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蟾光明

廖靜之跟他從小一起長大最了解他說一不二的個性,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出自己的視線。她本來已經半站起來,忽然又重重地坐回原地。心裏的火就像是煤氣灶上燃起的火苗「噗」的一聲,被點到最大,整顆心都像是在油鍋上煎,握著紅酒杯的手越發的收緊,直到指尖泛白,終於還是忍不住將酒杯擲的遠遠的,「啪」的一聲打在不遠處的柱子上,酒水潑灑出來,杯子「嘩啦啦」地碎成了一地的水晶玻璃,聚光燈下反射著人世間最殘酷的光。
沈御風也不多說,只那麼坦然地望著她,夕溪木頭一樣地站了許久,才緩緩地說:「那我……去冰箱里看看。」
「……」
他看得出他回應的那一刻,她幾乎是長出了一口氣,眼裡都是高興。
沈御風這次回頭停了許久,廖靜之又說了兩句什麼話,臉上的笑容也跟著逐漸加深,臉頰上一片緋紅,很有些小女兒的嬌俏在裏面。夕溪瞬間想起了那日祭祖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無論是出身還是樣貌,平心而論,她跟沈御風真的很和稱,並不似她,總是像個局外人。
她在裏面忙活了太久,東西做成又心生忐忑,怕他覺得難吃,但做好了心理建設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機屏幕的光映在他身上,紅紅綠綠的,真是再溫暖不過的場景,她瞥了電視的內容,哈里波利正對著鏡子拿到了紅寶石。這是她最喜歡看的電影,沒想到有天也可以放給他看。
大約是感覺到她表情的變化,梁晨笑著對李巍然道:「你看你,上來就把人嚇住了。」
梁晨看他們這樣笑容更加曖昧,但性格原因並未再繼續說什麼。
「李導這次欽命的女主角讓人意想不到,請問為什麼會選擇夕溪呢?」
她說:「是的,沈御風,我願意。」
「夕溪,好久不見。」梁晨亮起招牌式的笑容率先大步走過來問好,他們之前在徐克的電影里有過合作。
「早就聽說你投資了一間餐廳法國菜做得特別地道,沒想到是Rita呀。看這裏的風格,不會是你親自設計的吧?」
他還記得夕溪為他戴上戒指的那天,天很熱,江城好幾天都沒下雨了。家裡不同意他擅自主張的婚事,但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心。他讓沈忠打電話找夕溪,很長時間都沒有回復。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認為她後悔了。當時他就想,後悔也好,後悔也算是她的一個決定。再怎麼說,他也不能夠強迫她,畢竟這件事本身對她而言就不公平,哪怕她露出半分不願意來,他都不會強求。但後來她居然還是回電話給他,電話那頭誠惶誠恐地解釋她沒有接電話的原因。分明是乾燥的天氣,他總覺得心裏潮潮的,他也沒說什麼,只親自開車去機場接她。那時她參加電視台的一檔節目,跟別的明星搭檔,環球旅行做遊戲,回來的時候自然變得黑而瘦,在機場老遠地看到他推著行李車就奔過來,但到了眼前了,又不敢走近似的,小鹿一般的眼睛望著他。
「哦,」夕溪點頭問,手放在按鈕上,車窗一會兒放下一會兒升起,心不在焉地問,「在哪拍呢?」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夕溪帶著夏天到集合的地點,這裏早已是人山人海。除了劇組的工作人員外,還有藝人,藝人助理、媒體的記者和無數粉絲。不要說梁晨,哪怕是做導演的李巍然的粉絲群都比夕溪的支持者要多得多,他們來的人大部分手裡都舉著「晨」字,或是大喊著李巍然的名字。夕溪是作為該電影神秘女主角今日才亮相的,所以後援團的人沒有來多少,她和助理站在角落裡,夏天大包小包地拿著她的東西,夕溪則替夏天舉著黑傘擋雪。
