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鴛鴦憐

只是天不從人願,她好不容易進了演藝圈可以賺錢,卻治不好外婆的病,要親眼看著老人家早早離世。
沈御風的角度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她的臉上那種如夢似幻的表情,可愛的像是一個小孩子。他忽然笑了一聲,抬手輕輕地撫弄她頭頂的髮絲:「該吃飯了,吃過飯你也準備一下,我們下午離開。」
跟沈家不同,這裏吃飯的氛圍輕鬆自由,四個人圍在桌前,有說有笑,連沈御風這個平日里舉著無聲的人,在這裏也不時被秦剛跟成嫂兩個人拉下水,變得人間煙火味起來。這次更加讓夕溪重新認識到秦剛這個人,原本在她的面前他也很少說話,但現在在這裏,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幅樣子,甚至是有點俏皮可愛。夕溪想,這大概也是因為成嫂是他的母親吧,她只是沒有料到,原來他跟沈御風的關係是這麼好的。
這會兒夕溪早前的困意早已經完全消失,她的世界里似乎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從急速到慢慢降下來,但還是比平時跳的快樂不少,就連沈御風的那番話,聲音傳到她耳中也帶著「嗡嗡嗡」的混響。
「你,是怎麼知道的?」她想要裝得淡然一點地問,可話說出來卻帶著微微的輕顫,怕一大聲,夢就要醒。
同沈御風在一起的晚上,夕溪一整晚的好睡。他雖然為人冷漠,但是睡覺絕對有好習慣,起床輕手輕腳自不必說,難得的是睡不著的時候也決不翻動。他從來比她起床要早,今天也是一樣,夕溪睜眼也不過七點,沈御風早已不在房間,但他在的地方,她總不會缺人照顧。沈家都是些極有眼神的人,才聽她這屋裡動靜,已然有人在門外問需不需要準備洗漱更衣。她刻意沒有讓人驚動成嫂,只在全部準備好又用了早飯之後才去找她,今日陽光明媚,成嫂正在院子里澆花。見著她來,滿臉堆笑地熱情招呼:「這麼早醒啦?他們兩個去爬山了。」
一句話說得夕溪臉紅心跳,頭差點埋到了飯碗里。而沈御風則停住動作,思考了一下,放下自己的筷子,另取公筷給夕溪加了桂花糖藕。
倒並不是覺得苦,只是覺得外婆辛苦,想快快長大。別人都想要回到童年,她卻每一天都在盼著長大。要是長大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可以自己賺錢,可以讓外婆過上好日子。
夕溪的手就這樣被他暖著,心也漸漸活起來,想了想才咬著嘴唇說:「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都習慣了。」
這一瞬間的想法騰起,心裏忽然惶惶然地難過。他蹙了蹙眉頭,將目光又調回去。可手卻不由自主,找到她的手,輕輕地握在手裡,拇指摩挲她的指尖,從此不願再放開。
夕溪用餘光看他收回目光,這才有縫隙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胸中彷彿有朵小花兒,被初春的和風細雨滋潤一場,竟然開始慢慢地發起芽來了。一瞬間,在這窄小的空間里,她的心卻被漸漸地放大變暖。
可他,是沈御風。所以永遠的答非所問,開口就是:「不想看嗎?」
成嫂說完話,看夕溪就那麼靜靜地坐著,什麼也不講,神情里好像有些茫然。這時候的她好像顯得特別脆弱,就像是深秋的樹梢頭上一片將落未落的葉子,叫人心疼。老人家暗暗地嘆了口氣,當時沈御風給她看夕溪的樣子,她就覺得這個孩子長得有些薄了,雖然樣子看上去十分溫婉,但是眉宇間總有些化不開的愁緒似的。
今天是周末,而這整棟大廈似乎都在等待他們二人的到來。她任由他的牽引,一起走進電梯,透明的觀光電梯一路向上,直達頂層,她卻無心欣賞腳下的美景。直到轎廂門「叮——」的一聲打開,她才發現這裡是電影院。
她想著這些的時候,眼裡出現了一絲困惑。他好像發現了,終於開口問她:「不想吃?」
