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6章 願者上鉤 能者多勞

「前程?」麴崇裕的聲音冰涼,「諸位有所不知,裴少伯可是給麴某許了重金的。我做了,不過是圖那幾百金,我若不做,麴氏子弟的前程如何,倒是不問可知!」
有人大聲接話:「什麼試判,讓我等去考刀筆小吏的筆頭功夫,真真辱沒斯文!也不曉得是什麼粗俗人物,才想出這等粗鄙的法子!」此起彼伏的應和聲時在樓里響成了一片。
裴承先沉默良久才點了點頭:「我的確認識幾個尋常人家的子弟,他們對此多是將信將疑,有人覺得這不過是個幌子,有人疑心難以長久,不過倒也說過,若真能以此為制,倒是一個……不失公平的法子。」
更漏剛剛指向二更,長安城的夜色已然厚重得猶如硯台里的陳墨,只剩一團化不開的深黑。唯有緊挨著太極宮的平康坊北里一帶,這墨黑卻被搖曳的燈燭和悠揚的樂曲驟然沖淡,彷彿是陳年美酒,在深郁的底色里泛出引人慾醉的異香來。
「至於入場要考律法政務,莫說貞觀年間便有此例,如今只是將之定為侱式而已,就說這吏部選官,究竟是所為何來?為官者固然當讀書明理,但若是只知詩書而不知律法、不通政務,又怎麼談得上能去治理百姓、報效國家?」
今曰做東的喬知之乃是廬陵大長公主的長子,因父親喬師望正是首任安西都護,早年間與麴崇裕便是廝混慣了的。另外幾位也都是身份相仿的宗室子弟,與麴崇裕多是舊識,推杯換盞間幾句閑話下來,氣氛便又恢復了先前的火熱。
蕭守規目光微閃,卻是笑了一聲:「風水之事原是難說,那宅子雖凶,裴少伯卻也不是尋常之輩,說不定以毒攻毒,正好讓他克住了那凶宅!」
麴崇裕進來前,他們議論的正是此事,還感嘆過,若到明年也是如此就好了一裴家可不往西邊搬?卻沒想到,如今連日子竟然也對上了。難不成真是天意?算起來他年前人住,若熬不過三個月,這吏選之事更是要徹底泡湯……麴崇裕眼角一跳,卻沒有接話,一言不發地垂眸喝了口酒。
滿座之人都喝起彩來,一位年方弱冠的白衣文士笑道:「霍君果然有自知之明,今日不多留幾首好詩,妙兒是決計不能放你歸去的,只怕也要留你在這神仙洞府里待到地老天荒了。」頓時惹來哄堂大笑。
麴崇裕慢慢坐直了身子,原本有些迷離的眸子里多了幾分清明。環顧了屋裡眾人一眼,他臉上露出些許恍然:「多謝大郎。不是崇裕要見外,只是大郎想必也聽說了,那位裴少伯如今是油鹽不進,縱然受了各位的恩惠,也決計不肯在大事上容情的,我若跟他多提,只怕還會跟我反目,更莫說結算錢帛。崇裕再是厚顏,也沒有叫大家白白出力破財的道理!」
有人還要再說,他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不說這些了!橫豎不是什麼好事,我若有那麼多人手,自然是越早完事越好,省得煩心。既然不能,那還不如離得遠些,若不是怕被人當作是落井下石不肯出力,我早就……哼!」
麴崇裕微微仰起了頭,嘴角的嘲諷之色再也掩飾不住:「至於說到同袍之誼,承蒙裴少伯看得起,當年在西州之時,但凡敵眾我寡的危急關頭,他都不忘帶攜著麴某人浴血沙場,掙下了好大的功名!如今回了長安,又丟給我一座荒廢了十幾年的宅子,說是年前必須整修一新,還要修得古雅華貴,這樣的知遇之恩,崇裕若不鞠躬盡瘁,再搭上自己的名聲,又如何報答得了?」
蕭守規看了看喬知之,又看了看另外兩位牽頭的宗室子弟,見他們都微微點頭,忙笑著向麴崇裕舉了舉杯:「其實玉郎也不必多慮,你不就是被人遷怒,連累家族么?咱們這些人旁的事情做不了,湊百十個人手出來大約還不難,什麼花木山石,到咱們的庫房裡機拉扒拉,只怕也夠那位裴少伯用上一輩子了!你若需要,儘管開口就是!」
