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

崔夫人鬆開郭夫人的手,又叫來獨孤麗華姐妹們,跪在獨孤信面前道:「以後你們姐妹也記得要孝順爹,照顧爹,不讓爹生氣勞心,常帶孩子回府看望爹,爹一生流離,征伐無數,筋骨辛勞,你們啊,記得替娘侍候好他,娘這輩子太折磨你爹了,你們幾個姐妹,要好好替娘補罪,娘地下有知,也會高興。」
而且李昞深肖乃父,頗有奇謀,常能以險兵出奇制勝,所以獨孤信撮合的這婚事,獨孤菩提深為滿意,英雄美人,稱得上天作之合。
原來高洋為震懾宇文泰,糾合六州鮮卑近十萬人馬,在建州附近閱武。
「別鬧了,」獨孤信坐在崔夫人的枕邊,看見她瘦如刀削的頰邊竟然有著淚痕,不禁悲從中來,伸手握住她瘦削無肉的手腕,泣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意氣用事,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都是何苦?」
崔夫人也拉住了郭夫人的手,瘦可見骨的臉上仍依稀可見往日的明眸皓齒,微笑道:「妹妹,這些年來,姐姐心魔難解,虧得有妹妹照料,大司馬才能過得安穩,你為獨孤家生了六個兒子,傳宗接代,讓大司馬有后,也該有這個名分。」
「他活該!」崔夫人的眼淚也洶湧而出,「我是那種心胸狹隘的女人么?當年生不齣兒子,我還親自要幫他置妾,是他不肯。可是他另置側室也就算了,還要幫那女人求名分,讓她與我平起平坐,我崔天蘊是堂堂清河崔家的女兒,寧死也不受這種侮辱!其他什麼都能分享,榮華富貴、金銀珠寶,我何曾放在眼裡,可我敬愛半生、為他奉獻所有的丈夫,我絕不能與別的女人分享!」
西魏大統十五年四月,也是東魏的武定七年四月,東魏高澄以大將軍的身份兼相國,封齊王,並加殊禮,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可就在他還有一個月就可以禪代魏帝當北齊皇帝的時候,因意外被一個廚子殺死。
倘若在獨孤麗華出嫁前,更換宇文毓的世子身份,就算獨孤信答應,崔夫人也有理由一口回絕宇文家的婚事。
五歲的獨孤伽羅,跟著十歲的四姐獨孤菩提從外面走了進來,高高興興地道:「爹,娘!」
宇文護與宇文毓等人一邊用刀擊著案上的銅盤伴奏,一邊輕聲和唱著這首《敕勒歌》,低沉悠揚的歌聲在「大業樓」里回蕩著,似乎也帶來了陰山腳下陣陣浩蕩的風聲。
站在門外多時的郭夫人也走了進來,跪在獨孤信身邊,泣道:「姐姐,這麼多年來,妹妹雖不懂事,對姐姐有失禮敬,卻沒敢跟你搶過大司馬,大司馬所有兒子都是庶出,是為了讓世子他們有個名義,大司馬才……才為妹妹要了這個頭銜,可大司馬的心,全在姐姐身上,妹妹雖覺不平,可也知道,姐姐對大司馬情深義重,當年的世家才女,十指不曾沾陽春|水,卻追隨大司馬在荊州大軍、秦州荒山出生入死,布衣荊釵、親做羹湯、出謀劃策,又養了這麼多出眾的女兒,妹妹怎麼敢跟姐姐相比?大司馬的夫妻陵,妹妹絕不會入葬,只求姐姐安心養病,大司馬最近練兵辛苦,又被宇文護排擠,可夜夜睡不著覺擔心姐姐,姐姐你看,大司馬不過五十多歲,已發白如雪,你對大司馬深情摯愛,滿城皆知,可姐姐怎麼就忍心讓自己心愛的人受這等煎熬?」
這真的是深情摯愛嗎?如果不是,為什麼每次想起她,心頭依然會是又甜蜜又酸楚的滋味,如果是,為什麼這段情從來都像匕首一樣,給他扎心般的痛苦與難解的煎熬……
當年宇文泰從獨孤信手中搶走賀拔岳的部下,也是使的「兄弟情深」這一招,而且是趙貴在背後給他出的主意,憑著這主意,趙貴受宇文泰另眼相看,安享了好多年富貴,此刻看著獨孤信一副老實巴交、有當就上的君子模樣,心中稍覺有愧。
宇文泰早就不是當年的宇文泰了,他對諸位老兄弟,首先是戒備防範,然後是利用制衡,少年時結下的舊交情已淺淡如水,甚至蕩然無存了。
風吹草低見牛羊。
好,我倒要看看,就算你用兩個夫人的危情和親情脅迫了我獨孤麗華,又如何在朝堂上過得了我爹那一關?朝上諸臣,大半都與我爹傾心相交,會幫著我爹說話,制止你這逆倫又陰險的用心。
