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宮胡笳夕
三 出塞和親

奉劉啟的聖旨,她今天將要由三百名士兵、大批宦官和宮女陪伴著,帶著幾十車形同貢品的嫁妝,穿過空曠的大漠,北上嫁給匈奴汗國的國王、五十六歲的軍臣單于。
「陽信?」明台公主隔著漫天的大雪,難以置信地喃喃喚道,「小陽信?真的是你?」
「停車!」她斷然吩咐。
青蓋車中,端坐著一個盛裝的青年女子。
這些富貴叢中長大的女人,真是莫明其妙,這是出塞和親,是去給單于當大閼氏,又不是生離死別,又不會缺吃少穿,她們竟然又是抱頭痛哭,又是要辭墓封土,折騰個沒完沒了,令人難以理解。
聽說,匈奴人從來不事生產,他們到現在也沒有自己種過田地。碰上好年景,他們也樂意拿自己的牛馬到邊市上交換口糧,要是碰上水草枯少、牛羊銳減的災年,匈奴人永遠會毫不猶豫地拿著刀劍,襲擊大漢富裕的邊邑,根本不理會那是歷代匈奴王后的祖國。對這一切,為什麼上至皇帝、下至將相,都從不曾感到屈辱和義憤?
明台公主不禁有些隱隱地嫉妒了。
「又是和親……不知道這一回去和親的,是哪一位公主?」問話的是一個頭髮半白的擔炭老者,他將擔子遠遠停在路邊,撫著同樣花白的鬍鬚,憂心忡忡地問道。
那跛足農夫輕輕巧巧地提起沉重的擔子,與賣柴的老者相視一笑,並肩往城門中大步走去。
「起駕。」明台公主放下了車窗邊的帘子。
陽信公主放眼看去,果然見那身材高大的黑臉武士,從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彎刀,用力在面前一劈,然後鄭重其事地橫放在胸前。他一邊用眼睛恣無忌憚地向她注視著,一邊大聲飛速地說著匈奴話。
「他們說你生得美。」因為被許給了匈奴單于,劉啟指給明台公主一位歸化的匈奴人做師傅,一兩個月來,天天教她學習匈奴的語言、音樂和風俗,所以明台公主已經能粗通匈奴語。
她會有怎樣的人生呢?這個深受父皇寵愛、又深得祖母竇太后和宮廷上下歡心、相貌明艷動人、性格熱烈的女孩子,她當然有著比自己順利而平坦的人生,更會有著無往而不勝的魅惑力,能夠得到這個帝國里最優秀的男子漢。
那老者果然精神一振,撫須笑道:「好,四郎,還是你的主意高明超脫。經綸和戰,皆為塵土,濁酒一杯,殘生如夢!走,我們進城去賣東西。」
長樂宮的月色,還是那麼靜美。
的確,近幾十年來,漢軍對匈奴的戰事,都是勝少敗多,邊將們出關時都是意氣風發的五陵少年,希望能憑軍功博得侯封,然而多少年過去了,他們卻全都變成了一些意氣消磨的白髮翁,儘管其中許多人還不到四十歲。
「什麼?」十一歲的陽信公主大吃一驚。
十六匹長鬃飛揚的棕色駿馬上,竟然全都是些高鼻凹眼的匈奴騎士。他們身材高大,神情傲慢,腰上懸著明月一般的彎刀,手中揮舞長鞭,將路人驅至一邊。
青蓋車前後,簇擁著大片旌旗,旗上寫著「天子賜婚」、「永結秦晉」、「琴瑟之好」等字樣。但在冷冷清清的北城門前,這些密密麻麻的迎風招展的旗幟,並不讓人覺得喜氣洋洋,反而有一種格外抑鬱的意味。