酒香最濃處,是三條深長的街巷。
麴崇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www.hetubook.com.com:「這事莫要問我,我平日里不過幫著大伙兒修整修整園林,觀風望氣可是一竅不通的。那宅子凶不凶的,該去問問正經的卜者才是!」
見麴崇裕依舊一臉猶豫,喬知之也笑微微地開了口:「玉郎莫要多心,我等都是閑人,懶得管你是給誰營造宅院,只是想幫你麴玉郎這一回而已。說來當年我等年少輕狂,對玉郎多有得罪,玉郎如今卻是不計前嫌,有求必應。眼下你既然有了難題,我等又豈能袖手旁觀?玉郎,你若實在覺得我等不妥,就當咱們這話沒說過;若覺得我們這些人還能幫些忙,便喝了眼前這杯酒,不許再提什麼煩擾不煩擾,錢帛不錢帛的,日後多出來與咱們喝幾回酒就好!」
裴承先皺了皺眉才道:「你說得或是有理。只是大庭廣眾之下,士子們愛惜前程,不敢議論朝政,也是有的,心裏怎麼想卻也難說。這些日子你若是聽到過那些衣冠子弟私下小聚時的議論,就知道這樣的議論已經算是客氣了!」
裴行儉手指輕輕一敲案幾:「說得好,就是這四個字,不失公平!如琢,不是行檢狂妄,我如今提的這銓選之法不敢說沒有弊端,卻還勉強當得起公平二字。須知世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這僧多粥少的局面已是積重難返,讓大家有這樣一條公平的路子可走,他們才能有所指望,即使不能如願,那也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朝廷。
看著那雙寒星般的眸子,裴承先一時神為之奪,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我不是說你的法子不好。平心而論,此法對朝廷的確有些益處,只是你若連自己都保不住,又談什麼改革選制,安定人心?」
在座的幾個人神色里都露出了些許異樣,卻沒人接話,那些獻酒的美人也都識趣地悄然退出屋子,屋子裡一時詭異地靜了下來。還是喬知之先笑著開口:「玉郎莫要過謙,誰不知你麴家巧匠最多,玉郎更是妙手慧心,你苦是不成,這長安城裡便再沒有能辦成此事的人了。」
裴行儉的嘴角不由揚起了一個愉悅的弧度。
年輕最大的喬知之忍笑擺了擺手:「你們退下吧,我不是讓李姨娘給這院里備兩個俊俏些的童子么?讓他們來伺候麴公子就好。」
裴行儉笑著搖頭倒不必去聽了。如今最恨這吏選之法的,自然是宗室權貴子弟,尤其是各位公主的公子們。他們原先雖不似王子王孫般有爵位可期,但靠著家世,也是不愁前程的。如今卻讓他們去與尋常人等一道考律法政務,他們焉能不心生憤恨?再者,就是那些長於文采而疏於庶務的高門子弟,他們熟讀經史子集,素來目無下塵,覺得這試判之制有辱斯文,也是理所應當。
只是若細聽那曼妙曲樂聲中夾雜的議論,卻多是什麼凶宅煞神,又什麼可惡該死,與這風流景緻著實有些不搭。好在佳人們早已見慣了各種陣仗,都是充耳不聞,你自挾怒嘲罵,我自含笑淺斟,氣氛倒也不失綺靡歡悅。
蕭守規笑得豪爽:「什麼你我?咱們們都認識多少年了?不過是些身外之物,你還要跟咱們見外不成?」
來人卻沒有半分被打量了的自覺,隨手解下貂皮大氅丟給了身後的奴僕,又隨隨便便地抱手一笑:「知之兄,崇裕有事在身,應|召來遲,失禮莫怪!」他身上穿的是件寶藍色金絲團花的袍子,明明是極鮮亮的顏色,卻被穿出了十二分的清雅,臉上那散漫的笑容,亦是讓人不覺無禮,只覺風流;目光隨意一轉,人人都覺得自己被他看在了眼中。