這麼多話都堆積在心頭,已經到喉頭了卻又生生吞咽下去。因為知道太肉麻,知道他不是這樣一個習慣應付這種情緒的人。夕溪的手指動了動,眼裡的神色瞬息萬變,最後只是抿著唇角輕輕地道:「只是沒想到能等到這一天。」
飯菜的味道實在是太好,連平時冷靜節制的沈御風都破例多要了一碗飯。
「也不是這個意思……」夕溪捧著茶碗在手裡,琺琅瓷的蓋子打開,一股香甜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說完,又坐正身體,可臉頰的兩朵紅雲又好像出賣了她。她不禁懊惱,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她居然像是重返十幾歲的少女,對他哪怕是善意的靠近都毫無還手之力。
她合上素描本,放在紫檀木的盒子上,雙臂合抱著,如珠似寶一般。在www.hetubook•com.com內心的深處,她隱隱地意識到,這是屬於他的獨家記憶,而她才剛剛翻看了幾頁,意猶未盡。
「嗨,這事兒你得問我,怎麼能問沈忠呢?!」秦剛爽朗地笑了一下,「你說的電影是《哈利·波特》。」
吃飯接近尾聲的時候,秦剛忽然問起他們下面的行程。
從一開始的吃驚到迷茫再到完全被他的吻沉溺,夕溪根本用不到幾秒鐘,她開始自發的回應他的熱烈,抓著自己衣襟的手,握得更緊。
成嫂看著她怔了,倒是夕溪先回了神,又接起剛才的話茬問:「這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鞦韆呢?秦醫生……有小朋友了嗎?」
他作勢要把那大桶的爆米花拿走,她卻忽然把整桶都抱在懷裡,眼裡的神色,警醒而羞怯:「不是的,我喜歡,我想吃的!」
這是他所做的努力嗎?努力地想要挽回她?或者他們之間的感情?
沈忠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顯得有些困惑。
夕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她微微淺笑:「成嫂,這個……能借我看兩天嗎?我之後一定會找機會還給你的。」
偌大的電影院,沒有一個人。只有服務台的機器還在運作,爆米花的味道香甜四溢。她恍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就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個藝人的事情,而是生平第一次進到電影院的內部。
路到盡頭,很快看見了站在車邊等待他們的沈忠,沈御風倒是沒打算隱瞞,低低地「嗯」了一聲。
成嫂說完了這話,不由地看著夕溪。
車子一路前行,直到到達目的地,沈御風都沒再多說一句話。下車時,秦剛同沈忠暗自交換眼神,忽然聽到沈御風叫了沈忠的名字:「知不知道一個電影,講魔法師的,小孩子,戴眼鏡,外景像是在蘇格蘭。」
夕溪訝然,偏頭去看他。側光里的他,眼神溫柔澄凈。她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他總是在這些事情上如此的「冷淡」,只是出於對她行為完全的理解。所以才這樣,不管束、不強求、任由她自己做主吧。
秦剛沒有跟著他,此時只有他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走進她,就好像走近枯竭的生命中唯一盛開的花,怕驚了,怕擾了,更怕丟了。他一邊走近,一邊脫下自己的大衣,走到她跟前兒時凝視她的眼神,越發柔和,手上的動作是,只幫她輕輕地披上,不想驚擾。
秦剛感受到這目光,莞爾道:「當初她答應要嫁給你,我就覺得可惜。雖然不知道你們之前有什麼交集,但是這些年,夕溪是什麼樣子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對你好像有種濃得化不開的感情,雖然我不知道這種感情從何而來。」他說到這裏,正好接收到沈御風的冷眼,秦剛嘿嘿壞笑,「別否認,我知道你現在動心了。但就像是我之前跟你說的,你們兩個之間的婚姻,看上去一直是夕溪一個人單方面的付出。所以就算是她對你的感情再濃烈,也會有淡掉的一天。依我看,你要在她放棄之前,多多給自己製造機會,到最後就算是真的不在一起,至少還能抱著彼此之間共同的回憶過活。要不然,沈御風,你會比現在的我更凄慘,這點我可以打包票。」