這麼一想,陽信公主不禁又驚又怕,她恨聲說道:「這些匈奴人果然野蠻,毫無綱常,也不懂得絲毫禮儀。父皇為了維持太平,總是不肯發兵打他們,但為什麼滿朝的大臣,也沒有一個人主張出兵?」
「我還有一件心愿未了。」明台公主收斂了自己放恣開來的情思,再次回望了一眼長安城,低聲地,像自言自語一般說道,「陽信,你能幫助我么?」
「因為咱們的軍隊貪生怕死!」明台公主提高了聲音,飽含著一種傾訴和盡情批評的願望,「長安城裡,出身貴族世家的軍官們安逸慣了,享樂慣了,每天都要逛永巷、上酒樓,聚賭、鬥雞、看歌舞。他們的馬,除了打馬球,可還有別的用處?他們的弓箭,除了在南山下射兩隻野兔,還能做些什麼?他們的刀,除了嚇唬街頭的百姓,可曾在關外斬殺過一個匈奴兵嗎?除了吃喝玩樂,咱們的軍隊、咱們的大將再也沒有別的能耐了。北軍的十一名大將,除了條侯周亞夫,竟然從來都沒有上過戰場!沒到過雁門關外!」
「是,下官一定照辦。」青翟站起身來,一邊拍著袍角的雪粉,一邊轉臉去厲聲吩咐侍衛,「派兩匹快馬,到城南馬姬的墓上,照小hetubook•com.com公主吩咐的去辦,要辦得又快又好,限你們天黑之前務必趕到驛站,否則重責不貸。」
侍衛們苦著臉去了,城南的皇姬墓,離這裡有七八十里,一來一回近二百里路,道路崎嶇,大雪天氣,誰願意跑這一趟?
這就是奉旨出塞和親的明台公主,瘦削清秀的她,眼瞼微紅,面無表情,濃艷的妝容,增加了她表情中的絕望。
明台公主嘆息道:「算了,已經沒事了。他們又反覆商量了一下,覺得你年齡太幼小,搶到漠北以後,單于不一定會喜歡你,反而會造成戰事,便又改了主意。」
小小的送親使臣,不過是按著聖意行事,怎麼能擔當她這樣重大的責問?青翟憂鬱地想著,陽信公主是否敢用同樣的話去質問她的父親劉啟?
年近三十仍未出嫁的明台公主,是宮中最受人輕視的老公主。她是已故孝文皇帝幾十個女兒中的一個,相貌平平,生活寒素,母親不過是位偶然得到臨幸的美人,生她時難產而死,而父親漢文帝則幾乎不記得她的存在。
在這個凄涼的時刻,她似乎覺得,無論明台公主能對自己有任何請託,都可以讓自己得到一種心靈的安慰和釋放。
「哦。」陽信公主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自得的神情,「算這些渾人還有幾分眼力。」
老者荷起擔子,花白的髮髻被北風吹得紛亂,他搖了搖頭,努力壓低自己的長嘆聲:「近五十年來,朝廷五次和親,卑辭厚禮,年年向匈奴入貢金銀和奴隸,還有沒有一點志氣?聽說這些年來,朝廷還在雁門關、雲中郡等要害之處設置邊市,讓匈奴人隨便出入,全無半點軍備之心。這……這……這胡騎屢屢擾邊,邊患百年不絕,關鍵就在於朝廷的苟且態度!」
每一輛車前,都插著一面火紅色的旗幟,旗上寫著一個隸書大字「漢」,但是,在景色凄涼的城郊,這些火紅色的旗幟顯得異樣的單薄和悲愴,似乎帶有一種戰敗的衰颯之氣。
陽信公主不禁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齒,向自己身邊的侍衛環視過去。
這些膽大包天的圖謀,如何能翻譯給陽信公主聽?
