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笙歌亂

夜幕早已降臨,她想他們今晚應該是會在這裏住下了。成嫂和言細語的,夕溪的心裏滿滿都是溫暖之意,聽她如此交代,不由自主地點頭順從。
他靜靜地凝視著她,覺得她現在的表情好像特別脆弱,像是小朵白梅,不讓她落在掌心會流失,但若是握得緊一些就會顯出破碎的樣子。沈御風的胸中忽然有一種悲涼慢慢地散開,並不是他熟悉的那種感情,但是卻將他的心胡亂的撕扯,他想到他守護著在醫院里昏迷的她,她在睡夢中喃喃地喊著他的名字流淚,還有在停留在他手心裏冰冷的手指,這一切的小細節在他離開醫院后的那些晚上一直不停在他的腦海里重複。叫他不由地問自己,任性將她留在自己身邊的這些年,他雖然令她衣食無憂,也一直極力向族人宣告她的地位和存在,但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主動地去關心過她。他想來想去,覺得這應該是她不斷想要逃離的原因吧。
秦剛深知自己在這裏也不過是像是一隻燈泡的存在,於是打了個招呼早早地退出來。只留這兩人相對無言。屋門被「咔噠」一聲關閉,夕溪的眼神倏然一閃。她抬眼看沈御風,卻發現他正全神貫注看著她的腳,她心裏莫名一動,還來不及動作,他就已經走到她的跟前,握住了她的腳。他這樣突如其來的一握,手腕的力度並不重,夕溪的眼裡卻似乎有星光四散墜落。夕溪低下頭去,去看那一隻手,多年前站在學校的展覽欄前看到的那幅畫似乎與眼前的這一幕相應,往事重重疊疊湧上心頭,那些敢想的,不敢想的都衝破了心底最深的牢籠一般湧出來,想說些什麼,可又覺得什麼都不用說,只要如此這般,時間靜止到天荒地久便再無奢求。
話才出口就被成嫂訓斥:「秦剛,你怎麼說話呢?還有沒有規矩?!」
沈御風不說什麼,捏起一塊栗子酥放在嘴裏,慢慢地合起眼帘,這樣經久不變的味道,似乎只有在這裏才能夠享受得到了。
她就乖乖地把手伸向他,小媳婦的模樣。
夕溪這才稍微意識到她的身份,但依然不是十分明確,但因為剛才的一番談話她明顯的對這位老婦人產生了依戀之情,聽她這麼說心裏陡然升起一絲留戀之意,脫口而出:「你要回去呀?」
過了許久,夕溪才開口問他:「這裏……是哪裡呀?」
言語之間,全是心疼。
他今天的脾氣似乎出奇的好,對蘭雲如此直接的問題也耐心地回答:「沈御風,」他說完似乎頓了一下,眼睛看了看夕溪又重新轉回來看著蘭雲,才慢慢說出自己的職業,「生意人。」
「你還關心我嗎?你真是個好人。」沈妍垂下眼帘,憔悴的面容殘留的一抹笑看起來有些凄涼,「但是秦剛,你不覺得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嗎?」
等說完之後,又覺得自己語氣不對,分明是在撒嬌或者是邀寵了。所以話音落了,更是紅了臉,恨不得一頭栽在被子里。
收拾器材的秦剛聽聞這話,咧咧嘴巴,忍不住給了沈御風一個曖昧的眼神嘆道:「這間屋子裡,還真是有一對笑點很奇怪的夫妻呀……」
他還在看藥品的說明,頭也不抬地對她道:「睡了。」
可秦剛只沉默地從她的手下抽回自己的手,緊接著不由分手將她拉起來,又用外套將她狠狠地裹起來,她的領子亂了,他便湊過來為她整理,歪著的腦袋正巧在她脖頸的旁邊,開口時,她的皮膚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嘴唇的變化,他終於回答了,不是她想的那些複雜的原因,或者是他不堪重負的事實,而是輕飄飄地一句表達,他說:「因為愛得不夠。」
不會又趴著睡著了吧……
而夕溪頃刻就了解了他的用意,他同時也是在向她解釋為何要她穿得這麼正式,在她不是很方便的情況下。
他的指尖意外的軟,擦拭的動作很輕,像是在摩挲著自己最心愛的寵物。怎麼會這樣呢?夕溪只覺得心裏七上八下,心裏既空虛又充實,夢遊一般的感受,只有手上的暖意綿綿確切地傳遞著,便如同春日里柔柔的風,倒不是吹在臉上,而是吹在心頭。
「怎麼,不能生還不讓我說么?」沈妍一邊說著,一邊又給自己和秦剛都倒上伏特加,然後不由分說拿起自己那一杯碰了碰他的酒杯,瞧著他的瞬間紅唇的盡頭勾起一抹冷笑,接著仰頭一飲而盡。她的皮膚本來就白,在燈光下更顯得嬌嫩,細薄處有暗藍的血管清晰可辨,喝酒的姿態洒脫好看。
她這樣問不無道理,這樣的基金會為什麼會是沈家,再退一步問,為什麼會是他來親自操持?這是以她的智慧僅僅能夠想到的問題。等問出口了,又覺得有些害羞。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說起自己在做什麼事。夕溪雖然不懂,卻認認真真、清清楚楚地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刻在心裏。只是很簡短的陳述,卻讓她覺得他好像變得願意跟自己交流了。這個小小的發現,足以讓她雀躍上好久好久。
他看她懵懂的樣子,唇角微微的上翹了一下,很快又恢複原位:「這都是很枯燥的東西,你沒必要……」
秦剛的心微微一顫,平緩了一下語氣又勸她:「你真是的,大病初愈,又……就別糟踐自己了。」
這時夏天忽然出現,端了杯茶來,他立刻就收回手,非常自然地拖了床邊的椅子在她的跟前坐下,接過茶水向夏天點頭致謝后只握在左手,並沒有喝,「是關於流行疾病疫苗注射的基金會。」
夕溪覺得自己剛剛回到卧室坐下沒多久沈御風就回來了。她下意識地往他的身後看了又看:「秦醫生呢?」
真的是,非常客氣而且尊重。
蘭雲是個心裏藏不住話的人,此時此刻也是感受到了那種低氣壓的環境。眼睛滴溜溜地眼眶裡打了個轉,然後才對李巍然笑著說:「巍然,今天你要給一些時間讓夕溪再去做個全身檢查。」
夕溪垂下眼帘,嘴唇囁嚅了兩下,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不該說,怎麼說。最後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才慢慢地說:「我沒事。」
對於她的挑釁,秦剛仍然一句話也沒有反駁。這麼多年過去,叫他明白一件事,人要是想活得瀟洒,一不可抱怨,二不必解釋,能做到這兩點,便真正是個成熟的人了。所以他和沈御風,他們並不是可怕的人,而是比許多人都要先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罷了。
香醇的甜味在口中四溢開來,頃刻將藥丸的苦澀帶走。不知為什麼,這一刻那張她原本熟悉的俊臉,在這樣別樣溫暖的時刻,變得有些不真實起來。眼前的分明是他,可好像又不是往日的沈御風了,說是在夢裡吧,過敏的癢和口中的甜又是真的。正發獃呢,恍惚間,又感覺到他的手再次牽起她的手,打開藥膏在燈下認真地幫她擦藥膏。
等人都下去了,成嫂才又說:「前兩日我去老宅瞧了瞧,原來被填的水塘又開挖了,形狀樣子都跟以前一模一樣。我當時就想對小爺說,池子可以再挖,傷疤不能再有了,你一個人在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可千萬,千萬……」
他頷首:「去年西非埃博拉病毒肆虐的時候我曾經去了獅子山。在跟當地的無國界組織接觸,聊了許多,也知道了許多。以前也只是在新聞上去了解這些信息,等真正置身其中,發現其實非洲的問題就是全人類的問題,所以想為那裡的人出一份力。」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愛得不夠。所以她才羡慕夕溪,羡慕到嫉妒,嫉妒到怨懟。為什麼她就可以輕易得到旁人都無法享有的愛情。為什麼大哥就可以為了她而無視沈家的家規,為什麼她還是過得這麼好,她真的很恨她。
一直在舞蹈學校就讀,浸淫在全是女生的環境,她的生命中桃花本來也就不多,第一次秦剛背叛她,第二次程一辰幾乎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他們之間的感情。她不懂,這是為什麼,是她做錯了什麼,才會總是這樣一廂情願地愛上別人嗎?她不甘心。她不能去問程一辰原因,但她總可以問他吧?