這兩個女人,對宇文泰竟是如此死心塌地,為了在獨孤家人的面前做足苦情戲,一個不惜踏足百尺高樓之外,與幼子命懸一線;另一個,索性讓出嫡妻身份,甘為妾室,還逼著心愛的兒子騰出眾人公認的世子之位。
「天蘊,你這是何苦?」獨孤信走到坐在蒲團上打坐的崔夫人身後,雙手搭在她單薄的肩頭,短短几個月,她又瘦了許多。
傻子也看得出宇文泰的居心,他前腳為長子宇文毓娶了獨孤信的女兒,後腳就要把宇文毓眨為庶子,還不是為了對獨孤信又打又拉,既不能讓獨孤信青雲直上、安享尊榮,又不想一下子失去這個最得力的武川老兄弟。
「還來得及,天蘊,南梁初定,再為大冢宰打下北齊,不,不等打下北齊,我戎馬半生,也厭倦了征伐殺戮,我明天就去殿上奏請棄官歸隱,陪你一起讀經,一起看梨花,回崔府與親人相聚,你從前陪我在荊州、秦州度過了多少艱難時光,等你病好了,我陪著你,我們一一踏遍故地,再思從前,好不好?」獨孤信眼含淚水,溫柔地勸說道。
情到深時人孤獨,母親對父親的感情是那樣深重,那樣執著,所以才會奮不顧身地追求感情中的至真至純,就像飛蛾撲火一樣,以必死的決心,追逐剎那間轟然而起的熱烈與明亮,卻不明白,越是深摯的東西,越令人心碎,越是燦爛的閃電,越容易熄滅。
他話音未落,獨孤信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眼前一把長刀揮過,憑空從獨孤信臉旁揮過,削去了他的一縷鬢髮。
從十七歲嫁給獨孤信起,崔夫人的眼裡心裏只有他一個,心底早許下生死追隨之願,可半道上他卻有了別的女人、別的孩子,是的,爹是為了讓獨孤善他們名正言順,才立了郭夫人為正室,那崔夫人這麼多年的付出算什麼,在嗣子面前,什麼都要讓道嗎?她的一生都在為獨孤信傾心吐膽的操勞,突然間多出來一個女人與她分享丈夫,母親為什麼一定要咽下這杯苦酒?
此刻,獨孤信看見崔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髮www.hetubook.com.com絲已變得枯黃乾澀,不禁顫抖著手撫摸了一下。
獨孤信推門而入,心裏一片慘然。
「你知道么?我從小在軍營里長大,十幾歲就出入死人堆中,見慣了生死,一輩子沒為別人流過眼淚。可是當年南投建康城后,我曾經在暗夜裡驚醒過來,發覺枕頭被淚水打濕,那是因為我在夢中又見到了你……自和你成親之後,我一直在外面攻城略地,很少顧惜到你的感受,忙起來甚至過家門而不入。可在我心底,我對你懷有的,不僅是感激……當年能在一群長安顯貴少年中被你選中,是獨孤信此生最感得意的事情之一。」獨孤信坐在她床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盡情傾訴,「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在和你成親之前,我在東魏亦曾娶妻生子,得知我在南梁,我那已經淪為故人的前妻託人帶信給我,我的父母也留在東魏,然而,當年梁武帝准我重返北朝時,他在眾人面前徵詢我的意思,問我到底是願意回父母和前妻所在的東魏,還是願意回你和女兒們所在的西魏,我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我要重返長安!因為,在我眼裡,長安城才是真正的家,那裡有你的笑臉和柔情,有令我自豪的幾個女兒……」
而此時宇文泰的歌聲中,獨孤麗華只聽見了一酬平生的歡快和睥睨天下的得意,甚至,還有即將衣錦還鄉的期待。
五月,高洋登基為帝,改國號為齊。
難怪馮翊公主早不爭嫡,晚不爭嫡,等獨孤麗華前腳嫁進宇文家,拜堂成親,當了長子宇文毓的夫人,馮翊公主才突然發難,要帶著宇文覺跳樓明志。
因為被愛,才有資格要挾,才有資格用自虐來傷害愛她的人,虐待自己的時候,也在折磨並粉碎那顆痴愛自己的心。
酒至半酣,宇文泰當著子侄們的面,掀開外袍,穿著一套左衽單臂的胡服,在「大業樓」第六層的酒廳里揚臂迴環作舞,放歌唱道:
李遠環視眾人,對宇文泰大聲道:「主公,自古以來,世子立嫡不立長,略陽公宇文覺為公主所生嫡子,寧都公宇文毓雖系長子,卻為庶出,主公若怕大司馬會為女婿爭位,臣請先斬獨孤信以正名。」