「當中那個黑臉高個頭的武士,是他們的頭領,也是匈奴右賢王的兒子,他正舉著彎刀發誓說,五年後,他一定會親自到漢皇的宮裡請求再次和親,要娶美麗的小公主做他的夫人。」明台公主眼角瞥著那個相貌粗野的右賢王王子,低聲翻譯道,「他說,自己的夫人和六個姬妾加起來,都沒有你的一根小指頭美,他一定要將你納入自己的妻妾群中,才不辜負自己的一輩子。」
此刻,聽見陽信公主招呼,青翟連忙滿臉堆笑地走上前去,在二位公主面前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笑道:「給公主請安。公主有什麼事情吩咐?」
空曠的落著雪的城外,突的嘩然一聲,響起了一片音調特殊的喝彩聲,在陽信公主的身後,那十六個自負騎術高超的胡人,竟然齊聲讚美起來。
他才四十多歲,但背影已經顯得異常蒼老,腰身微微駝著,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可憐。
明台公主再也顧不得一位大漢公主應有的禮節和矜持,她自己動手掀起車簾,跳下車來,抱住陽信公主,放聲大哭起來,半天才抬起那張妝容被淚水沾染敗壞完畢的清瘦的臉,哽咽著說道:「陽信,小姑姑生來命苦,所以才會被流放到雁門關外,嫁給啖腥食膻的匈奴人。我走了以後,宮裡沒有一個人會想起我的……陽信,你別忘記小姑姑,等將來姑姑死了以後,你要記得,在長樂宮外給姑姑設祭招魂,免得小姑姑的孤魂流落漠北,回不了魂牽夢縈的長安城……」
她素來自負美貌,即使聽到胡人的讚美,心下也十分高興。這些野性未消的匈奴騎士,他們也懂得欣賞一個漢家少女的美麗?
平常在宮裡頭,明台公主住在未央宮一處偏僻陰暗、看不到日頭的院落,供奉極其簡樸,甚至還比不了栗姬身邊的一個貼身侍女,與她的姐姐、竇太后親生女兒館陶公主比起來,人生落差不啻霄壤之別。
聽說,蒼老的軍臣單于對待女人十分兇狠,常常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暴怒之時,連對自己的大閼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揮起蘸水的牛皮鞭。
明台公主木然地思索著這令她無法理解的一切。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僅有的知識不過是《論語》和《春秋》、《詩經》上的片刻,她為自己的命運悲哀,卻無法預料自己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面對一些什麼,更無法打點起精神,迎接即將到來的大婚和陌生的前途。
匈奴王子更是捨不得移開眼睛,他撫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黃色鬍鬚,滿臉都是嚮往的神情,生性粗糙的他,平生第一次起了好逑之念:「你們說,俺帳下的女人中,誰有這樣的美貌?誰有這樣的騎術?誰有這樣的傲慢和嬌柔?」
「傳孤的口諭,叫人到馬姬的墓上,取一捧蒼苔墳土,用銅匣封好,給明台公主隨身帶著。」陽信公主神情莊重地說道,此刻的她看起來頤指氣使,有一種天生的貴族派頭,完全不像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這一切應該怨誰呢?陽信公主忽然一揮馬鞭,遷怒於人地大聲質問道:「青翟,你年年都當這種卑躬屈膝的和親使臣,就不覺得羞恥嗎?」
雙馬塗朱安車裡,坐著一名身穿絳袍的送親大員,那是當朝的御史大夫青翟。
他的下巴留著飛揚鬈曲的黃色鬍鬚,看上去既神氣,又兇惡。
陽信公主更覺心酸,她一邊拭著腮邊凍凝的淚水,一邊啜泣著說道:「小姑姑,你就停在這裏別走,等我再去求父皇,要他收回成命,不許你去嫁那個又老又凶的匈奴單于。」
明台公主重重地放下厚氈車簾,往後靠去,拭乾眼角的淚水,痛楚地閉上了眼睛。
他聽了老者的問話,冷笑一聲道:「朝中養的,本來就是一班尸位素餐的飯桶,懦弱無剛的渾蛋。難道還能指望他們出關降敵,與匈奴作戰不成?當年婁敬勸高祖皇帝時說,和親之計妙不可言,只要把大漢公主嫁給匈奴單于,並賜以豐厚嫁妝,冒頓單于會看在錢的面子上,把公主立為大閼氏,公主所生之子立為太子,匈奴單于成了漢高祖的女婿,一定會尊重岳父,不敢入侵,就算冒頓單于死了,他的太子也是大漢外孫,不會侵犯外公和舅舅家,哼,這媾和之策,幾十年來丟光了我們漢人的臉,卻沒討到幾年太平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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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信公主剛想對他的念頭嗤之以鼻,但這個匈奴王子臉上的自信、傲慢和志在必得的堅毅,又讓她隱隱覺出了幾分威脅和害怕。