她真的就是在自虐,說話間就去拿另一個杯子。秦剛看著這個場景,眼裡直冒火星,卻沒法對她發脾氣,他用胳膊擋了她一下,自己拿起酒杯,滿滿的一杯伏特加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沒有片刻的猶豫。等喝完,他將空杯子頭朝下震了一下,又撂回桌上:「這樣你滿意了嗎?」
「你是專程來看夕溪的?」雖然覺得他長得好看,但蘭雲的問話卻一點都不客氣,見面就單刀直入地拋出問題。
慈眉善目的成嫂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手幫她做好,腰、背、脖頸處都拿了東西幫她墊好,又幫她掖了掖被角才說:「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不過是沈家退休了的老人,承蒙先生惦記,偶爾也會來瞧瞧我。夫人不必跟我客氣,有什麼需要都要跟我說才好。」
這句話戳到了沈妍的心窩,她斂起笑容,眼神里露出悲傷的表情。
沈御風看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手指繞了酒杯口一周,唇角才漸漸收攏:「謊言才美好,現實都殘忍。」
這屋裡也沒別人了,她分明是同他說話卻又彆扭地把臉別過去。沈御風默然片刻,慢慢地問:「你……你是在生我的氣?」
車子到了杭州郊區便轉向,最終來到一個山青水碧的地方。一座建築沿著青山的脈絡綿延展開,融入這如畫的美境之中。沈忠把車停好,自有人上前來開車門,但只開了一個縫隙便收到沈御風阻攔的眼神,示意他拿一件斗篷來,沈忠忙去準備,沈御風一直到將和-圖-書她細心裹好后,才親手將她抱出來。
這樣的體貼讓夕溪全程都並未被驚動,任由他送到房間安睡。
「所以你這幾年都常常在國外?而且還會跟家裡的長輩……」
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遺憾,如果沒有遇見夕陽,他也不會遇到夕溪,那麼他和她們的生活也許會和現在完全不同。然而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仔細地想一想,人生不過是由每一個瞬間的選擇連接而成的軌跡。而關於夕陽和糖糖,他亦有一些事隱瞞她。雖然告訴她似乎可以讓事情變得簡單一些,但太多複雜的因素參雜在內部,現在還不是坦白的時候。
秦剛一愣,又偏頭乾笑了一下:「你早看出來了?老狐狸!你怎麼知道我去見她?不想問問她都幹了些什麼嗎?」
他說著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後,為她拿起外套,沈妍一把按住他的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卻是一臉的執著:「秦剛,今天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告訴我,為什麼,那天你為什麼沒有來,你告訴我原因,我死也死得痛快!」
秦剛若愛她,不會背叛他們私奔的誓言,一聲不吭消失在她生命中。程一辰若愛她,不會在被沈御風逼上絕境的時候過來求她,請她再為他犧牲一次,哪怕她還懷著孩子。
沈御風頷首,其實夕溪身邊的人他都知道,她們的身份、背景、每一分細小的經歷,全都被調查后呈現在他面前。他對她的事情不聞不問是希望給她充分的自由,但是這種自由卻必須是在她完全安全的條件下,所以他對她並不是不關心,而是知道這些被他過濾到最後留在她身邊的人,絕對不會傷害到她。
秦剛幽幽地望著前面的小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也不要得意。我沒了沈妍還能抱著回憶過活。你要是失去夕溪,拿什麼來回憶你們這段感情?你啊,根本就沒有好好陪過人家。」
夕溪下意識地去看沈御風,想了想才說:「曾經讀過一個作家的散文。說古代的秀才就是那麼活的,每天早上被書童扶起來,賞一會兒梅花,吐一口血,然後再重新被服侍著躺回去。」她說完又覺得房間瞬時的氣氛有些尷尬,於是又補充了一句,「我說什麼來著……真的並不好笑吧……」
又聽到他說:「傻瓜。」
成嫂把托盤放在桌子上,去到卧室慢慢地走近去看那正在熟睡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叫作夕溪的姑娘,躺在床上睡得安靜,臉小而蒼白,但真真兒的是紅唇烏髮,惹人憐愛。她正看著,聽到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回首一看正是沈御風,說了一句:「這孩子,睡得這樣沒心機。」
等他走遠了,沈御風才又看著成嫂微笑道:「好久沒見您了,身體可好?」
一模一樣的動作,他在同一個晚上還要再回憶一遍。
要親自去看看她。心裏很自然的這麼想,又覺得自己幼稚如宣誓主權的獸。幾經躊躇,還是來了,卻又在瞧見她的那一刻,心中只剩下憐惜。
沈御風倒是沒那麼介意,只溫和地笑了笑。
但因為葯是他給的,她也甘之如飴。正擰著眉頭消化口中的苦味呢,他變戲法兒似的,向她伸出手,手心裏躺著一顆糖。
夕溪愣住了。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可反而又是這句話,讓一個晚上都氣血上涌的沈妍忽然安靜下來。她就這樣怔怔地被他牽著,走出了酒吧。
「沈妍,你為什麼要這樣活?」他看著她握著酒杯的手,猩紅的指甲就像是他心底里淌出的血。
「好!」沈妍很滿意,用力地拍了兩下手,接著又拿起那瓶威士忌,剛要倒酒,卻被他一把劈手搶過去。
此時有人過來,將亭台內部的取暖設施開啟,看茶,又消失。成嫂聽了他的話,只看著他沒有言語。沈御風卻抬頭去看藍天白雲,不期然被陽光刺痛了,眯了眯眼睛,垂頭靜默了片刻,長長地吁了口氣。
他這時才恢復自己本來的樣子,在朋友的面前嬉笑怒罵,有血有肉。
夕溪本來想再說點什麼,結果蘭雲大呼小叫地就跑進來,之前的一面之緣讓就讓她念念不忘,蘭雲對這個男人的好奇已經達到了極點。
他早就覺得在試鏡時她所表現出的情感那樣的成熟而自然,難道都是因為這個人嗎?
