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梅花落

他,真的來了嗎?
這果然,這還是一場夢吧。
李巍然的位置較近,先被朝暉弄上岸,夕溪是最後被人從冰冷的湖裡拖拽出來的,她被打撈上來的樣子太可怕了,因為嗆水面色蒼白地昏迷著,武術指導親自上來替她做心肺復甦,起先她一直沒什麼反應,最後李巍然急得衝上去一把把正在施救的人推開,雙手交疊在她的胸口奮力按壓,情緒幾近失控,終於在最後的關頭夕溪吐出一口水,他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沈御風臉色一變,沈妍心裏一突,沒有再繼續下去。她提到「夕溪」兩個字的時候,它的眼裡忽就凝聚了一團寒氣。沈妍忽然就畏縮了,即便是在她這樣非正常的狀態下,她也不敢去觸碰這個話題,夕溪是沈御風的底線。
夕溪被這個念頭縈繞,一顆心沉入深深海底,再也浮不上來。
「哥……」沈妍見他仍然目光凜凜帶著寒意,不禁又急又怕,凄惶地叫了他一聲,眼淚已經順著眼角滴落在枕邊,她哽咽了一聲,有氣無力地問,「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死……」
他們趕到江城醫院時天才剛蒙蒙亮,沈御風下車腳下生風直奔病房,這個時候的沈妍才剛剛從手術的麻醉中漸漸蘇醒,在看到他來的那一剎那,臉上既有一種釋然,又有一種警惕,最後變得恐懼又倔強。
因為拍攝地點隱秘,醫院急救車來的並不及時,夕溪本來就穿得單薄,湖水又冷,最後到達縣醫院,幾乎奄奄一息。經過檢查她的外傷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重,主要是在幾個關節處,還有後面靠近脖頸處有一道傷口。但入院不久就開始發高燒,並且一直昏迷不醒。醫院通知唯一清醒的朝暉,夕溪需要轉院,朝暉安頓好了李巍然和夏天,派了一個另外一個工作人員陪同醫護人員將她轉到了杭州市的醫院。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也只有秦醫生可以當著沈御風的面說出這番話了。
沈御風什麼也沒說,很快閉了閉眼睛穩住情緒,才又接著往裡走,然而恐懼的情緒並未因此而消失,相反的他每向前行進一步,那種情緒都會加深,由心脈滲入骨髓,像是血脈里都浮了碎冰。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事到如今,他會如此的害怕失去她。
這時候回神的工作人員才接二連三地跳下去救人,而梁晨還吊在威亞上,現場亂成了一鍋粥。
秦剛看他的樣子,不像知道什麼,思考了片刻,並不打算把社交媒體上的娛樂八卦轉述給他,於是開始轉移話題:「沈忠說你一天沒吃東西了,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去吃個飯?」
她向他提出離婚那樣無理的要求,曾經那樣生氣的他,一定一定不會對自己如此溫柔的。
正待她積蓄力量恢復意識,想要再次確認時,黑暗中傳來輕微的響動,夕溪眯起眼睛只看到不遠處出現一道白光,那白光本來只有一粒米那麼寬,後來擴大,然後很快地又消失了,最終傳來「咔噠」一聲后黑暗如困獸回籠。也正要感謝這響動,夕溪被驚醒,她所有的意識一瞬間全部回歸,眼睛也完全的張開。
聽到秦剛這麼說,沈御風的眉頭擰得更緊了。秦剛在邊上等了半天,沈御風只看著夕溪不回答他的話,本想再調侃幾句,卻又被這鶼鰈情深的情境所感動,最後還是搖搖頭選擇徑自默默走掉了。
秦剛看到沈御風和沈忠,跟身邊的人交代了兩句,便徑直朝著他們走過來。
「怎麼著也得等她醒過來吧,不過她這次的病來勢洶洶,就算是醒了身體肯定也很虛弱,能吃點流食就已經很不錯了。」
「我的工作已經差不多了,夕溪人呢現在正躺在二層的VIP病房,既然這麼擔心人家,還愣著幹嗎?趕緊去看看吧。」秦剛開玩笑的度掌握得很好,笑了一下后隨即指向二樓,示意沈御風夕溪病房的位置。
沈御風看了看沈忠,沈忠會意,向前一步到廖淑儀的身邊:「夫人,還是走吧。」他看了看沈御風的臉色,又對著廖淑儀低聲說道,「下面善後的工作還需要少爺親自處理呢,這肯定也是小姐的想法。」
從沈御風到醫院開始夕溪昏迷了整整三天,她越是不醒,沈御風的心眼看著就急躁起來,秦剛一開始還能安慰住他,後來沈御風幾乎硬逼著秦剛同他一般二十四小時守在夕溪身邊才肯罷休。第四天凌晨,夕溪的發熱癥狀才褪去,沈御風才肯放了秦剛,讓他回家休息,自己卻仍未走開。