廖靜之坐在沈御風的對面,右手捏住紅酒杯不停地搖晃,看著沈御風,眼角眉梢都是風情。酒醒了,有幽暗的香氣淡淡的傳出來,馥郁香濃,是她喜歡的味道。她環顧四周看著這裏的設計,沈御風的品位自然是最上等的,整間餐廳沒有什麼堆金砌銀的手筆,賣的是法式美食的地方,用的卻是檀木做的格柵,木格柵上雕出伊斯蘭圖騰式的抽象風格圖案,將光線打散,影影綽綽的映在空間里,地上直接用水泥抹的水平,適當的使用暗灰色的長毛地毯,踩上去可以漫過半個腳面,明明是滴水不漏的奢華,卻刻意做出樸素的樣子,照樣有種如夢似幻的漂亮。
這話倒是讓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不過很快地又恢復了從容:「夕溪選的。」
他那樣靜下來,周圍的空氣彷彿就凝滯,就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冷清又深邃,讓人看不透。
沈御風慢條斯理地切著牛排,低低地「嗯」了一聲,並沒有特別想要搭話的意願。好在廖靜之既然主動來找他,也就做好了被冷落的準備,對他的冷淡視而不見,只慢慢喝一口紅酒目光又落在www.hetubook.com.com他左手的無名指上。她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又抬抬下巴:「表哥,這個戒指,還真是特別。」
不知道是因為剛剛睡醒還是怎樣,看著她總有些恍惚的感覺,她小鹿一樣的眼睛,總有種迷離的神色,讓人只想把她拉過來仔仔細細一看究竟。好一陣子,他才說:「嗯,你做了什麼,端上來吧。」
沈御風挑起眉峰,廖靜之只覺得他的目光好似鋒利的刀刃從自己的麵皮上劃過,心緊跟著一跳,下一秒就見他站起身,她下意識地同時起身拉住他的袖口:「你去哪裡?」
她看他好像心情不錯的樣子,含笑說:「做主持人跟演員很不一樣的,要在鏡頭前面做菜做得漂亮,也要下一番苦工。有時候覺得自己可以,但真的討了差事來去做,未必真的能成就一個節目。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以前也不是沒有做過……」
沈御風難得痛快地回她的問話,開口就反問:「我為什麼不能來?」
夕溪只覺得身上一暖,緊接著就是清醒后的窒息。她掙扎了一下,李巍然才放開她。
她的心陡然一滑,想要抽離時,他的手又很快地放開了。
「古裝劇都在橫店唄,還能在哪。」蘭雲在電話那頭頓了頓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去那兒,不過這次情況特殊你就忍一忍。」
他又朝里走了兩步,回頭望住她問:「為什麼不開燈?」
經理當她是嫌鑽石太小,就說:「要不夫人看看裸鑽,我們這裏也是可以定製的,只是人工設計製作要等上一段時間,不過結果一定是非常值得期待。」
他走出門,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夕溪彷彿被這關門聲震住,許久才向前走了兩步,慢慢地扶著沙發扶手,一點一點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夕溪往酒店裡面走,迎面就看到李巍然同大明星梁晨從大堂里走出來。
李巍然聞言,神色晦暗不明。
他抬眼看牆上的壁鍾,竟然已經將近午夜,她還很精神的樣子,倩影距離他不過寸許,側影美得驚人,盤著一雙腿坐在沙發前羊絨地毯的軟墊上,手上忙忙碌碌地在一隻白瓷的瓶子里插花。他順著她的手看下去,地上鋪滿了玫瑰,大部分是粉紅和紫色的,她認真地撥弄從已經有些卷邊的玫瑰里挑出還算是水靈的拿起來,慢慢剪掉根部,再層層疊疊插入花瓶。很尋常的場景,卻不知為何,像是世間最大的誘惑。