秦剛當然聽出了她口中嘲諷的語氣,但是他依然沒有生氣,他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過了一會兒如長輩一般好言相勸:「對自己好什麼時候都不晚。何況你還年輕……」
房間里默然滲出一絲微乎其微的嘆息,是夕溪發出的。沈御風轉身向著她問:「還需要準備一下嗎?」
夕溪看著沈御風,怕他會覺得尷尬,沒想到他倒是十分坦然地點頭:「對的。蘭雲,你好。」
沈御風點頭后開口:「今日天氣好,我陪您在後園走一走吧。」
是真的很苦,很苦。
夕溪並不認識她,但直覺上這個人似乎也是沈家的長輩,於是慌慌張張地要再坐起來一些,但無奈越睡越乏,如今身上一絲力氣都沒有。
爭搶結束,酒瓶早已見底。
秦剛見他走近了,才站起來打趣道:「怎麼樣,你家那位演藝界勞模夫人還沒醒嗎?」
那語氣,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樣子既生疏又溫柔,夕溪莫名地又想起被他抱著的兩次,一顆心就像是被人軟軟地戳了一下,後知後覺地陡然生出無數甜蜜來,低低地「嗯」了一生,接過藥丸放在嘴巴里,再灌一口水仰頭喝下去。
沈御風凝視她的臉頰,又看到那種總是在她的眼神里重複出現的驚慌和彷徨,他忽然靠近她,蹲身下來,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令她的眼睛不得不看向他,良久,又將她腮邊的碎發撥開,方才開口:「你不需要看人臉色,包括我,也不需要。」
她的目光重新調回,秦剛卻只低著腦袋把玩著手裡的酒杯,六棱的杯子折射著室內的光,玻璃的表面瞬時斑駁,就像是那些舊時光,來來去去不過都是些沒有力氣的回憶罷了,經過大腦處理已經分辨不出真假,再留戀毫無意義,末了他雙唇一撇,對上她的視線:「沈妍。」
沈御風非常敏銳地捕捉到她追逐他的視線,最後竟然非常給面子地點點頭評價:「還不錯。」
沈御風,居然也有如此可愛的樣子吶,她忽然以一種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好像看著一種神奇的變化。難道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是因為她的意外?所以他決定要在她狀態不好的時候對她好一點?還是他決定在他們分開前留下最後的溫柔?她說不清楚,但可以明確的是他這一次同她見面,分明跟以前不一樣了。人還是那個人,眼神卻柔和了許多,叫人看著看著心就不知不覺地軟下來。
成嫂笑了笑,眼角眉梢的皺紋也顯出來:「別人不知道,我可是最清楚。這些年在這個家裡,你最是吃苦受累。」
如此想來,她對事業的不放棄,似乎始終像是在為自己留下一條路。而在她的眼中,他們的婚姻,似乎總像是分分鐘會走向盡頭。到最後,他終於收回目光到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銀環,神情如雕塑一般,只有墨黑的瞳仁透出駭人的光。
他準備好了,又對她道:「伸手。」
沈御風自然答應,又同蘭雲寒暄了幾句。李巍然就是在這個時間進來的。昨天晚上他們鬧了很久,回來也是凌晨,所以今天時間的安排自然也與往日不同。事故之後,李巍然每天都會來看夕溪,今天依然不例外。他推門彎身進來后,自然而然第一時間看到沈御風。兩個男人的眼神對視,自然卻又有什麼不同。不知為何,夕溪的心裏一悚,陡然竄出一絲涼氣,好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姑娘。
成嫂自然是同意的。後花園的面積很大,依傍著修繕完好的明清建築群,顯得典雅大氣,冬日的陽光下,松柏蒼翠、奇峰疊嶂很有意蘊。因為剛剛從溫暖的室內走出來,迎面冷風吹來,沈御風只覺得神清氣爽。兩人踏著鵝卵石鋪就的地面一路向上,不一會兒便站到了假山最頂層的清風亭之內,成嫂望見他依然愣怔的神情,許久才含笑問道:「夕溪小姐睡了這麼久,一定是太累了。」
「真的不需要去醫院看一看?」沈御風幾乎是扯著他的衣領子,搖晃著他問的。
還未等她開口問,沈御風又解釋:「成嫂是我的奶娘,也是一手將我帶大的長輩,更是秦剛的母親。」
時間還不到十點,酒吧的生意才剛剛開始。室內的人並不多,秦剛可以很輕易地找到那個女人。這樣的天氣,她倒是穿的清涼,一件連身裙將她身體的玲瓏曲線包裹得一絲不苟。其實她並不是極美的女人,但因為自幼研習舞蹈的緣故,氣質驚人的好。他走向她的過程中,她正好抬眼瞧見他,在他站在她身邊的瞬間,忽然對他咧嘴一笑,露出嬌憨的表情:「你來啦?坐!陪我,喝酒!」
「我想知道……」夕溪沒等他說完,就迫不及待地開口。
沈妍不甘,立刻又去抓別的酒瓶,秦剛乾脆一隻手捉住她的一雙手腕,不許她有絲毫動彈。
冷風拂過,疼,卻不能喊。
然而沈御風並沒有嘲諷他,而是很自然地解釋給她聽:「其實UN也是人做的,有大量的政府協調,有資源和人員等等各方面的限制,這樣的限制會讓問題解決起來更加的複雜,所以說什麼事並不是推給UN就可以高枕無憂。」他怕她不明白似的,又道,「有一個案例是五歲以下孩子的死亡數,十幾年前的數據是1200萬。但是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打了疫苗、做好預防,這其中三分之二的孩子都可以健康地活下來。一個15年的目標是把這個數字降到600萬,這個目標後來也達到了,可是還有600萬,那些畢竟也是生命。所以這樣的事情一定要有人願意去做,由非盈利的慈善機構介入。」
「沈御風,你真殘忍。」他看著老友的側臉,一字一句地說。是的,這些事,老狐狸也都知道。他只是從來不說罷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忽然側過來,鬆散的髮絲因為晃動從她的耳朵後面落下來,在腮邊輕輕地晃蕩。她正要抬手去整理,不期然他伸手過來握住,又慢慢地幫她別在耳後,指尖劃過她耳後的肌膚,觸感是那樣的真實。夕溪的半側臉,霎時血紅一片。
成嫂卻不鬆口,點著他的腦袋教訓:「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她說著用托盤盛了湯水和桂花糕,一路向著沈御風所在的屋子去了。
沈御風微微抬起好看的眉毛盯著他,良久才問:「看到沈妍了?」
成嫂將手裡的魚食統統投喂到魚池裡,也站起來,神情自然是恭敬地,連說了兩個「好」字。
這世上的一切感情,若是最終沒有個好結局,皆因愛得不夠。
見她在看他,沈御風便隨口問一句:「在笑什麼?」
沈御風這麼想著抬腕看表,現在已經接近凌晨,他搖搖頭,定了定神,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卻意外地看到夕溪還醒著,看到他來了,從椅子上站起來,一臉愣怔地瞧著他,迷迷糊糊地喊了句:「沈御風……」
所以多年前曾經那麼喜歡她的少年,只要看一眼就能夠猜透心思的初戀,今天也變成了沈御風一般讓人捉摸不透的可怕模樣。
秦剛現在才明白,相愛的人若不能在一起還不如這一輩子都不再相見,也許才是真正的福氣。
感覺他進來了,夕溪的心上也如同有風呼嘯而過,抬頭同他對視,從他的眼底看到溫和而好奇的光。
夕溪本能地答了一句:「請進。」
明明喝了許多酒,沈妍的口中卻只有苦味,隨著同秦剛對視的深入,這種苦味彷彿越發的加深。最後仍是她先放棄,避開他的視線看向不遠處的舞池裡仿若群魔亂舞的景象。半晌才道:「秦剛,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沒有來?」
她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工作上的事情,所有的精神瞬間的被吸引,不由地問下去:「什麼基金會?」
聽到這三個字,夕溪也是一怔,他的回答同自己曾經跟蘭雲說過的高度一致。這是註定還是巧合呢?
