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衫薄

然而甄心並沒有等到夕溪說完,已經站起來背著雙手,漸漸地走向遠處了。是怕聽到真實的回答,還是覺得尷尬,餘下的兩人並不十分清楚。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原理,許久,沈奕才低聲地問夕溪:「我喜歡的姑娘很有個性,是不是?」
放在沙發上的手機震動了一次又一次,夕溪卻根本無暇去顧及。她隱隱感覺李巍然今天來說這些話並不是他憑空推測出的,他竟然會記得沈御風,並且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那麼他還知道什麼,知道多少呢?她怔怔地瞧著他,想問,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若是他都知道了,那麼她也沒有問的必要,若是他還什麼都不太清楚,那麼她也就更加不必問了。
夕溪在拍《俠骨》的殺青戲時,已經是暮春時節。
夕溪看到他脖頸上那根細細的經絡微微跳動了一下,她呆了一會兒,才遲疑地問他:「李巍然,你想解釋什麼呢?」
並不是在彌補,而是在挽留。
夕溪沒料到他會說這麼一句,心頭一震,竟然無言以對。
峰迴路轉的談話,夕溪的大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短路。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獃獃地看著他:「……約定?」
十五分鐘后,長廊盡頭的套房裡,坐在沙發上的李巍然拿出一支煙,朝暉走過來用打火機幫他點燃。他重重地抽了一口,又將那煙霧從心肺中過濾后吐了出來,感覺清醒又混沌。
然而李巍然,連她這點小心思都猜到了。
他做這些事,是在彌補他們雖然在一起卻眼睜睜錯過的時光嗎?或者說想要讓離別變得不那麼難看。所以刻意地變成不是自己的樣子,只是為了適應她?讓最後的分手緩慢而默契的展開?雖然已經下定決心,並且一切都是她自己先提出的,然而想到這件事的時候,心裏仍酸酸澀澀地難過,想要從他的嘴裏聽到確切的答案,卻又害怕聽到。所以問完問題之後就一直一直垂著頭,不敢再看他一眼。因為事到如今,他只要一句否定,就好像是否定了她的整個青春。
她顯然是被他的話驚到了,他看著她的瞳孔慢慢地縮小,又漸漸地放大。良久才微微笑了一下:「當年你就是這樣,發生了那些事,聽了別人說的那些話,你自己就做了決定。不找我,也不問我。我去找你想同你解釋你也不想聽,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好像你終於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借口可以擺脫我。當時我還不清楚,你為什麼會這樣薄情,但是夕溪,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心裏就已經有我們的學長,沈御風了?」
「害怕嗎?」李巍然低聲問,聲音依然是溫和的,「如果實在是害怕的話,我們可以改用其他的辦法,或者讓甄心……」
「就你?」甄心冷笑了兩聲搖搖頭,一臉的不買賬,「我看還是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兩年呢。你說是吧,夕溪姐?」
「不會違背道德的底線和你的良心。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想要做的事。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再對你愛下去了,這多年前的三個願望你當作是給一個朋友的分手禮物吧。」
「不,不必了。」他的身後,是流動的江水,看上去波瀾不驚,事實上卻暗潮湧動。夕溪不是不怕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她作為一個藝人的職業精神。更何況她不想要被人說自己是靠著同導演的關係才拿到女主角的地位。而整部戲拍攝的過程,李巍然對她的照顧,太多太多了。而正也是因為這樣,消息傳出去,關於她和李巍然之間的緋聞在各種SNS社交媒體上被炒得不可開交。各方面的粉絲在相互掐架的同時,又引出了之前張曼妮的事,這樣的蝴蝶效應是夕溪當初沒有想到的。她所有不想被捲入的困境,接二連三都出現了,雖然她自己不玩這些,但多少還是會被人告知。而她最擔心的並不是別人的看法,而是沈御風和沈家會不會知道。夕溪想到這裏,不由地肋間劇痛了兩下。
夕溪看著他的眼睛,李巍然一閃而逝的眼神裏面好像住著一個受傷的大男孩。就像是大學的時候舞會結束的第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天,關於他劈腿的校園緋聞漫天飛,他找到她的宿舍,想跟她解釋什麼。她卻沒有等他開口,自己就說:「李巍然,你跟那個女孩真登對。」
