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沒關係,童童沒有聽到那些難聽的話。她在心裏反覆說,童童被罵了也沒關係,我買很多很多的禮物補償他,用更多更多的愛來補償他。
商店屋檐下有躲雨的人,對她指指點點,她都看見了。並不介意,她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可笑,被嘲笑總比被同情來得好。
他當然知道,這個巴掌是應該打在自輝臉上的。但面對一個比自己強壯的兒子,他只是個身體衰老,內心怯懦的老人,他不敢再像年輕氣盛時那樣可以把怒火發泄在兒子身上。
她摸著浮雕,無聲的笑了,笑出了眼淚。
他咬緊牙齒,轉身。在林艾馨的攙扶下離開。
仍然微顫的手握上冰冷的門柄,拉開門,木然走到外面,背後忽起一陣強勁的大風,鐵門砰然關緊。她站原地,腿如灌鉛,久久邁不出一步。
失憶真好,只可惜,失憶不能將過去的一切都一筆勾銷。
櫥窗里彩燈閃閃的聖誕樹終於吸引去她的注意,樹上掛滿了禮物。今天是平安夜。她推開玻璃門,滿身濕透,就那樣走進商店裡,木地板拖出一條長和-圖-書長的水痕。無視店員與路人一樣好奇和探詢的目光,逕自來到貨櫃前,取下一隻裝禮物的紅色聖誕襪,旁邊一隻憨憨的小布熊朝她露出傻笑,她也拿了下來。隨手掃過去,鈴鐺,小房屋,小檯燈,二尺長的貨櫃里的禮物全被丟到收銀台上,叮叮噹噹,碰撞成一團喜悅的響聲。
她知道,有一個被傷害的老人,已經別無選擇地原諒她了。
她為此極之珍惜這一切,不在意自輝的冷漠,對疏離自己的兒子極力討好,即使自己失憶,忘記過去的一切,仍盲目地補償,以得到他們的認可。
兒孫的自私就在這裏,仗著割捨不下的血緣親情,仗著父母不計回報的愛,一次次傷害,過後當父母的永遠是別無選擇的原諒他們。
她抬起眼皮,露齒一笑,「全是送給我兒子的。」
可是啊,那被她遺失的記憶竟然是那般的苦痛晦澀。
一輛白色的轎車在離她不遠處停下,車上的人下來,撐起一把傘,走到她身前。
是的,不敢!
她不能恨誰!那個可憐的老人還可以m.hetubook.com.com拿她出氣,她卻不能去找他算辱罵童童的這筆帳?
江紫末的話句句都刺中了他心裏的隱痛,再恨都沒用,從江紫末進門那天起,從童童降世那天起,這兩個人就已經是他的家人。倘若是有一刻把他們當外人,他也不會有錐骨刺心之痛;倘若不把他們當自家人,他也罵不出口,打不出手。
江紫末獃獃地看著他們背過身去,看到林艾馨偷偷在背後朝她揮手,示意她快些脫身離開。
隨手遞出一張信用卡,收銀員小心接過,偷偷覷著她的臉,又搭訕地笑著,「這麼多的禮物,要送很多人嗎?」
「紫末!」
江紫末代兒子受了這一巴掌。
猶記得剛出院時,自輝帶她到這扇門前,華麗的浮雕讓她驚嘆自己的好運,睡了一個長長的覺,醒來就嫁給一個英俊溫柔多金的完美男人,連孩子都是現成的,未經歷十月懷胎和分娩的痛苦,他便長那麼大了。她一個一無所有的畢業生擁有的何其多。
童仕昭一向剛硬嚴肅的臉上竟然有淚痕。
這樣僵恃和_圖_書著,忽然,江紫末冷笑著站起來,一直撫著臉頰的手也放下來了,勇敢無畏地走到童仕昭面前,「您口口聲聲讓我滾,口口聲聲不讓我叫您爸,那麼,您以什麼立場來打我呢?您會去這樣去打罵一個外人嗎?一個外人又會任打任罵嗎?我捱了這個耳光,是代表我還把您當成公公;您打我,是因為我有做錯事的地方,就當是長輩的教訓後輩了。但假如您再嘴上把我當外人罵,您不會再有打到我的機會。還有童童,不要再罵一個孩子罵得那麼難聽,他是我視我生命的親人,他也是有親生父親的,他更是自輝的寶貝兒子,如果您再罵他,可以想像,若有人在你面前這樣罵自輝,您會做出的反應,那也將會是我的反應,屆時,我不會再把您當一個長輩。將心比心,您曾經是個滿口禮義教養的人,天賦人間五常,您仔細想想您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很可笑?」
「是啊是啊,你有什麼資格對紫末對手,要打也是去打咱們家自輝!」林艾馨忽然走進來,「誰家不是這樣的,兒子媳婦兒做錯事,都https://m•hetubook.com•com是只打罵自家人,哪有你這麼蠻幹的?」訕訕說著,想藉機拉走氣頭上的童仕昭,卻沒拉動,童仕昭穩站如山。
同情他這個失去權勢、地位、力氣與智謀的老人。
呵,自輝,現在只要想到他,想到他是剛動手打她的人的至親,無用的淚水便又湧出來了。
他也知道,她沒有抵抗的承受,不是出於敬重,只是同情。
街頭隱隱有歡樂的聖誕樂,隱隱地從朦朧的雨幕中傳來;喜悅的鈴鐺搖響。她聽不大清,充斥在耳邊的是童仕昭的罵聲——拿別人的種來濫竽充數——她趕忙捂住了耳朵。別往心裏去,記在心裏就會生恨。
又變回那木然的神情。收銀員低頭算帳,掩去駭怕的表情。刷卡,簽名,禮物被裝在一個圓形的禮盒裡,罩上了防水膠袋。
他不若林艾馨那樣心思淺薄,被家人欺騙傷害,卻能想得開。她是個心裏不裝事的人,而他,日夜輾轉難眠,無人撫慰。打小自輝犯錯,他手下也不留情,久而久之,自輝懂得逃避,懂得用軟化的手段解決,只等著當父親的向他投降。這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仍然如此。兒孫永遠是在傷害父母后,便空等著父母的原諒。
林艾馨心裏發急,把手插入他的胳膊間,想改用拖的。手上動作一僵,她和江紫末都看到了他的臉,同時驚呆了。
她把禮物盒緊緊抱在懷裡,走入滂沱的雨中。
她更緊的抱住禮物盒,鼻頭一股酸刺的疼,眼中迸發出兩股溫熱的液體,被冷冰的雨水沖走,視線模糊一片,腳下驀的踩空,她仍不肯鬆開手中的盒子,傾斜失衡的身子滾進馬路邊的積水裡。
「我但願有一天,你們的孩子也像你和自輝對待我這樣對待你們。」童仕昭清晰地說著每一個字,「但願你們知道這種痛苦。」
外面下起了好大的雨,她走進雨中,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木然的臉。一些被她遺失的憶記片斷正在緩慢復甦,她已經忘了冷。
抹著眼淚走進電梯。鏡子里的半邊臉高高腫起,左眼眯成一條線,明明笑著,眼角卻掛著一行淚水,好醜好難看;出走怎麼見人?回到家怎麼跟老媽和童童交待?幸好自輝沒看見。
她沒有立刻爬起,坐在冰冷臟污的積水中,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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