房間一時間沒了聲音,靜得讓人心裏發慌。夕溪清醒過來時,沈御風還握著她的腳,她只覺得從被他握住的地方開始從下到上燒出了一條線一般,一路燒到她的耳朵根子。許久她才微微地動了動腳。
年少的愛情可以是美好的想象,也可以是萬劫不復的深淵。都說食得鹹魚抵得渴,可母親在那個時候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從出生起就根本沒有吃得鹹魚的資格。因為那個人,是沈妍。
他,怎麼知道的?夕溪獃獃地瞧著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下一秒就看見他將糖紙撥開來,捏出奶糖,親自塞進她微微張開的嘴巴里。
他們之間每一個第一次,她都無比珍惜。
他回答完這句話,沈御風才放開他,由著他栽倒在軟軟的床上。
「先生剛剛下飛機,就來這裏看夕溪小姐了。」跟在沈御風身後的沈忠,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他說完,又遞給夏天一個眼神,兩人約定似的,都躡著腳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後來他長大一些才漸漸明白,九十九間半的大宅,累積了幾個世紀的財富,人與人之間盤根錯節的利益衝突,都可以成為致死的理由。外人不會理解,他能夠安然活到今天,接掌家族,走過的是怎樣一條刀山火海、九死一生的路。
酒吧的環境太吵了,一個並沒有破碎的酒瓶子根本無法驚醒那些迷醉的人。沈妍亦盯著秦剛,胸脯上下起伏得厲害,秦剛卻很冷靜,冷靜的近乎殘酷。昔日的青梅竹馬,今日的陌路朋友,這樣四目相對的瞬間,眼前似乎有不停息的影像閃過,都是昔日的影子,記憶里那麼真實,可真的想起來卻又如夢幻泡影,吹一下就消失不見。
「一開始我同您一樣都有這樣的疑問,」沈御風的話說了一半,聲音越來越低緩,心裏似乎隱隱浮動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停了許久才接下去,「但是查來查去,也沒有什麼問題。」
秦剛看著眼前的一幕,心像是又被人撕裂了,他拿起酒杯也一口氣灌下去,任烈酒燒的他從喉頭到為胃部都灼熱起來:「你和沈妍,真不愧是兄妹!」
她的皮膚原就跟冰底玉石似的白的通透,這樣一害羞,連身上的膚色也有點變化,沈御風終於發現了什麼不對,慢慢放開她的手:「你先進卧室不要吹風,我去找秦剛。」
靜寂的深夜,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冷。秦剛好似腹部被重重夯了一拳,半天吐不出胸口的那點氣。自沈妍之後再無愛戀。不讓任何女人近身,不相親,不結婚。這輩子,只不過希望像個小偷一樣,以最卑微的姿態看著她。他秦剛的人生也就剩下這一點念想了,想安靜地看著她笑,看著她鬧,也可以安然地看著她幸福,但萬萬沒想到,會看著她淪落到這樣悲慘的境地。可為什麼混到這麼悲慘的地步又要把他叫到跟前?是為了折磨他,還是奚落自己?
房間里的一切都是古典的中式風格,冰裂紋的窗下立著紅木製成的花架,一株茂盛的金邊吊蘭,自上而下將枝葉散發開來。近處纖塵不染的黃花梨木梳妝台前白瓷瓶里還插著一支梅花。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平時都在忙什麼,在想什麼。雖然她不是完全的明白,但她會用儘力氣去記住甚至理解的。只要他肯對她說。
後悔。沈御風前所未有的開始體會到這兩個字的意思,他不但不該給她夾菜,還不該把本來就已經醉了的秦剛給灌的昏迷不醒,好好的一個名醫,被他從床上挖起來,只能搖搖晃晃地硬撐著最後一點的理智,給他找了口服的過敏葯和塗抹的外用藥膏。
他是個不外露的人,成嫂一向知道,這一生大概也就幾個人能夠看到沈御風如此疲態,等沈御風回神同成嫂的目光對視,她慈愛的目光中滿是擔心。於是不等長輩開口,他又笑了笑:「您放心,我剛剛結束長途旅行,還在倒時差,並沒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勞煩,惦記倒是真的。」成嫂說到這裏也笑著嘆,「我其實老早見過夫人的,你們結婚前先生還曾帶了照片給我瞧,這對我們先生來說破天荒頭一次的事兒,那時候我心裏就惦記著什麼時間能見著您呢。這一看吧,果然是真人比畫還漂亮,叫人不得不愛到心眼兒裡頭去。」
他的氣息那樣近,她的身體貼在他的胸前似乎能夠感覺到他的心跳。這一刻屋子裡的其他人都在望著他們,而他只望著她,夕溪卻誰也不敢看。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的心跳卻好像分分鐘就要衝破胸口,以至於自己是怎麼被他放進車裡的都不知道。
雖然睡著,她的手卻依然緊緊抓著座面的邊緣,沈御風看見了,緩緩伸出手去將她的手指一點點地掰開,認真細心動作十分輕柔。她的手冰冷,他慢慢地將那一隻握在自己的手心。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發現她在他的身邊就會緊張,然而他很快發現她的緊張並非來自於陌生和疏離,反而是因為她極度想要靠近,物極必反。這些年來,想要靠近他的人太多了,原因也是各種各樣,但是唯獨她原因是那麼的複雜,同時也極其單純。
「應該在醫院好好養病。」他的語氣聽起來格外溫和又……陌生……夕溪不自覺地抬起眼,確認他的眼神沒有分明責怪的意思,總是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也不是一片冷漠,而是帶著些許的擔憂。
「但永遠也不會有孩子了。」就在他之後一秒,沈妍說出了那句話。語氣是那樣輕巧而淡然。涼薄中帶著殘忍,接話的時機又是那樣巧,「你知道別人管我這種人叫什麼嗎?」沈妍輕哼了一聲道,「不、會、下、蛋、的、母、雞。」
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夕溪身邊站著的那個男人是誰,李巍然似乎在進門的一瞬間就有所感應。有他站在這裏,夕溪所表現出的那種緊張似乎顯而易見。並不是揪心的緊張,而是如同少女見到心上人一般的不適應。
「喝酒唄。」沈妍微微搖晃著身子,手臂在空中一揮,劃了一條直線:「這些都是我今天喝的,秦剛,你說我是不是,很厲害?原來我可以喝這麼多酒,我是不是比那些什麼女明星強多了,我比夜總會的小姐也還強多了呢!哈哈哈哈……」
她想到這裏就很開心,眼睛一閃一閃的,見他的話告一段落了,她又開口問:「但是這種事不是有聯合國可以做嗎?」
明明是諷刺的語氣,音調卻意外的喜感,夕溪笑了,沈御風竟然也彎起唇角,瞧著夕溪的目光,變得越發柔和。
嗯,夕溪想到這裏還確定地點了點頭,就是可愛。
這個問題在她心裏存了許多年,雖然嫁人了,一度也要準備著做一個母親,但是有些事不是說忘記就可以完全變成空白。當年青梅竹馬的他們被母親廖淑儀逼著分手,花樣年華,他們相約逃跑,要私奔到天涯海角,越好了時間地點。卻只有沈妍一個人冒著大雨在約和_圖_書定好的地方等了許久,最後等到的卻是母親的保鏢。如果不是他,她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想著跟一個男孩子私奔;如果不是他,她不會小小年紀就被送去俄羅斯那個鬼地方念書;如果不是他,她也不會在那裡遇見程一辰,更不會有之後一連串的悲劇……但這些都不是最緊要的,緊要的是為什麼。