不期然地就從他的口中聽到自己丈夫的名字。夕溪的眼裡倉皇的眼神一閃而逝,這是她深藏多年的秘密,甚至連沈御風都未曾知道。那麼久遠的事情,他又怎麼會一清二楚?更何況,他們這些做學弟學妹的,根本同沈御風沒有什麼交集,李巍然又是拿什麼來判斷出她的感情的?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好像是等待了上千年似的,今天終於拿到了這個特赦的牌照,等到她問出這句話,準備了那麼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也許對別人是一件很小的事,對他而言卻有著天大的干係。他可以跟她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在舞會的眾目睽睽之下去牽起另外一個女孩的手。那是因為想要讓她嫉妒啊。在社團里混跡的日子,李巍然不是沒有荒唐過,那個年紀的男孩子,荷爾蒙充斥大腦,眼睛裏面全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但他是真的喜歡她,因為喜歡,所以才特別在意,甚至在意她是不是關注他。可她的眼神呢?總是那麼的飄忽,有時候同他說話,說著說著,就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了。就像是捉不住的風,忽的一下就會消失在眼前似的。所以他做出了生平最愚蠢的一個決定,就是當著她的面走向另一個女孩子。並不是被那個人吸引,而是想看她嫉妒的樣子,想確定她對他是真的在乎。然而人生就是這樣,感情經不起試探,一瞬間的決定,導致之後所有的一切都偏離了他預設的軌跡,再也回不去了。然而真的到了這個當口,他卻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他捫心自問,這樣做,又何必。根本無法改變既成事實不是嗎?
長長的沉默后,李巍然欲言又止,最後在她平靜地注視下,深深地抿了一下唇問她:「夕溪,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嗯。」夕溪不由地點頭,「是的,是很有個性。」她說到這裏頓住,暗忖了一下又說,「可我總覺得她心裏好像有一個人。」
李巍然收回手機,人明明是笑著的,但是眉宇之間卻生出化不開的陰鬱:「你也知道我那時候又多麼懶,雖然在女人堆里很受歡迎,但是專業卻並不如別人想象的那樣好。要不是你,我想我不會走到今天。這件事你可以忘記,但是我不行。」
她朝著江邊走過去做準備,李巍然卻意外地從攝影機的後頭起身走向她,她走得很慢,李巍然的速度比她快一些。等真的走到近前了,看他忽然抬手,夕溪微微的靠後,他在空中想要幫她整理劉海的手頓了頓,終於尷尬地落下來。這一幕,兩人之間的情緒微妙,周遭忙著布景的同事們卻沒有發現。
燈光下李巍然的眉眼有種獨有的溫柔,手腕上被他抓過的地方,似乎還有餘溫。因為知道了他的心意,夕溪現在特別不適應同他近距離的相對,沉默了好久才木訥地問:「夏天呢?」
沈奕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樣子,嘿嘿地笑著對甄心說:「哪天你畢業了,想嫁了的時候可以考慮一下我,其實我也很不錯啊。無論身高、樣貌或者是家世,沒有哪一樣配不上你。何況咱們都這麼熟了,我也不會害了你不是?」
因為要渲染氣氛,洒水車的水稀里嘩啦鋪天蓋地地傾倒下來,夕溪本來拖著梁晨就費力,加上這滂沱的水幕就變得更加狼狽不堪,以至於她最後幾乎沒聽到李巍然喊「Cut」的聲音……
因為沈御風要在國外待上一段時間的原因,沈奕就一直留在劇組陪著夕溪,這好像是他們兄弟兩個說好的。這段日子不但是沈御風和夕溪之間的氣氛有所緩和,沈奕跟她的感情也變得更加深刻,也正是因為心疼他,夕溪才說出這番話,就像是一個姐姐看著自家的弟弟愛上一個深愛著別人的女孩,不忍心讓他也走上如自己這般辛苦的路。
李巍然心神未定,睜開眼睛www.hetubook.com.com,眼神在房間的各處遊走,發了好一會兒呆,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當時沈御風來拍攝基地,李巍然抱著夕溪上車。幾十號的眼睛看著這一幕,他亦是其中之一。是他嗎?是他吧。原來他是輸給了一個這樣的男人啊,李巍然的心裏如同被人用車子來回碾過,最後連感覺都沒有,看著那輛絕塵而去的車子,整個人都陷入麻木。於是他找到朝暉,第一次開口對自己最好的朋友說:「幫我查!」
這邊剛抱怨完,那邊門鈴就響起來,夏天去開門,正看到李巍然的臉。她因為之前才說了人家的壞話,瞧見人後被嚇了一跳:「導,導演……」
夕溪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並沒有發現夏天走出去,而李巍然走進來。她的頭髮已經是半干狀態,所以擦了幾下之後就蹲在行李箱前面找東西,直到感覺有人蹲在她的面前,抬頭才發現是李巍然的臉。
李巍然倒是沒有介意她的表情,目光越過她的肩頭,看到穿著藍色T恤衫的夕溪正拿著毛巾擦頭髮。其實夕溪的T恤衫下面還穿著一條長褲,但是如此場景,看在他的眼裡依然是香艷非常。然而,她身上的那件男士衣服,到底是屬於誰呢?
