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1章 蒼天有眼 報應有時

裴行儉低頭凝視她半晌,點了點頭:「好,咱們不說這些了。你說的是,咱們儘力而為,問心無愧就好。」
裴行儉眼神更是柔軟,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低聲道:「你放心,我會好好保重身子,好好陪你,我還想看看,我家琉璃老了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琉璃默然打起窗帘,看向了大明宮的方向。其實,自己也是個沒種的吧,所以只敢去毀裴炎的名聲,只敢在崔十三娘身上撒氣;然後,大家都一敗塗地!
裴行儉的聲音里明顯帶上了詫異:「嗯?」
琉璃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給裴行儉一個縣公,卻給那兩員上書表功的副將一人一個郡公,李治這是覺得當著文武百官、數方禁軍對裴行儉的那番羞辱還不夠,還要在天下人面前再羞辱他一次?
崔十三娘愣了愣,還未開口,琉璃已柔聲問道:「他們是不是一直在喊,裴行儉不得好死,就像獻俘那日一樣?
裴行儉睜開眼睛,皺眉道:「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莫把這些罪孽往自己身上扯。」
另外幾個人還要說話,裴行儉低聲道:「你們先出去吧,我和你們阿娘有話說。」
好一會兒,她聽見裴行儉咳了兩聲,苦笑道:「不過,你若是再抱得這麼用力,只怕我就算想守約,也不成啦!」
是啊,她只記得他在三次大勝之後,就再也沒了聲息,但如果是告老還鄉,如果他肯放下一切就此離開,在史書上,那也是名將蒙塵,黯然離去的悲涼結局吧。但對她來說,這卻比她最美好的夢還要美好,好得讓她只怕睜開眼就會發現,這一切不過真的只是一場夢而已。
琉璃直起身子,定定地看著他的眸子:「第二件事我想好了,就是,你剛才答應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到。守約,你是守約,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日食?琉璃不由「啊」了一聲。眼下日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精通曆法的人已能時不時地提前算出日食,但大伙兒依舊相信,日食是天子失德,蒼天示警。一旦發生日食,天下必然震動,皇帝更要戒齋祈禱,懺悔罪過,如果在殺伏念他們之前出現日食,這件事的確完全可以阻止。她脫口道:「那你不能……」
琉璃暗叫不好,挑簾走了進去,只見裴行儉靜靜地看了過來,琉璃心裏一陣發虛,想解釋一句,床榻旁的參玄卻是高興地一揮拳頭:「阿娘來了,阿娘今日說得真好,沒想到老天還真是開眼了!」
琉璃哽咽道:「那你還這樣!」
裴行儉笑著嘆氣:「我只當自己是有四個兒子,今日才發現,怎麼還養了兩個小娘子?三郎,快些拿條繡花帕子給他們兩個擦擦淚吧!」
那天他說了,他不會有事,這幾天他也的確表現得若無其事,無論朝堂上如何一邊倒地支持裴炎,就連跟他回京的程務挺和張虔勖都先後聲稱,阿史那伏念的確是被他們所逼而降,他也只是一笑而已:「他們都是我的副將,難不成我還要去跟他們爭功,貽笑天下?」
這年頭還不許人私下研究天文?難怪李淳風當年教他天文都像是在做賊!琉璃想了半日,也只能嘆氣:「果然都是命數。」她心裏突然一動,李治不是很喜歡打人臉嗎?那天他午時殺人,午後就出現了日食,老天把這麼大記耳光扇在他臉上,那滋味一定很爽吧?還有裴炎……也許這才是,蒼天有眼?
