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0章 天道無私 人慾難填

琉璃心頭更沉,引著慕容儀上了迴廊,輕聲問道:「可是獻俘那邊出了什麼事?」
幾個孩子臉色都變了,原本的憤然之中又加上了驚愕和茫然。琉璃瞧著這三張依然帶著稚氣的面孔,心裏一陣疼痛,他們才多大?原本正該是意氣飛揚、無憂無慮的年歲,如今卻不得不面對這滿城風雨、四面楚歌的局面,不能表現出任何怨氣和怒氣,不能走錯一步說錯一句……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放緩了聲音:「你們還記得小書院里,阿爺親手給你們寫的那八個字吧?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阿爺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受到的挫折、算計,比你們今天所遇到的何止多了十倍!他一個人不也挺過來了?你們現在還有阿爺和我擋在前頭,有兄弟們互相扶持,又有什麼好怕的?咬緊牙,只要挺過去,熬過去,你們日後自然也能成為阿爺這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琉璃收到消息時,太陽已過了中天。
琉璃挑了挑眉:「這是夫人的原話!何況我不是說了么,來日方長,此事之後,到底是邊關長治久安,還是侍中大權獨攬,咱們看上兩年,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旁的事我沒把握,大唐邊關日後必然多事卻還是可以肯定的,不然眼下還不大出名的程務挺、王方翼等人,何以成為名將?而裴炎號稱一代名相,接下來幾年大權獨攬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她冷冷地看向了十三娘:「崔夫人,你說呢?」
「我記得大郎就是尚書的部下,我這便去找他去!他也是受過尚書提拔之恩的,如今可不能趨炎附勢,向了外人!」
琉璃淡淡地道:「原來自認小人,便可以立於不敗之地。好,那就且看朝堂之上,是誰會立於不敗之地吧。」
一陣秋風吹過,幾片銀杏葉打著旋兒墜落下來,琉璃抬頭看著那藍天之下仿若透明的滿樹明黃,突然想起在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看見過這樣的黃葉藍天,然而記憶里的畫面到底已經模糊了,也像一個遙遠的夢。只是,在已經不會太遠的路的盡頭,自己又會在哪個夢裡醒來?
琉璃看了她一眼,淡然垂眸:「母親保重。」趙幺娘說得對,裴炎不是魯莽的人,今天敢公然上奏,自然已有把握。他跟程務挺原是好友,背後還有皇帝撐腰,程務挺又怎麼可能為了提拔之恩就倒戈相向?至於程氏,在娘家最得力的堂弟和自己這個明顯沒了前程的繼女之間,她會選誰,也是不問可知。
此事原是多想無益,琉璃拋開思緒,回到過廳里等了片刻,待三個孩子和趙幺娘、紫芝前後趕到,便把這消息從頭到尾轉述了一遍。
琉璃臉色淡漠地挺直了背脊「殺俘與否,原有聖心獨斷,非我等可以置喙。只是拙夫從來不是貪圖功勞、嫉賢妒能、為謀權柄不擇手段之人,不然,當初也不會好好的史部侍郎不當,甘冒奇險深入虎穴了!他掌管吏選,縱橫沙場,人品如何,智謀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今日卻被人如此詆毀,說不得有人還會繼續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好保住自己的權勢名聲!」
眾人頓時如釋重負,紛紛起身告辭,劉氏走得更是比旁人還快了幾分,阿綾欲言又止地瞧了琉璃一眼,到底還是跟著劉氏走了,背影幾乎有些狼狽。
