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雪地埋骨
第一節

他僵在半空的手,無力地垂下,輕聲問道:「你想埋什麼?這麼大的風,那些骨灰早不知被吹到哪裡去了!」
「埋我的幸福……可以嗎?」她輕緩的聲音,悲哀飄渺。似是在問別人,又似是在她自己。
他心頭酸澀,萬分疼惜地叫道:「容樂。」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這些!你快去。」
他一直在不斷的問自己如果他不來渝州城,他是否會阻止母后將雲貴妃的屍體挫骨揚灰?如果他答應宗政無憂,強制命令李石先送上骨灰木盒,是否她就不用這般絕望的掘土埋雪?似乎無論他做什麼,到最後帶給她的都只會是傷害!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她。
她有氣無力,微微張口,嗓子火燒一樣痛,啞聲道:「起來罷。俞大人,皇上現在何處?」
厚重的烏雲再次攏聚,將那一縷淺白的月光隔絕在這個充滿悲哀的世界之外,天空漆黑一片。
驀地睜開眼睛,宗政無籌突然間從床上坐了起來,傷口被震得發麻,他仿若不覺,只急急問道:「她一個人?在做什麼?」
宗政無憂和漫夭驚恐地瞪大眼睛,無措地張望著被一陣狂猛的旋風猛然掀起的漫天煙塵,大片的灰色煙霧盤旋于空,迷濛了他們的眼睛。玄衣侍衛望著手中已經鏤空的木盒子呆住,而盒子的底部中央一塊木板還在原地。
這個冬日的夜晚,奪走了他們生命里剩下的陽光和溫暖。
四肢麻木,她緩緩抬頭,撐著地面站起身子,眉心眼睫上的雪花跌落,在唇角掠過一抹苦寒滋味。
飛灰散盡,與冰冷的雪一同揮灑在這片寬闊的馬路上。而他們身上的所有溫度,瞬間退卻,整個人如同冰雕一般,僵硬而冰冷。
宗政無籌無奈起身,https://m.hetubook.com.com身子晃了一晃,立刻有侍衛上前攙扶,他回到軟轎之中,再次吩咐:「通知李石,關閉回瞳關,派大軍去前面守著,三日內,這條路不準任何人通行,違者格殺勿論。」
「別過來。」漫夭冷漠開口,低沉嘶啞的嗓音不像是她的。
他終於忍不住,不顧自己身上的傷,朝她沖了過去,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力氣。抓住她的手,他心痛的聲音低低叫道:「夠了,別挖了!」
空氣中死靜無聲,彷彿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般。
以劍支地,她想撐起身子,卻無從站立,努力嘗試了幾次,每一次都是還未站起就已經摔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悲哀地仰望著天,天空浮雲處處,茫茫無際,她緩緩合上雙目,乾裂的唇瓣在風中微微顫抖。
那個狠毒的女人,他要讓她付出代價。
李石無奈,只好命人抬了一頂軟轎來,鋪了軟軟的棉被,盡量讓他靠躺的舒服一點。
堅持了三個日夜,在身心雙重摺磨下,他終於沒能支撐下去,昏倒在轎子里,李石連忙讓人將他抬回去,找大夫救治。
「是是是……俞大人,小的這就想辦法。可是……娘娘金玉鳳體,小的想為娘娘施針也……」
又一個黑夜的來臨,她做完所有的一切,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聽使喚,就連想抬一下眼睫都是那樣的困難。鼻息微弱卻灼燙似火,雙手指甲斷裂,指尖血肉模糊,泥土滲進皮肉,與鮮血一起凝結成塊。她獃獃地跪在木樁前,眼淚尚未流出就已經結成了冰,喃喃念道:「母親,你若在天有靈,請保佑他!」
埋什麼?她雙目無神,空曠蒼茫hetubook•com•com,如同漫無邊際的黑夜。寒風猛烈,骨灰無存,她到底要埋什麼?
宗政無籌動作一滯,眼光黯淡,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身上的大衣被裹得很緊,但寒風依舊呼呼地往裡灌,凍得人忍不住發抖。他撐著身子站了很久,一直怔怔地望著她,看她拚命用劍將冰土刨松,然後用手捧了土遠遠甩出去。動作很快,像是跟誰搶時間。
回瞳關內,將營大帳。
「容樂……」他想說對不起,卻被厲聲她打斷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你!請你走開,不要讓你們骯髒的雙腳踩到了母親的骨灰!」
「不必。我不想假手於人。」她冷漠拒絕,不留餘地。
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她躺在尚棲苑的寢閣大床上,雙腿依舊麻木。迷迷糊糊中,聽人說:「娘娘寒氣已經入骨,這雙腿怕是……」
宗政無籌的喉嚨像是被卡住了一樣,張嘴吐不出聲音。這一趟渝州之行,他也許不該來!他一向理智謹慎,懂得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可是這一次,他所有的理智都敵不過對她的思念,不顧一切的來見她,難道竟錯了嗎?他想過,就那樣死在她手裡,也很好。可是,任他心思縝密運籌帷幄,但他的命運,似乎總在最關鍵的時候掌控在別人的手中!