裴行儉「噓」了一聲,伸出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輕輕摩挲了兩下,皺眉道:「你不疼的么?這麼深的牙印,都快被你自己咬破了。」
回到家中,她問得一聲裴行檢正在休息,在外頭看了一眼,便去沐浴更衣,洗去這一身煙火汗水。再回卧房裡,卻聽見小米正在繪聲繪色地說著剛才發生的事情。
琉璃睜大眼睛瞧著裴行儉,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和他一起告老還鄉,陪他一起回河東……她聲音都有些不穩了:「真的?」
琉璃心裏緩緩升起的竊喜的泡泡「啪」的一聲徹底破了,一時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半晌才道:「你不是說過么,凡事有命,咱們只要儘力而為,問心無愧就好。你是將軍,平定戰亂是你的本分,但皇帝宰相們要亂來,怎麼能怪到你的頭上?如果你曾惹怒過皇帝,所以這些都算你的錯,那首先該死的,應該是我!」
琉璃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心裏並沒有覺得有多痛快。她回頭向諸位臉色各異的中眷裴女眷點了點頭,一語不發地轉身上了自家馬車。
琉璃笑著打斷了她:「看來夫人不但是眼瞎心盲,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再說一遍,我家夫君是堂堂正正凱旋,那些說他爭功縱虜之人就是嫉賢妒能,就是污衊誹謗。我之前跟親朋好友是這麼說的,今日跟夫人也是這麼說的,日後就算去宮裡去朝廷,我也照樣敢這麼說!我願讓天下人都聽到我這番話,我明地里宣揚還來不及,又用得上什麼暗地裡去誹謗?夫人,難道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公道自在人心www.hetubook.com.com!」
琉璃忙道:「守約,是我。」
琉璃看著那已變得暗紅的手帕,簡直怒不可遏:「我就這麼說,就是混賬東西,就是沒人稀罕的破玩意兒!」說完,那滿腔的憤怒擔憂再也壓抑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琉璃閉著眼睛,鼻端是他清爽的氣息,耳邊是他溫柔的話語,他說會和自己一道離開長安,會陪著自己慢慢老去……突然再也不敢睜開眼睛。
好在裴行儉的底子到底還好,韓四又守在一邊不斷調整用藥用針,到了第三日早間,他漸漸清醒過來,也能自己喝下藥了。琉璃幾乎喜極而泣,親手給他餵了半碗葯下去。裴行儉瞧了她半晌,啞著嗓子笑道:「我算知道了,這做病人原是世上最省力的事,辛苦煎熬的,還是沒生病的人。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再憂心了。對了,我睡了多久了?」
琉璃奇道:「這跟你有什麼干係?」
崔十三娘似乎沒料到她不曾否定「散布」二字,卻直接問什麼謠言,怔了一下才道:「不就是說外子奸佞,嫉賢妒能,才公然誹謗裴尚書,好大權獨攬!」
裴行儉深深地看著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好。琉璃,這一輩子,一直都是你在陪我,以後,就是我來陪你了,我不會失約。」
「蒼天有眼呢,崔夫人!夫人今日既然讓我發誓,好,我庫狄琉璃在此對天發誓一這件事,我所作所為,問心無愧!今日之事,是非曲直,蒼天必將給出一個公道;善惡忠奸,必然會得報應!誰為了一己私利昧著良心害了別人,誰就不得好死!
眾人點頭不迭,七嘴八舌地又說了好些同仇敵愾的話。待得家廟裡裡外外都收拾乾淨了,琉璃才帶著眾人出了家廟,正要上車,卻見巷子的盡頭,好幾輛高大的馬車已將道路擋了個嚴嚴實實,不由奇道:「這是誰家的車子?」