沈御風哂笑道:「你也不要不甘心。這些年你以我為借口,遊離在沈家之外,不就是為了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嗎?」
夕溪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到他面前,還沒等他看清楚就自發自動地先道歉:「對不起,我好像過敏了。」
莫名的蘭雲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希望時間不要太長。畢竟還是在拍戲階段,沒辦法同導演爭取太多的時間。」
他的口氣仍然是淡淡的,但這話聽到夕溪的耳中卻令她不由地一愣,在同他對視之後心裏又漸漸地一松,但轉念一想他忽然對她這樣溫柔的原因,胸中因一時分辨不出緣由而緩緩騰起了困惑:「沈御風……我……不明白……你好像忽然……變了……」
成嫂的這句話,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都隱沒在滿滿的擔憂里。可眼睛卻不看著沈御風,而是平靜地看著前方,亭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舊時的瘡疤被揭起,她似乎能夠聽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那極力克制的呼吸聲。過了很久很久,沈御風才開口:「您放心,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的我,再也不是原來的我了。」
沈御風神色微茫,又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迴轉視線,重新看著她的眼睛:「如果我曾做出最初調查的決定,那我也不會遇見後來的你。」
那一晚的秦剛並未跟他們一起用餐,而是借口第一醫院的朋友找他商量一台大手術,驅車趕往杭州。只不過車子進了市區他走的並不是去往第一醫院的路,而是奔向隱藏在西湖邊竹林里的酒吧「魅色」。
夕溪驀然一驚,抬眼看她,夏天還未開口,她眼角的餘光就瞥見窗外一閃而過的身影,心忽然就空了一下。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別個人可以讓她有這樣的感受。沒過多久,沈御風就掀帘子走進來。
沈御風放下手中的酒杯,不置可否。又沉默了半天,才緩緩地吐了口氣,將胸中的鬱悶都發散出去:「她來杭州我是知道的。沈妍,現在太需要找人發泄了,這種時刻,除了找你傾訴,不做第二人想。」他說著,又瞥了秦剛一眼,「何況她找你,我也放心。」
「巍然?」蘭雲見他半天都沒有回話,忍不住又叫他的名字。
「沈妍?!」
然而這些他都不想解釋。既定的事實並沒有讓對方理解的必要,所以他對她說:「瘋發完了嗎?我送你回家。」
她在夕溪的面前表現得極為健談,根本無須夕溪多應酬,自己也能絮絮叨叨地講出一大堆家常來。夕溪倒也不覺得煩,甚至十分享受這種溫馨的感覺,覺得她很像自己去世的外婆。後來秦剛帶人來了,她才起身對兒子道:「你在這裏忙著,我去廚房把粥端過來。」
這人世間,所有的輕易放棄,就像是處心積慮的得到,都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而他自己呢,更傻。下著大雨的夜被母親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沈家有著嚴格的家規是旁人無法想象的。母親以為是他勾引沈妍犯錯,氣得拿著皮帶抽他,誰能料到一向溫和的母親,那晚下手之重前所未有,那種疼痛的滋味,至今回想仍清晰可辨。他知道沈妍一根筋,外面又下著雨,他不是怕疼,而是擔心她會一直等下去,最後會因為他而生病,所以想了又想,只好吐露了他們約定的地點。也因為這件事,母親在沈家抬不起頭來,三日之後什麼都沒有說,帶著他離開了江城。江城是母親的家鄉,是她的根,卻因為他的緣故,她老人家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再回去看了。那時候年紀輕,沒有想過自己做出的決定會帶來這麼嚴重的後果。他嘴上說著責任自己扛,但是肩膀根本沒有想象中那樣厚重。
沈御風的這句回答聲音極低,但是卻有餘音一直在夕溪的耳際迴響似的,一直到他們兩個出現在梅亭同成嫂一起用餐,夕溪還覺得他關於遇見的哪句話在耳畔嗡嗡地迴響,與她心裏的許多念頭和情感糾纏在一起,卻沒有一樣可以分辨得清。
李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右手握拳在口邊咳嗽了兩聲又重新放下:「當然可以。」
秦剛差點被他這疼地吐出來,不耐煩地拍開他的手說:「沒,沒那個必要。」
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來一個老婦人。穿著舊時的旗袍,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走過來挨了床邊坐下,細細端詳了夕溪一番方才開口:「本以為就少爺一個人來,卻不期然見著夫人了。我這個老婆子真是開心。」
蘭雲吃驚地深處手指問指著自己:「你知道我?」
沈御風好像這才意識到什麼,鬆開手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顧左右而言其他:「蝴蝶結秦剛打的?」
秦剛回到家中,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夜已深,卻意外瞧見沈御風一個人在亭子里喝酒,一杯復一杯。他停住腳步,嗤笑一聲,跳過勾欄,大步朝著沈御風走過去坐下,不拿酒杯,而是直接拿起青瓷小酒瓶又灌了幾口。
「非洲?」夕溪喃喃重複,這才屏息凝神仔細地看他,發現他的膚色好像真的有所變化,比她記憶中的顏色更健康。
她忽然想起幾次的家宴,席間的暗潮湧動,還有長輩對他的不認同。非盈利的慈善機構,也就是說,他很多時候拋出去的金錢並未想過要收回,夕溪雖然不懂經營,但也知道這樣的事情做得多了自然會影響許多人的利益,畢竟捐款是一回事,而親自操作又是另一件事。原來他都在做這些嗎?為了讓遠在非洲的孩子們可以得到更加完善的醫療條件和保護。夕溪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不稱職,不是針對她是他徒負虛名的妻子,而是針對自己的愛,她愛他卻不了解他,也好像,並沒有打算去了解他。就像是那日沈奕曾經說的,她好像從不主動去問沈御風的情況,而現在她忽然覺得正是因為自己的不主動,錯失了知道他是一個怎樣令人敬佩的男人的事實。
明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她好像很尷尬,說完就飄開了眼神,不敢同他對視,一張臉漲得通紅。
沈御風音色低沉地「嗯」了一聲,道:「早上似乎吃了感冒藥物,所以睡得很好。」雖然在對著成嫂說話,他的目光卻須臾不離開床上的人。他的臉色雖然平靜如常,眼底透著一種若有似無的擔憂之情,成嫂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欲待要說話,但是想了想,還是止住了,最後嘆了口氣,慢慢地從卧室退了出來。
沈妍一點也不怕他,笑一笑,趴在桌子上,纖細的手指拂過前面的酒瓶子,伏特加、威士忌、紅酒、香檳、金酒……像是劃過鋼琴的琴鍵,可以聽到「叮叮咚咚」的聲響似的。