窗外有消防車鳴著火警呼嘯而過,沈御風的臉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以前他只當她是鬧脾氣,離婚什麼的,不過是說說就算了。但是現在她居然拐著彎的跟他提。什麼出力不討好,弄巧成拙,就好像他們的婚姻不過是一檔無關緊要的娛樂節目。難道他沈御風對她就那麼不重要,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傀儡嗎?他想到這裏,目光便越發的咄咄逼人,像是燃了兩簇火苗在眼裡。而夕溪呢?她張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居然還敢這樣,一臉的天真無邪,就像是在樹林深處汲水的小鹿,他只要稍微一動,她就會轉身迅速地跑掉。
「怎麼,」他笑起來,眼裡卻泛著碎冰,「話才說一半,就打算放棄了?」
「對,」李巍然道,「今天晚上大家一起吃個飯,明天照計劃拜神開機。你先上去休息一下,待會兒統籌自然會找你。」他說完又頓了頓,「這兩天預報都有雪,對我們是件好事情,可能要先拍飛頁。」
門鈴忽然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夕溪還在怔愣,沈御風已經越過她走去開門。沈忠站在門外,看到是他開門,有點吃驚,但很快的雙手捧上他換洗的衣服遞過來:「少爺。」
「夕溪姐,我沒事,下雪而已,再說我有帽子。」夏天的臉紅撲撲的,一半是凍的,一半是急的。別的明星都有人伺候,只有她們家夕溪,作為明星還要伺候助理。
沈御風連看都沒看就推開他的手吩咐:「我們走。」
這一幕太過香艷,簡直是現代版的英雄救美,現場的攝影機,「咔咔咔」地閃成一片,拍下這前所未有的畫面。先不說李巍然名氣有多大,選擇夕溪又有多詭異。單看這個動作,都讓人覺得二人之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記者們嗅覺靈敏,這下下面的開機記者發布會上真正炸起鍋來,李巍然、梁晨和夕溪坐在室內幾乎要被爆發性的問題淹沒。
「是姑媽讓我來陪你吃飯的。」她情急之下竟然搬出這樣一句。
這樣微妙的表情,曖昧的氣氛,從夕溪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她躲在車裡,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怕被發現似的小偷一般看著那對璧人,明明她才是他的夫人。可是此時此刻,卻像是那個見不得光的第三者。琥珀色的燈光下,廖靜的寶藍色圍巾被風吹起來,像是深海翻湧的浪。她的長發在頭髮的後面綰了一個髻,明眼看上去鬆鬆和_圖_書垮垮,其實是一絲不苟的盤花,耳際的鑽石耳墜即便是遠遠看著,也是閃閃發亮。
幼稚,他搖頭輕嘆著想。
「剛剛李巍然來電話了,沒有意外這個月就能進組。」蘭雲一陣嘮叨之後,終於回到正題。
銀質的袖口被她情急之下這麼一拽,掉進了長絨地毯隱沒不見蹤影,沈御風抬手拂開她的手腕平靜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她還在愣神,沈御風已經冷不防起身跨步到她的眼前,只是一眨眼功夫,他就扳著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裡,他欺身向前,她直覺性地往後躲,胸腰才軟軟地下了一半,他火熱的唇已經覆了上來。