只是剛剛響起音樂而已,夕溪的頭皮忽然就麻了一下。那是她看了千百次的電影,愛不釋手地買了全套珍藏在家中的《哈利·波特》。她瞥眼瞧了他一眼,又回神,垂下眼皮,睫毛如蝴蝶的須子似的,微微的抖動。至此情緒的堆疊好像到了頂端,她的手輕輕地按在胸前,百感交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沈御風因為要照顧夕溪,坐下自然要慢一些。秦剛先忍不住,下手捏了個蝦仁,被成嫂一巴掌拍下去,疼得嗷嗷叫。這個小細節,讓室內的人都笑起來。氣氛變得更加融洽,夕溪下筷子,發現成嫂的菜跟沈家的有所不同,沈家的大廚是淮揚菜系的名師,追求食物的本味,清鮮平和。而成嫂做的卻是地道的杭幫菜口味,以咸為主,略有甜頭。
成嫂的家宴做得並不奢華,跟沈家比起來,可以說是簡陋了。四個人不過八個菜,看似隨意,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全都是本地菜,西湖醋魚、龍井蝦仁、東坡肉、桂花糖藕、筍乾老鴨煲,色香味俱全的樣子。
夕溪聞著這味道已經覺得甜香四溢,先是小酌了一口,發現這糖水入口更加香醇,雖然是蜜糖,卻不會讓人覺得膩,相反的甘甜清冽,唇齒留香。她非常喜歡這個口味,不知不覺地喝了半盞下去。
第三次。這是他們四年來第三次接吻,而他從來沒有吻她吻得如此溫柔,他的一隻手攬住她的https://m.hetubook•com.com肩頭,另一隻手托著她一側的臉頰,唇齒纏綿猶如流水一般的絲滑,可以將人溺死在裏面。
夕溪的眉角微微一跳,絕沒有料到會從別人的口中聽來這些,她甚至不知道廖淑儀並不是沈御風的親生母親。她又垂頭看那畫紙,手指拂過紙面精細的紋路,心裏悠然盪起了一種難言的滋味。是心疼、憐憫還是自責,一時之間她竟然也分辨不清。
等著成嫂回來的時光,短暫而又無限綿延,太陽一節一節地升高,為大地帶來一絲絲的溫暖。她穿了沈御風特別要求人為她準備的厚厚的薑黃色羽絨服,所以並不覺得冷。一杯濃濃的桂花蜜下去,心也漸漸跟著升溫,微風吹過,羽絨服帽子上的貉子毛也隨風微微的擺動,似乎有了生命。
「你還在吃著葯,不宜喝茶,這是少爺囑咐我給你煮的桂花蜜。再加入一些紅棗、桂圓,對你的身體有好處。趁熱喝吧。」
「夕溪小姐,還是進屋吧,起風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成嫂在耳邊溫柔地提醒。
電影開場,他們不再說話。夕溪努力地平復自己的內心,把所有的關注度都放在電影上。她不知道沈御風微微偏頭看著她在微光里的剪影,膚色蒼白如透明,眼神默然而虔誠,如一縷花中精魂,輕輕吹一口氣就要飄散。
一切如在夢中,這是從他坦然地出現在她生命里之後她幻想了無數遍的事情,到最後她真的以為自己這一生也就只能幻想了,卻在此時變成了真實。他的認真和耐心,他放在她臉頰上和肩頭溫柔的手,以及他的嘴唇離開她的唇齒之後那近在咫尺的熱烈的眼神。這一切居然可以如此真實。
到餐廳的時候,成嫂、秦剛和沈忠都在等他們。因為是在外面,夕溪第一次看到沈忠也跟他們一起吃,進門的時候大家並沒有刻意地看著他們兩個,或者說什麼曖昧的話,這讓夕溪的心稍稍地靜了靜。想來沈御風的高高在上也有他的好處,那就是她跟他一起避免了被調侃的命運。
夕溪還來不及答應,成嫂已經轉身往房裡走,完全的像是一個顯擺自己的孩子有多優秀的母親。因為這件細小的事情,夕溪也明白了成嫂之於沈御風的意義,這大概就是在這裏的他為什麼會跟在沈家大院的他如此不同的原因吧。這裏似乎有著他真正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呢!