崔十三娘並不理會琉璃的言辭,只是冷笑了一聲:「我這兩日才明白,為何當日夫人一聽說獻俘之事,口口聲聲便說什麼我和外子定然會四處造謠生事,糟蹋裴尚書的名聲。妾身無知,原先還納悶,夫人這是想到哪裡去了?又以為夫人是急怒之下口不擇言,卻沒料到夫人是深諳兵法,謀定後動,自己才好四處散布謠言,污糟外子的名聲,也好叫世人都不曉得裴尚書攬功爭利的那番作為!」
琉璃和裴行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時笑出了聲。
「說一個堂堂正正帶著部下凱旋的將軍是爭功,說一個規規矩矩按慣例為俘虜求情的總管是枉縱,夫人,你也不是愚昧無知、厚顏無恥之人,怎麼說得出這樣荒謬的話來?你怎麼還有臉說別人是污衊誹謗?」
彷彿應和著她的一聲,遠處有人高聲叫道:「日食了!日食了!」隨即各處都亂鬨哄地響了起來。
彷彿聽見了那一聲聲凄厲的詛咒,崔十三娘的臉色變得一片慘白。在場的女眷想起那場景,也有些頭皮發麻。
被燭光映得微微發黃的窗紙上,那個端坐在書案前的人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動過了。
琉璃瞧了地上那兩人一眼,微笑道:「崔夫人,我先走一步。這兩個人么,勞煩你送到萬年縣去好了,到了那邊,咱們也正好把這裏發生的事,咱們適才說的話,一字一句、原封不動地說給更多的人聽,讓大伙兒知道什叫天理昭彰!」她抬眼瞧了瞧崔十三娘身後的人:「還有諸位,待會兒堂上見吧,也好叫長安人都認得各位的門楣不是?」
琉璃站在牆根下,回頭看著這個院子,一口氣這才嘆了出來,滿心都是沉甸甸的無力。
她的聲音並不如何響亮,甚至比平日更為輕柔平靜,但那自信無比的聲音卻自有一種難言的壓力。在場的洗馬裴諸人臉色都變得不大好看,幾個膽小些的女眷更是退後了兩步。崔十三娘也是睜大了眼睛,嘴唇抖了好幾下,才咬牙道:「我有什麼不敢的?我崔十三也對天發誓,崔十三若是故意害人,便天誅地滅……」
那日獻俘生變之後,中眷裴的女眷都走得極快,琉璃原以為李治封縣公的制書一下,族人們只怕會離自己更遠,沒想到這一回主動留下來幫忙的女眷卻著實不少,年輕一輩更是一個沒走。幾個女眷先是上來問了裴行儉的病情,隨即話頭一轉便說起這次獻俘前後的事情,皇帝如何大家自然不敢說,但話里話外對裴炎卻著實沒留情面。
琉璃忙跟韓四說了昨夜他手上受傷的事。韓四打開包紮看了幾眼,搖頭道:「傷口看著還好,這脈象也不像是外邪,倒像是內傷,多半還是鬱結太過之故。」
琉璃的嗓子乾澀得說不出話來,擺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那小廝等了片刻,大約見她沒有下文,便問道:「那小的這就去回稟給阿郎?阿郎反覆叮囑過,那些俘虜如何處置一有消息,要即刻回稟給他。」
琉璃想笑一笑,眼眶卻是一陣發熱,卻聽他啞聲道:「你也趕緊去歇一歇吧。和-圖-書明日還要祭祖會宴,這回我是出不了面了,你只怕還要去辛苦半日。你再忍忍,等三郎娶了媳婦,咱們就舒舒服服在家做著阿翁阿家,再不去忙這些。」
裴行儉嘆道:「我不是為爵位生氣,只是覺得天意弄人,哪怕晚上一日半日呢。我自負才智,今日才曉得,世間的命數,原來真的……」
琉璃看著他們父子,心裏又是歡喜又是酸澀,轉身擦了擦眼角,回頭卻瞧見裴行儉正微笑著看向自己,又指了指鬢角。
「崔夫人,你家侍中官拜左相,權傾朝野,朝中大臣們都在替他說話,可你當真覺得,這樣一來,無論你們怎樣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這黑就能變成白,這鹿就能變成馬了?別人要是膽敢不吃騙,不肯被你們騙,甚至揭穿了你們的騙,那就是天理不容的大罪!可是崔夫人,你這麼想就錯了,天理不在你們這邊,你們騙得過聖人,騙得過同僚,卻騙不了天下蒼生,就算你們能騙天下蒼生,也騙不了咱們頭上的蒼天!