宇文護忙離席而去,片刻后,他神情緊張地跑了下來,高叫道:「叔父,大事不好,公主要跳樓自盡!」
她一把從地下拾起剪刀,飛快剪去自己所有的發束,獨孤麗華等人來不及阻攔,花白髮絲飛雪般飄落滿地。
他還是跟當年一樣慷慨,宇文泰心中一陣暗喜,握住獨孤信的雙臂,熱淚長流,說不清是慚愧,還是感動。
這是個多麼倔強的女人,自從聽到獨孤信將設左右夫人的傳聞,她就再沒有跟獨孤信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珠子都不向獨孤信再轉一下。
身穿一襲灰袍的明遠法師是有道名尼,常在正陽宮內替后妃們講經,她眼神清澈,聲音溫暖而平靜,注視著崔夫人那瘦若枯骨的身軀,嘆道:「夫人,你讀經多年,這塵世間的愛恨,也該放下了。」
取代好色的高澄成為東魏執政的,是高歡與婁太后所生次子高洋。
宇文泰心意早定,不過是要大家幫他在朝上敲釘轉腳,坐實宇文覺立為世子一事,逼獨孤信喝下這杯苦酒罷了。
這喜氣洋洋的音樂,同樣讓獨孤信臉色劇變。
這府中的梨花都是崔夫人種下的,她從前住在清河崔家時,府第旁邊有數十里梨樹林,春來時,遍野皆白,香氣清遠。獨孤信與崔夫人新婚時,總覺得她的步帶、衣襟和裙幅上,染滿淡淡的花香。後來他才知道,崔夫人每次沐浴時,木盆里都漂滿了晒乾的梨花。
獨孤信淚眼迷離地望著她,心酸得說不出話來。
郭夫人說得泣不成聲,獨孤信也是雙淚長流,崔夫人卻獨獨神情平靜,她伸出手去輕撫著獨孤信的鬢髮,有些凄涼地笑道:「如願,是我不對,是我把你害得這麼慘,讓你過得這麼苦,我也後悔……」
獨孤麗華與獨孤伽羅姐妹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拿自己這偏執又深情的母親怎麼辦。
八柱國中,除了元欣外,戰功最少的就是這個趙貴,他年紀大、資格老,可才幹平平,政績戰功都無,之所以能和獨孤信等人比肩,就是因為當年擁立宇文泰有首功,對於趙貴,宇文泰可謂恩深義重,而趙貴仗著資歷老,多年來需索無度。
崔夫人於他,是愛妻,是伴侶,是知己,豈是郭夫人可比?這些年來,崔夫人對他一派漠然、滿懷怨恨,常常給他當眾難堪,他卻從未指責過一句,那正因為他深愛著她……而崔夫人卻根本就不肯領受他的這番情意。
獨孤信含淚點了點頭,道:「天蘊,倘有來世,哪怕你一個兒女都不生,我也決不另娶,決不讓你失望。」
既然侯景已經試出了南梁的虛實,這便宜,宇文泰肯定要先揀。
獨孤麗華不禁震驚了。
她和別的姐妹想的不一樣,一直不覺得自己的母親這些年的倔強是錯誤。
李昞年齡大,今年四十歲,前妻亡故多年,雖說年紀大了獨孤菩提一倍,但三年前李虎病故,李昞承襲了父親的唐國公之爵、柱國大將軍之位,稱得上地位顯赫。
她話音還未落,獨孤信已從外面大步走了進來,怒道:「我看誰敢給她剃度!崔天蘊,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死,我也要你死在我懷裡,葬在我身邊,刻在我獨孤信的墓碑上!」
見眾臣無人響應,宇文泰稍覺難堪,望了宇文護一眼。
然後,她整個人向後一仰,昏迷了過去,剛剛喂入的棕黑色葯汁,沿著她毫無血色的嘴唇流了下來。
崔夫人抬頭望著獨孤信,平靜地道:「晚了,來不及了,如願,折磨了你半輩子,我也知道錯了,可是,真的來不及了……」
雖然前年高歡以帶病之身久攻玉璧不下,怒發身亡,但宇文泰深深知道,憑武干,憑兵力,認真較量起來,自己還不是高歡的對手,也不是面前這個曾因貌丑和愚蠢備受兄弟們欺負的高洋的對手。
又或許,她只是這樣不斷檢驗、試探著,想看出父親心中深藏的情意。
欄外的重重紗燈,照見這座百尺高樓外孤懸著的馮翊公主母子的身影,在春風中孤零零地飄蕩著。
宇文護忙上前奏道:「大冢宰,這是我們宇文家的家事,依我看,不必上朝由群臣公議,還是回府商量罷。」
從獨孤麗www.hetubook.com.com華出嫁之後,崔夫人就把自己和幾個女兒關在後院里,深居簡出,平常也不讓獨孤信隨便進入她的房間,獨孤信只得搬到郭夫人的西院里去住。
還不快拉我上去!她惱火地瞪了宇文泰一眼,這弒主專權的老奴,除了要利用自己來要挾獨孤麗華時,哪還曾把所謂的大魏公主放在眼裡?