說沒有奢望過,當然是假的。但卻在些微的奢望之後立刻又否定自己。因為已經太辛苦,不想因為奢望而讓日子變得更加難熬。就這麼反覆地把心事按在最深處折磨自己,還要裝作並不太在意的樣子。可還是有那點微薄的祈願,在流星劃過天際的時候,在每個燭光熄滅的瞬間,哪怕已經做了決定要徹底離開。也還是忍不住心存幻想。
「當然可以。」成嫂的微笑暖如春風,「你看吧,看多久都沒關係。」
沈御風聽了這話,並沒有言語,車裡一陣靜寂,連平時最了解他的秦剛看著他的臉色都揣摩不出他在想什麼。他之所以這麼說,是真的作為一個局外人,看這一對看得十分著急,希望能夠推波助瀾,讓兩人能夠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但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得有點重了,會不會引發什麼反面的效果。
夕溪的飯量本來就不大,再加上現在有傷在身不能運動,更怕吃多了會胖。成嫂把這些都看在眼裡,自己也不勸,而是看著沈御風:「先生就是這樣,不會照顧人。夕溪太拘謹了,這種時候先生應該給自家太太多夾菜才是嘛。」
此時此刻好像不需要多餘的話,他不說,夕溪也不問。他牽著她的手走進放映廳,不算明亮的燈光下,也像是尋常的情侶那般尋找自己喜歡的座位。他最終選擇了靠近後排中間的位置,選擇的過程略微有些長,很可能是因為他很少或者從來不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夕溪的心裏微酸和極甜兩種口味相互交錯出現,直到接過他遞過來的爆米花,才又慢慢地被壓抑下去,反而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沈御風握著她的手頓住,過了一會兒放開她的手,慢慢地抬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對,夕溪只感覺到他安靜地凝視,那雙墨黑的眼睛里,彷彿有種某種同理心,就好像他在這一刻,透過她的眼睛瞧見了那個童年的夕溪,那個住在她的體內,蜷縮在角落裡,不想要被發現也不想要被打擾的小人兒。他的眼神里有一抹微光微微閃動,良久,他才又把手拿開順著她的脖頸滑到她的肩頭,終於將她摟入懷中。
他的語調忽然明快起來,說完還微微笑了一下,轉身就沿著青www•hetubook•com•com石板鋪就的路往裡走。今天的天氣預報是多雲,這會兒的太陽忽然淹沒在厚厚的雲層里不露頭了。雲暗天低,更映襯了園中景色,青的越青,灰的越灰,黃的越黃,一切都像是沾染了濃墨重彩,一團一團,化不開的艷麗。繞過照壁,穿過迴廊,他在不遠處瞧見坐亭子里的夕溪,裹著一身黃色的羽絨服,用手托腮,好像是睡著了,頭一點一點,小雞啄米似的,甚是可愛。這本是個萬物凋敝的季節,所以整個院子望去只有梅花清奇枝幹,疏影橫斜,味有暗香,但現在有了她的存在,就好像有春天來到的喜悅和浪漫。
驀的有幾隻灰喜鵲扇著翅膀,撲啦啦地從他們頭頂飛起,秦剛瞬時抬起頭看了一眼:「你們昨天,又提那件事沒?」
沈御風靜靜地凝視她的樣子,只見她神情凄惶,就像是陷入了陷阱的小受,內心無比的掙扎。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她這樣,每一次提到分開之前,她的眼睛里好像都會出現這種眼神。他想起秦剛的話,心裏有一種悲涼慢慢地散開,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忽然間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淡淡地道:「你的手,總是這樣涼。」
夕溪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就在早上,她也是才聽到關於他小時候的故事。這也許是這段婚姻最為可笑的地方,他們作為夫妻曾在神父的面前交換對彼此忠貞的誓言,卻對對方是怎麼樣的人,有著如何的成長經歷一無所知。
當然,不是。
「自己走?還是……」
在他身邊的秦剛,一直注意著他臉上表情的變化。運動的時候,是沈御風最放鬆的狀態,所以並沒有刻意的掩飾,於是能夠清楚地看到他眼裡的情緒幾經變換,最終回到了某種幸福的軌跡上。