夕溪從未見過這樣失控的沈御風,霸道野蠻不講道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倒抽了一口氣,正好被他抓住機會,攻城略地。那樣強勢的吻,令她驚慌失措,但又無限沉迷,竟像被他抽幹了所有力氣似的,只能任他予取予求。最後她喘不過氣來,一雙手使勁推著他的胸膛,他才放開她,但是一雙手扔是抓著她的肩膀。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夕溪的心裏裝滿了不安和惶恐,大腦因為缺氧更是無法瞬間恢復清醒,喘息了許久才開口:「我……我……」
沈御風這才坐起身,小臂放在腿部,雙手交握,盯著茶几上那瓶花看。
記者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夕溪在兩位男士中間越發坐立不安。他們的席位是用長桌子拼起來的,夕溪在桌下絞著手指,冷不防李巍然的手竟然伸過來握了握。
即便是在心裏安慰自己,但當夕溪看著沈御風的背影時,太陽穴處還是開始莫名地疼,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細很細的銀針抵在她的額角一寸一寸地向內推進,起先是憋悶,眼睛酸脹,隨後而至的是錐心刺骨。
他胃口不錯,慢慢吃著面,看她一直站著,就隨口問:「怎麼不坐下來?」
說話間工作人員已經把香案擺好了,貢品也相當齊全。一切都到位之後,李巍然帶著他們幾個已經進組的演員和一眾的劇組工作人員燒香拜神。他們在忙,粉絲們為了跟自己的偶像合影要簽名幾乎要跟跟攔住他們的安保打起來,現場熱鬧非凡。等輪到夕溪上去進香的時候,梁晨的粉絲已經有一些突破重圍沖了進來,跑在最前面的兩個因為跑得太快又無法及時剎住,撞倒了她。夕溪腳底打滑,身子向前傾下巴眼看著就要磕到香案上,被李巍然眼明手快攔身一抱,擁入懷中。
「好了好了,」李巍然擺手,「我和梁先生還有事情做。」
結婚四年,她還是第一次為他下廚。夕溪小心翼翼地端上麵條到他眼前,看著裏面的食材糊糊濃濃的糾結在一起又有點惆悵:「是雞絲細面,剛看見你睡著了就沒叫你,現在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了。」
他當時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說什麼呢?他真是沒有料到,有朝一日他沈御風還要為了一個女人而隱婚,彷彿嫁給他是一件多麼不堪的事。
「你好,梁晨,好久不見。」夕溪也走近,說完又對李巍然點點頭。
他當時想也沒想就說「可以」,等她拿出來,才發現那真的是「地攤貨」,用的不過是最普通的銀,樣式也樸素到了極點。夕溪看他半晌不說話,以為他不樂意戴,要收回去的時候他卻說:「就這樣吧。」
「有消息稱李導原來選擇的是張曼妮小姐,臨時換人是否藏有玄機?可以跟我們透露一些嗎?」
夕溪滿心都是無措,她真是難得說一次這麼聰明的話,編了很久,躊躇許多,想要順著他的話,很小心地試探他的意思,他們不能總是以那樣無聲的沉默結束,這場婚姻就算是獨角戲,她也有需要他回應的時候。但是現在她還未開口,旋即就被他戳破了。夕溪只覺得心上似乎有個小爐子,燒著滾燙的熱水,咕嚕嚕的冒著氣泡,蒸得她雲里霧裡,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在他睡著時反覆在斟酌了無數遍的話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程一辰的威脅,她對糖糖的想念,還有最重要的,沈家從未接納她,她現在也希望讓出他身側的位置給更適合他的人,他和廖靜之……他們不是很登對嗎?
