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騎蝗

迦陵公主道:「我知道蹈歌山在哪兒。蹈歌山也在莫賀延磧中,周圍都是流沙。」許觀喜道:「正是!正是!」迦陵公主道:「每年夏天,父王都會帶我去蹈歌山避暑。因為山腳下都是流沙,需要種上一種藤蔓,順著藤蔓才能到山上去。不過我們今日騎了青霞,可以飛上山去。」正說話間,青霞卻越飛越低,終於落在地上,兩人舉目四顧竟似到了一座大城之畔。迦陵公主道:「青霞今日載了兩人,飛不動了,讓它歇歇。」許觀道:「你常騎了青霞出來玩嗎?」迦陵公主搖搖頭道:「父王從不讓我出小白民國。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我都沒有見過。」
麻臉小夥計又問道:「你們叫什麼?怎麼到這裏來的?」迦陵公主道:「他叫許觀,我叫迦陵。因為青霞飛累了,我們就停在了涼州。你又叫什麼?」麻臉小夥計不知青霞是什麼,卻也點點頭道:「大伙兒都叫我小麻子。」又指了指其他幾個老老少少的夥計,道:「我們都是從小白民國逃出來的。」迦陵公主驚道:「你們為什麼要逃離小白民國?」小麻子道:「別說我們幾個,近來從小白民國逃出來的不知有多少呢!誰願意出來逃荒哩?我們那裡旱得不行,種不下秧苗。」其他幾個夥計聽了,七嘴八舌道:「別說種莊稼,喝的水都金貴著呢。」「本來就靠一眼月牙泉,如今月牙泉也快乾了。」「若是家裡有活路,我才不來這裏受苦,每日還要給這些唐人罵。」迦陵公主聽了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簌簌落下淚來。小麻子見迦陵公主哭了,只道她害怕這裏辛勞,忙道:「你別哭啊。這兒也不是日日都有許多活兒。明日掌柜的要給他二兒子辦生日酒,咱們才要趕工。要不然我先替你會兒好了。」一個矮胖夥計咧嘴笑道:「小麻子,明日不也是你生日嗎?叫掌柜的也給你辦酒。」小麻子道:「用不著辦酒。出來這麼久最想的就是家鄉的葫蘆頭泡餅和鼓兒書了。要是明兒能吃著葫蘆頭泡餅聽鼓兒書,嘖嘖,那可美死個人啦。」矮胖夥計嘿嘿笑道:「我瞧這主意不錯。」小麻子笑罵道:「你去跟掌柜的那個吝嗇鬼提吧。」將一團油抹布扔了過去,矮胖夥計躲閃不及正給砸在臉上。他伸出毛茸茸的胖手抹了抹臉,抄起馬勺舀了勺髒水也朝小麻子潑去,一時間后廚里亂成一團。
巨蝗青霞御風而行,片刻間已到了涼州城百里之外。許觀道:「原來你昨日對香餅說話,是讓國師來為小麻子做生日。」迦陵公主道:「還有替咱們還錢呢。」許觀道:「你不在酒樓做工掙錢還賬了?」迦陵公主笑道:「小麻子跟我說,我們要幹上一年多才能掙回三兩四錢銀子呢。你可願等上一年多才見你的小宴姑娘?」許觀喜道:「咱們這是去哪兒?難道是去蹈歌山嗎?」迦陵公主指了指前方道:「我們腳下已是莫賀延磧。你看,快到蹈歌山了。」
此時天色將晚,兩人便將青霞留在郊外,進得城去才知已到了涼州地界。貞觀初年,涼州為河西都會,民庶殷富,又因襟帶西番,商旅往來不絕。雖漸漸入夜,市井之間卻是人煙湊聚,有吹糖人兒的,有賣羊肉燒酒的,有賣鹵豆腐乾的,有擺攤算卦的,有使槍棒賣藝的。四處燈火通明,熱鬧喧嘩,迦陵公主走在街上,見涼州風物樣樣與小白民國不同,瞧到什麼都覺欣喜新奇。