又過了半日,夕溪才終於稍微轉醒,她只覺得腦袋裡像是裝了一千公斤的沙礫,痛悶沉重,想翻身,可完全使不上力氣,在床上蠕動了好久,越發絕望時忽然感覺一隻手臂橫過來,小心翼翼地幫助她成功側卧。她朦朦朧朧地朝著那個方向瞧過去,藉著清淺的月光,就看到她朝思暮想地輪廓。夕溪心跳的節奏都比平時要快一些。
本來沈忠還想提醒少爺是不是需要通過電話解釋一下他們忽然改變行程的原因,因為沈御風下一個安排是要回到沈家同各位叔伯會面。然而看現在的情形,似乎沒那種必要了。
「你休息一下,」李巍然只當她是太虛弱又握了握她的手放回到原處才站起來,「我去叫醫生過來……」
「你們的事情我不想多管,以後只要程一辰老實本分,沒有人會去為難他。」沈御風看自家妹妹如此,慢慢地開口補充到。
沈御風看著夕溪,他來之後昏迷中的她的情緒好像也在慢慢得平靜,睫毛扇動卻不睜眼,嘴上一直念念叨叨地說著什麼。他蹙眉,嘗試趴上去用耳朵貼在她的唇邊傾聽,但仍然聽不懂她所說的內容。
「對不起姑媽,我不能眼看著你傷害他!」廖靜之的第一m.hetubook.com.com反應並不是捂著自己的臉頰,而是走上前去按下姑媽的手臂,想要挽住廖淑儀的手臂。
站在自家大少爺身後的沈忠聞言,都忍不住在心裏給秦醫生點贊。一路上的高壓氣氛,終於在當下得到暫時紓解。
沈御風雙眸幽深,抿起的唇角有如石刻般的線條。他走到病床前,眼神很快地掃過沈妍左手腕纏繞的紗布,聽說是縫了三針,可就算是醫生手藝再好,也會留下印記。沈妍從小那麼愛漂亮的一個人,最珍惜自己的皮膚,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如今為了程一辰卻什麼也顧不了了。
夕溪其實一直是個很能忍的人,入行這麼久也不是第一次出這種意外事故,剛出道時她為了賺錢給外婆治病拚命接戲,常常同時進行兩部戲,晨昏顛倒地拍也罷了,還敬業得不用替身。有次一個清宮戲需要騎馬,她騎的那匹馬受驚在郊外一路狂奔不止,她又沒休息好,最後無力抓緊韁繩,直接從背上顛下來。胸部肋骨折斷三根,那麼重的傷,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可偏偏聽到他這句簡單的問話,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濕潤,眼淚湧出順著臉頰就落下來。
廖淑儀當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今天自己女兒做出這樣的事情是為了什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用自己的命逼著沈御風對程一辰手下留情。在場的都是知情人,今時今日程一辰的心思已經不止動到了夕溪身上,還將那個遊離在外的小女孩牽扯進來,並且以此威脅夕溪,只這一招就夠一個死罪。廖淑儀和沈妍都明白,雖然夕溪一個字也沒吐露,以他的霹靂手段,程一辰在威脅了他心愛的人之後會落得個什麼下場,這件事本來是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所以沈妍才會出此下策。如今事情好不容易因此改變,廖淑儀要是在這個時候激怒沈御風,沈妍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沈妍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牽扯唇角,乖乖點頭:「嗯,我保證……大哥,我一定保證。」
「她是不是……醒了?」沈御風不解地問秦剛。
不知為何看清他的一瞬,她的心就像是掉下萬丈懸崖般那樣失落。但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只得閉了閉眼睛才又看向他:「對不起,耽誤了很多時間吧……」
她的聲音很小,氣若遊絲,這話剛出口就像是一陣青煙消失不見。但只是這樣的一句,李巍然紅了眼圈。他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這個樣子,還在對劇組停機的事情內疚。
沈妍的手腕動了動,他的眼睛終於最後落到她的臉上。氧氣面罩下她的唇一開一合,一雙眼睛絕望地看著她的大哥,她用力動著手指,示意他自己有話要說。