車停了許久,夕溪一直猶豫要不要下車。她出神地看著攀沿在紅磚牆上的植物,仔細地分辨了許久,才看出那應該是凌霄花的藤蔓。這花要是在夏天,一定開得十分熱烈,只可惜這個冬天,似乎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要難熬。她這麼想著,畫室的門忽然就打開了。裏面先是射出三寸暖黃色的光,隨後一前一後走出兩個人來,沈御風在前,廖靜之在後。沈御風穿黑色的風衣,同色西褲,黑皮鞋,廖靜之則是寶藍色的套裝,麂皮的小靴子一直過了膝,勾勒出美好的腿部線條,她望著這一對,此情此景,竟然別樣登對。
沈御風看她,她卻又搖頭。他只當她沒什麼心情,領著她走出來,她站在車和_圖_書前久久不肯上車,末了才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在曼谷,買了一對,你願不願意……」
這樣的話已經算是很直接的誇獎了。
沈御風唔了唔,往沙發上一坐看著她,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還沒吃飯。」
回家的路上他提出要去挑婚戒,她唯唯諾諾地應著,到了店裡卻意興闌珊。經理倒是不著急,變著花樣的給她拿出最好的款式,幾乎把整個店裡的珍藏都擺到她面前,她就是一聲不吭地搖頭。
梁晨笑著看看李巍然目光又回到夕溪的身上:「我剛拿到劇本的時候就跟李導說,他這個女演員選的好,特別有戲。我都這麼說了,他還怕我欺負你,剛剛還囑咐我要多照顧你。」
她說著真就轉身去廚房。跟她在一起久了,沈御風對她的習慣也有所了解,就像是現在,她穿著拖鞋,就不喜歡抬起腳走路,好像怕一抬腳就費了多大力氣似的,她放鬆的時候,就喜歡這麼踢踢踏踏的,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響動。對於沈家的長媳這個身份而言,這樣的習慣就是壞毛病,但是對他而言又是另外的體驗,也許是天性被拘謹慣了,他反倒最喜歡她這樣的小特點。雖然不常會跟她有這樣親密的相處,但只要有她的地方都似乎變得世俗而溫暖,跟他一個人在家的經驗,很不一樣。就像是……就像是養了一隻什麼寵物。
剛剛跟沈御風站得近,他的身上有一種清冽的味道,就像是雪后的松林,讓人清醒又沉迷。即便現在她離開了客廳,那種味道就好像揮之不去一樣。背過身的時候,總覺得他的目光在身後,後來聽到他打開電視機的聲音,那種莫名的緊張感才慢慢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清甜的開心,像是喝了一口好茶,開始很澀,但漸漸的那股苦味散開,在舌尖等來了回甘。
夕溪立刻就頓住了,睫毛在燈下像是蝴蝶的翅膀,忽閃忽閃地看著地面。
他說。
這一句說得平靜,其實暗含著的是諷刺的意味。沈御風明知道她的意思,卻不分辯,只自己看著那戒指出神。
因為睡姿的關係,他的頸部完全酸痛,靠著扶手的手臂也一陣陣的發麻,可卻無比地享受這一刻她安靜地坐在自己眼前不聲不響的樣子。她做事稍顯磨蹭,但終究還是將花插好,夕溪輕手輕腳地站起來俯身去抱花瓶的時候餘光看到他稍稍動了一下,立刻收手問:「我把你吵醒啦?」
不知道睡了多久,沈御風慢慢張開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夕溪的背影,他躺在沙發上,就看她低著頭,從領口處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來,昏黃的燈光下可見細細的絨毛,只想讓人去摸一摸。
夕溪怔了怔,當然不能說實話,於是道:「我剛剛回來。」
「明天開機是嗎?」夕溪轉移話題。
他頷首,半晌才說:「挺漂亮的。」
她忍不住想起上次自己這麼看著他的時候還是幾年前在橫店的一間茶館里,他找她,找得很急,但是見到她時,卻又變回了那個慢條斯理的人。那時候她早已知道他來的目的,而他呢,也毫不遮掩。他們相對坐著,彼此看著對方,不怎麼說話。但每一句都是緊要的。那會兒她面對他時,少有的沉默,他反而主動一些,幾乎是一再地問她,你確定嗎?想好了嗎?真的可以接受嗎?如果反悔沒有什麼,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