「麗華,」崔夫人從被子下伸出手來,握住女兒的手,「替我叫人來,娘快不行了,叫城外般若寺的法師來,就在這房裡為我落髮為尼,清清凈凈地去死。」
雖未經明文宣布,但大家早默認姚夫人所生的長子宇文毓才是宇文家的世子,六年來,馮翊公主從未提出過異議。
她的七女兒獨孤伽羅已是泣不成聲,伏在瘦弱的崔夫人懷中,勾著母親的脖子,哭道:「娘,你看在我們幾個的份上,就原諒爹吧。爹的日子也不好過,昨天晚上他想來看你,可你不讓他進院門,我看到爹坐在書房裡發了半夜呆,到天亮都沒睡覺。我去給他送茶時,看到他臉上全是淚水,傷心得說不出話來。我從來沒見過爹難過成這個模樣,他是千軍萬馬的大統帥,平時對女人正眼也不多看一下,就是對郭夫人,也根本不如對娘上心啊!郭夫人生病了,爹可從來沒這麼緊張。」
十幾年前,她嫁給自己的那個夜晚,卸過妝后,站在粗大的喜燭邊,一頭自出生就未修剪過的長發委落在地,深青飄逸如細瀑,雙眸烏黑飛揚,配著身上的大紅色紗衣,美得令人目眩神馳。
獨孤麗華偏偏不肯出言相應,宇文毓向前一步,剛要發聲,獨孤麗華伸出手去,在袖子下挽住宇文毓的手,輕柔而堅決地拉住了他。
想到這裏,獨孤麗華只得與宇文毓在姚夫人身後款款跪了下來,懇求道:「公主,世子之位、正室之分,本來該是陀羅尼和公主應得之物,還請公主念著大冢宰對陀羅尼一片摯愛深情,暫熄怒氣,再定位分。」
馮翊公主柳眉倒豎,又是一使勁,掰開宇文覺的另一隻手,單臂拎著宇文覺,自己也一條腿踏出欄外,冷笑道:「宇文黑獺,當年你娶我的時候,是怎麼答應的?堂堂大魏馮翊公主,嫁了你這老奴,難道就是為了給你這黃土埋了半截的老奴作妾?你甜言蜜語哄我嫁到宇文家,卻一轉身就害死我的皇兄,騙我為你生下陀羅尼,如今又淪為庶子!陀羅尼,你這麼忍辱偷生地活著,還不如早點死了乾淨!」
十一月,宇文泰興大軍伐齊,卻不戰而返。
也許,崔夫人表面漠然冷峻的神色下,一直掩蓋著一份隱秘的希冀,希望他能如此深切地表白和解釋。而他卻忽略了她的等候。
可宇文泰偏偏在獨孤麗華已為人婦之後,才突然發難,要將世子換成公主所生的宇文覺,就是為了既與獨孤家聯姻,又不讓獨孤家借勢。
趙貴不禁一愣,于謹老兒什麼時候起開始給宇文泰賣命了?八柱國中,于謹與眾不同,是一條僅次於宇文泰的老狐狸,城府深不可測,極少當眾流露心意,可今天竟公然與獨孤信作對,看來今天的這場逼宮戲,早有預謀。
「爹!」獨孤麗華、獨孤菩提姐妹們又驚又喜。
這幾年來,他也逐步架空了元氏宗室,像高澄一樣,還剩下最後一步,就可以登基稱帝了。
馮翊公主衣裙翻卷,狀若凌風,只要她一放開手,母子二人就會墜落樓下,摔成肉泥。
「娘!」獨孤麗華忍不住痛哭起來,「你別再折磨自己了,你這樣折磨自己,心疼的人只有我們,心碎的只有爹爹,爹爹這些年頭髮白了多少,娘沒看到嗎?我也嫁了人,四妹也有了婆家,我們都長大了,明白事情了,爹這一輩子心裏只有你,我們全看得清清楚楚,可你就是不信。」
八柱國中的于謹,出班奏道:「大冢宰,立世子唯賢,更何況宇文覺還是當朝公主所出,名正言順,大冢宰為何一再猶豫,是否有所顧忌?」
郭夫人忙不迭答應道:「是,妹妹聽姐姐的話。」
樓下突然又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一大群侍女、嬤嬤隨著姚夫人走上樓來,姚夫人一眼望見馮翊公主拉著宇文覺站在檐外危在旦夕的情形,嚇得腿都軟了,忙走上前來,溫言勸慰道:「公主,萬勿如此!公主今日但有所請,妾身無不答應。妾身也知道,這些年來,實在委屈了公主,讓公主在宇文家的名分不明不白,辱沒了大魏皇室的名聲,妾身先替大冢宰跟公主賠罪,還請公主寬心。」
這是個春風狂烈的夜晚,門外梨花滿庭,在月色下飛落如雪。穿著白色繡花輕綾袴褶的獨孤信漫步走下了台階,立在翻飛的花雨中。
宇文泰見情形兇險,嚇得腿都軟了,攔住身邊的人道:「都別過去!公主,公主,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只要你肯回心轉意,別傷了陀羅尼。」
獨孤信長嘆一聲道:「我們都老了,半世功名,也帶不入黃土。你知道,我從無爭權奪利之心,寧願解甲歸田,可他既不願相信我,又捨不得讓我棄官回家。好在黑獺雖然多疑,但對我們幾個老兄弟,還是一片真心。」
獨孤伽羅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角,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他們叔侄在朝廷上一唱一和,雖然說得熱鬧,趙貴、李虎、元欣等人偏偏不肯上當,隻眼觀鼻、鼻觀口,待在一旁冷眼相看。
他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妻子,可他至今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她,長安城的王公大臣們,哪一個不是妻妾成群、美婢盈室?