屋角的簫笛琴瑟也應景地響了起來,簾幕一分,兩隊窄衣長袖的舞翩然而入,柔曼起舞,屋裡轉眼間又是一派春光。在座之人都笑得越發輕鬆歡暢。麴崇裕眉梢眼角更是有如春風拂過,臉上的笑意竟似比滿屋秀色都來得更燦爛。
裴承先嘲諷地挑了挑眉:「賠本么?那倒未必。我前幾日剛剛聽聞了一樁舊事。郝相m.hetubook•com•com最愛《漢書》,前幾年他主持吏選時,便頗有幾位選人因熟讀《漢書》而入選。誰知沒多久便有御史上書,直指郝相選人不當,有入選者德行學問均不足取。只因投了郝相之好便被委以清要之職,那幾個能背《漢書》的都在其列,他們上任后的公文有誤、行事無度之處竟是被查得清清楚楚。聖人對郝相雖然寵信有加,卻也不得不讓他改任了他職。
蕭守規奇道:「真有這樣的邪事?依玉郎看,那院子當真兇得很?」
在座幾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有些古怪。有人「哼」了一聲:「便宜?有些便宜是好占的么?就說那座宅子,前幾任宅主,哪個不是圖便宜,以為把宅院翻過來修上一遍就沒事了。結果如何?還不是修得越快,死得越快,哪一個熬過了三個月?」
屋外的夜色卻是愈發寒冷深黑。
裴行儉手指間轉動著那個空空如也的飛馬紋高足鎏金杯,微笑著點了點頭:「略知一二。這平康坊原本就是各地待選之人云集之所,每年入京這廠幾個月,他們都會竭力結交權貴、張揚名聲,自然也會被人掂量評判,才貌出眾者多被權貴收為心腹,甚至招做女婿的。至於這月旦之評,十年來更是慢慢成了一條青雲捷徑。今夜大出風頭的諸位,想來有一些明日便會被人收入囊中吧?」
有人再也忍耐不住,嘀咕了一句:「我怎麼聽說,太史局的李淳風前幾日為人卜居時還說過,今年吉日已盡,不宜再行喬遷,而且越近年終越是不利喬遷,尤忌西方,遷者必犯八方煞神?」
奉命挑撥的小人?裴承先滿臉懷疑地看了看裴行儉。
眾妓無不臉色發僵,幾位公子卻同時大笑起來,適才插話的那位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麴玉郎啊麴玉郎,你怎麼年紀越大怪癖越深?我蕭守規算是服了你了!」
此言一出,喬知之也放下了杯盞,脫口問道:「年前?當真是年前?此事又跟玉郎的名聲有什麼關礙?」
南巷的最東頭,是一處看去已頗有些年月的宅院,門屋比尋常宅子更窄小素潔,裡頭卻是別有洞天,三四座精緻小院錯落在曲折的石徑和水渠兩旁,渠溝里流水冰封,殘雪未化,那些精心打理的花木卻依然帶著三分郁蔥。花木間掛著的燈燭並不明亮,朦朧的微黃光暈照在樹下來往的嬌童美婢臉上,越發顯得人比花嬌。
他仰頭也喝了杯酒,放下酒盞時,笑容里已多了些自嘲:「守約兄既然心裡有數,我也不必多說了。只是你也看過下面的熱鬧,你可知道,今夜的賓客里有多少待選之士?今夜之後他們又會有什麼樣的造化?」
裴承先不由鬆了口氣,一時默然無語。
麴崇裕早已伸手閃電般從舞姬手裡拿回了酒杯,仰頭喝完酒才淡然道:「隱約聽人提過兩句,原來是李公說的。不過裴少伯都不上心,我又能如何?橫豎這吉凶之事,原不是我該管的,只是……」他搖了搖頭,把空杯往案上「啪」的一拍,沒有說下去。
裴行儉微微點頭,神色依然平靜:「如琢說得是,投其所好,未必是要網羅人才,說不定只是留來一擊致命的,以有心算無心……」他笑了笑,轉頭看向了門帘,明亮的目光彷彿透過木門落在了下面那魚龍混雜的大廳里。
蕭守規愕然無語,滿座之人臉上也都露出了幾分同情。這裴行儉還當真可惡,使喚人都能使喚得對方如此憋氣!
