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仍沒有猶豫地點頭。

他只是笑，笑得越發凄涼慘淡。

童仕昭一陣驚喜，連說，「就是就是，快幫我買下來。」

許久沒有得到回應，也沒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她迷迷糊糊的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又懶得睜眼，仍像是囈語道，」怎麼了？「忽然一聲嘆息，紫末的神志頓時清醒，扭過頭，即迎上童自輝猶猶豫豫的視線，彷彿他已這樣看了她許久。

林艾馨盯著屏幕的雙眼發亮，「東西可真齊全，什麼都有。」

她又回到了那個院子里。天放晴了。暖暖的冬陽籠罩了全身。他們的光陰竟然走得那樣快，那個夏日也是晴天，她赤足站在淺淺的屋檐下，手背搭在額頭，遠遠地眺望他纖瘦的背影。

後來，他已經不能說話，只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捏的她的手發疼。

他的樣子，沒法細看了，彷彿血肉盡失，只剩一把沒有分量的骨頭，尖銳的稜角突而起，連握著她的掌心，也乾瘦到失去了柔軟的厚度。

她越過他，捻熄了燈躺下，輕聲說道，「睡吧。」

童仕昭討了個無趣，又不甘心掉頭就走，裝模作樣的咳了一聲，問紫末，「什麼書都能買到？」

「只有7成新哦。」

醫生卻掰不開他緊握的手，溫度已失，冰冷的手指如鐵嵌般緊緊地包裹著她的。三四個醫生輪流試著剝離出那隻手，撕扯的疼鑽入她的心底，她如同雕塑，任他們徒勞一次又一次。

她附在他的耳邊輕輕說話，「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藍的海水：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www.hetubook.com.com煙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暫卻最絢麗的景；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去逛一次商場，我在前面買，你跟在後面付錢拎購物袋；如果還來得及，我們要去嘗一次辛辣嗆鼻的四川菜，看你汗流浹背的樣子；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一起翻翻你的相冊，指著每一個女孩的照片問你：他是不是暗戀過你；如果還來得及，我們一起去給爸爸掃墓，我要你跟他承諾：你會愛護我一輩子——」

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要走了。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她留也留不住。

她說，「我也怕。」有隱痛在心裏發作，撕裂著心肺。他走了，就只剩她一個人，未來，還有一個孩子。他不敢相信，他怎麼會撇下她和孩子離開？沒有他，她怎麼活下去？沒有他，孩子怎麼辦？

她眼裡含著淚，搖頭，「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紫末，你可知我怕死，怕離開你？」

他問她，「紫末，世人都說我自私，我不顧別人，只想問你，跟我在一起幾個月，你後半生都會陷入艱難痛苦中，你後悔嗎？」

而今的陽光下，鵝卵石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蕩的棚子里，那個背影永不復見。

抬起腳，要走向他。他卻像背後也有眼睛在看，忽然回過頭來警告，「穿上鞋，石頭曬得很燙。」

也是無數個這樣的晚上，熄滅了所有的燈光，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寂靜里，眼前仍恍若燈火通明，嘈雜的步伐聲聲入耳。他和她，沒有誰可以在這樣的晚上入睡，也沒有誰可以解釋，何以淮揚離開了那麼多年，https://wｗｗ.ｈetubooｋ.cｏｍ.com他們卻習慣讓靈魂在這樣的晚上煎熬折磨，彷彿那夜焦急不安的等待著醫生的宣判。

餘下幾天，大都在各處拜訪親戚，也有來家裡拜年的。童仕昭雖然仍板著一張臉，沒有怎麼為難紫末，人前偶爾還會跟她交談幾句。林艾馨挽留他們，自輝和紫末商量過後，決定多留一天。

「願意」

他又說，「我如果早知道有這麼一天，我會信教。相信我死後會去另一個地方。相信我死後也仍然能看到你們，可是來不及了——」他乾澀的眼睛濕潤了，「我沒想到這麼快，如果還有時間，我想跟你看一場電影，靜靜地吃一頓晚餐，有燭光，有鮮花，把我不屑做的事統統做一遍。」

晚飯之前，紫末聯繫到買主，轉了書款去，告知童仕昭，賣家明天即發貨。童仕昭自此對紫末滔滔說起自己當初節省了多少煙捲油米錢，才買下那套書，後來搬家遺失時痛心的幾天食不下咽，為了那套書，他甚至連煙都戒了。