妹妹們環繞在她身旁,也全都手足無措。
不出獨孤麗華所料,滿朝文武聽著宇文泰要重立世子的奏議,竟都一言不發、不置可否。
他俯身看見崔夫人緊緊閉著的睫毛上沾滿了淚水,不禁暗恨自己性格過於內斂,從來不能將深存內心的情意宣諸于口,以至於夫妻之間多年來形同路人。
而與此同時,南梁蕭家自相殘殺,北齊高洋縱酒貪歡,越來越殘暴糊塗,四十七歲、如日中天的宇文泰覺得,自己已等來了最後決戰的機會。
崔夫人苦笑著搖了搖頭,望著伽羅那張明秀的小臉,伸手出去,輕撫她的小臉道:「伽羅,有一天,等你長大,你就知道了,沒有哪個女人能跟別人分享自己心愛的男人。越是情重,越是眼裡揉不得沙子。」
可當他從南朝帶回郭夫人之後,他發現自己深愛的女人慢慢開始枯萎,最後竟被傷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了這等模樣。
眾人下殿之後,李遠在殿前急步追上獨孤信,當著眾人,重重叩了三個頭,額頭都磕出了紅包,泣道:「大司馬,屬下該死,請重治屬下不敬之罪!」
就在此刻,一陣滿懷喜慶的絲竹聲悠然響起。
獨孤麗華聽著自己新婚夫君飽含異域色彩的動人聲音,不禁沉醉。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防止將來有朝一日宇文毓承襲父親的職位,令獨孤家成為當朝外戚,勢力更大,威脅宇文家的皇位。
崔夫人搖了搖頭,苦笑道:「如願,我已命若遊絲,等不到踏馬秦州、重憶往昔的那一天。訣別之際,我也後悔心底太過倔強剛忍,我對自己這麼狠,對你這麼絕情,可……可大司馬應當心知,那都是因為我對你用情太深,無法自拔,無法接受我與你之間還有別人的影子……」
當年,他困居南梁建康城,如龍擱淺水,鬱悶、絕望、失落,根本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重返長安的那一天。
南梁雖然號稱有六十萬兵馬,但侯景叛亂時卻嘲笑南梁兵馬根本是紙糊的、泥做的,侯景以八千流寇便擊潰了守護建康城的五萬大軍,更視外圍的二十萬大軍如無物,逼死了台城中誦佛不止的梁武帝蕭衍。
他打小就是人中龍鳳之姿,相貌堂堂、武藝絕倫、為人穩重,從來只有女人喜歡他,沒有他主動迷上哪個女人,更不會把誰久久地放在心坎上,可遇到崔天蘊后,這鐵打的漢子,心卻全被她佔滿了。
若不是為讓獨孤善兄弟得到嫡子的身份,他絕不會將郭夫人設置為右夫人……崔夫人卻到現在也不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她強自掙紮起來,跪在了地下的蒲團上,親手摘去髻上最後一根長簪,花白的長發披散肩頭,泣道:「求法師替我剃去青絲,解脫煩惱,離此塵世,求得清靜。」
獨孤信一撩衣袍,緩緩地在崔夫人對面跪了下來,道:「我是個廝殺漢,這輩子活得就是這根脊梁骨,寧死也不會對人屈膝,可是天蘊,我求求你,你不要再這樣傷自己了,你一點一點地折磨自己,就是在一刀一刀地割我的心,我的心早都被你割碎了,你還不滿意?我們都老了,還有多少過不去的心結?我已命人起建我們兩人的夫妻陵,墓碑上只寫你的名字,只與你合冢同葬,但求你別再如此作踐自己。」
「笑話?」崔夫人喃喃地道,「一個府里居然設有兩個夫人,左夫人、右夫人,這才叫笑話!既然他心戀年輕女子,那就和郭夫人一心一意過日子去好了,何必成心給我添堵?娘活不長了,快幫我叫明遠法師來,了掉娘的最後一個心愿。這大司馬夫人的頭銜,在我眼中不過是個枷鎖,是一生的拖累!」
宇文泰忙起身拉住李遠,含笑勸解:「李僕射,何至於此!」
崔夫人含淚抬起手,輕輕撫摸著獨孤信的臉頰和鬍子,輕嘆道:「如願,此生有你,我便沒有白來人間一趟。夫妻二十多年,你的每一個側影和眼神都深刻我心,再想抹,都抹不去,再想忘,都忘不了,每個孤獨輾轉的深夜,我心裏都在一遍遍回憶從前的美好,如願,倘有來世,你還想遇見我嗎?」
獨孤信更覺心碎,這傻女人,因摯愛自己而對自己的另娶心存怨恨、但求速死,可她為什麼就至今不明白,自己最愛的女人是她?
神情虛弱的崔夫人,轉過身來,凝視著獨孤信那張日漸蒼老的臉龐,心裏猶然回味著他那番情真意切的語言,久已灰敗的臉頰上泛起了一絲羞赧的淡紅,眼睛里也閃動起頗為潤澤的神采。
見獨孤信未接話茬,趙貴緊趕幾步,氣喘吁吁地道:「你說,為什麼三個月前,大冢宰無緣無故將李遠由侍中超擢為尚書左僕射?這三個月前的陞官,就是為了獎賞李遠今日的先發制人之功,大冢宰為了設計遏制你啊,實在是用心良苦。」
宇文泰登時酒醒了一半,他往樓外探出身子,果然看見馮翊公主拉扯著六歲的宇文覺,不顧周圍侍女們的拉扯,正要把宇文覺往樓下推去。
「娘!姐姐說得對,你拚命折磨自己,也折磨爹,折磨我們,這樣下去,我們獨孤家遲早會成為長安城裡的笑話。」四女兒獨孤菩提是個高大健美的少女,有些不滿地說道,她剛剛訂下婚事,要嫁給太尉、柱國大將軍李虎的兒子李昞。
也就是騙騙獨孤信罷了。
獨孤信見他如此謙卑,反倒不好意思,雙手扶起李遠,笑道:「李僕射也是一片公心,老夫心裏明白。」
而獨孤信室中卻根本就沒蓄過一個妾侍,自與崔夫人成婚時起,什麼大小事務他都與她商量,性格柔婉的郭夫人除了侍候他起居外,從來就沒有走入獨孤信的內心。