頗為寬敞的房間里,隨即響起一聲低笑:「如琢何必急著關窗,今曰這月旦評的文會著實有些無聊,且聽聽這齣戲能唱到幾時,豈不還算有趣?」說話之人閑閑地坐在酒案后,衣袍素潔,笑容溫潤,明亮的眸子里此刻也滿是笑意,彷彿外頭被眾人嘲諷指責的裴少伯與他毫無關係。
祭灶日搬家?喬知之更是愕然,喬遷這種大事講究最多,冬日里原是以奇月為宜,臘月為偶數,已是很不妥當,更忌的則是衝撞各路神靈,那位裴行險買了凶宅不說,居然www.hetubook.com•com還急著修整,趕著這日子搬家,恰好還是今年……旁邊有人已經按捺不住地叫道:「這不是作死么!」
麴崇裕皺起了眉頭:「不必勞煩了,我還是自己喝酒更自在!」
冬至將至,冬夜漫長。
裴行儉往外看了一眼,神色篤定:「乍一眼看去,下頭是人頭攢動,議洶洶,不過若用心去聽,挑頭說那些話的不過是那麼十幾人,他們能換地方,換言辭,卻換不了自己的那把嗓子!可惜這等場合,正經權貴子弟多適不肯來的,願意應和他們的人自然不多。若是真正的群情洶湧,豈是這等挑都挑不熱的場面?」
麴崇裕怔了片刻,終於颯然一笑,舉起酒杯,仰頭喝了個涓滴不剩。堂中頓時一片彩聲。蕭守規與喬知之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底看到一絲輕鬆的笑意。
蕭守規和另一位宗室子弟同時問道:「只是怎麼?」
裴行儉搖了搖頭,笑容未減半分:「不過是些居心叵測的小人,奉命在這裏說些挑撥是非的尖酸話,若是把這些都放在心上,我二十年前就一頭碰死了!」
麴崇裕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那敢情好,橫豎我是不多事了。前幾天我瞧著那院子里有棵老樹礙眼,想著庭院正中的老樹妨人,剛剛令人去移,拆屋子的工匠就被飛磚拍壞了兩三個。跟裴少伯一說,他還怪我多事!可不是我多事?日後我又不住那宅院,就算那院子里壓著個太歲,又與我何干?」
說話間外頭果然進來了兩個眉目清秀的青衣少年,低眉順眼地坐在了麴崇裕身後,伸手換碟斟酒,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麴崇裕神色微松,自行告了個罪,酒到杯乾,連飲了三盞。滿座轟然叫好。
大堂里不知誰念了幾句詩,換來一陣哄然叫好,又有人高聲叫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今日難得盛會,誰再提那些掃興的,便轟他出去!」頓時引起了更響亮的笑聲和應和。
更加風光旖旎的,自然還是庭院深處。在南邊最大的那處院落的堂屋裡,層層幔帳低垂,夾雜著香料的炭火燒得滿室香暖,十余名妙齡佳人正擁簇著五六個貴介公子飲酒觀舞。此刻酒已半醺,舞正盡興,放眼望去都是若隱若現的如雪肌膚、似喜似嗔的含情妙目,當真是一派錦繡春光。
最靠邊的北曲一面緊靠著平康坊的北牆,巷內多是柴門小戶,此時正是燈火通明,燈影深處,不時有妖嬈女子和布衣恩客糾纏成一團,火辣辣的嘲罵聲隨處可聞,而小巷深處偶然響起的幾句低唱,卻又帶著股說不出的蒼涼。
他劍眉微揚,整個人漸漸有了一種逼人的氣勢:「如琢,你久居京城,交往者均為宗室清貴,談論都是道德文章。你可曾去過邊陲州府,見過那不學無術的祿蠹為官一任,為害一方?你可曾見過那些空負才學的貧寒學子,報國無門,不是就此消沉蹉跎,就是怨天尤人,甚至走了歪門邪路?先皇曾有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士子們對朝廷只剩一團怨氣,天下如何能長治久安?若是沒有太平盛世,我等又談什麼今生的功業,後人的前程!」
旁邊幾個人也都笑道:「正是,如今我們幾個橫豎閑著也是閑著,有能幫得上的地方,玉郎你遣人來說一聲,不強過自己為這些瑣事煩心?」
裴承先本來百感交集,看見這最眼熟不過的一幕,忍不住還是笑了出來:「這麼些年了,無論喝酒還是辯理,守約兄果然還是令人望塵莫及!」
裴行儉垂眸思量片刻,突然笑了起來:「果然是智者憂而能者勞,大伙兒辛苦了!」
「如琢,你身邊交往的,原本多是這兩種人,難免覺得天下人都反對此法。可宗室高門子弟在天下選人中才佔了多少?真正的寒門學子乃至尋常官宦人家的子弟,看法只怕不盡相同吧?」