晨鼓聲轟然響起,又慢慢停歇了。窗外的天空變得越來越亮,陽光不知何時已悄然爬上窗欞,那一抹微黃似乎是在無聲地宣告:今天,又是一個深秋的大好晴日。
琉璃心裏一緊,看著裴行儉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在裴行儉只是出神片刻,眉宇便舒展開來,看著琉璃微微一笑:「你這麼瞧著我作甚?難不成我這模樣,還能去劫了法場?」
這邀請幾乎帶著種魔力,兩個退得最遠的立時掉頭就走,另外幾個也喃喃說了幾句告辭的話,飛快地跑開了。在馬車轆轆聲中,深長的巷子轉眼間便空曠了許多,只有崔十三娘沉默地站在那裡,面孔僵硬,牙關緊咬,卻依然站得筆直。
琉璃一腔怒火已憋了好幾日,聽到這話,朗聲笑道:「裴侍中那般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都不怕沒人奈何他,我怕什麼?」
琉璃納悶道:「那多留一日半日又能如何?」
裴行儉目光頓時一暗:「是我對不住他們。」
有人便道:「嬸子放心,天下明白人多著呢,九叔的事情如今長安城誰不知道?我家管事昨曰還跟我說,他出門去買米,那原本相熟的掌柜便問咱們家是裴相公家這邊的,還是裴將軍家這邊的,一說是裴將軍家的,連錢都不肯收了,說若是裴相公家的,他非往米里吐口唾沫不可。」
裴行儉淡淡地笑了笑,眼裡卻滿滿的全是蒼涼:「多留一日,哪怕多留一個時辰,或許我就能保下他們了——我反覆算過,十月初一,午正之後多半會有日食。」
琉璃心知自己前些日子的布置已經奏效,臉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正要開口,隱隱聽得遠處有鼓聲隆隆響起,卻是已經到了東市開市的時辰。不知是誰突然說了句:「哎呀,那些突厥人只怕都已人頭落地了。」
琉璃依舊沉默地看著地上的日影,半晌之後,才抬起頭來,淡淡地道:「那麼敢問夫人,這些人之前一直在喊誰會不得好死?」
突然間,窗紙上的人影往前一傾,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砰」的一聲落在了地上。琉璃再也忍耐不住,邁步衝上了台階,還未到門口,就聽裏面傳來一聲微帶嘶啞的斷喝:「不許進來!」隨即便是更大的一聲脆響。
琉璃慢慢笑了起來,只覺得一顆心就像春日里的樂游原,鮮花乍放,滿地陽光。
崔十三娘在琉璃面前停住腳步,冷冷點了點頭:「庫狄夫人好威風,好手段。」
鬱結太過!琉璃牙根都快咬碎了,回頭看著裴行儉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緊鎖的眉頭,不由心如刀絞。此時她便是想以身相代,也不可得,只有寸步不離地守著他,親自給他喂葯擦身,不斷地忙忙碌碌,心裏才會略微好受一點。這樣熬了兩天,整個人便瘦了一大圈。
崔十三娘臉上怒氣一閃,脫口道:「夫人說話當真是百無禁忌,明明是裴尚書與部下爭功,又枉縱敵酋,才會有今日之事,你卻能顛倒黑白,指使人四處污衊誹謗朝廷命官,夫人如此行事,當真覺得沒人能奈何你么?」
琉璃的眼睛也跟著紅了,那刺眼的碎片幾乎就像是扎在她的眼珠子里,她不敢亂動,勉強記起似乎先要止血,忙用手帕繫緊了他的手腕,又讓他把手舉高一點,那鮮血卻依然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流淌,很快就染紅了整條手帕……正焦急間,臉頰突然一酸,卻是裴行儉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捏了捏她的臉。琉璃怒道:「你做什麼呢?」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道:「其實這一回,我也不是沒有法子反擊,只是,這幾個人如此行事,說到底,不過是秉承聖意,就算我讓他們名聲掃地又如何?眼下這朝廷上,多幾個對聖人忠心耿耿的臣子,總比少幾個要好。是我讓你們受委屈了。」