抬頭看著這熟悉的庭院,看著從側門飛跑過來的幾個孩子,他低低地重複了一遍:「你們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轉頭看著堂上那一個個如坐針氈、卻又不敢立時跟著崔十三娘告辭的女客,琉璃心裏嘆息,欠身行禮:「今日叫大家乘興而來,掃興而歸,都是我的不是。如今家裡還有許多雜物要和*圖*書處置,不敢多留貴客,還望恕罪。」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飛奔進來:「娘子,娘子,阿郎回來了!」
幾位婢子領命而去,趙幺娘忍不住嘆道:「這些市井之語,只怕對朝堂之爭無益。」
坐在她身邊的阿綾忙用力拽了她一下,劉氏臉色微變,繃著臉坐了下來,嘴裏生硬地問道:「那聖人是怎麼說的?」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剛要開口,卻被琉璃搶過了話頭:「都說人心難測,慾壑難填。一個人,平日里裝裝好人何等容易!一旦到了利益關頭,又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出來的?所以要看一個人是惡是善,是忠是奸,說難也難,可說容易也容易。莫聽那人說了些什麼,只看他做了些什麼,只看他的那些事做出來之後,到底是利國利民,還是禍國殃民又害了旁人,卻只有這人得了好處,那不就成了?」
琉璃點了點頭,轉身擦乾眼淚,沉聲道:「幺娘,此事一出,對蘇君只怕也會有些影響,你先回去吧,也好早做準備。」
今日原不是裴府發帖宴客的日子,前來的恭喜的女客們午膳前便陸續散了一多半,只有關係近些的女眷們留下來用飯,除了趙幺娘和程氏,崔十三娘、劉氏、阿凌等人自然也都在其列。一頓飯將將用完,突然有小婢女來報:「交河郡公夫人到了。」
琉璃看了崔十三娘一眼,卻見她正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知為何,平日里她只會覺得親切平和的目光,此刻看來卻像是藏了無數惡意。她忍不住也衝著十三娘微微一笑:「這卻要問一問崔夫人了。」
參玄第一個滿臉通紅地跳了起來:「豈有此理!裴二叔,不,裴炎這奸賊,居然如此污衊父親,簡直是喪心病狂,聖人怎麼……」
她的聲音雖然輕柔,這話說得也是擲地有聲,讓人難以懷疑。原本被琉璃說得有些動搖的女眷們不少人又轉動著眼珠子,不知在想什麼。
琉璃只是目不轉睛地瞧著依然是滿臉不敢置信的崔十三娘,淡淡地道:「聽說,聖人已經准奏了。」
慕容儀吃了一驚,卻並沒有掙開手:「眼下應當還好。郡公只說在大唐獻俘禮上也從未有將軍如此當眾受辱,那些突厥俘虜也都在詛咒尚書。尚書為報朝廷,嘔心瀝血,卻受如此不公,夫人還是要多加小心,有備無患。」
「裴侍中?」琉璃縱然早有心理準備,也呆了一下,有人彈劾裴行儉、指責裴行儉並不奇怪,但怎麼會是裴炎?怎麼可能是他?
琉璃胸口一緊,一把抓住了慕容儀的手:「守約怎麼樣了?」
日頭一點一點地落了下去,整個裴府變得越來越安靜,便是洒掃上的婆子走路也是輕手輕腳地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不久之前那貴客盈門、笑語遍地的景象似乎只是一場荒誕的夢,夢醒之後,滿院寂寥,唯有幾棵銀杏紅楓,在金紅色的夕照里依然濃麗明艷,如火如霞。
琉璃輕輕搖頭:「朝堂之爭,必輸無疑。」武后忌憚他,李治記恨他,裴炎嫉妒他,程務挺張虔勖則要靠著這次出賣來升官發財,皇帝、皇后、宰相、部下都抒成了一股繩,裴行檢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有半分勝算。
延休冷笑道:「正是!那位裴侍中平日那般道貌岸然,如今卻能使出種下作手段,阿爺說得對,這世上,偽君子原是比真小人可惡百倍!」
在座女眷好幾個「啊」的一聲驚呼出聲,劉氏更是「騰」地站了起來,怒道:「他胡說八道什麼!大唐天子什麼時辰……」
「若是如此,庫狄琉璃就先向夫人陪個罪罷,望夫人念在妾身乍聽噩訊,方寸大亂的份上,原諒則個和-圖-書」說完,她屈身彎膝,深深地行了一禮,又站起來笑道,「我是小人,自然免不得揣測錯了侍中的意圖,也望侍中與夫人君子到底,莫叫人瞧出了端倪,貽笑大方。」
不,她不要醒,在這個有他的世間,不管是美夢還是噩夢,她都不願再醒!