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這分明是她根本不敢奢望的事,就這樣發生了嗎?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清醒,或者看到的不過是幻想,她很想叫他一聲,但喉頭乾澀腫痛,根本無法發出聲音。想抬手去摸摸他的臉,但用盡了全力只有指尖有些許的動作而已。
「先生,到了。」四小時的路程他們只用了一半時間就抵達了目的地,不知道是因為著急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沈忠在醫院門口停下車說話時竟然莫名的氣喘,當他準備下車為沈御風開門時,他的長腿已然跨出車外。
一路上沈御風只盯著窗外不說一句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臉色也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好像能夠滴出水來。
沈御風還是那張撲克臉,腳下的動作卻比任何時候都快,他上樓,沈忠非常有眼色的並沒有一起上去,給予這對夫婦空間。
這樣的玩笑,真是夠了。然而沈御風卻沒有反駁,事實上,她當時的決定也令他非常吃驚。按照秦剛聽到他們結婚消息時所說的原話,你沈御風這個人,除了有錢,長得不錯之外也真沒什麼好圖謀的了。秦剛當時還當真掰著指頭數他的缺點來著,個性太硬、總黑著一張臉、不愛說話,溫柔體貼什麼的就更不用提了,身體內壓根就沒這種基因存在。試問哪個女人能長期地受得了這些?
秦剛微微挑眉,對他這麼不合常理的舉動表示詫異,他仔細審視了沈御風略白的面色,心中越發有些感慨,接下來他很快地用慣常的語氣安慰:「放心吧,沒有沈忠在電話里跟我描述的像是在生死關頭一樣那麼嚴重,她一開始是縣醫院,才轉到這裏來,他們剛剛又重新幫她檢查了一次,報告拿到了,我也去看過她。具體來說,左腳指頭一個骨裂,一個骨折,左手及右膝挫傷,只是因為天寒入水進醫院不久就開始發高燒,之所以昏迷到現在有很大一部分這個原因,另外水裡有冰塊,她撞到了浮冰,脖子被冰劃破出血,雖然很快止血了,這一下撞的不會輕,可能伴有輕微的腦震蕩。」
她總是可以輕易牽起他內心太多的情緒,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可以扇起太平洋的風。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要用理智抑制這種感情,卻又發現自己無辦法冷靜地去理解和分析。
沈家的這一脈綿延千年,到如今已經成為一個過度龐大的家族。家族內部的每一個分支,每一個派系之間的關係就如同古樹盤根錯節、難以釐清。正因為生在這樣的一個特殊的家庭,他在幼年時就經歷了太多該有和不該發生的事,作為沈家嫡子,唯一的繼承人,想要在那間九十九間半的大宅中存活下來,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經過幾個世紀積淀下來的財富,巨大的利益,無上的權力,這些統統都可以成為人們不擇手段、玩弄親情的理由。所謂的鐘鼎世家,看似錦衣玉食,實則每走一步都暗藏殺機。然而,也正是因為他是那個一路從刀山火海走hetubook.com•com來的人,他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別人看的都要透,都要淡。一直以來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要一種平衡,既不想得利於誰,更不想虧欠誰。也正因如此,他成長的過程中逐漸表現出對任何人都冷漠疏離的特質,到最後甚至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對他這種冷淡頗有微詞。他原以為在自己漫長的人生里不會再有什麼意外,可卻偏偏遇到她。他也曾經試圖控制他們之間的距離,可她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當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時,她似乎已經在他的心裏紮根了很久很久……
「靜之你?!」廖淑儀的手停在半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廖靜之白皙的臉上已經浮現出了鮮明的指印。
要不是出了大事,沈忠絕對不會這麼沒有眼力見兒的在這時候打擾沈御風。大半夜的沈忠托秦剛去到病房找到自家先生,是因為沈家大小姐沈妍出大事了!