一句話,堵得夕溪蹦不出第二句來。她斜著身子,他抬腳就邁進來,剛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回頭換上拖鞋。還是上次的那一雙就放在門口,他低下頭才發現她把高跟鞋踢得左一隻右一隻。夕溪也馬上意識到這個,窘窘地把一雙鞋子撿回來放好。房門沒有關上,她的心忽然地收緊,看向門口。
真是,百年難得一聞的稱讚。夕溪卻沒那麼開心,欲言又止,躊躇了兩秒,接著又問他:「你還餓嗎?」
他真是難得對誰解釋什麼,夕溪的心裏陡然就騰起釋然的情緒,彷彿剛才看到他跟廖靜之在一起不過是一場幻覺。
她眼裡現出半分的閃躲來,頓了幾秒才退後幾步在沙發凳上遠遠地坐下,抬起眉梢小聲問:「能吃嗎?」
她發了這一聲,立刻又清醒過來。滿腦子都是狐疑,沒吃飯?那你和廖靜之,你們幹什麼去了,這麼久,我的車子追都追不上。她瞧著他,滿心都是問題,卻一個也不敢問出口,好像只要面對他,心裏叢生的都是懦弱的念頭。
剛休了長假的夏天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一邊笑一邊往酒店裡跑,沿途留下一串笑聲。夕溪也被她感染,唇角扯出一絲笑意。
「這次《俠骨》唯有一位女主角,李導對夕溪的偏愛從何而來?」
慌亂的是一顆大腦,鎮定的是她的心。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你既不能馬上解決,又不能迅速忘掉,那麼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去面對。
「你怎麼來了?」夕溪的臉上難掩愕然的神色。www•hetubook.com.com
「兩位是否之前就認識?看樣子非常熟悉。」
「我自己開車來的。」沈御風以為她是在找沈忠。
夕溪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接著返身把準備好的細面放進了電飯鍋才又走回來。她靠近他,看到他的身子微微地側著靠在沙發的扶手上,指尖是他摘掉的眼鏡,一隻長絨的狗狗玩具安靜地躺在他的腳邊。他好像真的很累的樣子,藉著燈光可以看到他眼下烏青的弧度。在她的印象里他好像一直都很忙,雖然她從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她看著他睡覺的樣子,心裏溫溫熱熱的,就像是被最溫柔的水熨過的妥帖,不知不覺就跪坐在地上,仔細地端詳起來,他的輪廓是真的好看,劍眉朗目都不足以形容,蘭雲對他念念不忘,是真的沒錯。閉上眼睛的他少了犀利,多了一絲柔和,特別的是他的唇角天然是上翹的,睡著的時候表情像是在微笑。若是沒有人打擾,她甚至可以就這麼天長地久地看下去。
她話說到這裏就沈御風的神色微變,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來。
夕溪聽到這話,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臉幾乎立刻就紅了起來:「您不要開我玩笑了,我跟李巍然是同學,他最了解我,可能是怕我演得不好,拖累你和整個劇組的進度。」
在她的面前,沈御風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像是這樣笑過了。
他笑一笑,抽出一張紙巾擦拭:「你的經紀人,也許可以轉行讓你做美食節目,這樣會不會比現在輕鬆?」