也許在朝廷上,她什麼也做不了,但無論如何,她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拿裴行儉當升官發財的梯子,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更不能讓他們得寸進尺,把整個裴家都踩在腳下,讓三郎他們日後動輒得咎、舉步維艱……抬頭看著因日薄西山而愈發碧藍的天空,她用力吐出了胸中的濁氣,一字字緩聲道:「我要的,是讓那些欺辱他的人,身未敗,名先裂!」
堂上這麼一亂,崔十三娘的神色反而漸漸鎮定了下來,雖然臉上還帶著委屈,卻也站直了身子:「夫人多慮了,這世上善惡雖然難辨,卻從未聽說有善人轉往惡里去揣測旁人。夫人盡可放心,外子也是肅肅君子,為官以來從不曾有半點徇私。他為國為民,或許會出言無忌,得罪了親友,卻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好處,去坑害別人,更別說什麼害國害民!」
崔十三娘臉色徹底僵住了,想說什麼又咬牙忍住,霍然轉身就走。剛剛到了門外,突然有婢女迎面跑了進來,看見十三娘便是一呆:「崔夫人?貴府有管事娘子過來,說是家裡有事,請您回府……」崔十三娘並未答話,依然是疾步往外就走,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花木之中。
慕容儀要去找程務挺?琉璃怔了一下,突然記起她剛才說過,裴炎是指責說裴行儉貪部下之功,這個部下,大概就是程務挺吧?慕容家和程家原是世交,她這是想去求情,還是說服?想來……不會有什麼用吧?
這話原是許多人都暗地裡嘀咕過的,如此被當眾揭開,好些人看著崔十三娘,眼神都有些不太對了。
待得送走客人,程氏再也憋不住,開口便問:「大娘,你說的都是真的?那裴侍中,今日真的說尚書是搶了部下功勞?」
趙幺娘輕聲嘆了口氣:「人心易變。利字當頭,今日至親,明日也能成為不共戴天的仇敵。事已至此,咱們便只能按最壞的來準備。按理,侍中那邊必有后招,咱們若不一敗塗地,他便會聲名受損。夫人,咱們巳經沒有退路了。」
琉璃知道眼下不是客套之時,點頭道了聲:「多謝盛情。」一面往外送她,一面就招手叫來管事娘子,吩咐她趕緊讓人去請韓四,再去把外院的三郎、四郎、五郎,內院的趙幺娘和紫芝都叫過來。
琉璃點頭笑道:「正是。今日慕容夫人原是準備早些過來的,不想車子恰好在天街邊壞掉了。停車之時,無意中聽到有從宮城出來的人議論,說是獻俘之時,裴侍中突然出列彈劾拙夫,說他欺世盜名,貪圖部下功勞,放縱敵酋,要求聖人處死俘虜。」
此話更是誅心,崔十三娘臉色都變了,那邊阿綾大概是太過緊張,婢女剛送了個新杯盞上來,她手上一抖,杯盞「啪」地倒在案几上,漿水灑得遍地都是,旁邊幾個女眷都站了起來。
崔十三娘臉色不由愈發難看,側身避開了琉璃的禮:「夫人好口才,今日之後,我和外子若不開心,便是心虛,若開口辯解,便是虛偽,就算任打任殺,只怕也是因為問心有愧。甚至於邊疆烽火,聖人重用,更是都可以用來栽成罪名的!夫人既然自認小人,便已是立於不敗之地,還用旁人來看么?」