小廝看了琉璃一眼,吞吞吐吐道:「不過程務挺和張虔勖,都會封……郡公。」
琉璃好容易才壓住嗓子里的哽咽:「你睡了兩天兩夜了。」
崔十三娘臉色更沉,並不接話,m.hetubook.com.com轉頭吩咐道:「把那兩個人帶來!」
琉璃扭頭高聲吩咐了一句:「快去把紫芝叫來,帶上最好的金創葯!」這才疾步上前,一把將他的手搬了過來,就見他的手掌已被割得鮮血淋漓,還有尖銳的碎片留在肉里,可以想見,剛才那一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幾個孩子瞧著裴行儉肅然的臉色,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住了,卻不敢不聽,互相交換著眼色,退了出去。琉璃心裏也有點發虛,一步步挪到床邊,低聲道:「我也沒想到她們會抓了舅兄的人,若不如此,我怕連累了舅兄。」
崔十三娘深深地呼吸了幾下,也慢慢平復了心緒,瞧見琉璃不語,她揚頭逼上了一步:「庫狄夫人,人我已經帶到了,你敢對天發誓,此事與你無關,這些人不是你指使的嗎?」
他聲音里的黯然和慘痛實在太過深刻沉重,琉璃縱然在頭昏腦漲之中,也不由倏然而驚,抬頭道:「你說什麼?什麼一日半日?」
琉璃隱隱猜到了她的來意,忍不住又抬頭看了看天色。中眷裴的女眷自然也有人認得崔十三娘,便低低地「呸」了一聲:「她還有臉來堵嬸子!」
琉璃哪裡等得了,推門便走了進去,抬眼一瞧,不由失聲驚呼了出來。
琉璃如何還不知她的打算,心頭一轉,挑眉奇道:「謠言?什麼謠言?夫人聽見什麼謠言了?」
十月朔的家祭和會宴原是裴氏這樣的大家族才會遵守的古禮,這幾年裴行儉時常不在京中,參玄代他行祭祀之事早已輕車熟路,琉璃則是帶著女眷在家廟外頭行禮、奉祭。一套繁複的儀式之後,時辰已是不早,男女分坐,一碗碗用今年的新米和麻豆羹拌成的黍臛被端將上來,大家吃過之後,再象徵性地用上半碗野雞湯做的熱湯餅,這頓會宴便算完事。男子們起身離去,琉璃則帶著女眷們掃尾。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東市午時開市,刑場午時殺人,這開市的鼓聲可不也是催命之聲?琉璃的心情更是複雜難言,眯著眼睛看了看天空正中那輪依舊燦爛耀眼的太陽,她輕輕嘆了口氣:「你們說得是,這世上從來沒有一世能瞞得住人的陰謀詭計,說不定連一時都未必能瞞住,蒼天有眼呢!」
裴行儉似乎怔了一下,放緩了聲音:「琉璃?你……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聲音依然有些發啞。
崔十三娘縱然千伶百俐,也被這句話堵得有些回不過神,幾個中眷裴的年輕女眷更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裴行儉卻彷彿看出了她的想法,眼神里滿是無奈,半晌才道:「琉璃,咱們明年把參玄的婚事辦了,我就告老還鄉,咱們一起回河東好不好?」
裴行儉緩緩搖頭,聲音越發艱澀:「我不能說!私習天文乃是大罪。何況聖人對我心結已深,我若貿然揭開,只怕不但救不下那些人的性命,還會連累到李公的家人,也害了你們!至於旁人,誰又肯為那些突厥戰俘去冒妄言天象的風險?」
琉璃坦然道:「我不光是要出這口氣。參玄他們才多大?我不能讓他們出門之後,被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侮辱恥笑。他們不該受這個!」
一言未了,突然就聽遠處又是一陣隆隆鼓聲,那聲音又響又急,還夾雜著鳴錫的聲響,動靜與平日大不相同。眾人不由相顧愕然,中眷裴這邊一個年級略大的女眷失聲道:「這鼓聲……只怕是日食了!」
九月底的黃昏已很有些寒意,一陣陣西風穿過書房外的廊廡吹在琉璃的身上,等她回過神時,才發現手腳都已被凍得有些發麻。
琉璃更加驚奇:「這不是實情么?」