非常簡單的一句話,卻直指問題的中心。沈妍雖然身體虛弱,精神卻很清醒,大哥說這句話時,她才明白大哥並沒有怪她的意思,這樣的狀態下,她懸著的心才稍稍地放鬆了一些。然而雖然可憐自己的妹妹,沈御風臉上不認同的表情依然沒有褪去,沈妍明白大哥的脾氣是多麼的冷硬,心裏的絕望又不由自主地疊加起來,眼圈慢慢又紅了,閉了閉眼睛休憩了片刻才又對上沈御風的眸子,一字一頓地開口:「道理,我都懂啊……」她艱難地道,「但是哥哥,我沒有辦法,程一辰是我的命……」
因為重病夕溪昏睡得並不安穩,額頭不停地冒汗,乾澀的嘴唇也時而囁嚅著發出夢中的囈語。高燒持續到現在,她的意識也好像漸漸開始恢復,但因為身體虛弱,仍是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眼睛睜不開。清醒時她只感覺無比的痛和累,混沌時,還是會有錯亂的感覺,回到夢中看見沈御風。只是這一次他不似之前的夢裡那樣天使般閃閃發光,而是無比真切,連他身上的氣息都能聞得到。她甚至,還能感覺到他在用濕潤的棉棒幫自己擦拭嘴唇,動作輕柔又笨拙。時間靜默了好久,他忽然開口問她,聲音無比的清晰:「你為什麼這樣笨?」
我好想你,沈御風,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想你,在你身邊的時候更想你。就這麼貪心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著你,想到最後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瘋了,卻仍然沒有辦法戒掉你。
沈御風一語不發,彷彿對此全然未聞,待到她的火氣都發完了,才口氣淡漠地吩咐沈忠:「送她們回去休息。」
廖靜之看姑媽露出妥協的表情,便自告奮勇:「表哥,這裏到底還是需要一個人照應,不然我留下來陪……」
沒多久,換了一身白大褂的秦剛推門而入。他走到沈御風身邊時,閉著眼睛的夕溪,唇角微微上揚。
不是不能,而是不舍。
沈御風到底是心疼這個妹妹的,他又問候了她兩句,幫她帶好氧氣面罩,陪了一會兒這才退出了病房。此時天已經大亮,日光透過窗戶照射到走廊上,叫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此時的他不眠不休已經快五天了,臉上的疲憊可想而知,然而如他所料,現在在外面等著他的除了沈忠還有母親廖淑儀和表妹廖靜之。他甫一邁出病房,遠遠坐在凳子上等待的三人便一齊迎上去,而走在最前面的當然是廖淑儀,她雙拳緊握,步子邁得最快,滿臉都是難以抑制的怒氣,當她停在沈御風面前時竟然抬手就是一巴掌,空蕩靜寂的病房外這一聲顯得極為響亮,但巴掌的落點卻意外的在廖靜之的臉上。
廖淑儀幾乎失去了理智,沈忠和廖靜之聽到這話雙雙怔住,沈御風本打算走開,此時止步返身對定廖淑儀:「我剛才在病房裡答應妍妍的事,母親,你不要令我反悔。」
沈御風不說話,只盯著夕溪看,還不時抬手試試她額頭的溫度,那些點滴好像一點也沒有用,她的額頭依然很燙。沈御風還是有些心神不穩的樣子,又不肯在秦剛面前表露,頓了好一會兒才又問:「她這樣高燒,沒有問題嗎?」
「她什麼時候可以進食?」沈御風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所以沒有追問,只垂眸看夕溪青青紫紫的手,擰著眉頭問。
他還是那樣英俊,看她張開眼睛,就會對她笑,那種樣子非常溫柔,看得她都痴迷起來。夢境紛亂,但都是她曾經奢望的與他相關的日常生活,他會坐在沙發上陪她聊天,漂亮的手指拂過她的髮絲,勾起唇角笑起來,這是細密而長久的陪伴,一切都很完美。唯一叫她覺得奇怪的是,他說話的聲音有點小,內容好像也模糊不清,但是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自己不能要求更多,即便如此她也很受用,她就是這樣傻傻的,覺得只要看到他開口的樣子,不管他說什麼自己都不會覺得無趣。後來她覺得累了,他就把她抱起來,動作很輕,他抱起她時,她心裏還暗自懊惱,自己會不會重得像小豬一樣,累到他?她嘗試掩飾自己的尷尬,不去看他的眼睛,可當他把她放在床上,要抽出手臂時,她又捨不得他走,伸出一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動吻上去……
夕溪閉著眼睛點了點頭,用耳朵辨識著他離開的聲音,當門被關閉的瞬間,她想起夢境里沈御風離開的身影,原來那天晚上他真的根本就沒有來過,而陪在她身邊的一直都是另外一個人。她想到這裏,立刻意識到什麼,忽然睜開眼睛盯住天花板。
她還好嗎?都傷在哪裡了?是什麼問題造成了她威壓的失控?是意外,還是另有原因?