「守約兄,天下之大,選人之多,以有心算無心,只怕蓋世之才,也難擋這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
麴崇裕訝然看著蕭守規:「大郎你……」
隨著一聲低低的回報,幔帳突然撩起,m.hetubook.com.com有人舉步而人,帶進一陣涼風,眾人都抬眼望了過去。屋裡的琵琶聲正急,兩名胡姬在小圓毯上迴旋風,露出的纖腰雪白耀目。座中的男人們卻沒人再顧得上去看一眼,就連那些嬌笑著勸酒的鶯鶯燕燕們,一時都沒能挪開視線。
麴崇裕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一口喝了下去,慢慢放下空杯后才冷笑道:「自然是年前,裴少伯說了,要在祭灶日搬過去呢!論理這話我也不該抱怨,我不過是修宅院的,這宅子是好是壞與我又有什麼干係?是我自己左性,想著這些年裡,從我麴氏手上過的宅院就沒有不妥當的,著實不願傷了這名頭。不過既然裴少伯都不怕,我又怕他何來!」
主位上的喬知之笑著站了起來:「不敢當,玉郎百忙之中能來此處,已是[意外之喜,我等焉敢怪罪?快請坐。」旁邊也有人笑道:「麴玉郎,快坐快坐!難不成還叫咱們都起來禮讓一回?」
中曲則要寬敞得多,門前的十字街上車水馬龍,街邊的小樓深院鱗次櫛比,雕飾精緻的門屋被搖曳的紅燭映照得如夢如幻。巷口的那處大院前更是火燭輝煌,打扮濟楚的白衣書生、錦衣少年絡繹而來,笑語高歌聲不絕於耳一今日正是平康坊每月一度題月旦之評的日子,座中才子佳人的錦繡詩篇和彼此評點的妙句,往往一夜之間便會傳遍長安。如今正值冬選,天下英才雲集京城,這月旦之評比以往更是熱鬧了十倍。
先頭開口的蕭守規卻要低上一輩。他的嫡母是太宗長女襄城公主,公主無出,他和弟弟蕭守道都是公主的侍女所出,父母亡故后便沒能繼承宋國公的爵位,如今職位也不顯。好在長安的宗室子弟們並不講究嫡庶輩分,他頗有文才,性子又機靈,倒也盡能廝混得開。眼見氣氛已熱絡起來,他便笑道:「玉郎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麼?請了你兩回都不見人影。」麴崇裕進門后酒喝得有些急,白玉般的臉頰上已透出了几絲紅暈,正斜靠在隱囊上,眯眼瞧著剛剛分簾而人的那一隊舞姬,聽到這一問,秀長的眼角頓時挑了起來:「莫要提了,還不是那些營造上的俗務!這都忙了足足半個月,還不曉得要到哪一日才能消停。」
麴崇裕並不推辭,笑吟吟地一撩袍角便坐在了空出來的那張席子上,立時有好幾位羅衫半解、微露香肩的女子圍擁上來,正是眼下青樓里最流行的驅寒之道——軟玉溫香美人爐。
坐在中間那席上的幾位士子卻彷彿不曾聽到議論,一位相貌只是略顯清秀,眸子卻格外靈動的紅衣女對身旁的男子低聲說了幾句,那男子笑著站了起來。他看去已過而立之年,容貌英俊,身材魁偉,端著酒杯不假思索便朗聲吟道:「冬月雪紛飛,洞府猶春衣,仙子多情態,阮郎不得歸。」詞句雖然平常,倒是應情應景,頗見敏思。
笑聲剛歇,人群中一個粗獷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吟詩賦文,佳人美酒,方是我輩中事!白頭又如何,難不成還怕了錯過試判?」話題竟是又轉了回去,應和者的鄙薄和抱怨也越發露骨。有人銳聲道:「聽說那位裴少伯也是名門之後,真不怕辱沒了先人!」
過去關窗的裴承先卻是冷笑一聲,撩抱在裴行儉對面坐了下來:「守約兄氣量寬宏,能笑聽眾口低毀辱罵,甚至辱及門楣,承先的確不敢相比!」
二樓的一間雅室,有人「砰」的一聲合上了窗頁,將笑罵聲都關在了外面。
喬知之笑道:「放心,我還不知道你的秉性?都是剛調|教出來的孩子,乾淨得很。」
從中曲往外幾步轉入南曲,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街巷兩邊是清一色的素牆黑瓦,門屋看去都不大起眼。只有門前微微搖曳的紅色燈籠與高牆內隱隱傳出的悠揚絲竹,含蓄地提示著,這裏燕居的才是長安城最有才情的佳人。