琉璃嚇了一跳——麹崇裕的夫人怎麼突然來了?還是這個時辰!她心裏枰枰亂跳,連手都沒擦,向席上告www.hetubook.com.com了聲罪便快步迎了出去。剛出了內院,就見慕容儀迎面快步走了進去,一身家常打扮不說,清冷的面孔上居然頗有汗跡。看見琉璃,她劈頭便道:「庫狄夫人,借一步說話。」
琉璃心裏卻是鬆了口氣,含笑點了點頭:「多謝夫人指教。原來裴侍中,或是與你們交好相熟的人,絕不會顛倒黑白,坑害我家夫君;也相信裴侍中今日提議,定會讓我大唐邊疆長治久安,無人再敢反叛!」
琉璃皺眉喝道:「住口!我告訴你們此事,就是怕你們這樣胡言亂語。此事一出,外頭還不知有多少人在等著看咱們家的笑話,等著挑咱們家的錯處。你們若是意氣用事,哪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只會給這個家、給你們的阿爺招來更大的禍事!他巳被人彈劾,你們若是再惹禍上身,你們讓他又如何去應對這內外交困的局面?」
趙幺娘怔怔地抬頭看著琉璃,那眼神,彷彿是第一次瞧見她。
三個孩子都點頭應了。轉身往外走時,參玄安撫地拍了拍慶遠,又伸手用力攬了攬延休,三兄弟並肩而行,彼此間的距離明顯比平日近了許多。
慕容儀點了點頭:「的確是裴侍中,而且,聖人已當場准奏。郡公讓我轉告夫人,家裡趕緊做些準備,最好請個相熟的醫師過來……」
她低頭沉思片刻,心裏已有了決斷:「好,我明白了。紫芝,你去安排一下,務必讓大家都謹言慎行,告訴他們,誰敢胡說亂動,立刻全家發賣!另外,再叫小米帶上幾個口齒伶俐的婢子到花廳那邊待命。幺娘,你跟我回去——」她抬頭看了花園的方向一眼,咬緊了牙關,「送客!」
「你們記住,天道無情,這世間原本就不會處處都公正,然而天道也無私,凡事最終必有公論!你們且忍這一時意氣,多等幾年,天下人必會還阿爺一個公道,至於那些昧著良心造謠污衊之人,他們也必定會有報應!」琉璃看著三個孩子,臉上慢慢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不信?你們要不要跟阿娘來打個賭?」
琉璃心頭的怒氣禁不住又有些往上拱。其實今天若是其他任何人上奏,她大概都不會如此詫異、憤怒。可這個人,卻是口口聲聲叫著裴行儉阿兄、日曰夜夜端著副君子面孔、他家夫人甚至還在這邊賀喜應酬,轉頭他卻插了這樣一手好刀!
慕容儀鬆了口氣:「夫人不必客氣,我家郡公在西州時多蒙賢伉儷照應,貴府眼下危機重重,請夫人對下人多加約束,萬萬不能讓人再抓住把柄。若是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但管吩咐,郡公和我定然儘力而為。妾身這便告辭了。」
她把慕容儀送到門口,目送她上了馬車,轉身沒走兩步,卻聽身後那車夫似乎問了一句:「去程將軍府?」
崔十三娘咬唇看著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氣:「夫人口齒鋒利,妾身望塵莫及,只是世上的是非善惡,卻不是憑夫人一張利口可以判定的。妾身這邊告辭了,望夫人莫動肝火,保重玉體。」
琉璃好不意外:「十三娘?」
琉璃心裏一震,沒錯,這名利圈裡,人心的親疏向背,不過決定於兩方利益是否一致,所以裴炎今天才會公然翻臉,所以趙幺娘才要撐自己到底。而自己眼下根本不能後退一步。退,只會坐實罪名,就算她不在乎,裴行儉不在乎,幾個孩子呢?難道接下來這幾年,他們就只能大門不出了?