夕溪這麼想著,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飄飄洒洒地下著,一顆心都被籠罩在如煙似霧的境地。慢慢地夾起他給的糖藕,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咬著,像是怕吃完似的那麼小心,神情也漸漸地起了變化。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不知道何時睡著了的夕溪感到了一絲晃動,張開眼時發現他們的車子剛剛停在了一間地下車庫。下一秒她意識到自己的腦袋還靠在沈御風的肩頭,離開坐直了身體,神情狼狽不敢正眼看他。直到沈御風幫她打開車門示意她下車,她才潦草地掃過他的眼睛,輕聲地說了句「謝謝」,可目光還是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左肩上,怔了許久才想起來問:「這是哪裡呀?」
最後收拾完自己的衣服,夕溪小心翼翼把那個紫檀木的盒子一併裝在旅行袋裡,她用衣服裹著,這樣旅行袋就不會從外面被看出稜角,很隱秘的心思,不想被沈御風發現。一如她向成嫂借閱畫冊時一遍一遍地囑咐她,這件事不必要沈御風知道。她不確定旁人能否理解自己這樣的心理,這種感覺就像是她曾經那樣偷偷地、無望地喜歡著一個遙遠的人,雖然知道不會有結果,卻可以體味到過程中的那種快樂。反而是最後真的得到了,並不是因為對方不夠好,而是因為變得越來越貪心,才會叫人不幸福。
如果她沒看錯,沈御風的唇角好像微微地向上挑起,但是又很快地隱沒。也可能是她看錯了,但是卻清晰地看他將臉湊過來,距離她不過寸許,以一種別樣低沉的聲音道:「哦,是嗎?」
夕溪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接著就被他轉過臉去溫柔地親吻著。
但還是醒了,夕溪抬起頭,用懵懂的眼神看著他。彼時他靠著她很近,居高臨下,眼神卻沒有平時的冷漠,為她披好衣服之後在她右邊的石凳子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才問:「為什麼睡在這裏?」
沈御風像是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偏頭看了看這位好事的老友。
這個話題,要是他再早一些問她,她也許會從記憶里挑選出一些比較有趣的經歷說給他聽。又或者,在她同他賭氣的時候問出來,她大概會幹脆把自己掏空,將那個她曾經暗戀了他多久的,無望與冗長的少女心事統統倒出來。但偏偏卻是這樣的時候,她被他的迴避拖垮,而他對她的態度又漸漸的發生變化,再加上成嫂所說的那些話,都在不斷地撼動她內心早已做好的決定。心裏沒有來由地覺得又累又倦,看著眼前的那一株紅梅許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哪有什麼可說的。我想說的你也都知道了吧。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帶著姐姐遠走異國,和靠著拾荒為生的外婆生活在一起,一切可想而知。」
夕溪看沈御風,沈御風默然良久才道:「吃了飯就離開。」
這種靠近,分明是讓她幫忙了吧。她真的沒料到他會m.hetubook.com.com如此動作,身體僵直,脖子微微地向後撐了一下,但好像也忘記了怎麼呼吸。使勁地眨眨眼睛之後,才抬手用指尖輕輕地將他的睫毛捏了起來,又放下手:「好了。」
夕溪點點頭,轉眼就瞧見院子里的鞦韆,跟後花園的那個設計的不太一樣。她行動仍然不太方便,慢慢挪動著想過去。成嫂看見了,急忙放下水壺,過來攙著她的手坐上去。
沈忠在前座聽著這段話,差點一口老血咳出來。在沈家,沒有人這樣跟沈御風說話,所以要點醒沈御風,非秦剛莫屬了。