這一聲說出來,洗馬裴的幾位女眷已是面無人色,連那幾個粗壯的護衛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驚惶。天空多少已有些暗了下來,風彷彿更大了。洗馬裴那邊好幾個人哆嗦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往後慢慢退了幾步。
裴行儉滿臉無奈,用沒受傷的手輕輕拍了拍琉璃:「是,是,都是些破玩意兒,咱們都不稀罕,還不成么?」
書房門口,紫芝「砰」地沖了進來。
另一個人也點頭:「可不是,我家小子去西市買弓箭,也被人間了是哪個裴,差不多都是這話。那賣弓箭的還說了,眼下誰給那裴相公說話,誰就是瞎眼沒心的小人!可見大伙兒都明白著呢!九叔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這奸人詭計,能蒙蔽聖人一時,難道還能蒙蔽聖人一世?」
她的聲音里,自有一股凄厲的控訴之意,長長的小巷彷彿都回蕩著這一問。沉默之中,好些人只覺得身上陽光彷彿都黯淡了下來,西風吹在身上竟是寒意刺骨。
裴行儉抬頭瞧著窗外,低聲道:「三日前,我上道一張奏摺,請求聖人看在改元大赦,不宜殺生的份上,多留伏念他們幾日,哪怕留著日後出征祭旗也好。沒想到,聖人對我的厭憎已到如此程度,轉頭就定了十月初一全體處斬。」
小廝點頭應了,轉身進了書房的院子,琉璃依然放輕步伐從泥地里穿過院子,走到廊廡邊m.hetubook.com.com的窗戶前,默然傾聽著裡頭的動靜,一顆心慢慢地提了起來。
琉璃怔了一下,趕緊鬆手,窗戶外頭突然傳來「撲哧」一聲笑,她忙轉頭看去,就聽一聲低低的「快跑!」隨即便是一陣腳步亂響,還夾雜著光庭稚氣的聲音「阿兄,阿兄,你們等等我!等等我呀!」
琉璃胡亂點了點頭,見那小廝往書房的院子走,又忙叫了聲「慢著」。思前想後半晌,她也只能嘆道:「你去回報給阿郎吧,說得緩一點。我、我會在外頭瞧著。」
聽他說得平和,琉璃原該鬆口氣,但不知為何心裏卻是更酸。她不敢多想,只順著他的話頭說了些祭祖娶婦的閑話。沒說幾句,外頭一陣響動,卻是昨天守到半夜才歇下的幾個孩子都醒了,聽說裴行儉好轉,忙都跑了過來。看見裴行儉的笑容,幾個孩子都是如釋重負,慶遠和光庭更是紅了眼睛又哭又笑。
縣公?琉璃微微點頭。對裴行儉的軍功而言,一個縣公實在封得太小氣,不過,有這麼個安慰獎,或許也是聊勝於無?
「對了,還有枉縱敵酋,請問夫人,我家夫君是把這些人放了還是賣了?難不成將敵酋活捉到聖人跟前,再替他們求個情,就是枉縱?那大唐開國以來,以前那麼多獻俘的大將軍又算什麼?更別說大唐天子們對以前的戰俘都是慈悲寬和,莫說投降的,便是被活捉回來的,也都是給予善待,聖人們如此行事又算什麼?
院子外頭也傳來了孩子們的嬉笑打趣的聲音。在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里,陽光彷彿都燦爛了許多,那些急促的鐘鼓聲不知何時已停息了下來,太陽依舊靜靜地掛在碧藍的天幕上,圓滿得彷彿從來不曾被任何陰影遮擋過。
書童對這一切早已習慣,點頭領命而去。
卻見幾個粗壯的護衛從馬車後面拖出了兩個人,往地上一扔。那兩人都是布衣麻鞋,滿臉憤然,卻被堵住了嘴,作聲不得。
可是,他一個人待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要麼是伏案疾書,不知在寫些算些什麼;要麼就像剛才那樣,手裡拿著一卷書,卻半天都不會動一下……「咚、咚、咚」,遠處傳來了一陣暮鼓之聲。琉璃收攏思緒,正準備轉身往回走,就見從大門方向突然快步跑來一人。琉璃認得正是平日在外頭隨身伺候裴行儉的小廝,忙迎上兩步,低聲道:「出什麼事了?」
「難道夫人覺得,他們就該一直這麼喊下去,就該一直被蒙在鼓裡,一覺得是我家夫君讓他們送命,這才算是天公地道?如果讓他們死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死的,是死在誰的鐵口之下,知道自己到了九泉之下,應該去找誰算這筆賬,那可就絕對不成了,那就一定是所謂的『污衊誹鎊』?