沈御風蹙眉,很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去瞧,果然從手背開始向上,她的胳膊上出現了大小不一的紅斑:「是什麼過敏?晚上的飯菜嗎?魚蝦?還是別的什麼?」
他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心裏忽然安安靜靜的,剛才坐在院子里喝酒的愁不知不覺就消了一半。不過下一秒他又覺得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語調也凄凄婉婉有點委屈的意思,於是定了定心問:「怎麼了?」
沈妍這才開始慌了,努力甩開他的手,站起來就奪他手裡的酒瓶,因為她的動作,秦剛的牙被酒瓶口狠狠地磕了一下,沈妍頓了頓,看他還沒有停的意思,又撲上來,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瓶子奪回去,扔在地上。
秦剛和母親走出來,在後花園的水池邊坐下閑話家常,此時正是午後,陽光明媚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大約有一盞茶得功夫,才見沈御風從迴廊的那一頭信步走來,他的神情原有些心不在焉,腳步也慢,看到這母子二人才將步伐加快了些,朝著他們走過來。
她眨眨眼睛,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他說話間頓了頓,那句話始終沒有說出口。沈妍為了程一辰鋌而走險,以命相挾沈御風放過自己的愛人,在得到了自己大哥的特赦后就在醫院躺著保胎,卻還是未能留住腹中的胎兒。
「什麼欺負,你不是想讓我陪你喝酒嗎?」秦剛輕輕笑了一下,帶著昔日那種特有的紈絝,慢慢鬆開對她手腕的鉗制,拿起她要搶的那瓶伏特加開始往自己的嘴裏灌。幾乎要趕上酒精純度的伏特加,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一口氣喝下去,眼角眉梢都是壯烈。
夕溪看到梅花,不自覺地輕笑了一下,正被剛剛進門的沈御風撞見。只覺得她的笑如吹綠了河邊柳樹的吹風,滲人心脾的溫暖。
成嫂看著她,也發現了她眼中的不舍,因為生病的緣故,那雙眼睛更顯得大而無助。她怔了怔方才笑道:「讓他先給你檢查身體,等都好了,咱們有時間再聊呢。」她說著還看了看窗外。
秦剛又要說什麼,電話鈴卻響了,他低頭看屏幕,眼中訝異的神色一閃而逝,頓了許久方才說道:「嗯,你們聊著,我接電話。」
「可……這是你第一次給我夾菜啊,所以我,想吃。」她說到這裏臉又紅了一層,又豎起手指比了一個「1」才說,「只吃了一小口而已,我以為會沒事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又因為瞧他拽著自己的手看得仔細,臉上的緋和*圖*書紅延展開來,不知不覺耳朵根子也紅起來,很沒出息地出現了比過敏還要嚴重的缺氧現象。
秦剛怔怔地看著,她卻早已空杯向下,對他抬起倔強的下巴:「喝呀?為什麼不喝?是不是想讓我替你喝了?」
秦剛就跟在母親身後,方便替她開門。門輕輕被推開,沈御風剛用熱毛巾擦了手,抬眼看到他們,只輕輕頷首算是打招呼。
夕溪以為自己會在醫院的,卻發現他完全沒有把她帶到預想的地點,眼前的這個人長得再慈祥也是陌生人,所以更不好開口去問,只好抿了抿唇:「勞煩您了。」
話音剛落,就被人狠狠拍下他的手:「這麼大了還偷食,像什麼話。」
他的手卻又往前伸了一下,語氣十分溫和,盯著她的眼睛卻是似笑非笑:「不是怕苦的嗎?」
她直面離婚這個問題,讓他避無可避,但有些話他真的無法違背自己本來的性格說出口。他沉默良久,最終以一種陌生而機械的姿態,抬手摸了她的頭頂一下又放下,然後略顯狼狽地移開了目光,將眼神聚焦在不遠處的某個點上,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我跟夕陽的認識並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樣浪漫。當時我在查一些事,她是其中一個很關鍵的人物。見到她時只是覺得這個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喜歡紅色,喜歡大聲笑和大聲說話,雖然是華裔,弗拉明戈舞跳得也格外的好。但她跟我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他的聲音低沉,那段他和夕溪之間從不曾提起的共同回憶彷彿打開了時光隧道的大門湧入這個狹小的空間,這是夕溪不曾想過的,也是他自己從不認為會向某個人坦白的事實,現在卻願意為了他們的婚姻率直地說出來,「這些年來我常常在想,要是當初我知道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我還會不會讓做出那個關於尋找的決定。」
成嫂沒有再說話,也隨著他坐了,又抿了一口熱茶,定定地望著他,眼神柔和而清明。
沈御風的唇角微不可見地上翹了一下,最後只見他把葯到出了兩顆放在她的手心裏,又將水杯遞給她:「吃了它。」
多天前他不得不離開,卻擔心她的倔強脾氣,不會照顧自己。所以只好同沈奕打電話想他過來替他照看夕溪,彼時的沈奕仗著同他隔了萬里之遙開自己大哥的玩笑:「那麼多撲火的飛蛾里,大哥你只給了夕溪機會。」當時他並未多說什麼,心裏卻是百轉千回,審視自己容她待在身邊的原因,也許他們一開始結合的原因並非是因為愛情,但是他卻在過程中越來越發現她的美好。大約是因為他一直是生活在黑暗裡的人,所以才特別的渴望光明。所以在他們二人之間,所謂的飛蛾不是她,而是他吧。
秦剛抓著車門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慢慢鬆掉。最後就這麼看著她側身進入車內,她的身影那麼瘦,肩頭如刀削一般,朝向他的瞬間,甚至可以在他的心上割出一條縫兒。
他看著她,想起梅園裡月光下獨坐的母親。
雖然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他對她的小癖好卻一清二楚。夕溪不拍戲的時候,作息時間規律,十點鐘一定上床。不僅如此她對光線敏感,習慣在黑暗的環境中入睡,是個走到哪裡都要帶著真絲眼罩的傢伙,可一旦她的這些小習慣一旦涉及他,就會180度的打轉態度,只要同他在一起,不論多晚她卻總要等著他,好像有種天生的儀式感,他人不來,她就不上床休息。
他沒想到她的態度會如此的積極,怔了一下,唇角微勾,嘗試舉例:「比如若是埃博拉這年在非洲控制不了,次年也許就會來到中國。這些問題我們平常是不會去想的,或者我們會因為距離得特別遠,而覺得這不是我們的問題,但是事實上這些在全球化的世界中是很重要的。」
這話讓秦剛也覺得奇怪,在她腳上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后,起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回頭瞧了一下問:「什麼笑話,說來聽聽。」