沈御風倒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的強烈,也沒料到她會這樣高興,心裏也覺得暢快,神色越發柔和,便拉了她一起坐下。隨著他們落座,燈光也一瞬間變暗,電影就正式開始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這一連串的反應,不想錯過她眼角眉梢每一寸細微的表情。好像需要求證似的,瞧的那麼認真。嗯,是認真而滿意。他不自知地笑了一下,接著又垂頭去處理那些文件。
想一想他們牽手,好像總是在冬天。在紐約也是,東京也是,現在在這裏也還是一樣。沈御風現在才發現,他們之間的共同回憶真的像是秦剛所說的那樣可憐,扳著手指頭都可以數地出來。原來這些年,他作為一個丈夫是如此的不稱職。
她半晌沒說話,也因為不知道說什麼。這個場面讓她想起他不久前出現在片場的樣子,那時候他們二人之間就像是拉了一根綳得很緊很緊的弦,似乎一用力就斷了。
她被他牽著的手微微地動了動,他感應到了,轉臉看向他。
沈御風若有所思地頷首道:「那時候的你是怎麼樣的?」
他卻沒有回答,而是無比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夕溪訝然尋找他的視線,他卻早已與她十指環扣。幸福來臨的突然程度,超越了之前所有的時光,並不是因為這個動作,而是因為這裏沒有任何人。在沒有任何人的地方,他的親近是因為他想,而不是因為要做給別人看。正因為有了這種認知,夕溪只覺得頭暈目眩,坐了那麼久的車子,真正下了車才體會到暈車了的感覺。
兩人就這樣說著閑話,一起進到屋子裡去了。
「我自己走!」
成嫂看出她的歡喜來,又笑著說:「小爺一大清早起來就讓我給你煮好備上。他說你愛喝水,又喜歡吃甜的,一定喜歡這個東西。他這個孩子啊從小就是,對什麼人好,嘴上從來不肯多說一句,但心裏呀卻是樣樣都給惦記著哪!」
沈御風的問話以最快的速度將她從沉溺中撈回來。她清醒地認識到,再讓他抱著她去吃飯,那場面得是什麼樣子。倒不是別人的目光,而是她自己的心,輕飄飄的浮在水面上,已經完全不受到理智的管控了。
「來了,來了,來了。」昨日穩重的成嫂,因為要給她看畫冊,變得像個孩子似的開心。素麵本被放在檀木的盒子里,保存十分完好。夕溪拿在手裡,只覺得沉甸甸的,她抬起右手,拂過本子素色的封面,心裏高興,臉上卻不想要顯出來。然而本子打開的一瞬間,她的表情早已泄露了內心,情不自禁彎起的唇角,和那雙認真的眼睛,都透出了她別樣的小心思。這麼多年過去,夕溪看沈御風的畫,一如當初第一眼看到他畫的手,內心的震動沒有絲毫的改變。一樣嫻熟的表現技巧,利落的線條和漂亮的顏色,若是沒有天分和努力,不會畫得出這樣生動的畫面。她就這樣懷著悸動地心情一頁一頁地翻著,發現真的同成嫂描述的一樣,現在這個宅子里的場景,就是他當初曾經畫過的。還有鞦韆,真的散落在院子的各個地方,只在後花園,就有三個。
一直到坐上車子,夕溪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沈御風還未上車,沈忠就遞給他一摞子文件,他坐進來,只揉了揉眉頭便開始工作。夕溪一開始只偏頭看向窗外,如今冬季正在悄然遠離,車子駛過山路,可見凋謝的梅花,枯枝遒勁盤橫于碧空之下別有一番動人景緻,她忽然想起他上一次去片場接她的樣子,那時候梅花也開得正好,如此場景疊加在一起,叫人恍惚,漸漸地她的目光就轉移到他的側臉。真的是不由自主地會被他吸引,他的樣子實在是好看,從額頭到下頜弧度飽滿而流暢,若不是沈家家大業大,他也許會被人誘拐走上演藝之路也說不定。但她又想到他的性格,好像又真的不太合適這個圈子。夕溪想到這裏,微微地勾起唇角。要笑起來的時候,沈御風恰巧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霎時的對視,就像是被人發現的小賊,夕溪的眼神躲閃不及,那和-圖-書個笑停留在一半的弧度上不去下不來,好不難受。可他好像是成心似的,看到她的尷尬卻不移開目光,而是那麼坦然地看著她,好像是等待她下一步的動作。片刻的靜寂,卻全然無法讓夕溪的心情平靜,最後只能在慌亂中咬了咬唇,腦袋發懵地說:「那個……你的臉上有根睫毛……」
他問得突然,沈御風愣了愣才回過神:「昨天的過敏葯很管用。」
「她平時的飯量比現在多,拍戲期間可能會在這上面有顧慮。」沈御風不緊不慢地解釋。
沈忠為他們打開車門,兩人相繼上車。秦剛不打算放過沈御風,車門剛剛被關上,就對沈御風道:「多留她幾日吧。」