布景還在忙碌,夕溪照例坐在椅子上背劇本,她的身後有兩個人在熱烈地吵架,多日以來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
夕溪愣愣地聽完了他的解釋,他的神情那樣坦蕩,語言簡短卻有力。就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以生命交換忠貞的誓言,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默然而不求回報的守護也許是另一種幸福。
他的回答太難等了,要不就是因為等待的時間過得比平時都慢。也許根本不該問出口,然而還是想要問他要一個解釋,哪怕只是隻言片語。反正他們之間已經走到了無路可走,只要他肯開口她便可以毫無牽挂地走開,不再留戀。
「我是來給你送葯的。」他不等她說話,在她穩住身體後放開她的手,晃了晃手裡的板藍根沖劑,「今天睡覺前沖一包喝下去,明天才不會生病。」
因為梁晨的介入,李巍然欲言又止,剛才的曖昧的氛圍也被打破。他拍了拍梁晨的肩膀后,揮手示意,工作人員隨即趕緊跑上來為兩人做最後的準備工作,武術指導上來交代時也親自替兩人檢查了一遍才算是通過可以拍攝。
他苦笑了一下:「你根本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不是?就是那種你明明沒有罪,卻被審判長判定罪名成立。當你想要向法庭解釋自己的時候,對方卻說,『好了,你不要解釋,我們原諒你。』這種感覺真是比死更難受。」
她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唇角明明是上翹的,但是聲音卻早已沙啞,臉上褪盡了血色,雙目通紅,淚如雨下。那是簡歌這個外剛內柔的女子,穿越了一生的眼淚,從年少的驚鴻一瞥,到現在的萬念俱灰。所有的執著,到此為止,又從此開始。是誰說,別樣深情必以死句讀。這蒼茫江水就是他們的解脫與回歸。
「真的打算好了?」朝暉看他閉目養神又不開口,停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
夕溪下意識地抬手撫上自己的唇,竟然覺得他給的那一吻,餘溫猶存。
用盡他所能夠想到的方式,希望能夠讓她感受到他的心意。
他的雙唇緊緊抿著,但她還是聽到從他的喉頭髮出的那一聲肯定的答案。昏黃的路燈下,他緩緩頷首、靠近。最後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在他的靠近下慢慢地閉上眼睛,他一隻手臂攬住她的腰,一隻手輕輕地托起她的側臉,夕溪只覺得自己周身全都是他的氣息,所能夠感受到只有他非常的溫柔。身體的依偎,唇齒的觸碰,讓她如在大海中迷失的船隻,覺得眩暈的同時又感覺自己找到了歸屬,那樣矛盾的心理狀態,在她的心中纏繞,直到被他發現了她的不認真,用更加深入的試探,讓她的大腦變成空白一片。
夕溪說完了所有的台詞,早已被洒水車灑下的水澆透了,她的眼睛幾乎都睜不開,還要站起身,拖著愛人的屍體,踉www.hetubook.com.com蹌地朝著江水的中心……
她的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神情,心裏空蕩蕩的,沒有了主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驚了一下,李巍然下意識的扶住她。她因為是向後倒的,他一順手便捉住她的纖細的手腕,瞬間的動作,卻無比的自然。
她驕傲如孔雀一般地回應著,還不忘把一邊觀戰的夕溪拉下水。
「李巍然……」夕溪的眉梢蹙著無限悵然。
有什麼情緒像是流雲一樣,從她的心底緩緩地升起,讓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跟沈御風一起看電影的樣子。偌大的影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連影片的挑選都是照著她的口味。她從來不知道他會有如此任性的一面,然而他卻真的做到了。片刻的溫馨,如佛前的長明燈,閃爍間,在她的生命里重新燃起希望,似乎可以照亮來時和歸去的路,以至於夕溪第一次覺得被他送回劇組的路變得那樣短促,好像都還來不及緊緊握住他的手,就已經要分開了。