他語速很慢,言語里全是認真,除此之外,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患得患失的感情。這是頭一次,夕溪從他的音調里聽出了些許的情感波動,所以覺得十分奇異,有那麼一秒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幻聽。因為在她的印象里,沈御風說話從來都是從容淡定,一切盡在掌握,哪裡有這樣的時候,話語里似乎還賠了一分的小心。她這樣想著,隨即在怔忡之間脫口而出:「我哪有……」
他這麼說著,人已經走到了門口,大門打開后,有幾人拿著不同款式的衣服進來放下又退出去。夕溪抬頭,打眼一看那些衣裳就知道這裏裡外外都是出自崔婆婆的一雙手。
身體和心靈都疲憊,再加上感冒藥物的作用,夕溪不知不自覺又睡著了。沈御風偏頭看她,她的腦袋一點一點地隨著車子的移動,偶爾還會被稍微地驚醒,最後忽然一歪,倒在他的肩頭。瞬間的接觸,就像是有溫暖的微風在心上吹了一下,他之前整個旅程所消耗的那些精力都變得不值一提。他原本是裹挾著些許的懷疑之心而來,之前關於這個劇組出事,夕溪同導演之間緋聞的大肆報道,也通過母親和妹妹的口傳到他的耳朵里。
頭更暈,心卻更加清醒。這才是最悲涼的事情。
他說的十分流暢,夕溪卻聽得雲里霧裡。
夕溪醒來已是日落之後,她剛睡醒沒多久,因為睡得時間太長了,略微有些頭痛,人還靠在床上愣怔就聽到外面有一個略顯老邁的聲音問:「還沒醒嗎?」外面的人低聲應了句什麼,緊接著就聽到敲門聲。
「非洲的問題,是全人類的問題?」這超出了她所認知的範圍。
不期然聽到他說起夕溪,沈御風的眼角眉梢都鬆弛了一些,不過他很快又恢復,又開了一瓶酒為秦剛滿上,自己先舉杯,仰頭喝下去。
這番對話,成嫂心裏早有準備,但親耳聽到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心裏還是不由地震了震。然而沈御風的性子,她比誰都清楚,最後只能嘆息:「罷了罷了,也許是我這個老人家多心。這麼些年你都過來了,這最後的一道坎,你一定也能過去的。」她說完,又轉移話題,問了他幾句閑話,一直到夕陽西下,兩人都再也沒有提過夕溪一句。
此時又有人過來,端了成嫂準備的瓜果零食,一樣一樣地放上來竟然擺了滿滿的一大桌子,沈御風最後不由擰眉看向她:「您又來了。」
秦剛還打算送她上車來著,她卻突然抬手招了輛計程車。車子在他們面前停下來,沈妍打開車門,回首對他輕飄飄地說一句:「你可以滾了。」
夕溪這一覺睡得纏綿,所以並不知道沈御風內心的想法。
秦剛手上正忙著,聽到她問才抬頭看了一眼回答:「我家。」
「其實你不用解釋的……」他這樣周到,她居然開始不安。她並不是一定要他事事都解釋給她聽,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她並不想他為她做這樣刻意的改變,因為在她看來,這種改變也許僅僅是因為憐憫。
「沈妍,你幹什麼呀?!」秦剛目光凌厲地掃視她眼前成排的酒,眉頭擰起了一個大疙瘩,語氣很沖,但眼裡全是擔憂。
沈御風頓了一會兒,忽然主動地解釋:「最近確實是有許多事必須親自處理,加上之前一直想要建立的基金會落成,就更忙了些。」
現在不像過去,信息如此發達,若是做過,便留下痕迹。然而調查夕溪的結果最終呈現在他眼前的就像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的可疑之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和她的交集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早。
接著他就拿起茶杯,為她倒水。她很少見他親自做這些事,但好像並沒有特別生疏,相反的他好看的手同白瓷的茶壺茶碗十分相配,看上去賞心悅目,她就那麼瞧著,心裏就有什麼滋生出來,連帶著身上的小風疹都沒那麼癢了,可心癢……
晚上成嫂做了一大堆的菜單,裏面有道石鍋魚,配菜是萵筍,是老人家的拿手菜。成嫂在一邊招呼讓沈御風為夕溪夾菜,他欣然給她夾了那麼一筷子。
「你過敏為什麼不說?」他有些急了,非常直接地問。
西湖的冷風吹來,沈妍打了個冷戰,格外清醒。今晚月圓,月光流瀉,樹影斑駁,不遠處一對情侶坐在路邊,吻了又吻,旁若無人。心裏有熱淚,眼睛卻乾澀難忍,沈妍的唇角抖動了兩下,終究沒有再問下去。
很簡單的六個字,只有夕溪知道,這對於外人來說已經是他非常給面子了。
非常有禮貌,親切中又帶著一絲的審視。
沈御風搖搖頭:「之前出了些事故,高燒了許多天,沒休息好又投入拍攝。」
房子空了,耳邊好似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夕溪掙扎了一下想要好好地坐正,卻見沈御風上前一步,把她身後的靠墊扶正。
秦剛是在他之前到的,站在院中看到這一幕也不禁搖頭,轉身到廚房捏起剛出爐的桂花糕來吃,一邊吃一邊忍不住抱怨:「這個沈御風也是不成樣子。」
「萵筍。」夕溪嚶嚀似的回答。
現在的她已經完全恢復了沈家大小姐的模樣,矜持驕傲、高不可攀。
夜半微醺,沈御風和秦剛也散了,只有園子里的鞦韆,被風吹拂時輕輕地擺動。沈御風沿著迴廊,快要到的時候,發現房間的燈還是亮著的。他瞧著那光亮,明明是很微弱的,但又覺得明亮非常。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但真正到了門口又停住了。心裏泛起的躊躇讓他的腦子有些混沌,不久前秦剛的話還如在耳邊。
幾年來,https://m.hetubook.com.com成嫂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同他討論這件事的人,他自知成嫂的脾氣,平日里絕不會如此多話。所以只靜靜地聽,過程中,神情反覆了幾回,都沒有打斷。從清風亭望下去,那一池的靜水,上泛著點點如珍珠般的光,偶然有錦鯉躍出水面,揚起一串水珠,場景別樣好看。池塘不遠處的紅梅盛開,燦漫迷人,讓他想起那一晚的夕溪在烏鎮的片場,即便是受了委屈,依然格外堅毅的表情。
成嫂聽了這話笑了:「真是少見,你也知道自己狀態不成?我還沒開口,你自己先認罪。」她說到這裏頓了頓又說,「不過孩子,我作為旁觀者提一句,她和那個孩子的出現,太過巧合,理由也過於天衣無縫,我想來想去,都像是一個完美的騙局。我是擔心你,你不要像你父親,玩了一輩子鷹,最後被鷹啄了。」
沈御風似微微一怔,調回目光望著不遠處植物的暗影,身影如雕塑一般,冷風吹過來,浮動他的衣袖才能看出是個活生生的人。秦剛的這番話似乎觸動了他的心弦。不久前他在病房裡看著夕溪奄奄一息的樣子,還在吹夢中偶爾叫出他的名字,他卻還是沒能待到她醒過來就離開。原因很簡單,他沈御風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還有整個家族。這些年來為了穩定好這個大家族,他的付出超過所有,然而最近,當他一個人獨處時,他總不斷在問自己,這些年來他雖然試著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去保護她,但好像真的沒有認真地跟她在一起過,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急於離開。那天知道她出事故的時候,他是要發瘋了。他從小經歷了那麼多的變故,心裏珍惜的東西總是守不住,每一次的失去就像是從他心上剜出一塊肉,鮮血淋漓的,每一回都痛到極點,以為自己撐不下去,可是咬咬牙又忍了過去。但他現在知道自己的忍耐終究是有極限的,那極限就是夕溪。原來人世間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捨不得。可現在他明明將手握緊了,卻還是感覺她時時刻刻會從指縫中溜走似的,也因為她太痛了,不想讓她再難過,試過像別人所建議的那樣去割捨,但卻始終下不了那個決心。