寶泰樓掌柜對舞力彥謝道:「我與大師素不相識。犬子生日,大師送如此厚禮,如何敢當?」舞力彥道:「掌柜的誤會了。老僧此來,所為兩事。一來確是為了祝壽,不知寶號里哪一位叫作小麻子郎君的?」掌柜的低聲道:「小麻子郎君?」寶泰樓是涼州一等一的大酒樓,分工甚細,各店伙都各司其職。小麻子不過是后廚里打雜的小工,向來無人尊他「郎君」二字,掌柜的也想不起是誰。旁邊有個跑堂的提醒道:「小麻子就是從西域逃荒來的那孩子。在後廚幫忙,臉上有麻子的那個。」掌柜的道:「原來是他,快叫他來。」舞力彥又從懷中掏出三兩四錢銀子遞在掌柜的手中。掌柜的愣道:「大師這是何意?」舞力彥笑道:「說來慚愧,二來是老僧的兩個小友前日在寶號打尖竟沒帶銀兩,這裏替他們付上。」
卻聽耳邊甲胄磨擦之聲嗡嗡大作,許觀尋聲望去,只見那巨蝗扇動雙翅,又從深壑中蹦了出來。巨蝗背上俏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立了一人,懷中抱了只黑色小狗,正是迦陵。舞力彥見了叫道:「公主殿下,你小心啊!快些下來!」來求親的眾少年一擁而上,爭先恐後踮足觀看,內侍護衛都亂作一團。巨蝗徑直跳到許觀身旁,用觸鬚將他輕輕挑到背上,又使勁一縱跳至半空,雙翅連振,負著兩人飛入雲中。許觀再回頭望時,但見嵐霧繚繞,舞力彥等人所在平台早已看不清楚。
兩人帶著烏球邊逛邊瞧,迦陵公主事事都要駐足觀賞一番,來到涼州最大的酒樓寶泰樓前,忽然停下腳步道:「我餓了。」許觀便領她進到店中,找了個臨街閣子坐下。店伙見迦陵公主衣著華貴,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道:「二位客官,要點些什麼酒菜?」迦陵公主道:「乾果,鮮果先上六道吧,有高昌葡萄便行。大件行件也只要六道,但要有一道駝蹄羹,一道飛鸞膾,點心只要一份櫻桃畢羅,扣碗和閑食都免了。」店伙只道遇上了豪客,滿心歡喜道:「高昌葡萄小店裡沒貨,清源葡萄成不成?」迦陵公主道:「也好。快去準備吧。」待菜肴上桌,迦陵公主只試了幾箸,說道:「這裏的駝蹄羹作法很奇怪。改天我請你到宮裡去嘗小白民國的駝蹄羹。」許觀道:「你每天都像這樣吃飯嗎?」迦陵公主奇道:「吃飯不該如此嗎?」許觀道:「這樣一頓飯足夠尋常百姓吃上半個月了。」迦陵公主道:「當真嗎?」便秀眉微蹙,不再言語。許觀自覺失言,便道:「你是公主,凡事氣派也是應該。」迦陵公主道:「原來我們如此鋪張,那我也不要吃了。」說罷起身往外走去,店伙忙追了上來,叫道:「客官,三兩四錢銀子,承惠。」迦陵公主愣道:「銀子?是什麼?」店伙臉漲得通紅道:「你這女娃生得這般標緻,怎麼裝傻充愣?哪有吃完飯不給錢的!」許觀上前道:「店家莫急,我來付帳。」伸手往懷裡一摸,卻是空空如也,才想起身上揣的銀兩都失落在莫賀延磧的流沙之中了。店伙見他手始終伸不出來,更是焦躁,發作道:「既然沒錢,為何還點了這許多昂貴菜肴,你們莫非是串通好來騙吃騙喝的嗎?」
小麻子聽罷,淚如泉湧,將白瓷罐兒放在地上,朝掌柜的撲通一聲磕了個頭,哭道:「掌柜的,我昨日在還背後罵你吝嗇,原來錯怪你了。沒想到你面冷心慈,不但記得我生日,還想得這般周到。」掌柜的鐵青著臉不答話,轉身朝舞力彥喝道:「老和尚,你究竟想作甚?」忽然間酒樓外傳來一陣尖叫聲,只見一隻牛犢大小的蝗蟲載了兩人從大門外嗡的一聲飛掠而入,一連撞翻了好幾張桌子。正是迦陵公主與許觀騎著青霞闖了進來。眾賀客哪見過這樣大的蝗蟲,都嚇得魂飛魄散,大呼小叫奪路而逃。
酒樓掌柜正坐在帳房裡對帳,見店伙哭喪著臉走過來,皺眉問道:「不在前面跑堂,來這裏作甚?」待得知抓到兩個吃白食的,喝道:「你瞎了眼嗎?吃白食的混混也認不出來,他們欠了多少銀子?」店伙囁嚅道:「他們欠了……三兩四錢銀子。」掌柜聽了勃然大怒,將帳本往桌上重重一砸,指著店伙鼻子罵道:「三兩四錢銀子?將你賣了也不夠抵賬!」店伙忙道:「他們倒是願意留下做工還帳。」掌柜道:「還不帶他們去后廚!叫他們兩年之內不許尋死。」店伙愣道:「什麼?」掌柜一拍桌子罵道:「兩年裡少干一日也還不起帳呢!」