「這次我們的戲可是眾星捧月呀。」梁晨也看過劇本,知道這次的故事大概就是圍繞夕溪所飾演的女主角簡歌的一生展開的,連他這個男主角也只能是夕溪的陪襯。但雖然是配角他依然願意接戲,畢竟李巍然這幾年在電影圈那麼風光,拍個MV都是拿獎到手軟,電影又是叫好叫座,簡直是演藝圈的金字招牌。所以只要他牽頭,很多人願意上。影視公司方面這次也是花了大價錢,這部《俠骨》幾乎集齊了華人演藝圈所有一線影星,連打醬油的都是內地當紅的小生。動靜之大,前所未有。
他想到這裏微微地勾了勾唇角,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順手打開了電視機,放映的是她之前看過的電影,畫面里一個巫師模樣的小孩子坐著掃把飛上了天。
夕溪默了一下,忽然感覺自己十分疲憊,隨口說了地址,靜待蘭雲來接。
「早就下了呀,地上都有積雪了,夕溪姐你在車上也沒睡覺想什麼呢?」夏天笑盈盈地拉著行李沒等她回答又興高采烈地對她說,「這次劇組真有錢,連我都給安排了五星級酒店,開心死了,李導萬歲。」
他看著她,似笑非笑的,一雙眼睛似攏了全天下的星輝,有些若有似無的光在裏面,有那麼一瞬間,竟讓夕溪竟然看呆了:「啊?」
「那,好。」夕溪應著,徑直奔著電梯廳去了。梁晨見她走遠,才問李巍然,「劇本我看了,她不拍親熱戲是圈內人都知道的,聽說那時的她被經紀公司狠狠雪藏了一段時間,你怎麼說動她的?」
夕溪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蘭雲回到家的,疲憊侵襲著她的身體,等她打開公寓的門,便迫不及待地踢掉高跟鞋,燈也不開就直接在沙發上躺下了,窗帘沒有拉上,蟾光從巨大的落地窗透進來,灑了一地的清輝,卻顯得喧鬧非常。她的腦海里就像是過電影一樣地想著剛剛的場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眼看著她就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被門鈴聲驚醒。她又躺了幾秒鐘,鈴聲卻沒斷過,只好掙扎著起身去開門,以為看到的會是忘了什麼東西折回來的蘭雲,但奇怪的是映入眼帘的卻是沈御風的臉。
梁晨是誰?演藝圈的大腕級人物之一,威尼斯和影評人協會雙料影帝,夕溪看他這麼客氣,立刻道:「能跟您這樣的優秀演員搭戲,是我的榮幸。」
他卻不置一詞,端起碗便吃了起來。她注視著他的表情,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卻沒有任何線索。
夕溪怔了怔看向梁晨,難怪李巍然要他照顧她,原來一上來就要先拍後面的戲,在《俠骨》中她跟梁晨飾演一對情侶,有在雪景中打鬥和擁吻的鏡頭,後面那段飛雪懸崖上的戲是《俠骨》的重中之重。而飛頁的意思就是在沒有任何預熱的情況下先拍劇本里這些後面的部分。
「不要再在這件事情上試探我,夕溪,」他抓著她的肩膀收緊又很快放開,退後一步深吸一口氣居高臨下地對她道,「我的耐心已經快被你用盡了。」
「是影迷送的,」她怕他誤會忍不住解釋,「有兩天了,看還能用,就選幾朵插起來。」
沈御風本來都已經下台階了,慢悠悠走在後面的廖靜之忽然說了句什麼,他回過頭去看她,她就揚起唇角笑起來。
「是嗎,」廖靜之低聲笑了一下,「看得出,是她的眼光。」
他看著她,彷彿才剛剛認和*圖*書識她似的,過了好久好久才說:「那好,我們結婚。」
可笑的是,一副對戒,只有他整日戴在無名指上,而夕溪的那隻則幾乎不能見到天日。領證的第二天,她就要進組拍戲,彼時她被他扣著還住在新家,他吃早飯時看到她沒有戴戒指,她也感覺到他的目光,喃喃地解釋:「對不起,我們說好的,這是我的工作。」不敢看他的眼睛,卻敢說這樣的話,一邊說一遍撕麵包,東西沒吃兩口,把食物撕得七零八落。
車子開到山區慢慢地停穩了,夏天跳下車來幫她打開車門,一陣冷風夾著零落的雪花灌進來,她雖然裹著寬大的羽絨服還是打了個冷戰。
說是下雪但因為溫度不到零下,雪下在衣服上就會變成水。夕溪又把傘向上撐了撐道:「你要是被凍病了我還要照顧你。」