隱婚,他沒有料到她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他要求的嗎?還是她做的決定?他把這件事交給朝暉,是因為他認識私家偵探界最頂尖的人才,於是後來在收到厚厚的資料時,他竟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不曾真正的認識她。她的過去,現在,甚至未來,都好像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他只覺得在她的身上似乎總有一些神秘感,但是卻沒有料到,她會在那顆心裏,保留了如此之多的秘密。
「李巍然,你不把願望說說看嗎?」他真的轉身就走,夕溪倒是有點慌了,叫住他。三個被許下的願望,就像是三張開出去的空頭支票,懸在心裏著實不是滋味。若是他現在就能說出來,她的心裏至少還有個底,不是嗎?
這也是第一次,他跟她交代他的去處,並且做出這樣的承諾。很貼心,也讓人有些奇怪。幾天以來,夕溪心裏的問題終於還是忍不住,囁嚅了兩下問他:「沈御風,你所做的……這是在補償嗎?」
夕溪這才驚醒似的,抬手摸了摸臉頰,發現真的是滾燙的,她長長的透了口氣敷衍道:「可能是因為暖氣開得太足了。」
「沒有,就是想起一些事。」夕溪託詞著把自己呆傻的樣子掩飾過去,下一刻站起身脫下羽絨服,料峭春寒,乍暖還寒,一陣風吹過,她的肩頭狠狠抖了一下,可心裏卻仍停留在他給的暖里。
今日的夕溪素服烏髮,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的配飾,因為要表現出憔悴的樣子,她的臉部幾乎沒有上妝,陽光下蒼白近透明。投江是整部戲的結尾,也是將觀眾的情緒烘托到最頂端的部分,所以夕溪不能也不想要用替身。只是經歷了上次的意外,她對於水開始有些戒心,不像是從前,游泳高手的她可以以很端正的態度去面對。
「夕溪姐,夕溪姐。」夏天在身邊搖動她的肩膀,夕溪才被人驚醒,一身冷汗。
說完真就乖乖地走出去了,連李巍然都沒有想到會這樣順暢。
「這話還算數吧?」李巍然的神情像是一個等待著大人給予確定答案的孩子,天真得不像話。
在她之前從未有人說過這句話,在她之後,誰對他重複也都沒有了意義。在紐約上學的他並不是一帆風順,還有拿著劇本四處碰壁的時候,他都靠著這個簡短的音頻才堅持下來。為的不過就是不讓她失望罷了。可是現在,這些經歷,要他怎麼說呢?他竟然早已經失去了對她訴說衷腸的資格……
李巍然看到她的嘴唇動了動,眼裡翻湧出無數的情緒, 但最終都歸於平靜,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沈奕和甄心同時看向她這個仲裁者。夕溪抿抿唇,知道自己非得要開口不可了,於是皺了皺眉頭道,「這個問題嘛……」她停頓一下,彎起眼睛看了看甄心,又瞧著沈奕,這個大男孩戲謔的雙眸里,寫滿的卻全是認真。心裏有著某種情緒在氤氳發酵,是對沈奕的理解,是她作為一個旁觀者的看透和不忍。因為看透了甄心的不愛,才不忍對沈奕說出她所感覺的真相。
「可是這樣的話,真的會比較https://m•hetubook.com•com辛苦呢,沈奕。」夕溪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
她的,秘密。
沈奕似乎並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說,怔了一下才又笑出來,那笑只到唇邊就停止了,並沒有達到眼底,他似乎想了想才慢慢地點頭:「是的,誰說不是呢。」
「怎麼樣,開始嗎?」這時,梁晨走了上來。他早已經準備好了,就等著夕溪。兩人對視,都想起了之前出事的樣子,這次夕溪要托著他一起入江,兩人的身高體重差異太大,這也讓整場戲的難度係數增加。所以彼此眼神交換,都給了對方鼓勵的意思,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全靠之前培養的信任和默契。