「你願意隨我一起走嗎？」

沒有消融不了的冰雪，雖然各自心裏都仍有陰影，時間自會沖淡，翁媳關係總有一天會徹底緩和。

他們還有那麼多的事沒做，他便走了。

正說得高興，在門口徘徊了很久的童仕昭踱了進來，哼哼幾聲，訓道，「只知道敗家，買一堆沒用的東西回來。」

林艾馨頗有成就感地拍拍胸口，「網購還真是簡單方便啦，以後我也不算是落伍的人了-」

林艾馨連忙阻止，「這麼貴，我們用不著。」

「我要敗也敗的是兒子的家，你瞎操個什hetubook.com.com麼心？」林艾馨懶得睬他，難得發現家裡這台電腦的有用之處，回了一句嘴，又埋頭繼續購物。

童自輝合上書，扔到旁邊，遲疑半響，才艱難地說道，「明天，是淮揚的忌日。」

如果還來得及，她希望他們沒有孩子，如今，她就可以和他一起死去。

他只好丟下東西，走過來，抱著她到棚子底下的陰涼處。

童仕昭覺得這回答有趣，卻仍板著臉，故意為難倒道，「1975年出版的『新唐書』有嗎？」

婆媳倆又埋到屏幕里，瘋狂地瀏覽一些在商場難以見到的商品，林艾馨又看中了一款圍巾，紫末正要購買，她一把奪過滑鼠，：我自己來買一次，下次就會了。「紫末鬆開滑鼠，直起身來捶捶彎得酸疼的腰，餘光瞥見一個身影在門口徘徊，便故意將聲音提高了一些說，「網上也可以買書。要哪個出版社的，或是哪個版本的，舊書還是新書都可以買。」

「我得找找看，」紫末說，待林艾馨不情不願的讓開位置，便坐到電腦前，不用10分鐘，她回過頭來，指著圖片上的一列書問，「是這個嗎？」

「不一定，假如您找的紅樓夢原著的后44回，肯定沒有。」

是燈光越發昏暗的原因，她的頭痛欲裂，眼睛看去，模模糊糊的景象，她費力地眨著眼睛，說出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也許你明天就會好起來。」

雖是這樣說，卻盯著圖片看，露出喜愛的神色，紫末笑了笑，仍付了款。

像往常一樣，把手伸到他的掌心裏，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竟然緊緊握住了。

她偏生要伸出腳去和-圖-書，踩上滾燙的石頭，被燙得縮了回來。便耍賴的站在原地，朝他伸出雙臂。

「不要緊，你只管買就是了。」

最好的時光，他的身體受盡難以計數的折磨。

紫末有些為難，」這個要聯繫賣家，明天以前，我保證幫您買下了行不？「童仕昭猶有不放心的神色，紫末一再保證，他的臉色才緩和了一點。

那麼不願意放手，卻仍是被分開了。

「有什麼事？」她又問。

他走了。

林艾馨對買書沒有一點興趣，只隨口答應一聲，便問紫末，」是點擊這裏對嗎？嗯，對的。「目光又偷偷瞄到門口，那個身影仍在，紫末在心裏偷笑。」買好了。「林艾馨高興的說，」這樣就行了對不？「「對，一個星期內送貨上門。」

林艾馨坐在家裡唯一的一台電腦前，紫末站在一旁握著滑鼠，指著頁面說，「點這裏就放進購物車了，然後是付款，我會定時往你賬戶里放錢，以後您想買什麼，就從網上買，地址我填好了，商品會直接送上門來。」

他彷彿心有釋然，望著她，用盡一生當中全部的專註，「你看著我，現在我這個樣子，你還愛嗎？」

「呀!這個是自動掃地的機器人，跟我上次在商場里看到的一模一樣，可是便宜了兩百塊。」

他在她的低語中微笑地睡去，而那隻緊握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是真正要走了。

光線越發幽暗，烏木傢具黑沉沉靠牆豎立在角落裡，目光穿不透幽深的黑啊，像隔了一層薄薄的黑紗窗，前塵往事都在紗簾之後，病床，淮揚，冰冷的黑漆盒都恍若是前一世，今朝一醒heｔｕboｏk•cｏｍ•com，只是一場沉痛的舊夢。

窗帘透進微明的晨光，她臉上的淚痕幹了又濕，最後一次，她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

紫末猛地翻身坐起，困意全消。捆著被子，幽暗的燈光照著側臉，平日一雙清亮的眸子隱在陰影當中，仿若一副色調暗淡的工筆畫。

「是嗎？」紫末沒有猶豫，點了購買，「那買一個回來，我們家也有一個，能替小惠省不少事兒。」

他們的手分開時，她的手背上有幾道觸目驚心的瘀傷。

生前，他也很少說話。當她終於被准許進那間病房，她特意把大燈關了，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死前的樣子，她也害怕。僅有幽暗的光線打在他面目表情的臉孔上，僵冷得發白。她從包里摸出口紅來，薄薄的塗在他乾枯蒼白的唇上，總算有了點血色。

初五哪兒也沒去，自輝帶著童童在院子里鏟積雪。童仕昭在客廳看電視，卻豎起耳朵，疑神聽著書房裡傳來的動靜。

「也是這個晚上，」自輝微露悲傷，「我們見他最後一面。」

離開前的那天晚上，紫末洗完澡進房，見自輝躺在床上看書。累了一天，她窩進被子里，閉上眼睛，咕噥道，「別看得太晚，記得關燈。」

他撇下她離開，連他的骨灰也被他的父母帶走。

但只消合上眼眸，他便來了，在黑暗中筆挺地矗立著，身心的眼眸幽幽地看著他，不動，也不言語。

「嗯，以後要買那些為難找的東西就方便了。」

她彎腰脫下鞋襪，赤腳踩上鵝卵石，腳底被堅硬的石頭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魚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著在陽光下化為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