明遠法師望著她那堅決而又痛徹的模樣,心生慈悲,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早知心魔最難驅除,情義最是集諦,與其在人間沉淪百苦,輾轉難安,不如皈依我佛,從此解脫……」
馮翊公主硬生生掰開他的一隻小手,滿面是淚地呵斥道:「哭什麼?再哭也沒人會心疼你!別看你娘是大魏公主,你爹是當朝大執政,可你就是天生的賤命,註定了一生下來就只能當庶子!陀羅尼,你早死早投胎,下輩子投胎時睜大眼睛,別再找這麼沒良心的爹!」
說完這番話,他再次揮動長刀,直奔獨孤信而來。
獨孤麗華等人也含淚答應,獨孤麗華勉強笑道:「娘,你還年輕,何至於此?待你好起來,爹還等著吃你親手做的菜,穿你親手縫的袍子呢。」
陰山下的武川鎮、沃野鎮一帶,是宇文泰的老家,也是高歡的故鄉。
崔夫人卻理都不理獨孤信,低頭對明遠法師道:「法師,我心意已定,請法師為我摩頂受戒!」
為了加深此情此境中的繾綣意味,獨孤信只得接過葯碗,來給崔夫人喂葯。
姚夫人一邊說,一邊扶著旁邊的侍女,慢慢跪了下來,泣道:「我雖然比公主早侍奉大冢宰幾年,但出身寒微,在這大冢宰夫人的位置上坐得一點也不安心,公主才是大冢宰的正室嫡妻,能給宇文家光耀門楣,你放心,妾身絕不敢跟公主爭長爭短,將來大冢宰的名位,也都是陀羅尼的,我的統萬突決不會跟親弟弟爭!統萬突,你還不過來,難道想眼睜睜看著弟弟摔死?」
這條老狐狸,老謀深算,玩弄權謀,處處算計父親,卻又要倚仗父親的將才和在軍中的和圖書威望!
崔夫人以自己的至冷至剛至刻忍,來捍衛自己用情的至真至性至深沉,爹的心裏有娘,娘當然是知道的,但爹的心裏並不只有娘一個女人,娘也是根本不能忍的。
果不其然,馮翊公主一邊滔滔不絕地責難著宇文泰,一邊偷眼打量獨孤麗華與宇文毓的神情,雖說是一出苦肉計,可馮翊公主竟潑出了性命不要,實在費足本錢。
果然,宇文泰在殿上當眾雙淚長流,望著獨孤通道:「我確有此心,宇文覺是公主所生,身具大魏皇室血統,是拓跋皇家的外孫,聰明賢能,我若委屈他為庶子,對不起先帝。可宇文毓呢,是我的長子,多年來,大家早認定他是我們宇文家的世子,今年又成了大司馬的女婿,我若委屈他為庶子,還恐大司馬見疑,情有兩難,實在令我心中忐忑!」
燈光昏黃,滿壁素經,崔夫人的房間,越來越像尼姑庵的禪房了。
見宇文毓與獨孤麗華都沉默地站在一旁,根本不肯出頭應承名分之事,馮翊公主背上不禁涔涔汗出,這老賊胚、老殺才,她在心底暗自罵道,為了對付獨孤信,連親生兒子的命都不在乎。
「我知道,天下沒有哪個男人能一輩子鍾情於一人。可是我以為你爹不同,我以為你們的爹爹,心裏只有我,所以我死心塌地跟了他半輩子,所有的青春芳華,所有的風朝雨夕,我都守候著他,牽挂著他,不辭辛勞,不怕孤單,不避兇險,事事為他籌劃,處處為他著想,可……可是啊,日久見人心,我老了,他的心也不在我這裏了。」崔夫人倔強地道,「你們幾個要還是我的女兒,就把明遠法師叫來,等我落了發后再裝裹,死後不用葬入獨孤信的陵墓,就讓他如願以償,讓那個年輕女人成為他生死相伴的妻子吧!」
拗不過崔夫人的執意要求,獨孤麗華只得找來了明遠法師。
一片真心?趙貴在心底嗤之以鼻,當真是一片真心,還會處處為兄弟設籠子、做圈套,苦心孤詣地擺迷魂陣?
趙貴在心下冷笑一聲,此等小圈套,只好糊弄獨孤信這種傻子。
她們怎麼能忘記,今天正是郭夫人所生幼子獨孤整剛剛滿月的大喜日子!為人沒有多少頭腦的郭夫人,並不懂得收斂之道,或許,她是為了讓最近為政事家事煩惱的獨孤信高興,才如此興師動眾地為幼兒辦起湯餅宴。
見獨孤信自己一口答應,當下群臣更無異議,宇文泰命人即時草詔,立略陽公宇文覺為世子。
崔夫人剛過四十歲,模樣枯槁,已熬得燈盡油干,這些年來她寄情佛經佛典,可卻沒有得到真正的平靜,對獨孤信時刻不能停止的怨恨和思念,將她折磨得心碎難平、痛不欲生,表面平靜如水的崔夫人,心底似乎比平常女人有著更豐富的感情。
唯獨獨孤伽羅明白母親的心。
宇文泰立馬山崖,望見不遠處的緩坡與平原上,漫山遍野刀槍林立,鐵甲如雲,耳聽得鼓聲、吶喊聲、馬嘶聲沸反盈天,不禁嘆道:「高歡未死!」
崔夫人凄然道:「姐姐已經不成了,以後大司馬的身體,要托妹妹多多照料,他年紀大,人又靜默,什麼憂苦都自己咽下,不願對人傾訴,要妹妹多體貼關心才好。」
敕勒川,陰山下。
大司馬府中,獨孤麗華望著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母親,不禁潸然淚下。
他反轉長刀,又向自己脖子上抹去,于謹與獨孤信等人只得拉住他,勸慰良久,李遠才再三賠罪而去。
在跟過自己的幾個女子中,獨孤信最喜歡的就是崔夫人。
郭夫人與獨孤信聽得崔夫人聲音溫柔和氣,彷彿又是從前的那個崔夫人了,都覺喜悅,郭夫人拭淚道:「這都是妹妹分內的事。」
李遠泣道:「屬下曾是大司馬舊部,如此以下犯上,實在是公事為先、臨大事不得不然,宇文家立世子,關係到國家體統,屬下一時情急,冒犯大司馬,雖然大司馬不追究,可屬下還是愧對大司馬,願以死明志!」
宇文護急道:「可寧都郡公宇文毓已經心甘情願讓出世子之位給宇文覺,姚夫人也答應讓出正室之位給馮翊公主,以示對拓跋皇室的尊重,既然宇文毓身為長子、姚夫人身為髮妻都無異議,其他人當然更不會有意見。」
獨孤伽羅困惑地望著自己的母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道說,即將來臨的死亡,讓這三個人在今生和解了嗎?