趙幺娘臉色早已恢復了平靜,聞言搖了搖頭:「多謝夫人,只是我家夫君不過是小小記室,再說無論裴侍中如何顛倒黑白,此番尚書畢竟是大捷而歸,聖人縱然不願有賞,斷然也沒有和_圖_書處罰的道理,幺娘原是不必做什麼準備。倒是夫人這邊,說不定有人會落井下石,藉機生事,夫人還是要當心些。除了小郎君們外,夫人還要多多約束下人才好。再者,裴侍中愛惜羽毛,崔夫人手段玲瓏,說不得會設法去落實尚書的惡名,夫人不可不防。」
琉璃暗暗嘆氣,果然是聰明人,自己原是有備而來,才能咄咄逼人,她在措手不及之下,居然也一句話都沒說錯,到現在還能如此風度……可惜,自己卻不能不逼人到底!她瞧著十三娘冷冷一笑:「多謝夫人關懷。橫豎善惡自有報應,公道自在人心,我自會平心靜氣,靜待天裁!」
看著孩子們的背影,琉璃眼眶一熱,淚水毫無徵兆地突然滾了下來。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對所有的壞結局都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當這一切真正來臨,當她眼睜掙看著他被欺辱踐踏,看著幾個孩子轉眼間就不得不成熟起來,這滋味,卻依然是如此錐心刺骨……一旁的紫芝眼圈也紅了,低聲道了句:「娘子勿要傷心,小郎君們定然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裴行儉走上兩步,伸手撫上了她的面頰,柔聲道:「我沒事。」他的拇指輕柔地抹過琉璃的眼角,拭去了那裡積蓄的淚水,聲音也愈發溫和沉穩:「琉璃,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琉璃呆了一下,提起裙裾跟著來人便一路跑了出去,剛到內院門口,抬頭便瞧見了那個走進門來的熟悉身影。她腳下一頓,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僵,腳步越來越沉,沒走幾步,全身便沉重僵硬得幾乎不能動彈。
程氏便往琉璃身後看:「慕容夫人呢?她怎麼沒過來?」
「當眾受辱」,琉璃只覺得心口彷彿生生塞進了一團烈火,疼痛焦灼,難以名狀。可不是當眾受辱?而且當著滿朝文武、數萬禁軍的面,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俘虜詛咒、宰相指責、皇帝准奏!十幾年來最大的凱旋盛典,轉眼間就成了一個最大的笑話,他是一個骨子裡何等驕傲的人,他現在、現在……她腦中亂鬨哄的,彷彿有千萬隻蜜蜂同時飛舞,她聽見慕容儀在說:「夫人放心,裴尚書的功業有目共睹,縱然侍中位高權重,也不會人人都趨炎附勢,昧了良心……」這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卻跟別的聲音攪成了一團了,怎麼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義。
她平日為人便溫柔,這番話又說的委曲,好幾個與她交好的女眷,臉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琉璃卻是搖頭一笑:「夫人說得好!視親族為仇寇,自然不會是為了一時之氣。記得今日夫人還跟我說,裴侍中為了北疆捷報歡喜得半夜沒睡,說朝廷中也只有拙夫和劉相文武雙全,可以出將入相;我聽著還傻歡喜了半日,誰知原來這文武雙全、能出將入相便是他最大的罪過!誰叫他三戰三捷,風頭太盛呢?這世上原是有人一旦大權在握,便斷然容不得旁人再威脅到他的!」
崔十三娘驚訝地挑起了眉頭:「我?」
這篇話說出來,花廳里已是人人變色,誰也料不到琉璃居然會直接發難。崔十三娘站了起來,聲音有些發顫:「阿嫂……庫狄夫人,我也不過是后宅婦人,外頭的事情一概不知,不然便是借我十個膽子,今日也不敢上門自取其辱。至於我家夫君為人如何,大伙兒也都知道,不必我來多說,這朝廷之事,關於大是大非,不是咱們能夠隨意揣測的。只願夫人莫為一時之氣,便視親族為仇寇。」
她揚聲把小米幾個都叫進廳里,逐一吩咐了她們去何家鋪子、幾位安家表兄以及阿燕的念慈堂等幾個去處:「跟他們說,別的都不用管,只是想盡辦法讓今日和_圖_書之事在市井裡傳開,讓大家都曉得,今日有奸相嫉賢妒能,污衊功臣,曰后還會有小人趨炎附勢,顛倒黑白!」
定了定心神,她還是柔聲吩咐幾個孩子:「你們先回外院吧,什麼都別說,今日定然是不會有什麼貴客登門了。已經到了的族中兄弟,你們照舊好好招待著,就說外頭有事,阿爺還不知何時能回家。這幾日你們先都別出門了,在家溫溫書,幫阿娘多帶帶六郎,外頭的事情都不用管,有阿娘呢!」
趙幺娘奇道:「那夫人您……」
慕容儀驚訝地看了琉璃一眼:「正是。我家郡公適才遣人回報說,獻俘之時,裴侍中突然出列,指責裴尚書貪部下之功,妄縱敵酋,欺世盜名,要求聖人處死這次投降的俘虜。」
琉璃心裏卻是一動:如果大家是在閑坐至中,突然從崔十三娘嘴裏聽到被她遮掩過的消息,結果又會如何?這個……難道是自己太多疑了?