穿過雲層又飛了一段,許觀見腳下白雲連綿,瀚如滄海無窮無盡,耳邊只有巨蝗振翅聲與風聲相和,真是平生未遇之奇境,只覺恍在夢中。忽聽迦陵公主道:「櫻葵沒讓你在一旁歇息嗎?你怎麼也來參与比試了?」許觀面上一紅,說道:「殿下恕罪。櫻葵姑娘吩咐過我不可亂走,是我自己誤闖到賽場的。沒想到你……你便是……公主殿下。」迦陵公主道:「哦,是這樣啊。」又道:「青霞很喜歡你啊。」許觀奇道:「青霞是誰?」迦陵公主拍了拍巨蝗的脊背,說道:「它就叫青霞啊。青霞本來只聽我和國師的話,剛才我叫它駝著我逃走,它非要跳上來也捎上你。」許觀才知這龐然大物居然叫作青霞,不禁啞笑,說道:「我也是剛見到它。你為什麼要逃走?」迦陵公主道:「父王一定要我嫁那舞力隆王子。我不樂和*圖*書意,只好偷偷溜走啊。」許觀道:「舞力隆王子很英勇而且學識淵博。最後國師出的題只有他解答出來了。」迦陵公主道:「我都沒見過他……再說那道試題說的是我母后的事,該怎麼解國師早就告訴過他了。」許觀道:「你貴為公主,你父王自然想為你找位王子作駙馬爺。」迦陵公主嘆道:「你不曉得我多想作個尋常百姓……唉,不說這些了,你不是要找那位小宴姑娘嗎,要去哪裡找?」許觀道:「我只知道她去了蹈歌山緊羅那城,可蹈歌山在哪裡,我卻不知了。」
許觀在空中舉目望去,忽見莽莽沙海間有無數沙丘緩緩轉動,彷彿巨大漩渦。漩渦中心有一高山拔地突起,如柱獨立,巍然聳立,迥極莊嚴。青霞緩緩飛低,落在半山。兩人躍下蝗背,許觀見周遭是一個庭院,地上鋪滿青石,正中有一座大殿,通體以楠木搭成,不彩不畫,古樸典雅。殿門外有兩棵古樹虯枝捲曲,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迦陵公主道:「這座楠木大殿是從前小白民國一位叫慶雍的皇帝所修。他娶了一名從蹈歌山來的女子作皇后,就在她故鄉修了這座宮殿作行宮。」許觀道:「登上這蹈歌山已非易事,要修成這大殿更不知要花費多少心血,這位慶雍皇帝一定很喜歡他的皇后。」迦陵公主道:「大殿里有他們的畫像,我帶你去看看。」
迦陵公主把許觀拉到一旁,問道:「他為什麼生氣?要我們給他什麼?」許觀哭笑不得道:「你是公主,不知道銀錢用處。老百姓吃飯穿衣都是要花銀子的。」迦陵公主道:「哪裡能找到銀子?」許觀道:「銀子是掙到的。種地做工都能掙錢,在這酒店裡做夥計也能掙錢。」忽聽那店伙一聲慘叫,已被一隻黑色大獒撲倒在地。那大獒鬃毛亂顫,探爪將店伙牢牢按在地上,張口大吼,便如虎嘯獅鳴一般。另有幾個跑堂的遠遠見了,有心相助,卻哪裡敢上前。原來是烏球見這店伙對主人不善,頓時變成大獒發起威來。迦陵公主俯身抱住烏球,揪了揪它的耳朵,大獒立刻又變回毛茸茸的小狗。那店伙見了,嚇得目瞪口呆,迭聲叫道:「妖怪!妖怪!」
許觀見迦陵公主拭了拭淚水,靜靜走到門外,坐在屋檐下。她獃獃坐了一會兒,從懷中取出一隻兔首模樣的檀香餅,尋了個火摺子燃著了。香餅所生煙氣呈淡淡金色,裊裊向天空散去,迦陵公主對著金色煙氣,似乎在低聲說些什麼。許觀奇道:「你在做什麼?」迦陵公主道:「這個香餅是國師送給我的,只要對燃出的煙氣說話,他就能聽見。」許觀道:「你想回去了嗎?」迦陵公主道:「還不想……只是要請他幫個忙。你放心,就算我要回去,也一定也會帶你到蹈歌山的。」許觀道:「我……我不是擔心這個。」迦陵公主嘆道:「臉都紅了,還說不擔心?那位小宴姑娘命真好,有人老這麼牽挂。」許觀臉上更紅,不知說什麼好,也默默坐在地上,望著燃燒的香餅忽明忽暗。清風流動,四處都是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味。