縱馬在最前面的,正是黑臉膛的右賢王王子,他將馬勒在路邊,用生硬的漢話說道:「你,小公主,美人,五年後,嫁到俺的帳中,做夫人,好不好?」
這匹名喚「四蹄踏雪」的黑馬極為神駿,一轉眼間,就奔到明台公主的三馬青蓋車前。
雖然年幼,但陽信公主臉上的線條卻顯得剛毅堅韌,不像普通女子那般柔弱。
「改了什麼主意?」陽信公主的臉色仍是一片雪白,看不見半絲血色,她顯然餘悸未消。
劉啟甚至學會了裝聾作啞,前幾天,他按捺住憤憤不平的侍衛們,不許他們向迎親的使者還手。至於長安的官吏,更是要看著匈奴人的臉色行事。連皇上都在仰匈奴人鼻息,他們當臣子的,除了低三下四,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關於這件親事,陽信公主知道,如今確實已經無可挽回了,雖然劉啟後來已經被明台公主所寫的詩和文章打動,但他不願將已經草詔的旨意重新修改,更不願讓堂堂的大漢天子失信於一個野蠻未開化的匈奴單于。
「為什麼?」陽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跟著重複了一句。
從這幾年的漢匈關係看來,劉啟每次對匈奴的和親要求都言聽計從,匈奴右賢王的王子,論地位和權勢,與單于太子相差無幾,如果他真的一意要實現與大漢公主結親的願望,很難說劉啟就一定會拒絕——就像今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劉啟竟將一個正宗的皇家公主嫁去了匈奴。從漢高祖到當今皇上,幾個皇帝步步退讓,再也沒有底線了。
原來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過明台公主的人,就是明台公主那個從未謀面的母親吧?同為大漢的公主,明台公主偏有這麼凄惻的身世和命運,陽信公主愴然感傷,突然有種兔死狐悲般的凄涼,她毫不遲疑地向前方的安車揮手喚道:「青御史!」
正午時分,鉛灰色的天空,開始飄雪了。
陽信公主心知明台公主說的都是實情,這件婚事是震動中外的大事,劉啟怎麼可能為一個孩子的請託而收回成命?
她滿臉都是失望之色,用力咬住了下唇,沉默著,不發一語。
他們的臉上,甚至沒有流露出憤怒,也許他們知道,明台公主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也許,他們真的滿足於這種用女人換https://m•hetubook•com.com來的和平。
此刻,城門外悠長的北風,似乎送來了一群人的呼喚:「明台公主留步!」
忽然間,幾名守城的士卒匆匆忙忙沿著石階沖了下來,接著,北城門被吱吱啞啞地洞開,十六匹快馬像閃電一般地馳出,不久后,是一支裝飾華麗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駛了出來。
這一點,從這前來迎親的十六名匈奴武士身上,就能清楚地看得出來。
她全身上下都是華貴的黃金飾品,堆髻之上,插滿雕工精緻的黃金白玉簪釧,在這個全國上下明令禁止佩用金、銀乃至黃銅飾品的時代,她的裝束華麗得令人不能逼視。
但關中的雪,永遠下得那麼莊嚴,它在寂靜無人的車道上發出瑣屑而尖銳的摩擦聲,它在狐鼠出沒的地方飛舞盤旋,它在灞河兩岸無邊的柳枝上糾結垂掛,它在這些年越來越興旺繁密的城郊村莊邊淺敷薄蓋。
像她這樣任性而頑強的女孩子,令明台公主既羡慕又嚮往,此生,明台公主再無法擁有像陽信公主那樣自信的神情、心態和人生。
長安城外,雪落無聲,守護著車隊的幾百名健壯的大漢士卒和漢宮侍衛,同樣靜默無聲地聽著一個女人的當眾指斥。
當中,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馬尤其醒目,毛色格外純凈的黑馬,四蹄不斷踢開路上的積雪,如飛一樣馳近。
做這一切的同時,他們還會得意而放肆地大笑。
此刻,明台公主幹澀的眼睛里望出去,只見陽信公主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有一雙靈動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與耳垂下掛著的珍珠交相輝映,顯得嬌美動人。
「青御史,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陽信公主有些討厭這幾個匈奴人的放肆行為,深深皺眉問道。
二十八歲的明台公主,微微挑起車簾,最後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長安城。
自己出宮時,身邊帶了三十多名侍衛,就算是兩個揍一個也夠了。但面對匈奴人的無禮舉動,侍衛們卻沒有一個人敢發出半聲怒喝。這些出身貴族的侍衛,還能算是堂堂男子漢嗎?