裴行儉依然是一身戎裝,除了下裳略有褶皺和灰塵,看去竟是整潔之極。看見琉璃,他伸手摘下了頭盔,露出的面孔雖然多了些風霜痕迹,似乎還帶著點蒼白和倦色,神色卻依然從容平和,嘴角甚至還漸漸露出了琉璃最熟悉的溫暖笑意。彷彿他不是從戰場歸來,也不曾遭受任何屈辱,而只是尋常日子,散朝回家……琉璃心裏酸澀得難以形容,眼前也是漸漸模糊,卻怎麼都捨不得移開視線。
琉璃點了點頭。程氏的眉頭頓時深深地鄒了起來:「怎麼會這樣?」
花廳里頓時一片安靜,不少人更是下意識地往後閃了閃,似乎這樣就能離琉璃遠一些。
趙幺娘一直眉頭未展,見左右無人,才躊躇道:「今日夫人所言固然解氣,但日後之事到底如何卻是難說,夫人既然翻臉,裴侍中那邊的人只怕會更無顧忌。」琉璃淡然道:「我要的就是翻臉,就算壞了我的名頭,也不能讓他們做了惡事之後,還端著假仁假義的面孔來噁心人!」更重要的是,她要把懷疑的種子種在大家心裏,待得那些揣測一一應驗的時候,自然就會生成參天大樹。
她這樣一笑,幾個孩子的臉色也都緩了過來。慶遠便用力點頭:「善惡有報,那些惡人自然都會有報應!」
程氏臉色微變,卻依舊點頭快步而去。
慕容儀眉頭一皺,突然拔高了聲音:「庫狄夫人,你若亂了方寸,貴府當如何?裴尚書和幾位小郎君又當如何?」
崔十三娘再也忍耐不住,皺眉道:「夫人又何必如此胡攪蠻纏?」
後園的花廳里,女眷們都已用過了飯,正端坐閑聊,琉璃一進門,劉氏便笑道:「夫人一去這麼久,我還以為您一心盼著裴大將軍回來,把咱們都忘了呢!」
這句話就如一盆冷水澆在琉璃頭上,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忙鄭重地欠身行禮道:「多謝夫人指教。」
琉璃緩聲道:「我要的,是他們也不能贏。」在朝堂上,裴炎名聲人緣都極好,可在民間,誰知道裴炎是誰?相反,裴行儉斷人如神、用兵如神的名聲卻早已聞名遐邇。這奸相讒害將軍又是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傳統戲碼,以今天獻俘的聲勢、以麹家安家加上藥堂義坊在市井裡的影響力,她有十二分的把握,不用三五日,裴炎這名字在長安街頭就會臭不可聞——市井之語的確不能影響朝政,卻可以決定家族和個人的名聲。就像在當年的酉州,裴行儉在高門大戶中起初並無人緣,可到後來,誰又敢當眾說他一個不是?
眾人心裏都明白,這多半是裴炎回府,發現崔十三娘來了這邊,趕緊派人叫她回去,可惜依然來遲一步——如此看來,她對裴炎今日所為,還真是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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