轉眼到了第二日正午,寶泰樓里張燈結綵。那掌柜的打扮齊整,聞說有賀客到來,先看過名帖禮單,見賀客來頭大或是送的禮重,便親自出去迎接。過不多時,酒樓里已聚了二百餘人,分坐了十余席。門口一張方桌上擺滿寄名鎖、長命錢、壽桃、壽麵、綢緞等各色賀禮。掌柜的滿面春風,與眾人不住招呼。又等了好一會兒,有個店伙來報:「管的李判司到了!」掌柜的忙出門迎了進來,這才吩咐開席。此時有名店伙慌慌忙忙進來,捧了份禮單走到掌柜的身邊,輕輕說了幾句。掌柜的聽了臉色微變,打開禮單一看,不由兩眼放光,顧不得與席上眾賓說話,又急匆匆迎了出去。不多時陪了一位矮小老僧進來。這老僧頭戴金色高冠,手持兔首木杖,正是小白民國國師舞力彥。舞力彥身後跟了四名身披紅袍的小沙彌,八名身著銀甲的侍從各擔了一副擔子,裏面盛滿衣冠袍帶、器用珍玩等禮品,每樣無不精巧華美。八名銀甲侍從身後又跟了一大隊人,穿得五顏六色,各執絲弦鼓樂,看來是個戲班。
許觀大步流星,兩旁樹木山石連排從身邊倒下。說來也怪,騰雲駕霧般跑了一通,再抬頭看時,緊羅那城竟並未近了多少。發足又跑了一陣,那城池卻仍似空中樓閣遙不可及。許觀心中惴惴,神不守hetubook•com.com舍間腳下踏空,從石道上滾了下去。石道甚是陡峭,許觀這一失足竟越滾越快,連烏球也跟著他骨碌碌往山下滾去。如此滾了一陣,許觀忽覺身子一滯,似乎有人伸腳阻住自己。從地上爬起,喘息未定,身後有個聲音道:「傻小子,這兒一里地是山下五百里。似你這般往上爬一里,往下滾三里,沒到山頂就給累死了。」許觀嚇了一跳,急忙回頭,背後卻是空無一人。忽聽那聲音又從背後傳來:「你到這裏來幹什麼?」許觀急速轉過身來,卻仍是空蕩蕩並無半個人影,心想:「救我這人必定是位身懷絕技的高人,沒準便是緊羅那城城主元無咎。」當下恭恭敬敬拜倒在地道:「晚生錦州人許觀,謝過元無咎城主相救之恩。」他這句話說話,忽覺後頸處一緊,已給一隻手扼住,接著雙腳一空,竟給人提離了地面。只聽背後那聲音怒道:「你來找元無咎幹什麼?」許觀大驚,叫道:「我有個朋友來了這裏。我想尋她回去。快放我下來!」背後那聲音道:「你的朋友到了緊羅那城?元無咎很壞的,你一定見不到你朋友了,沒準連自己的小命也搭上。」許觀道:「大不了一死!再難我也要找到她!」話音剛落,便覺頸上一松,身子又落在地上,自己面前突然多了一個黃袍人。此人約有四十開外年紀,額頭高高突起,滿口|暴牙,蒜頭鼻上一對小眼如豆,兩腮上長滿了亂蓬蓬的鬍鬚。這副模樣甚是醜陋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許觀道過謝,沿著石道上山。緊羅那城雖已遙遙可見,這石道卻似乎永無止境。也不知登了多少石級,仰頭觀望,那座白色城池仍在雲端若隱若現。許觀累得氣喘吁吁,方想起自己還帶了波月石,不由暗罵自己蠢笨,忙取出來貼身戴了,將烏球擱在自己肩頭,吸氣向上疾奔而去。
舞力彥雙手接了,打開看過,對許觀、薛閱山、舞力隆三人道:「下一道試題是我主所賜,三位聽仔細了。我小白民國以佛法立國,歷來敬重三寶。想作我國駙馬,除卻勇武才智,還須明德止善,通曉佛理。今有一段公案,你們誰能說解明白,便是勝者。」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笑眯眯看了看三人,才接著道:「這段公案說的是昔有一國,國中王後身染重病,國王便喚了醫者醫治。誰知醫者開出一劑毒藥,國王欲斬醫者,醫者卻道:『惟此葯可醫王后之病。』