獨孤麗華聽說,高歡從玉璧城敗走後,歸途上,韋孝寬仍然不肯放過他,派大軍四處吶喊:「高丞相已被韋將軍大弩射殺。」為穩定軍心,奄奄一息的高歡在露天大營召眾將宴飲,他聽著大將斛律金唱著《敕勒歌》,一邊跟著和唱,一邊流淚。
宇文泰搖頭道:「那天情勢緊急,受公主以自盡脅迫,姚夫人和統萬突才不得不答應讓出正室和世子之位,可我身為一家之主,怎能偏私相護,委屈了結髮老妻和統萬突?到底是存是廢,還請諸位大臣給我下一個公論。」
李遠是獨孤信舊日手下,獨孤信怒道:「李遠,你想做什麼?」
獨孤信手裡的葯碗「噹啷」一聲跌落在地,他渾身發起抖來,只在這一刻,他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失敗:他是這樣不留餘地地傷害著一個至愛他的女人,他是這樣辜負了當年才貌出眾、為他無怨無悔付出了一生的妻子……
崔夫人輕撫她柔嫩的臉頰,嘆道:「與你們何干?你們七個,個個如珠似玉,明理能幹,都是娘的心肝寶貝,是娘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娘一看到你們,就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但他沒有料到,她的性格底里會是那樣固執,只因為自己從南朝帶回了一個女人,崔夫人就會悲憤自苦到這個地步。
酒酣耳熱之際,樓頂突然傳來女人激烈的哭叫和掙扎聲,宇文泰停了下來,驚訝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高洋外似痴愚,內實聰慧,大智若愚,勇武聰慧,北齊有他為皇帝,宇文泰暫時還不想去碰這塊硬石頭,於是揮兵南下。
伽羅不禁有些欣喜,看來,母親的病一定會好轉,她和父親似乎已經盡釋前嫌。
「可……可是長安城裡的公侯、八柱國,他們一個個不都妻妾成群嗎?就是高賓叔叔、楊忠叔叔,他們也都另有妾室啊!」
寂無人聲的東院里,風舞梨花,如漫天白雪,花雨中仍舊傳來綿綿不絕的絲竹聲,那是首歡快的《清商樂》。
獨孤信瞥了他一眼,趙貴最近總是這樣www.hetubook.com.com陰陽怪氣,在背後譏嘲宇文泰。
這名分,與其說是給郭夫人,還不如說是為了兒子們將來走在長安城裡能更名正言順。女兒們雖然一個比一個出眾,可那畢竟是女兒,縱使他們大魏國是「鮮卑女國」出身,滿街都是獨立能幹的女人,朝廷上下也有不少命官之婦能插手政事,可這滿朝文武、王公大臣,哪有一個女人?