這話夕溪分明早已經聽沈奕說了。但真的從他嘴裏說出來,成嫂的重要性又添了幾分。她對他應該是十分重要的人物,才會把夕溪也帶到這裏的吧。
良久,沈妍終於哂笑:「這些年你跟著我哥,可真是沒有白跟著。」
夕溪的病剛剛好,一夜的風吹第二天又開始打噴嚏流鼻涕,夏天急得團團轉,又是給她加被子又是沖感冒沖劑,只想把疾病的苗頭給壓下去。好在她這天沒有戲,可以在家裡休息。她早上吃了葯,剛躺下沒多會兒就看到夏天急匆匆地衝進來:「夕溪姐!」
沈御風聽著她絮絮的話,彷彿回到小時候,彼時母親早逝,父親一病不起,他作為家族的長子長孫在矜貴的同時也經歷著不為人知的磨難。比如在小時候,他經常正好好地玩著水,就莫名地掉入池塘,或者會出現在忽然著火的房間,而身體總不見好,一邊吃著中藥一邊還是會不斷地弱下去,越醫治,病痛卻越深刻。
「你……來了……」夕溪看著他的眼睛,下意識地就吐出這三個字。
如果是以前的秦剛,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自輕自賤的話會從沈妍的嘴裏說出來。然而現在卻真真正正地從她的口中吐出,一個字一個字,那樣清晰,烙在他的心上,生疼生疼的。他本來應該什麼也不說地將她拽走,或者聯繫沈家的人,讓她禁足。但是他卻不想那樣做,因為他知道她疼,知道她難過,知道她若不是毫無辦法絕不會允許自己墮落。所以他更難以去禁錮她做這樣的事。於是他嘆了口氣,拉了椅子在她的身邊坐下,傾身向前,一副好言相勸的姿態。
秦剛眯著眼睛同她對峙。
因為衛生間是在外面,夕溪早就習慣睡覺時也穿得整齊,這樣就能隨時走出去。沈御風這樣問,她自然搖搖頭,掀開被子雙腿垂下來,本來準備穿鞋,不期然卻被沈御風俯身一把抱起在胸前。太忽然的公主抱動作,她忽然驚慌如小兔子一般,慌忙抬頭的瞬間看到他的眼睛,又好像從那樣的默然相視中,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不知怎的,就乖乖地伸出雙臂環上他的脖頸。
「你就是要陷我于不仁不義。」秦剛心裏憋悶,太難受了,他從見著沈妍的那一刻開始,心裏就被煮開的沸水一遍一遍地澆上去,起初還疼,後來也就麻木了,可麻木並不是好事,因為最後會覺得自己左邊的胸腔空了一塊,現在挖出來看看,也許早已沒了心。男兒有淚不輕彈,秦剛閉了閉眼睛方才叫沈御風的名字,他說:「沈御風,以我的經驗來看,夕溪這個女人,你可一定別放她走。不然你會後悔的。」
成嫂原本是沈御風的奶娘,也是秦剛的母親。沈御風接管沈家之後,她便從沈家出來,沈御風知道她喜歡山水,便為她安排,讓她一直隱居在這裏。這兒本來就是一處古迹,如今被重新修繕使用,別有風情。庭院是江南園林慣常有的樣子,後花園內水榭樓台,太湖石造景,美不勝收。如今是冬天,百花凋謝,唯有梅花凌寒盛開,整個園子暗香浮動。
「我讓人同成嫂說了,在梅亭吃飯。你把衣服穿好,我帶你去。」
夕溪抿了抿唇,伸手指了指瓷瓶里插著的梅花:「沒什麼,只是看到這場景,想到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罷了。」
這一下「啪」的一聲,響是真響,疼也是真疼。秦剛大大咧咧地喊了聲:「媽!你到底是不是親媽?!」
「那……你叫什麼?是做什麼的?」蘭雲的問題異常簡單直接,她語氣又沖,聽上去很魯莽。
「當初找到了孩子,為了讓她長大后能有條路認祖歸宗,便做了決定要娶夕溪,當時心裏不是沒有一閃念,覺得自己做錯了。但是每看到她,就好像會心安一樣,覺得這人世間,還有一個人,可以讓我不用思考如何面對,只要看到就覺得穩妥。也不是沒有機會讓她離開,之前是不能,現在……是不想。您知道的,對我而言,一向這樣,不奢望,不強求。但是遇到她,」他說到這裏,深深地嘆息,不無坦誠地說,「莫名的,心中就叢生出佔有的念頭。多少次都想就這麼舍了去,重新平靜客觀地看待一切,但是終究還是做不到。」
夕溪也沒料到他會忽然說起這個,聽到「夕陽」這個名字,她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慌,這一點點的驚慌像是颶風的前兆,從眼底垂直向下,在她的心裏掀起洶湧的波濤。他不看她,這給她機會讓她堂堂正正地瞧著他的臉,一張寫滿了真誠的臉。她還注意到他緊緊扣住的雙手,微小的動作,泄露了他此時緊張的心情。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就像是對於他們之間的愛情那樣,想觸碰卻又收回手。夕溪怔怔地聽著,周身彷彿也被這些往事綁住、纏緊,直到等他說完,她才忍不住乾澀地問他:「那麼,如果時光倒回,你……會怎麼做?」
沈妍瞪著眼睛看他:「連你也欺負我?!」
秦剛在夕溪的面前也從來不多說話。成嫂走後他便開始給她檢查,並將所有的傷口換藥包紮。整個過程偶爾蹙眉,似乎對她的恢復狀況不太滿意。
這個話題被人忽然提到,沈御風的額角倏然一跳,他忽然轉臉坐回去,半邊的身子都埋在陰影里。
他的音調並不是很自然,神色也是。在夕溪的角度看來,這一本正經的樣子根本是故意做出來讓她看的,他真的是少有的會露出這樣失態的表情,連帶起他周身的氛圍都變得十分溫暖可愛。
不過也奇怪,蘭雲這樣話簍子的人,在面對他的時候,似乎也問不出什麼別的問題來。再聽完了回答之後,也就沒有再繼續。倒是沈御風十分認真地詢問蘭雲的意見:「我想帶夕溪再去杭州檢查一下身體,需要一些時間,你看可以嗎?」
車子開出村落,夕溪的情緒才逐漸平靜下來。但大腦依然是緊張的,牙關也咬得很緊。眼睛平視前方,不敢多看身邊一眼。昨天的後半夜,這裏似乎下了一場夾帶著雪花的小雨,汽車飛馳可以看到兩側的山頂上縈繞著氤氳的水汽,沈御風近在身邊,他身上的氣息似乎同她眼前的景色特別的貼合,慢慢地有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侵襲著她因之前的突如其來的緊張而引發疲憊的大腦。其實有很多問題需要問他,比如為什麼來?為什麼忽然向她解釋行蹤?還有為何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樣的舉動?一連串的疑問堆積在心裏都想問清楚的,可是想到自己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他,又十分珍惜這一段可以坐在他身邊安然靜默的時光。每一寸都想握在手心裏,當作世界最寶貴的禮物來珍惜。
「是啊,以前和現在的你,自然是不能比的。」成嫂轉過臉來望著他的側臉,夕陽西下,將他的身子染上了金色,是真正的面冠如玉,「當初為了她,你放棄了廖家那邊的姑娘,我只道你是因為同廖淑儀賭了一口氣,所以沒說過什麼,但是今天看你的樣子,似乎並不是這麼想的。對姑娘的上心程度,超過了我的想象。既然是調查了,一定也是周密的。但你也要記得,這個世界上的事兒啊,百密也有一疏。若是對方真是成心,偽造一切都有可能。你與其他人不同,要顧及的太多,人生在世,最怕一個愛字。動了真感情,想要理智地看待全局,就更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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