見王后奄奄一息,來日無多,國王無奈讓王后服了那毒藥。誰知藥到病除,王后醒后說道:『我在夢中來到一地,人人都牛頭馬面,醜陋不堪,見到我卻都譏笑我生得難看。』請問三位佳客,這段公案所述何意?」許觀聽完心裏一驚,心想這故事怎麼同王祥校尉問玄奘法師的一模一樣。薛閱山道:「怎麼服食毒藥反而得救?連牛頭馬面都譏笑王后難看?莫非這王后當真生的……這個……不太美貌?」舞力彥笑道:「古代也是有丑娘娘的,我說的這位王后卻貌美如花。」薛閱山皺眉道:「這倒奇了。」卻聽舞力隆朗聲說道:「恆河水,魚龍以為窟宅,天眾以為琉璃,人間以為波流,餓鬼以為猛焰。彼之毒藥,於此或為良藥。此之美貌,于彼或為醜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識,而所見不同。這便是故事本意。」
到了后廚,四五個夥計正在忙忙碌碌,店伙指著一堆小山似的碗碟對許觀道:「你們先把這些碗洗了。」迦陵公主道:「好。」也拿起一隻臟碗學著別人樣子洗了起來。她從未乾過粗活,觸到冷水只覺手指如同針刺,不由打了個冷戰。待店伙走了,一個臉上長了幾點麻子的小夥計對迦陵公主道:「你們是新來的嗎?」迦陵公主道:「是啊。」麻臉小夥計又道:「碗碟不能這樣洗,要先洗這些沒沾過油的,再洗油厚的。我給你加些熱水,免得凍壞了手。」迦陵公主道:「多謝你了。」許觀小聲對迦陵公主道:「你在一旁歇息。我來洗好了。」迦陵公主搖頭道:「那些菜肴都是我點的,怎能讓你代勞?」許觀卻還是將碗碟搶過來了,迦陵公主撲哧一笑,終於讓到一旁。
許觀聽了,半晌呆立無言。迦陵公主見他怔怔發獃,微覺好笑,道:「你在想什麼……」許觀忽然叫道:「有了!」迦陵公主嚇了一跳,問道:「什麼有了?」許觀道:「我有個朋友是茅山弟子,名叫郭三,最是神通廣大。他曾對我說起過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求雨咒,念罷能降甘雨,普濟黎民。我們找到小宴以後,便去把他請來,定能解小白民國的旱荒。你就不用嫁給那個王子了。」迦陵公主道:「哦。」語氣中卻並無許多喜悅之意,又道:「我累了,想留在這兒歇歇。嗯……你尋到小宴姑娘回這裏來找我吧。」許觀見迦陵公主面色蒼白,心想她貴為一國公主,卻陪著自己四處奔走,若到了緊羅那城還不知遇到什麼處境,實不該再讓她同自己涉險,便歉然道:「殿下,多謝你帶我到此。我一定儘快回來。」迦陵公主微笑道:「嗯。我讓烏球陪你去吧,萬一迷失了路途,它能帶你回到此處。」說罷抱起烏球,沿著它後背輕輕撫摸,說道:「你乖乖聽話。不許別人欺侮許公子。」烏球「嗚嗚」叫了兩聲,好似聽懂了主人的話。
舞力彥衝上去叫道:「殿下,你吩咐的事我都已辦了,快隨我回去吧,陛下很是挂念你!」迦陵公主笑道:「來的可真快。」跳下青霞,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麻子扶起來道:「謝謝昨日你贈我熱湯洗碗。過些日子我一定想法讓小白民國不再缺水,到時候你們就回去吧。」小麻子身子一震,張大口道:「你……你是……」迦陵公主縱上青霞,對舞力彥道:「國師,有勞你跟父王說,我再玩兩日一定回去,叫他別擔心。」說罷拍了拍青霞脊背,那巨蝗發力一跳,從酒樓的窗戶疾飛而出。舞力彥道:「殿下!殿下!」急急忙忙追到門外時,青霞已成為雲端的一個小小黑點。
黃袍人走到緊閉的殿門前用力拍打,喝道:「我到了!趕緊出來打架!快些開門!」他喊了一陣,兩扇殿門軋軋打開。許觀往裡瞧去,見門內一名懷抱鐵劍的布袍男子立在正中,如送如迎,卻不是郭三是誰?
