不容她抽出半分。
一路來到了醫院停車場,她沒有任何反抗地坐進車裡,任童自輝給她扣上安全帶。
母女倆從里往外走時,童自輝從外往裡進來,看到平整的床鋪和紫末拎著的行李,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江美韻對此樂見其成,但還是有些放不下心,「我說自輝,你千萬不要勉強,這行李可比以前沉了幾倍不止。」
https://m.hetubook.com.com的記憶里還倖存著那麼一幕生動的畫面。
自輝當仁不讓,「不勉強,您年紀大了,重活還是留給我來干吧。」
說完就牽起「大行李」,拎著小行李往外走。
夜深了,城市進入一種深度睡眠。只有遠處施工的地方還亮著燈,工人忙得熱火朝天,看似要忙個通宵達旦。路燈幽暗地照著,幾片樹葉簌簌地從窗前飄落,雖然還只是初秋的天氣,窗戶上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
江美韻又嘆息了一聲,「用不著我去接。」
「七年前我把一生的積蓄給你換成嫁妝,歡天喜地送你出嫁后便以為責任已了。今天你就出院了,你這個樣子,我不能昧著良心還把你硬塞給人家。只是想不到,我親手送出去的女兒,七年後我還是要把她領回家去。」她又長長了嘆了口氣,「我一直想著,你幸福最重要,咱們家有我一個人孤獨無依就夠了。」
幾年來,為兒子遮擋風雨的那把傘越撐越大,而江紫末,從始自終不曾替他分擔過一次,她就像是希望父子倆忽略她一般,為著這個目的不斷努力,以致於最後她終於得償所願。
下車時,她站在車邊和-圖-書猶不放心地說:「我還是把她帶回去吧。」
丟開童自輝給她的筆記本,她問正在收拾行李的江美韻:「老媽,這幾天你有沒有去接童童放學?」
兩人一來一回,江紫末捏緊雙拳,在心裏反覆默念八字真言:忍辱負重!苟且偷生!
所以,他考慮過離婚,也正式提出過。
童童已在他的小床上做起美夢來,與他白天親眼所見的現實世界相比,夜晚由心靈去遊歷的虛幻世界是更叫他喜歡的。因此,身為父親的童自輝知道,即便是將那正在施工的場地搬進房子里來,也吵不醒他。
紫末自問,她對童童能有這般的護犢情深么?
這樣微寒又靜謐的夜晚,于室內的人而言,氣氛卻又是別樣的寧靜與祥和。
江美韻伸過手來拍一下她的頭,「你忘都忘了,還問這些幹什麼?我早就想清楚了,只要你撿回了這條命,就還是這樣孤兒寡母地過日子吧。總好過你跟了你爸去,為娘的連個操心的人都沒有。」
病房一直很安靜。
江紫末聽罷從床上一蹦而起,「童自輝這麼專制,她不許我見童童也就算了,竟然連你也擋在門外。」
說完神情惘然地望著那堆打包好的行李。
他離m•hetubook•com•com開一直坐著的床邊,走到了窗前,仍然有樹葉從窗帘的縫隙間輕輕緩緩地飄落。
童自輝那天下午邁出病房后就再沒有回來過,連童童也沒有來探視。
無形中,他們各自在一個小家庭中成立兩個國度,各自為政,各得其所。江紫末得到了什麼,他不明白,這是他永遠也弄不明白的,她將自己的一生都濃縮在短暫的幾個月,究竟是為著什麼?久而久之,他弄不懂,也不想再去弄懂,反正他得到了童童。
童自輝視若無睹地走到她身邊,她手上的行李同時也轉到了他手上。
江美韻拍拍行李包,江紫末伸手奪了過去,「我拿吧。」
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子,她被同院兒的小朋友欺負,老媽帶她去討說法。那家的家長欺負她一個女人家,不但沒讓自己的孩子道歉,反嘲笑她教養不好孩子。老媽悶聲不吭地回到家,沒哭沒鬧沒怨天尤人,奔廚房拖了把菜刀又跑去人家家裡,照著那盆精心培育了七年已風姿綽約的赤松盆裁攔腰斬斷。她帶著舅舅追過去時,只看到地上七零八落的松枝和躲在牆角瑟瑟發抖的一家三口。
「你們這是幹什麼?」
從知道自己失憶開始,她就明白必須心和圖書平氣和地去接受。因為她還記得老媽教給她的順其自然,隨遇而安;也因為時間已經往前走了七年,老媽也老了七歲,不能再讓已不再強悍的她去為自己斬斷人生路上那些斜伸出來的枝節。
只是想不到,恰在那時她便出了車禍,性命攸關。他一度以為她也許醒不過來,如此也毋須離婚那樣麻煩了。然而她又蘇醒過來,竟是一場脫胎換骨的改變。
江美韻拍了拍紫末的頭說:「我把這大件行李拎回家去了。自輝啊,你忙的時候就把童童送去我那兒玩幾天。」
童自輝先送岳母回家,坐在後排的江美韻一刻不停地殷殷叮囑:「自輝啊,你要是反悔了就來個電話,我隨時去領人,千萬別勉強啊!」
江美韻一掌推她回去,「自輝是體諒老人辛苦,你不要錯怪人家。」
童自輝實在是不曉得還能不能對她產生信心,如他白天在醫院所言,他是個成年人,能承受得起失望,然而童童呢?他真是很替可憐的童童擔心。
夜更深了,童童用小腿踢開被子,他把被子重新拉到童童頸下,捻熄檯燈,離開這個房間。
童自輝瞥了旁邊那個縮成一團的人,忍住笑道:「您就要帶走了她,也等我休了她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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