裴行儉神色有些複雜:「我都聽小米說了,如今市井裡的風聲,也是你推動的。那現在,你的這口氣,已經出了么?」
聽完小廝回稟,裴行儉並沒有作聲,良久才揮了揮手讓他出去,自己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案後頭;小廝進出時捲起的風將屋裡的燭光吹得搖曳不定,窗欞上他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地晃來晃去,但不知怎地,琉璃卻覺得那飄忽的影子里似乎有種格外不祥的僵硬。
琉璃反問道:「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琉璃鬆了口氣:「那倒未必,橫豎我就咬定自己說的是實話,既然是實話,便沒有不敢告訴人的道理。以如今的風頭,我賭崔十三娘不敢跟我去對質。」
崔十三娘指著他們冷冷道:「夫人認得么?這兩人都是夫人舅兄家的夥計,今日在東市法場上,就是他們用突厥語大聲告訴那些俘虜,說害他們的不是裴尚書,而是我家夫君。所以那些蠻夷死前都在高呼我家夫君的名字,說他,說他會不得好死!」
一日無話,到了第二天,天氣更加晴好,清晨起來,便是碧空如洗,萬里無雲。裴行儉已能起身走上兩步,韓四雖然依舊木著一張臉,卻也說並無大礙了。琉璃這才放心,帶著參玄和小米幾個趕往家廟。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心緒才漸漸平復了下來,心底卻依然一陣一陣晃悠悠的落不到實處,想了半日忍不住道:「守約,你記不記得答應過欠我三件事?」
裴行儉依然出神地看著窗外,低聲道:「琉璃,我不在乎那些功勞名聲。就算我自己失約於人,讓那些降人都搭上了性命,於我雖是痛心疾首,於國於民,認真論起來,也算不得什麼。只是從此之後,誰還肯再投降大唐?邊關之上,不知因此要多斷送多少性命,添上多少白骨……都是我考慮不周,是我的錯!」
裴行儉皺了皺眉:「小聲些,琉璃,莫要這樣說話!」
琉璃「騰」地坐起。沒多久,半個裴府便都被驚醒,坊內的幾個醫師陸續都被請到,卻是意見不一。等到天亮后韓四趕來診過脈之後,臉色便不大好看:「這是鬱結於心,邪氣入內,若不好好調理髮散,只怕會傷到根本。」
崔十三娘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夫人果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言善辯,不過你再是口齒伶俐,也隱瞞不了自己指使人胡言亂語之事……」
琉璃鬆了口氣,點頭笑道:「原來果真是,蒼天有眼啊!」
「崔夫人,你說我是誹謗朝廷命官,那麼敢問夫人,我家夫君何時與部下爭功了?他是曾上書自表功勞,還是跟誰說過北疆之功全都在他,與部下無關?他本是定襄道大總管,統領全軍,莫說麾下副將,便是一個火頭軍抓住了敵酋,難道不是他的功勞?他用得著去爭么?到底是誰不顧兼恥,上表聲稱功勞都是他們的,與統帥無關?又是誰閉門不出,一言不發?敢情在夫人眼裡,那上表大發厥詞的人,不是爭功;不聲不響待在家裡的,卻成了爭功?
裴行儉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地上濃黑的一團血痕,伸腳擦了擦,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苦澀之極的微笑:「問心無愧……」
裴行儉眉頭微皺:「明日就是十月初一?」
「崔夫人,你看,我已經發過誓了,你呢?你敢發誓嗎?你敢對著頭上的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發這個誓嗎?」
裴行儉臉色蒼白地站在案幾後面,而在地上、案面上,在他淡青色的袍子上,到處都是斑斑點點的血跡,他手裡還拿著半截支離破碎的琉璃杯,鮮血順著杯壁往下直淌。看見琉璃進來,他「啪」的一聲把那半截杯子丟到地上,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我一個沒留神,手上用力太大了。」
話音未落,就見最前面的那輛馬車車簾一挑,一個身著打扮素雅的女子扶著婢女走了出來,竟是崔十三娘!