穿過大殿,入目是一處山崖盡頭,原來這楠木大殿築在半山的一個平台上。平台以南的崖壁上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道蜿蜒上山,峰頂煙雲縹緲之處,似有一座白色城池隱隱現出。迦陵公主手指峰頂道:「那就是緊羅那城了,你順著石道攀上便能到達。找到小宴姑娘以後,管城裡的人要一截叫作紫焰藤的藤蔓能助你離開蹈歌山。」許觀道:「你……你要走了嗎?」迦陵公主眼眶一紅,道:「你同小宴姑娘相見,我跟去作什麼?」許觀一怔,說道:「那有什麼關係?小宴最喜歡交朋友了,為人又風趣。她見到你一定喜歡的緊。」迦陵公主背過身去,拭了拭淚水,說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小白民國,去嫁那個舞力隆王子。」許觀驚道:「什麼?你不是不願嫁他才逃出來的嗎?」迦陵公主幽幽道:「你還記得涼州寶泰樓里的小麻子嗎?」便將自己嫁給阿耆尼國王子能解小白民國水源之憂等事說了,最後道:「我見到小麻子他們,才明白只因我是公主,原來當真不能只為自己一人活著。」
兩人進到正殿中,殿內東西牆壁上果然各有一幅壁畫。因為年代久遠,有些牆皮已經脫落,畫中人物卻仍神采如生,意度具足。西牆上繪的是黑白無常,黑無常位於壁畫正中,手擊羯鼓,且歌且舞;白無常倚坐在旁,手持酒杯,神態閑雅。許觀道:「別處的壁畫都畫的是佛陀、菩薩,這裏卻畫的是黑白無常,真是奇怪。」迦陵公主道:「聽父王說,這幅壁畫是慶雍皇帝年輕的時候請畫工所繪,叫作無常樂舞飲酒圖。畫意是說雖然人壽短暫,世事無常,卻總有歡悅之時,須盡情享用。便如這黑白無常也有悠然閑憩的時候。」許觀又走到東牆下,見了牆上壁畫更覺奇怪。原來東牆上繪了一名紅袍的高大男子,滿腮虯髯,相貌威嚴,面無表情端坐畫像正中。旁邊畫了一具身著綠衣的骷髏,角落裡還有幾個彈琵琶、箜篌和吹簫的樂工舞人。迦陵公主道:「這幅壁畫卻是慶雍皇帝年老時畫的。那名紅袍男子畫的就是慶雍皇帝本人,旁邊的骷髏畫的是他的皇后。」許觀驚道:「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皇后畫成骷髏?」迦陵公主道:「因為作這幅壁畫時,慶雍皇帝的皇后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給自己皇後起的封號叫作長生皇后,可皇后還是死了。據說慶雍皇帝深愛這位皇后,無論她年輕貌美還是變成了白骨骷髏,都永不願離棄,便叫人繪了這幅畫。」許觀嘆道:「佛經有云:『觀不凈相,生大厭離。』對這位慶雍皇帝可全不管用。」
舞力彥頻頻點頭,又對許觀和*圖*書道:「也請許公子來解說解說。」許觀尋思:「這位阿耆尼國王子原來精通佛法,與玄奘法師所解一字不差。我本也不打算向什麼公主求親,正好認輸就是。」便道:「舞力隆殿下所言飽含精義。弟子粗蠢,已受教良多,哪敢再多言語。」舞力彥呵呵笑道:「郎君謙遜了。」轉身對黃色幔帳拜倒道:「陛下,舞力隆王子所見頗合佛理,臣以為此番比試當是王子殿下獲勝。」過了一會兒,從大幔帳中傳出個低低的聲音:「嗯。我看他也很好。女兒,你覺得如何?」過了許久,卻無人應答。兩名內侍慌忙跑出,跪在小幔帳外喚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帳內還是靜悄悄無人答話,二內侍互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將幔帳撩開,見帳里竟空無一人。