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獃獃地瞧著他比海還要深邃的目光,半晌才吐出兩個字:「挽?留?」
沈奕看著不遠處陽光下茂盛的植物在地上綽綽的光影,半天才道:「愛情的意義是給予而不是交換,我以為你會比任何人都理解這種感情。」
心裏的感覺就像是早已縫合多年的傷口又一針一針地爆裂開來,李巍然只覺得氣血上涌,想發火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宣洩。或者說面對這樣的她,冷靜的她,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夕溪深吸了一口氣,開始醞釀情緒。
那種語氣不是沒有帶著驕傲和寵溺的。
他是這樣一個不擅長解釋的人,如今卻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五個字而已,卻彷彿等待了千年。
「夕溪姐,你的臉怎麼這麼紅啊?」夏天才進門就發現她的不對。
「你真的要學著管理一下自己的微表情,」李巍然這時候倒是有心情奚落她了,他說著轉身走開,門在他的身後「咔噠」一聲合起來。
安靜和沉默到可以讓人窒息的程度,夕溪就像是一個等待著被判死刑的人,就那麼一直一直等待他的回答,到她脖頸都酸了,不得不想要活動一下,她如受驚的小動物一般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就像是望向了一片暗夜裡的深海,深沉而祥和。她被這種眼神迷惑了好久,之後才他微微笑了一下,才緩緩地道:「我是在挽留。」
而在那之前,他對她的過往絕對的無視。他早已下定決心,追到她點頭為止,他對自己有信心,她終將站在他的身側。可是他錯了,在缺席了這麼多年以後,他最愛的女孩早已成為了別人的妻子。
一場戲結束,夕溪像是丟了半條命。回去洗澡換衣服的時候,夏天都忍不住抱怨:「導演也太狠了,這殺青戲拍的跟殺人戲似的,好像前面攢著多少恨今天都宣洩到你身上一樣。好不容易你的病好了,這今天還不得又要生病啊?!」
那次出事之後,夕溪一直被保護得很好,這時候她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但可以只拍文戲,也可以拍一些動作不大的戲。南方的春天來得特別早,迎春花抽枝發芽,沿著江邊的圍欄和矮牆開得熱鬧非常,夕陽西下,作為背景的江面映著陽光像是碾碎了的金子,泛起金光點點,美不勝收。
「我有些事想同夕溪談。」李巍然對夏天道。
進不得,退不能,停不了。拳頭握緊,指甲在掌心處陷入,微微的刺痛感無法緩解心上的壓抑。頭頂的吸頂燈都變成聚光燈似的,烤的人睜不開眼,李巍然沉默了好久,直到把氣息重新調勻,才慢慢地吐出那些年憋在心裡頭的話,他說:「夕溪,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殘忍?」
然後她聽到二十歲的李巍然標誌性的「嘿嘿」壞笑,在錄影的背景里顯得格外清晰,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他的表情非常的職業,讓夏天一時間轉不彎來,頓住了片刻才發出兩個聲音:「哦,好。」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分別的時候,他這樣對她說。所有之前的隱憂好像都在那一刻被放大,她抬起頭看他,眼裡是毫不遮掩的倉皇無助。生怕這是他最後一次地跟她告別,而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因為要告別才做出的補償。
這已然是非常卑微的請求了,夕溪知道這樣的姿態讓李巍然做出來是有多麼的難。她真的沒想到這個花|花|公|子一樣的人物,現在卻在她的面前祈求這樣微不足道的事m.hetubook.com.com情,最後夕溪終於還是磨不開這個面子,輕輕地咬了咬唇,最後獃著臉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一場是拍攝的是女主角投江的戲,此時陳國被滅,寧速已死,對於簡歌而言,寧速在她懷中咽氣的剎那,她的魂魄也早已隨著他去了,從此以後再無來生。一代刺客最後的宿命,不過是抱著自己深愛人的未寒的屍骨投江自盡。既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選擇同年同月死,是這個倔強的女人對於愛情最終的回答。