這些問題他每想一次,心上就像是多了一個洞。
www.hetubook•com•com溪的心像是被人按了一下,酸楚難當。她在心中苦笑,這句話她曾經問過自己千百遍。大約從愛上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從未聰明過,一切選擇從心,關於他的事,她每一次的選擇都沒有經過大腦做清晰的判斷。但三不五時,她卻還會因為自己笨而覺得慶幸。正是那些沒有理智的決定,才會一步一步地將她帶到他身邊,不是嗎?所以每每牽住他的手,或者每一次同他並肩在一起時,她都感激自己的傻和蠢。叫她覺得這些隨心的選擇都是很好的決定,和其他的一樣好。
「夕溪,」耳邊有個聲音微微發顫,驚喜之餘又帶著深深的擔憂,一時讓人分辨不出是誰。過了一會兒,她感覺有手指在她的臉上移動,輕輕地為她撥開凌亂的髮絲。那個觸覺是她並不熟悉的,氣味同樣也是,她本能地有些抗拒,一驚便張開了眼睛。因為室外的陽光,她起初只覺得眼前白光一片,適應了一會兒偏頭去看,李巍然的臉才在視線中慢慢得清晰起來。
他的聲音依舊尋常,聽不出有什麼波瀾,卻更叫人害怕。空氣似乎在一點一點得凝滯,讓人喘不過氣來。廖淑儀的胸口更是劇烈起伏,她萬萬沒有想到沈御風竟然敢這樣在人前公然地威脅她。然而她胸中的話都快要衝破喉嚨了,卻又在沈御風的氣勢面前漸漸地弱了下去,因為她知道現在還不是跟他完全翻臉的時候。
沈御風的眉頭微微地蹙了一下,唇微微一動,最終還是慢慢抬手幫她取下氧氣面罩。
那一夜,沈御風待在夕溪的身邊沒有離開,他不習慣用外面的東西,沈忠晚上就送來全套的床品和洗漱用品來,將一切都準備妥當才放心。看到自家的少爺陪在夕溪小姐身邊的那一幕,沈忠甚至祈願,希望夕溪小姐自己醒來可以看到這一切,就不會再任性地以為少爺一點都不關心她了。
秦剛從未見過沈御風如此,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他,忍不住哼笑一聲道:「照我看,現在奄奄一息的不像是夕溪,倒像是你。」
然而夕溪並不知道這些,長時間的昏迷,讓她整個人都遊離在一種如夢似幻的環境里。這個夢境很美也很舒服,因為她在夢中幾次睜開眼睛看到了沈御風,對於她而言,這大概就是天堂該有的樣子。
那急切的樣子,讓他忽然想起她小時候,沈妍被母親慣壞了,脾氣不好經常做錯事,她怕被父親責罰,所以最先想到的就是大哥這個保護傘,每次來求只要他應承幫她攬下,她就會露出如此神情。只是如今,隔了十多年的歲月也隔了太多的是是非非,原本親密無間的兄妹也在這樣的環境里生出了無限的嫌隙來,最後終於聚成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那團寒氣只是閃現了一時便很快地消失在沈御風墨黑的眼眸里。他最終反握住沈妍的手,拍拍她的手背,然後將她的胳膊重新放在被褥的下面蓋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做傻事,其他的事不必再操心。」
聽秦剛這麼說,沈御風的心這才微微地放下,但表情仍是嚴肅的,臉色依然有些蒼白。
已經決定要放棄了,她到底又還對那個人抱著什麼樣的希望呢?