小白民國皇帝與公主駕到,眾人都是心中凜然,忙朝那兩頂幔帳跪下行禮。國師舞力彥道:「萬歲,現有三位佳客晉級。接下來如何考量,請萬歲諭示。」過了片刻,一名內侍從那頂大的黃色幔帳中走出,唱道:「平身!」又走到舞力彥身前,遞給他一卷黃絹書箋,說道:「第三道考題便在這書箋上,請國師主持比試。」
說話中間,小麻子已被帶到。他只道自己犯了錯,畏畏縮縮不敢上前。舞力彥道:「你便是小麻子郎君?」小麻子一臉惘然,顫顫巍巍答道:「我就是小麻子。」舞力彥甚喜,輕拍雙手,一名銀甲侍從捧了個白瓷罐兒同一對包金象牙著遞到小麻子面前。打開瓷罐蓋子,香氣四溢,小麻子喜道:「葫蘆頭泡餅?」舞力彥笑道:「今日是你生日吧。這是從小白民國用快馬送來的,還是溫的,快吃快吃。」小麻子大喜,捧了瓷罐狼吞虎咽起來。舞力彥又拍了拍手,那隊身著彩裝的人走上前來,有人在旁款動絲弦,一名頭扎長巾的伶人,環抱扁鼓,手持鼓箭,上前朝眾人深施一禮,開口唱道:「小子江湖漫自嗟,販來古今作生涯。從古來三百二十八萬載,幾句街談要講上來。」這幾句定場詩正是小白民國的鼓兒書伶人開篇常唱的幾句。
黃袍人見許觀看著自己,怒道:「你盯著我看什麼?是笑我醜陋嗎?你若敢笑我,我一掌劈死你!」許觀忙躬身施禮,心想:「這人怎麼如此蠻橫?他既然說元無咎很壞,自然不是元無咎。」便道:「晚生不敢,請問先生尊姓大名。」黃袍人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是誰?你嘴上不說我丑,心裏一定在說。快講我是不是生得英俊?你若敢撒謊,我一掌劈死你!」這一來,問得許觀大為狼狽,心想:「這人是個男子,怎麼如此在乎自己相貌?若照實說,看這樣子他必然發火。可若說他相貌英俊,豈不是當面扯謊?難道左右都是個死?」正為難間,忽然想起玄奘在五烽和自己在小白民國所遇的考題,靈機一動,便道:「恆河水,魚龍以為窟宅,天眾以為琉璃,人間以為波流,餓鬼以為猛焰。彼之毒藥,於此或為良藥。此之美貌,于彼或為醜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識,而所見不同。」這番話說完,既答了美醜之辨又未說謊。黃袍人一怔,哼道:「好小子,有你的。我再問你,誰是天下劍術第一?」許觀心想:「五娘曾說元無咎劍術號稱當世第一,這人不知是什麼來歷……」他正在暗自思索,黃袍人忽然叫道:「誰是天下第一,等我挑了這緊羅那城就知道了!你這小子來與我作個見證!」欺身上前一把抓住許觀,又伸足往地上重重一戳。許觀只覺一股濃濃黑煙由地而生,鼻中聞到一股嗆人氣味,霎時間什麼都瞧不見了。待煙霧散去,已到了一片大廣場中心,面前是一座大殿,殿頂的匾額上書了「嵯峨殿」三個金字。舉目遠眺,只見雲山隱現,煙樹迷離,原來這廣場位於蹈歌山頂。這黃袍人跺足之間,已登上山來。
迦陵公主道:「你別害怕,它叫烏球,不是妖怪。原來是我們理虧,我沒有銀子,既然在這裏幹活能掙到銀子,我就留下來幫忙,掙了銀子還你便是。」那店伙只道迦陵公主消遣自己,捂著被烏球抓傷的肩頭哼哼唧唧不敢說話。許觀躊躇道:「殿下,這似有不妥……」迦陵公主卻對店伙正色道:「就這麼定了。你們帶我去做工吧。」那店伙還是將信將疑,偏巧烏球嗚嗚叫了兩聲,又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帶你去見掌柜的便是。」迦陵公主興高采烈跟了過去,許觀無奈,也只得緊隨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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