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EXCRUCIATION
第八節

我說:「出海吧。」
我說:「誰要跟你約下輩子,這輩子已經受夠你了。」
天涯不過也就是這麼近,而天涯也已經那麼遠。
我知道他有多難過,因為我和他一樣。
在機場分別的時候,我對蘇悅生說:「如果我將來真的忘記你,你不要再告訴我。」
我將永遠重複了三遍,我看著蘇悅生蒼白的臉,還有他失神的雙眼,我伸出手臂,用力將油燈擲進海里,海風猛烈,我綁在頭上的那條亮藍色圍巾被風吹散,也飄飄拂拂,跌落下去。
返程的航班是深夜登機,上飛機不久就熄燈了。那是一架新式的大飛機,半包圍式的睡椅,我像嬰兒般蜷縮在那裡,覺得自己像躺在繭子里,一層層細密柔軟的繭絲纏繞著我,讓我沮喪到無法呼吸。
是誰說,命運如果給你青眼,那麼一定會有另一次白眼等著你。
我伏在船舷的欄杆上,太陽熱烘烘地曬著我的背,我知道那是不行的,痴人說夢。是我提出來到這裏來,就當做一場夢,可是夢終究會醒的。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快樂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情。也許這輩子我和他,都不會像從前那樣快樂。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經是過去,每一寸痛苦,都會長伴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
那個老闆還在那裡說著什麼,蘇悅生似乎沒有了耐性,他問了問價格,就掏錢將那盞燈買下來。老闆十分開心地將燈遞給我,還再次示意,做了個擦燈的動作。
我悄悄走過去,坐到他身和_圖_書邊緊鄰的座位,自顧自拉起毯子,重新躺下。他的眼珠在迅速轉動,也許是已經陷入深層睡眠,也許是壓根沒有睡著。
我所有的好運,都用在了遇見蘇悅生。
這句話原本是賭氣,但說過之後,我自己卻禁不住難過起來,於是扭開臉。蘇悅生坐在我身邊,他說:「我們兩個就留在這裏,買兩幢房子,做鄰居。」
原來老闆說這是傳說中的阿拉丁神燈,他做了一個擦燈的動作,然後又嘰里呱啦說了一長串話,蘇悅生翻譯給我聽,說:「他說燈神可以滿足你三個願望,但你不可以貪心。」
蘇悅生特意換了兩個分隔很遠的座位,和我隔著前後三排座位,還有一條走道。但飛機頭等艙里人很少,隔得那麼遠,只要我回頭,還是可以看到他。
我沉沉地睡著了。
我沒有搭腔,他說:「我想了好多天了,看不到你的時候,會覺得很難過,真的看到你的時候,又覺得更難過。我知道你心裏跟我一樣難受,所以才每天對我說那樣的話。我也接受不了,這也不是我的錯,你說男婚女嫁再不相干,那是我辦不到的事情。我只要想一想將來,你嫁給別人,就會覺得難過,也許你真的能忘記我,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們留在這裏吧,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做兩個最普通的朋友,買兩幢房子,比鄰而居,一直住到老,住到死。這樣你每天早上起來,可以看到我在後院里種葵花,晒乾了m.hetubook.com.com,給你當瓜子磕。」
黃昏時分我們走進了一家古老的店鋪,裏面賣一些古舊的工藝品,和不知道真假的古董。四面貨架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銅器銀器,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過的洞窟一樣。我隨手拿起一盞燭台來看,上頭落滿了灰塵,我一拿手指上就全是黑灰,老闆接過去,誇張地吹了一口氣,灰塵被吹散了些,他笑著對我說了句話,我沒聽懂,蘇悅生翻譯給我聽,說:「他說這是歷史的塵埃。」
航班快要降落的時候,我被空乘走動的聲音吵醒。這才發現自己窩在蘇悅生懷裡,他臉色蒼白,眼窩泛青,明顯一夜未睡。我若無其事地坐起來,盡量小心不碰到他的手臂。他說:「你以後真的會忘記我嗎?」
第二天我們租了遊艇出海,海上風很大,我想起第一次跟他到船上去,那天有那麼多人,還有李志清的女兒李雲琪,那天我得意洋洋,對她長篇大論,說自己終於爬到了食物鏈的頂端。
我在攤販那裡買了一條亮藍色的圍巾,學著本地的婦人,用它包著頭髮。
「第二個願望,希望我可以忘記蘇悅生。」
我下到船艙,把那盞油燈拿出來,蘇悅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在海上他很是擔憂,所以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坐在船頭,將那盞燈擦了擦,喃喃許願:「第一個願望,希望我媽媽可以醒過來。」
我說:「會。」我告訴他,「我會跟別人結婚,生兩個和_圖_書小孩子,做一個賢妻良母。每天晚上煮飯,等著老公回來。」
不知道以前在哪裡看過,說,每一粒愛的塵埃,都重於泰山。
我回頭時,他仍舊在看著我,遠處有海鷗不斷地盤旋,追逐著我們的船隻,海岸成了遙遠的一線,海浪砸上船身,發出嘩嘩的聲音,在廣袤無垠的海洋里,船顯得如芥子般微小。