成嫂見她喝的差不多了,從她的手裡拿過茶盞為她續杯,又端給她,這才笑道:「要是真那樣,也就好了,」她說著,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兒啊原也是被人荒廢了的地方,少爺知道我喜歡清靜,就買下來給我養老,那時候他還在念書,不像現在這麼忙,所以乾脆這裏裡外外都給我設計好了,才讓人照著建。我到現在還放著他那時候畫畫兒的素描本呢,那圖畫的跟你現在瞧見的幾乎一模一樣,你要是有興趣,我待會兒拿給你瞧!」成嫂說到這裏,興緻大增,眼睛也綻放出奕奕的光來,真的對她說,「我現在就給你拿,你瞧見了,保證也很喜歡。」
「這裏……好像有很多鞦韆。」夕溪在上面悠悠地晃動著,彷彿才這件簡單的小事中也找到一絲童年才會有的樂趣。
夕溪雖然只是輕微頷首,但心裏卻是波濤洶湧。想看、想看、想看。想要跟他一起看自己最喜歡的電影,想跟他說一說漫無邊際的體己話。想分享他的沉默,想要跟他永遠永遠的在一起,哪怕這一路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他早上睜開眼,第一時間就看她的手臂,她的過敏來得快去得也快,大概是內服外敷的緣故,手臂上的疹子經過一夜,已經有了消退的跡象。他這麼想著,抬頭望了望天,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起床了。
成嫂就站在旁邊,看到她翻了幾頁就沒繼續,手指放在畫冊的鞦韆上,眼裡閃過一縷光,思忖了一下才慢慢地開口:「真的是很多鞦韆吧?」她微微地苦笑一下,「小爺年紀小的時候,最喜歡坐鞦韆,夫人命人在家裡弄了一個,常叫他坐上去在後面推著他盪鞦韆。後來夫人……」她說到這裏明顯地頓了頓,「小爺傷心,總坐在鞦韆上不說話,茶不思飯不想的。老爺最後急了,就命人把鞦韆給撤了,家裡再也不許有這東西。所以在我這有這麼多鞦韆,也算是小爺對過去的一種懷念和補償吧。」
「覺得奇怪吧。」成嫂放下水壺,從另一個人手裡接過送來的茶端給夕溪,「這裏也沒有小孩子,我一個老人家居然還做了這麼多鞦韆。」
此時的沈御風和秦剛沿著山上的木棧道慢慢地走下來,今日陽光燦爛,路邊常青的松柏和冬青綠的別樣熱鬧,映著如洗的藍天,綿延起伏,望不到邊際。天冷,山上並沒有什麼人,只有可愛的山雀,嘰嘰喳喳地叫著,顯得周圍更加寂靜。
夕溪聽完這話,半晌沒動,端著這盞茶就跟端著什麼寶貝似的,半天也沒放下來,好像在細細地品味這茶水的香氣,但心思又被拉出很遠很遠。成嫂的這番話好像點醒了她,這四年來,雖然跟他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但真正回憶起來,那些同他置氣的瞬間總會片刻消失,而保存在記憶里,總有些微小的細節,都是他為她所做的事。
這原本是夕溪的本分,總不能藉著檢查身體這個緣由就離開劇組三五天。但不知為何就是覺得遺憾,是捨不得這裏別樣融洽的氛圍,還是捨不得在一點一點變得溫暖的沈御風,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秦剛早習慣了他的答非所問,微微一笑,戲謔道:「瞧得很仔細嘛。」
成嫂看著這場面,跟秦剛對視一眼,兩人都笑出來,但看夕溪的樣子實在是尷尬,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嗔了沈御風一句:「好歹也給夾點肉吃啊!」
沈御風聽到這個回答,側臉微微想了一下,又對沈忠道:「去幫我安排,我大約下午過去。」
從來沒有如此的依戀又如此地抗拒他。他雖然不再霸道地將她公主抱,但還是細心地扶著她的手臂,他們默不作聲,並肩走過四壁長窗的迴廊,繞過環植的青松翠竹,路過由他親自設計的太湖石堆砌的崢嶸峭拔的假山,這短短的距離,卻因為有他在身邊,而變得格外浪漫繾綣。這時候的夕溪,好像也忘了自己腿腳的不方便,貪心地想,要是這條去就餐的路,永遠沒有盡頭,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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