抬頭又凝視了一會兒窗紙上的人影,她轉身從青石路邊的地面上一步步輕輕地退了出去。到了門口時,她向守門的書童招了招手,出門又往牆根走了幾步,才對跟上來的書童低聲吩咐:「再過兩刻鐘,你去叫阿郎一聲,請他回上房用飯。」
琉璃更生氣,脫口道:「你才不知道疼呢!不就是個破爵位嗎,什麼縣公郡公,誰稀罕那個混賬東西封的這些破玩意兒!」
幾天不見,她看去居然也清減了不少,一身雪青色的衫子,襯得臉色雪白,眉目之間隱隱帶著怒意,下車后一步步走了過來,整個人居然多了種說不出的氣勢。在她身後,幾位洗馬裴女眷的人也陸續下車,跟了上來。
裴行儉的傷看著雖然十分嚇人,傷口倒不算太深。紫芝原是阿燕一手帶出來的,處理這點外傷自是不在話下,她白著臉忙了半日,把裴行儉的手包成了個粽子,又熬了葯送過來,大約到底失血不少,裴行儉有些發倦,喝完葯便睡下了,比平日更安穩幾分。只是這一日到了半夜,琉璃睡著睡著突然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身邊的裴行儉額頭一片滾燙,整個人竟已燒得昏昏沉沉。
他仰起頭來,閉上雙眼,無聲地嘆了口氣,素來穩定的手竟是徽微發抖。
馬車很快就往外駛去,小米卻是一直興高采烈地站在車上回頭張望,沒多久便大聲笑道:「哎呀,她還站在那裡呢,不過那兩個人已經被放開了。可借啊,她怎麼不把人送去萬年縣呢,果然是個沒種的!」
小廝忙忙地行了個禮,滿臉惶然:「適才交河郡公那邊傳了個消息過來,說是聖人擬定的制書已經到了門下,此番論功行賞,阿郎說是累計前功,會封聞喜縣公。」
裴行儉瞧著她,眼神柔和無比:「是真的。今日我已經告病了,以後再不會去朝廷,等參玄成完親,咱們就走。」
琉璃有些意外,崔十三娘能這樣堵上門來,自然是有些把握的,所以她就不跟十三娘糾纏「散布」二字。沒想到這位居然真的拿到了人,此事多少有些麻煩,自己雖然不怕把事情鬧大,但若牽涉到安家或韓家,卻不能不投鼠忌器。
她胸口火燒火燎,手腳卻是一陣陣地發涼,卻聽那小廝又道:「還有那五十四名定襄道的俘虜,已經定了十月初一全部問斬。」
琉璃伸手一摸,原來自己的頭髮又掉下來了,她隨手挽了上去,突然想起,早年間他們在一起時,他就最喜歡隨手繞著這縷頭髮,臉頰上彷彿突然有些癢,她抬眼一看,卻見裴行儉也目光柔和地看了過來,眼裡全是笑意。
琉璃心道,什麼聖人,我管他去死,死遠點才好呢!這話她到底不敢說出來,只能悶悶地「嗯」一聲了事。
琉璃笑了笑:「不敢與裴侍中相比。」
琉璃這才明白,以十三娘的性子,為何今日會這樣魯莽行事,直接打上門來。她心裏盤算著得失利弊,低頭看了看日影,又眯著眼睛抬頭看了看天色,沒有作聲。
琉璃鬆了口氣,突然聽見外頭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忙往門口迎了幾步。
裴行儉伸手把她拉到身邊坐下,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怪你,她們今日居然能當場抓住舅兄的人,絕不是偶然。我在想,我多少是看錯裴子隆了,這種人脈手段……說來倒是幸虧有這場日食了,不然舅兄多半要吃虧。」
琉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頭將臉埋在他的懷裡,用盡一切力氣抱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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