這短短的人生,她的前半段比很多人過的都要漫長,然而從未有人同她說這樣一句話,並且用「殘忍」二字來形容。
他轉身笑了笑:「三個願望這樣金貴,你也要給我時間讓我好好地想一想啊。也許從此,你就再也不願意跟我見面了呢。」
夜幕降臨,密度夠了,場記拍了場記板,鏡頭才開拍。寒冷的夜裡,下起傾盆大雨,夕溪飾演的簡歌坐在江邊,輕輕地撫摸愛人的臉:「你這個人說話不算話的,走的時候從來都不帶著我。」她說著說著,笑起來,鏡頭推進,可以看得到她的眼角眉梢盡顯蒼涼,她聽了許久,睫毛都在微微顫抖,接著仰天深吸一口氣才又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這輩子愛你也好,恨你也好,都要跟著你。你去陳國我就去陳國,你去死我也去死,寧速,你永遠也甩不掉我。生生世世,都不行。」她說著,用右手的十指和中指捏起了他的一撮頭髮,頑皮地拽了兩下又放開,嘆了口氣道,「寧速,寧速,這輩子我一直都追著你,實在是累了,下輩子,換你追我,好不好?」
她當真是傻了,光天化日也能想到他的吻。
她分明沒有說話,但心意卻被他全部感受到了。他似乎對她過激的反應有點吃驚,下一秒伸手慢慢地替她整理好脖頸上的圍巾,動作輕而生疏,眼神卻別樣的親切動人,最後他的手在她的圍巾邊停了許久,手指的關節處正巧輕輕地戳在她唇角的梨渦處,半晌才說:「基金會有很重要的事情處理,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但我會記得常常跟你通電話。」
那時候的她聲音還未經過訓練,有種少女特有的清亮,還帶有一點點的戲謔和理直氣壯,夕溪聽到自己在說:「如果李巍然成了國際級的大導演,我就答應他三個要求,一定不會拒絕!」
「夕溪姐,你傻笑什麼呀?要開拍了。」夏天覺得她的表情很詭異,前一秒陷入沉思,后一秒又像個小孩子一般旁若無人的傻笑,「你不會是被凍壞了吧?」
至此,李巍然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舒展的笑意:「這樣的話,真是再好不過了。」他說到這裏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很快地收回來開口說,「謝謝你,夕溪。我還以為我的願望清單不會實現了。那麼你先休息,我走了。」
「我說想跟你談談,她就出去了。」李巍然當然感覺到她的戒備心,距離這麼近,她臉上最細微的表情都可以盡收眼底,心裏不是沒有蒼涼的,等待了這麼久,他還深愛著她,然而她早已經把屬於他們之間的記憶都忘掉了吧。他想到這裏,勾起唇角輕笑了一下,有點自嘲地說,「我也不是什麼洪水猛獸,你也不必這麼害怕我。」
時光如水流一般倒回,她不曾想過他竟然把多年前的音頻還保存的那樣好。她的朱唇微微張開,難以置信地看著李巍然,心中陡然生出一陣溫柔,她不是個木頭人,她知道這是自己曾被一個男孩深深愛過的證據。
夕溪怔怔地瞧著他離開,而夏天緊跟著又回來。
心又被撕裂了一下,只是沒有之前那樣疼痛了,像是大雨來臨之前的天氣,氣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他長嘆著開口:「你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他說著拿起手機,在上面點擊了幾下,放在她的耳邊,裏面傳來了十九歲的夕溪曾經說過的話。
他的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樣,正中靶心。夕溪訝然,他對於自己是真正的了解,以她的個性,兩人之間又如此坦白,她根本也無心再同他做朋友。這部戲殺青后,也只想一個人遠遠地躲開,畢竟這樣才能夠更好地忘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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