裴行儉欠身道謝,又毫不猶豫地搖頭。「除了年紀最小的那位蘇進士,其餘文才不過爾爾,倒是形貌不俗,口齒便給,墨書也有可觀之處。我猜」他笑著喝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口酒,「大約都還有些仕途的資歷,律法政務上也是精熟的。不然,這一回有人豈不是要賠本?」
隨著三更的梆點響起,北曲的喧笑漸漸停歇,南曲的燈火也略顯昏暗,倒是中曲巷口的那座大院里,燈火愈見明亮,笑語也越發喧騰。院中那座兩層的閣樓早巳坐得滿滿當當,連臨近的迴廊上都擠了不少人。有人猶自抱怨,自己的幾位好友在閉門溫書,不能參与如此風流盛事。
魏崇裕臉色卻是一變,清俊的面孔瞬間就如凝上了一層冰霜,聲音也是々冰寒刺骨:「我不冷,都離我遠些!」
麴崇裕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如今離祭灶只有一個多月了,各處人手材料卻還沒能齊備,我今日來遲,原是尋了幾位商賈,想向他們借些人手,可湊來湊去也沒湊上幾個人。至於合適的梁木花石,更不是一時半會能尋到的。看來明日我還得去向裴少伯告罪,麴某本事有限,實在無法在年前完工。他要麼就推遲些日子,要麼還是另尋高明吧。」
裴行儉卻是笑著舉起了酒杯:「如琢,盛情無以為報,請!」滿滿的一杯清酒被他轉眼就喝了下去,順手再倒酒時,才發現面前的酒壺竟然已空。
眾人還要再問,屋角的秦箏突然撥出了一個悠長的尾調,在地衣上捧花起舞的美人應聲四散而開,蝴蝶般落在各席之前,捧起酒盞送到眾人的嘴邊。只是平素里會一把摟住她們調笑的各位公子,此刻臉上卻多少露出了些不耐煩。喬知之還能喝上一口,蕭守規卻是一把將酒杯撥到了一旁:「玉郎難不成沒聽過這話?」
裴承先垂眸看著眼前的酒杯,神情有些複雜:「自打前年我的那位繼母去世后,常樂大長公主一直耿耿於懷。她在宗室子弟中素來就極有威望,而且我還聽聞,聖人似乎有意聘她的女兒為周王妃,連輩分都不計較了,聖眷之隆可見一斑……守約兄,你要當心些。」
麴崇裕輕輕搖頭:「旁人成不成我不知曉,橫豎我是沒法子了。沒人沒物件的,難不成我還能空手變出個新院子來?」
蕭守規忙問:「此話怎講?就算那宅子不大吉利,又不曾妨害過翻修之人。再說,托玉郎的可是司列少常伯裴守約,如今長安城裡多少人想跟他喝酒都排不上號!你原先跟他就有過同袍之誼,今日幫他這回,明年麴氏子弟何愁沒個好前程?」
麴崇裕皮笑肉不笑地翹了翹嘴角:「果然是壞事傳千里!早知如此,我真不該應下這樁差事。」
蕭守規感興趣地直起了身子:「這麼說來,玉郎當真是在親自修整那處凶宅?」
「常樂大長公主?」裴行儉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驚訝。
蕭守規哈哈大笑:「這是什麼話,咱們幫的是你,跟那裴守約有什麼干係?他愛住凶宅也好,愛沖灶神也罷,都是他裴家的事,我等只是想讓玉郎你早日交差,也好早日出來作耍。你是不知,多少人如今都是抱著《永徽律疏》度日。就算去酒肆喝口酒,也滿耳朵聽得都是這條律法如何,那條政令怎樣,這日子叫人怎麼過?這位裴少伯既然能耐,不如便讓他事事如意,也好讓大伙兒早些消停!」
裴承先提起自己面前的酒壺給他滿了…杯,冷笑著問道:「那以守約的眼光,今夜勝出的這幾位文才品格如何?」
麴崇裕懶洋洋地拉長了聲調:「裴少伯說了,祭灶日遷居,年節前後正好暖宅,大家都便宜。」
裴承先也是若有所思,猶豫片刻還是沉聲道:「還有一事,不知守約兄可有耳聞,今年家中有人待選的幾個宗室子弟,最近聚得越發勤了,而且常去常樂大長公主的府邸。」
裴行儉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復了先前的平和:「多謝如琢提點。我也並作不知好歹,時至今日,這長安城裡,能邀我到此聽市井言語、苦口婆心勸我莫要激進、需留退路的人,除了如琢你,大概也沒旁人了。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此事我意已決,如琢也大可不必擔心。你說的這些,我心裏都有數,事情絕不會如你擔憂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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