廖淑儀一邊說,身體還在微微的抖動,她雖然生氣到極點,她的聲音還是被刻意的壓低其實並不大,但是在安靜的病房區依然顯得十分不那麼和諧。
李巍然被她問得一怔,眼裡閃過複雜的神情,但是很快地,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十分緩慢地點了點頭……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冷靜如沈御風,第一次覺得倍受折磨,那種感受就像是有人用螺絲刀一點一點地旋轉插入他的心,腦海里不斷閃現的畫面,層層疊疊都是他所能夠想到的最壞的樣子。他坐在車子里,盯著的是路邊急速劃過的風景,心裏卻排山倒海全是夕溪的影子。其實當初她答應結婚,他曾表明她不必再為生計奔波,而母親廖淑儀則是擺明了告訴她不能再出去工作,少有的,夕溪對他們的「提議」置若罔聞,她就是那副樣子,別人那些話聽是聽的,但是照舊我行我素。在他的印象中,她曾是那樣容易屈服的一個人,卻在事業上有種異乎尋常地堅持,而這種執著他覺得甚至超越她對於他的感情。他一向不會重複自己的觀點,但婚前幾次看她在片場辛苦的樣子,還有她參加真人秀,被導演組耍的團團轉,她都毫不介意,那些勸她放棄的話就到嘴邊了,她似乎也有所覺察,每到這時候都會用那種無助的眼神望著他,正是那種近乎祈求的眼神,叫他竟然軟弱的連一個字的說不出口。他妥協了,在她柔軟的堅持下妥協,這些年過去,他一直都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干涉她的事,也阻止了家人對她的控制。卻沒想到她有一天會傻到把自己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
「都是你!」廖淑儀再次氣勢洶洶地對沈御風道,「你看看你把你妹妹害得?我當初在畫室是怎麼說的,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是不是?沒聽進去也就罷了,你還……」她說到這裏感覺到什麼似的,指著沈御風的手指握緊了又收回,頓了頓又開口,「你明知道妍妍現在是什麼情況,居然還做那些事,我真是不敢相信,你會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的一脈血親逼至絕境,小風,你怎麼會冷血成今天這個樣子?!」
奇怪的是,沈忠覺得,這時的沈御風,才真真正正作為一個人該有的樣子。
而夕溪小姐是他能夠正常表現喜怒哀樂的誘因。
很輕很輕的動作,並且是在黑暗的室內,他卻好像知道她的意思似的,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手遞過去。
因為坐了hetubook•com.com太久,沈御風關上身後的車門站定,他在正午的陽光下竟然感到有微微的眩暈。有種奇怪的感覺從心臟出發湧向全身,最後將他緊緊包裹,連呼吸都不順暢。
不知道睡了多久,夕溪終於再次恢復了知覺,她微微地皺起眉頭,只覺得自己渾身軟弱無力,睡衣下的皮膚黏膩非常,喉嚨疼得厲害,肩胛骨也是,如此這般好不難受,她不自覺地呻|吟出聲。
「這裡有很多醫生護士,待會兒秦剛也會過來二十四小時看護,妍妍不會有事,你也陪著回去罷。」也許是因為剛才的她擋在他的身前,他對她的口氣倒不似往常冷硬,但依然帶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廖靜之抬頭,他兩道淡漠的目光正掃過來,還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看得她心裏既恨又冷。但是就算是千般不願,她也只好遵命,卻還是在轉身前做了一個撫臉的動作。然而他都看見了,卻仍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廖靜之心裏又是一陣疼,錐心刺骨,她跟著沈忠和姑媽朝著電梯間的方向走,每走一步都似乎在尖刀上行走,洶湧的疼順著心脈湧上大腦,帶著她的愛,同時也帶著她深深的恨。
這肯定都是幻覺,夕溪這麼想著,卻還是愛極了這樣的幻覺,她喜歡這樣的他,那種感覺就好像會永久的陪在她身邊一樣。
秦剛拿著小小的手電筒俯身替她檢查,他翻了翻夕溪的眼皮,砸吧了一下嘴唇:「我看,不太像。」
這話像是在對沈御風解釋什麼。看到自己的妹妹如此,沈御風的感覺就像是有千萬根針瞬間扎在心頭。他的眼神變得溫和,眼底晃動著憐憫,最終緩緩開口問她道:「值得嗎,妍妍?」
她說完這句話,另一隻手又在黑暗中伸手捉住他的衣袖,就那麼緊緊地,緊緊地攥在手心裏,生怕他跑掉似的。
「我不想回去,看誰敢請我走?」沈御風話音剛落,便被廖淑儀拒絕,「誰讓我不痛快,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夕溪想到這裏,那顆因思念他而提起的心便開始墜落,一直一直地墜落下去。
她看向沈御風,他卻並沒有看著她。