「遵旨!」
出了回瞳關,不過數十丈的距離,很快便到。宗政無籌叫人將軟轎靠得近一點。掀起轎簾,他望著女子單薄瘦削的脊背,在狂風雪中因她手下的動作起伏震顫,他扶著轎身艱難站起,想往她身邊去。
膝蓋處密密集集的麻痛感傳來,她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手輕輕動了動,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大夫施針已經完畢www.hetubook.com.com,她的腿總算有了點知覺。見她醒來,那大夫嚇得慌忙跪下連連請罪。
挫骨揚灰,那個如白蓮般純凈而美好的女子,最終還是沒能逃掉這樣一個結局。
宗政無籌微微皺了皺眉,一名士兵進來稟報道:「啟稟陛下,南帝帶來的人馬都撤走了,只有南朝皇妃還在。」
她沒有回應,很認真地繼續挖坑刨土,片刻也不停頓,似乎除了那一件事,其它的都與她無關。
「回陛下,是的。」
他呼吸有片刻的凝滯,眼神落寞中帶著對女子深深的疼惜,嘆道:「你的幸福,不是在他身上嗎?他還活著,還愛著你,你何須如此?」
這個時候,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是。」
這一生,幸福於她,似乎總是煙花一瞬,燦爛過後,留下的是恆久的哀傷。看不到希望的人生,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
她的手真涼啊!就像冰凍三尺下的海水的溫度。他用力奪她手中的劍,那劍卻被握得死緊,彷彿與她的手凍在了一起。他又抬手想拂去粘在她蒼白面龐上的浮土,卻被她偏頭躲過。
宗政無籌一把掀開被子,李石驚道:「陛下,您身上有傷,應好生休養。」
「回陛下,是一個人。她在雪地里跪了小半個時辰,後來拿著劍不知道在挖什麼。」
宗政無籌坐在轎中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再沒開口說一句話。天氣愈發的寒冷,他傷口惡化,任李石如何請求,他都置若罔聞,靜靜地凝視著那個渾身散發著悲傷和絕望氣息的女子,他早就絕望的心更加的死寂。
隆冬深夜,鵝毛大雪翻飛不止,她依舊伏拜在地,滿頭白髮凌亂散開鋪在地面,連著她的一雙手,一同被冰雪掩埋。
漫夭只覺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hetubook.com.com盡,她緩緩跪下,對著那三丈之外骨灰揚撒之處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掌心鋪地,額頭抵在手背之上,地面的寒氣直沁肌膚,讓體內的血液降至冰點。冷炎與所有的玄衣侍衛也都隨之而跪,唯有宗政無憂仍然一動不動,彷彿呆了一般。
雙拳緊攢,他一回身飛速躍上馬背,猛地揮鞭急「駕」一聲,寶馬嘶鳴,揚蹄衝天而起,竟獨自飛奔離去。冷炎連忙跟上,眾玄衣侍衛亦如潮水般退去。回瞳關外數十丈內,只剩下一堆殘敗的死屍和一匹黑瘦的馬陪伴著跪在地上的那名白髮女子。
雪,落了她滿身,被扔出去的土又讓風卷了回來,打在她頭上臉上,她固執地重複著自己的動作,一下又一下……
「竟如此嚴重!肖大夫,你趕緊想辦法救治,如果娘娘的腿真有個好歹,你我一家老小,恐怕一個也逃不了!」
她跪在自己挖的那個土坑前,坐在自己的腳上,雙腿已經麻木,沒有半點知覺。卻又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個時候,我真的不想殺人,你快走吧!」說完自顧自地繼續挖著,不再理會身旁滿目悲傷的男人。
從那一盒骨灰被揚起的那一剎那,她清晰的聽見了,幸福被折斷的聲音。原本這一切都可以不用發生,是無憂為了救她,在那個十萬人的宣德殿外,放棄了江山,放棄了一切,將他母親的遺體留給了他的仇人,致使了如今母親被挫骨揚灰的結局!無憂他是那樣愛他的母親,他如何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也許他不會後悔救她,但他必定為此背負上對母親的愧疚,終其一生,都無法原諒他自己。而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宗政無籌皺眉,忍不住將她扯起來,低聲叫道:「你別總是這麼固執!像你這麼挖下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天三夜,這雪都化了,你什麼也埋不了!」
宗政無籌沒有走,反而對遠處的侍衛大聲吩咐道:「還不去找工具來幫忙。」
她緩緩緩緩地轉過頭,眸底一片蒼涼,嘴角噙著一絲薄涼的譏諷,出聲質問:「你以為……事到如今,我和他還有幸福?走到這一步,你……可滿意了?」
漫夭卻冷冷道:「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怕是……不容易複原。」
凜冽的狂風在他耳邊呼嘯著刮過,夾帶著嗚咽之聲,似是女子透著胸腔發出的低泣,凄慘而哀絕。他面容僵硬,瞳孔一片晦暗的血色,沒有表情,誰也看不出來他此刻心裏到底是哀是痛?其實,什麼都沒有,他腦子裡一片空茫,在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之中,那些空茫之地,逐漸被憤怒和仇恨所充斥,滿心滿腦子都只有兩個字傅鳶!
「給朕備輦。立刻!」他推開李石,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三日三夜,不停不歇,一個小而淺的土坑終於變成了一人之深,有兩具棺木大小。女子脫下身上的狐裘,一襲單衣跪地,用狐裘掃雪,將十丈之地未曾化去的冰雪埋在土坑之中,用土壤蓋住,在那坑前立了根木樁,被削平的木樁之上,什麼字都沒寫。
「怕是怎樣?」
三丈之外,她撿起地上的木板,走到前方馬路一側空闊之地,挨著山石邊,蹲跪下身子,扒開雪,用劍去挖那被冰雪凍住后像石頭一般堅硬的土地。這條路是他日征戰北朝必經之途,她不想讓母親的骨灰留在馬路上被千萬人踐踏,這是她此刻唯一要做的。
李石神色恭敬跪在床前,宗政無籌的傷口被處理妥當后,渾身無力靠躺在床上,連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他聽完李石稟報那木盒玄機,面無表情問道:「是母后讓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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