馮翊公主嫁給宇文泰已經七年,她與宇文泰的髮妻姚夫人年齡相差極大,又有公主的身份,平常獨居一棟別院,很少過往,由於她哥哥孝武帝元修早年被宇文泰所殺,馮翊公主大勢已去,平常從未爭過名位,在家裡十分低調收斂。
崔夫人點了點頭,拭淚道:「如願,多謝你給我這輩子的深情和恩義,那我們就來世再見……可這一輩子,如願,我不原諒你,到死都不能!」
宇文泰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樓,賠著笑臉道:「公主,公主,快別如此,有什麼事都好商量,千萬別傷了咱們的孩兒。」
或許,母親也是在享受這種撕心裂肺般的情劫吧?她把自己折磨得越狠,看到夫君越痛苦難過,就越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快意。
「娘!」獨孤伽羅絕望而凄厲地叫了起來。
昨夜,得知崔夫人生病,獨孤信曾在崔夫人床邊默坐了半夜,可她一直就沒轉過身來,縱使她清晰地聽見了獨孤信的呼吸。
獨孤信一生戎馬倥傯,而且自負風流俊秀,從來沒做過這等婆婆媽媽的事情,但見崔夫人竟然被他的一番話打動,整個人泛出了生機,心中深喜。他有些笨拙地舉起銀匙,喂入崔夫人顫抖的唇里。
獨孤麗華終於冷眼看明白了,今天這齣戲,就是唱給她看的。
崔夫人閉目嘆道:「是啊,該放下了,法師,但願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我能從容安寧,無欲無求。」
獨孤信急閃之時,卻見是尚書左僕射李遠拔刀出鞘,在一旁對他怒目相向。
「宇文泰的戲,越演越爐火純青了。」趙貴與獨孤信並肩走出宣室殿的前院,趙貴感慨地道。
可一夜之間,她就能凍凝了一切他所熟悉的美好,變得冷漠無比。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再求她原諒,再求她寬恕,她都不願給予機會。
崔夫人喃喃誦經,微闔雙目,置若罔聞。誦完一卷經書,她便脫去布袍,上床蓋上被子,背對著獨孤信,一聲不出。
近兩年宇文泰對趙貴貌似恭敬,寵信日減,疏遠了許多,據說趙貴私下很是不滿。
他那樣喜歡她持卷而讀的寧靜模樣,喜歡她散發獨立的迷幻優雅,喜歡看到她為他準備的滿桌菜肴,喜歡看到她一手拉著一個女兒、被一群兼有二人俊秀的漂亮女兒圍繞著的慈母模樣,喜歡看到她支頤打著瞌睡直到深夜、也要等候他辦事歸來的賢妻風範,喜歡她注視自己時眼中的閃亮與驚喜,喜歡她依偎自己時的溫軟與芳香。
那一刻,獨孤信便知道,她被種在了自己的魂魄深處,生死不移。
趙貴心底的寒意又深了一層。
崔夫人雖然是典型北方女子的相貌,而且出身於一個顯耀了數百年的古老世家,卻難得她不剛不傲,對自己一往情深,多年來含忍柔韌地跟著自己共患難、同甘苦。
四姐獨孤菩提總覺得崔夫人走火入魔,尤其這幾年來,人到中年的崔夫人,不能當個賢妻,為日益處境窘迫的獨孤信分憂解難、分析情勢,反倒一心寄情佛典、刻意自虐,以冷漠來報復獨孤信,長安城裡的王妃夫人們個個不解。
於是魏帝拓跋廓元年(公元554年),西魏攻破江陵,吞併雍州、益州等地,長江中上游、四川一帶地盤歸了宇文泰,加上原有的關隴,宇文泰已踏踏實實地佔據了半壁江山。
天蒼蒼,野茫茫。
「娘,都怪我們,怪我們全是女兒,爹想兒子想瘋了,所以才會做了對不起娘的事情。」獨孤伽羅哽咽難言。
「你答應?你能答應什麼?統萬突都已經封了食邑三千戶的寧都郡公,娶了大司馬的女兒,以後就是你們宇文家的世子,我可憐的陀羅尼還能找到什麼殘渣剩飯?除了低聲下氣,跟著人家當奴才,還有什麼出路!既然大魏皇家的血統尊嚴都被你這老奴視如無物,我們母子還活著幹什麼?不如早點死了清凈!」馮翊公主越說越是生氣,索性又往欄外翻去。
宇文毓與宇文護忙衝上前去,馮翊公主卻已將宇文覺推過了欄杆,宇文覺死死抱著欄杆上的柱子,哭得聲嘶力竭。
「不!」宇文泰一臉忠君護國、持身秉正的浩然之氣,「我宇文泰不僅是宇文家的族長,更是大魏國的大冢宰,執政天下,號令三軍,我的家事,就是國事,宇文家立的世子,一定要經朝議!」
事起突然,獨孤信本來也沒有為宇文毓爭世子位的打算,此時被宇文泰、于謹、李遠拿話逼住,只得笑道:「李僕射當我獨孤信是什麼人?怎麼會為了一己私利,誤了國家大事?大冢宰也說了,宇文家的家事,也就是國事,世子之立,關係到朝政民生,獨孤信絕不會沒這個胸襟,非要替自己的女婿出頭。」
獨孤信痛哭失聲,在他的哭聲中,崔夫人隔著淚影,最後望了自己心愛的男人一眼,瞑目而逝。
樓上一片寂靜,宇文泰仍然滿額冷汗地安慰著馮翊公主,馮翊公主越說越是激動,話鋒明著是說宇文泰,暗著卻在逼迫站在宇文泰身旁的長子宇文毓。
崔夫人一言不發,吃力地從他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臂,將臉扭到一邊。
直到此時,馮翊公主才發現,自己戲演得太過,緊抓著欄杆的右手已酸痛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手了。
獨孤菩提手裡端著一隻托盤,盤子上放著一個葯碗,見崔夫人臉上泛起紅暈,神情有所緩和,極是喜悅,笑道:「爹,葯好了,你給娘喂葯喝。」
身為西魏降臣,為了得到梁武帝蕭衍的寵信,他才答應了郭家的親事,娶了一個滿身稚氣的女孩子。
獨孤信也站在一旁,沉默不語,雖然心慈重情,獨孤信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宇文泰對自己處處防備。
他清楚地看見,崔夫人的牙關忽然間緊閉起來,她眼睛睜得很大,裏面流露出徹骨的怨望和憎恨,懷著這樣不肯原諒的決心,崔夫人的眼睛慢慢闔上了。
雖然音樂聲十分遙遠,但臉色大變的菩提與伽羅還是清楚地聽了出來,那是由西院傳來的,絲竹聲中又夾著震耳的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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