雖然早有準備沈御風卻沒有想到沈妍會做這樣的傻事,何況是在程一辰擺明了跟她提出離婚的事實面前,他的這個傻妹妹竟然為了他寧願拿一條命去威脅自己的大哥。無邊的月色籠罩著整個城市,沈御風的臉色在疾馳而過的昏暗路燈下越來越冷。
沈御風一直當他不存在,聽到這話方才肯抬眸看他:「哦?」
「求求你了,大哥……」沈妍見他不說話,再次用儘力氣開口,她的手還在打著點滴,卻艱難地抬起來,一點一點地向著旁邊挪動,最終握住沈御風垂在身側的手。觸碰的瞬間,她的冰冷刺|激著他的溫熱,沈妍用滿是眼淚的眼眸看向他再次哀求,「大哥,我知道……程一辰他這次做了太過分的事情……但是妹妹求求你,妹妹求求你了好不好,求你再放他一次,不要……」她說到這裏,胸中一口氣提不上來,沈御風見狀,立刻要給她戴上面罩,卻又被她抓住另一隻手的手腕,「不,你讓我說完……我沒事的……,」沈妍深呼吸最後說道,「大哥,這麼多年,他在咱們家日子也並不好過,這裏面有我的錯……但是哥哥,你想想看,要是今天出事的是夕溪,你會不會……」
滿滿的幸福若不曾擁有,便不會有失去后那樣鮮血淋漓的痛了。
這是夕溪再一次墜入無邊的夢境前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沈忠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自家少爺如此樣子,如果用一個詞形容此時的他,那就是慌張。在他的印象里,沈御風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同,天性使然再加上特殊的生長背景,他少年老成、喜怒不形於色,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能冷靜自持,甚至當年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都表現得十分沉著。但今日,從江城到醫院的這一路上,他卻開口催促了沈忠數次,好像他開車開得很慢似的。而事實上沈忠已經將車速提高到峰值了。
「疼……」有他在身邊,夕溪反而可以放任自己虛弱地呻|吟。
她在廖淑儀出手的一瞬間擋在了沈御風的身前。
夕溪想到這裏,緊握著被單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放開,這一瞬間的失落和孤獨自不必提。
他,就在她身邊嗎?
恐懼,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這種陌生的情緒,他嘗試又走了兩步,腳下忽然一飄,沈御風立時站住,沈忠也緊跟著停下來,想扶著他又不敢,看他的眼神有些怪異。
長久以來的計算和冒險,不過是為了聽到大哥鬆口的一句話,沈妍聞聽,臉上自然地顯示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正要道謝又被沈御風制止:「但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去做這樣的傻事。為了任何人傷害你自己都是不值得的,明白嗎?」他一邊說著這話又看了看她的腹部,「何況你現在也不是一個人了。」
一句話,將沈御風的狀態完全點破。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失態,面色稍霽。
夜深人靜,室內似乎只能聽到她一個人的呼吸聲。夕溪精神恍惚,眼皮子又開始沉重地往下掉。良久,她忽然聽到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在她耳邊呢喃了一句什麼。他的鼻尖擦過她的臉頰,像是動物之間最溫暖的調情,最後他的唇在她的耳際摩擦,她甚至能夠感受到他說話時唇齒開合的弧度,但他的聲音又太輕了,猶如在蒼茫宇宙中投擲出一粒微塵,落下去就不見了。明明是一句回應她的情話,那麼重要的事情,她卻聽得並不太真切。
「謝……」她原本想說些感謝的話,但是因為太虛弱,又覺得說不出口,都堵在喉嚨壓抑的膈得難受,終於還是沒說完,又閉上眼。
和圖書妍聽他的語氣依然十分平靜,一時也摸不出他意思的深淺,卻也不敢再冒險試探,看著他的眼神怯生生的,欲言又止。
「他不會游泳!快下去救人!」製片人朝暉見狀,心都調到嗓子外,一邊大喊一邊脫衣服跳進水裡,「快再下來幾個人,導演不會游泳!」他一邊喊著一邊朝著好友游過去,「李巍然你瘋了嗎?!」
夕溪獃獃地望著他,心裏一陣恍惚,此時才真正地看清李巍然的樣子。這是她全然沒有見過的形象,衣衫不整、鬍子邋遢、滿眼都是紅血絲。她心頭牽扯,酸的發澀,想起之前的那個如夢似幻的晚上,又覺得狐疑,不禁問道:「你……一直在這裏?」
因為剛做完手術,她說話仍然有氣無力,但恰是這一句低喃讓沈御風的心中猛地震了震,他望著妹妹的一雙眼,她說這句話時,通紅的眼底最深處分明有一道傷痕,如被利刃劃過,永不能愈合。
沈御風看著她半張的眼睛,知道她還是有些神志不清,可她的抓住他的手指,又分明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指尖涼得瘮人,溫度好像在一點點地消失,沈御風忍不住將那隻手握緊放在自己的臉上,替她取暖。