李巍然的戲《俠骨》開拍,蘭雲按照她的要求跟片方商量,提早一個月進入劇組。然而此時距離她跟沈御風上次見面已經有半個月了,這半個月他沒有任何消息,程一辰也沒有。就好像所有跟沈家有關的一切人同事物都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夕溪來橫店之前還同糖糖通了電話,糖糖並無特別的情緒變化,由於身份原因,他們很難把她帶回中國,夕溪開始還覺得不公平,但現在看她在法國的生活依然過的平靜舒適,又覺得阿爾卑斯山下的小鎮似乎再適合她不過。她有時很擔心程一辰真的會對糖糖不利,但有時又覺得以沈御風的個性和做事風格,不可能讓他這樣的人佔便宜。然而即便如此,她心裏還是有些忐忑。
之前跟著車子的時候夕溪心神不寧,慌裡慌張,但會兒跟丟了她更是不爭氣地六神無主。後來車內的手機響了,她被驚了一下,本來該踩油門卻猛地剎了車。導致後面的車隊都亂了節奏,喘息過後,一片此起彼伏的刺耳喇叭聲。夕溪無奈,只好先靠邊停車,拿起手機接起來剛放到耳朵邊上就聽見蘭雲在電話那頭噼里啪啦的一頓倒豆子似的說教。夕溪耳朵生繭地聽著,許久,她打開車窗本想要透口氣,冷風就順著她開的那條縫子一股腦兒的灌進來,激的她又是一個哆嗦,緊接著是打噴嚏。
不只是廖靜之,之前也有些時候,有那麼些個沒有眼力見兒的人跟他提過這事兒。他的交際圈子窄而小,基本沒有不識貨的。什麼樣的珠寶首飾,打眼掃過去就能判斷個大概。一個個都是珠光寶氣的時候,他只帶著一枚銀戒指出來進去的,確實招人。然,就是不想摘下來。
夕溪想到這裏,心就狠狠地痛了一下。但是,但是她覺得,她的每一條理由都是這樣的冠冕堂皇,為什麼他就不肯聽一聽呢?他跟她在一起,好像從來沒有快樂過。她愛他,想讓他快活,如果她給不了他幸福,那麼長痛不如短痛,大家不都這麼說嗎?
蘭雲在電話那頭呆了呆,許久才鄭重其事地問:「你真的沒事兒吧,為什麼最近這麼反常?現在人在哪?我去接你去。」
「下雪了啊。」她下了車抬頭望天,冬季的冷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小雪而變得浪漫,這裏又是山野之地,綠野被白雪所覆蓋,深呼吸有種滲人心肺的香甜。
沈忠開車一向謹慎小心,這夕溪是知道的。為了不被他們察覺,她只能隔了老遠的跟著,然而還是在幾個紅燈之後,還是跟丟了。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她自己跟著匠人學習,融掉了外婆留下來的銀手鐲,親手製作的素環。
那口氣,就是真正的大少爺了。
最後沈忠的車子開到門口,兩人才拾階而下,沈忠走下來替他們開車門。兩人一同坐入了車子的後座。
「表哥你今天好像很累。」廖靜之笑著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時候的她,前所未有的慌亂,也是前所未有的鎮定。
夕溪終究是對峙不過他,咬了咬唇說:「你先吃,我去把鍋洗出來?」
因為太久不在家,夕溪在冰箱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出什麼像樣的食材,都是些需要發泡的,香菇、黃花、木耳什麼的,葷的就只找到昨天買的兩隻現成的雞腿。她無法,只得弄了麵條一下,將這些食材發泡之後煸炒,雞腿撕成條狀,最後打了兩個雞蛋,做了一碗細面,端出來。
夕溪停車的地方雖然就在畫室的前面,但因為是剛好停在停車位上,周邊尚有三五輛車子,所以並沒有被發現。她看著沈家的那輛車子絕塵而去,塵煙在月光下被揚起又飄落,心裏只剩下空蕩蕩得難過。幾分鐘后,鬼使神差的,她跟著那輛車開了出來。
「你說的沒錯,」他放下銀質的刀叉淡淡地道,「吃完飯讓沈忠送你回去。」
「誰說的,」夕溪打斷她,從車窗前抽出紙巾不斷地來回擦拭,「我想去的,進組的事情你幫我安排,能多早就多早。」
她說著目光又轉向李巍然求救,希望他說一些話不要讓梁晨誤會,但李巍然卻只是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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