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跳海的。」
蘇悅生沒想到我會有這樣的提議,但他也沒說什麼。
多麼可笑,小魚和鯊魚是能共存,因為小魚太渺小了,鯊魚游得太快,瞬間就會不見。
我放下燭台,老闆笑嘻嘻打來一盆水示意我洗手,盛水的盆子也是古物,上面鏨滿了漂亮的花紋。也許是看我怏怏不樂,在我洗完手后,老闆突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走。
我站起來去洗手間刷牙,關上門我才咬住自己的手,我坐在馬桶上一直哭一直哭,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密閉四合的空間,連眼淚都縱橫無聲。
我說:「我們回國去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攤主給我舉著鏡子,讓我照前照后,我問蘇悅生:「好看嗎?」
天地這麼大,卻容不下我們兩個人。
在如此廣闊的海洋里,一條小魚也許窮其一生,也只會遇見一次鯊魚,但鯊魚是不會記住它的,每一條鯊魚,最終會跟另一群鯊魚一起生活。
那個匣子很重,我拿回酒店后就隨手放在了桌子上,蘇悅生問我:「我們明天去哪裡?」
當時只道是尋常,看過也https://m.hetubook.com.com就忘了,現在才知道,愛真的是有千鈞重,隨時隨地都會把人壓垮。
我搖了搖頭,老闆執意拉著蘇悅不放,又說了一長串話,蘇悅生很是無奈的樣子,對我說:「他說這盞燈能給你帶給快樂,你太不快樂了。」
我不知道裏面是什麼,但老闆的表情鄭重其事,他打開匣子,原來裏面是一隻古舊的油燈。上面積滿了污漬,看上去很是普通的樣子。
我很小心地躺在他旁邊,他的呼吸有熟悉的淡淡的氣息,他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就像孩子一樣。但我已經不可以像從前一樣,伸手摸一摸他的睫毛,我的呼吸軟軟拂在他臉上。
但不會有一座陷落的城池來成全我,也不會有一架墜毀的飛機來成全我。航班飛行將近九個小時,最後平安落地。
那些傻話,我一本正經地說,他原來也曾認真聽過。
我沉默不語,他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會把你的東西全都埋在一棵樹底下,等我老了,死了,燒成骨灰,我會留遺囑,叫人把我也葬在那棵樹底下。這樣也許下輩子,我還能遇見你,那個時候你也許真的不記得我了,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不像現在這麼糟糕。」
我望了蘇悅生一眼,他不動聲色跟在我們後面,我們三個人上了閣樓,原來閣樓上放置的是一些珠寶。想必他將我和蘇悅生當成了情侶,以為我們會對珠寶感興趣,所以特意引我們上樓。
以至於再沒有另一次好運,可以跟他走到最好。
不知道他在和_圖_書想什麼,我想,也許這就是命運的讖語,我和他終究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所以再沒辦法繼續。
世間最痛苦的不是不愛了,而是明明還相愛,卻已經決定分開。
如果此時此刻飛機突然墜毀,我和他都摔得粉身碎骨也好,那麼永遠都不分開了。
老闆嘰里呱啦說了一長串話,翻來覆去地重複某個單詞,我終於聽懂了是「阿拉丁」。
蘇悅生似乎大驚失色,他立刻伸手去撈那條圍巾,只差一點點,圍巾擦過他的指尖,最終跌落海面,轉瞬就被浪花撲噬。他的手還長久地探在那裡,身體保持著剛才瞬間的姿態,一動不動。
蘇悅生以為我暈船,他不停地走過來看我,給我新鮮的檸檬片,讓我放在鼻子的下方,我俯身看著湛藍的海水,而他擔憂地看著我。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會。」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我知道他不會回答,所以我也就自顧自地照著鏡子,那裡有清楚的反光,映著他飽含痛楚的眼睛。現在愛情就像一把冰刃,深深地扎進我們倆的心裏,拔|出|來的話會失血過多而死,不拔|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慢慢融,慢慢化,然後把心蝕成一個巨大的空洞。
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是答應了的。
但我對這一切都覺得意興闌珊,我示意蘇悅生告辭,老闆見我們要走,連忙阻止,又從懷裡掏出一柄鑰匙,打開牆壁上的小木櫥,取出一隻匣子。
我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第三個願望,希望我可以永遠永遠永遠忘記蘇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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