她再次確認,很快知道身邊只有無邊的黑暗陪著她,並沒有沈御風。她又警覺地看著門的方向,那裡黑沉沉的,好像從來沒有被開啟過。屏息傾聽,門外也沒有任何腳步聲,而她緊緊攥在手心裏的不過是她蓋著的被單一交。
秦剛早就看穿了一切,眉毛一抬,反問老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樣的事你也不是沒經歷過……都跟你說了人還活著,能有什麼問題?」
因為愛女受傷而爆發的怒氣過去,廖淑儀也逐漸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剩下的怨氣、憤懣只好統統都塞回去,裝進心裏。
沈御風想到這裏,心裏的小火苗又「蹭」一生冒上來,不由自主地右手握拳,重重鎚在車窗的窗框上。他的力氣很大,車窗震動,前面開車的沈忠從後視鏡看到他的樣子也怔了一下,不過又很快地恢復了神色。
這個意外誰都沒有想到,包括夕溪自己。墜入水中的剎那她人還是清醒的,因為身體不能夠保持平衡一頭栽下去,後腦擦過冰面,聽到巨大的響聲,全然入水后只覺得湖水冰冷刺骨,她不太會游泳,本能地掙扎,卻不斷地嗆水,耳邊只有汩汩的水聲。是不是就這樣死掉了呢?最後黑暗來臨,她感覺竟然是既欣慰又孤獨。就像她被吊起在十二米的高空所想的,人啊,就是這樣,來到這人世是一個人,去時,還是一個人。如果就這樣死掉,好像很多事情就可以有個了結。
忍字心頭一把刀,廖淑儀的臉色慘白的像是一張紙,胸口起伏得厲害。
沈御風走到病床邊,俯身,看著她。夕溪如果能夠這個時候睜開眼睛,一定能夠從他的眼眸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寵溺和溫柔。
「讓他們回去。」沈御風想都沒想地說,語氣少有地帶著情緒,沈忠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放在身側的手都緊緊地攥著,臉上似乎有微薄的怒意。
「秦醫生就在浙江,他早我們一步,應該已經到了。」看到他又重新開始走動,沈忠才在他身後輕聲報告,話音剛落,就在轉角處看到沈家的家庭醫生秦剛並著一名醫師正從轉角處走出來,兩人正低聲討論著什麼。
非常悲觀的思維,卻是她真正的想法。
在眾人都仍在錯愕之中時,第一個衝到岸邊跳入水中的竟然是李巍然。
沈御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剛走出機場,聽聞報告之後就直接驅車前往指定的醫院,由於走得太急,他身後的車隊一時之間都沒有跟上來。還是沈忠接聽了電話請示他:「少爺,車隊……」
「就算醒來看不到你,也要常常來我的夢裡啊,沈御風……」
「沈御風,我……好想你。」她又休息了好久,才慢慢地開口,吐出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在胸中百轉千回的四個字。
很快的沈御風也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他閉了閉眼睛,打開車窗,任由冷風灌入,希望藉由這種冷讓自己的情緒稍微得緩衝、平復。
「她怎麼樣?」秦剛人還沒走到他面前,沈御風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全然沒有平時遇事的氣場和風度。
他來了,她卻仍然沒有醒。
夕溪就這麼病著,因為沒有意識不能進食,所以主治醫生只能給她輸營養液維持生命,她手小而軟,血管很細,護士每次都需要找好久才能將針頭插入,被折磨幾次,手背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沈御風聽到這話,不由瞥了他一眼,秦剛卻像是沒有接收到他警告的訊號似的,不怕死地繼續:「其實當年她就那麼不管不顧地嫁給你,我已經覺得這女人腦子壞了,所以你放心,她這次就算是發燒也不會燒出比她當時更大的腦洞來!」
廖淑儀想都不想地甩開了她。她裹挾著怒氣而來,自然力氣特別大,廖靜之沒有防備,被她一推,重心不穩眼看著就要倒地,被沈御風按住肩膀,穩住了身形。
雖然已知她沒有大礙,但真正走到病房前,沈御風竟然又躊躇起來。他的手放在金屬的門把手上,一次兩次,第三次才輕輕轉動開鎖,將門推開。那種令他止步不前的情緒到底是恐懼還是心疼,他已經不想再去探究了。
沈御風微微一震,一顆心因為這聲虛弱的呻|吟而搖搖欲墜,好半晌平復自己的情緒,輕聲問她:「哪裡痛?嗯?」
手掌的溫度是那樣的真實,夕溪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手,眼睛又用力張大了一些,但是依舊不敢確定眼前的一切。
秦剛說完這些又想起了什麼,轉臉看著沈御風道:「夕溪這次新戲的導演是李巍然,你知道他們兩個很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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