聽說,她是個直率異常、頗有見地的女子。
青翟只有尷尬地笑道:「沒什麼,沒什麼,他們不過在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那人皮膚呈暗黃色,微帶黧黑,眼睛有些深陷,鼻樑下略帶彎鉤,五官十分鮮明,具有典型的匈奴王族特徵。
明台公主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還沒有開口向陽信公主表達謝意,忽然間聽見前面那群勒馬等候的匈奴武士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
陽信公主沒有立刻回答匈奴王子輕薄的問話,她按捺住心中的怒氣,踩著一個侍衛的後背,翻身上馬,坐在飾滿紅色珊瑚的馬鞍上,轉臉大笑道:「好,五年後,我在長安城等你,你若贏得了所有來求親的武士,我就嫁給你!」
青翟頓了一頓,雙肩似乎有點哆嗦,但他既沒有答話,也沒有回頭,只是向前蹣跚地走去。
正是劉啟這幾年來的裝聾作啞,養成了這些匈奴武士的跋扈,也增添了他們的狂妄。在以和親為名目的朝貢之下,匈奴王公早已不事生產,靠大漢供奉為生,也早就不把漢人甚至是皇帝放在眼中了。
這個浮華而喧囂的城,從今只能在夢裡看了。
再過幾天,她就將越過長城的關闕,隨著車駕走上遙遠而荒涼的大漠,此生無法再重見她生於斯長於斯的長安城,無法再看見那翠浮百里的灞橋柳色,無法再踏入繁華的關中一步。
送親的車仗已經遠去,但那十六匹胡騎卻忽然打了個呼哨,又從風雪中轉了回來。
「公主,我們走了。」見車駕已經駛遠,青翟也匆忙行過禮,請求離去。
在寬厚黝黑的馬背上,陽信公主那件火狐皮的外氅被北風鼓盪著、飛揚著,顯得格外俏麗動人。她嬌小而靈動的身影,似乎富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那是深宮裡的嬌弱女子和大漠上的健壯婦人都不曾具備的。
「姑姑,你說。不管多難,我都會去替你好好辦。」陽信公主自告奮勇地回答道。
那農人模樣的中年男子抬起頭來,原來這人面貌雖然粗糙,卻透著幾分英武和俊秀,似乎年輕時曾經風采照人,而現在的面目上卻全籠罩著一層風霜。
十幾年來,他已經是第三次送漢家的公主出塞和親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迢迢萬里的風霜摧折,年齡不算大的他,這兩年來頭髮已漸漸變白了,腰身也有些佝僂。
她忽然感覺到一種透骨的寒意。
右賢王王子的臉上不禁流露出極度自負的神色:「比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比騎馬嗎?比射箭嗎?比刀法嗎?整個長安城,又有哪個武士,能勝得過俺?」
明台公主凝望著長安城闕的眼睛里,滿是不舍之色:「呵……我走得太匆忙,沒能從生身母親的墳上帶走一捧土,心下覺得遺憾。」
長安城裡,能夠騎馬的十一歲女孩,恐怕只有陽信公主一個人。
此刻,帝都長安城青黑色的城頭上,正有一群深黑色的飢餓的寒鴉盤旋著,它們的噪叫聲是這個雪天的唯一音樂。守城衛兵的衣甲被冰冷的長戟碰得叮噹作響,他們三五成群,在這彤雲密布的天空下無精打采地來回巡視。
青翟側耳聽了一聽,臉上漸漸露出難堪的神色,這些匈奴人的確太肆無忌憚了!雖然他們只是口頭說說,並未打算真正付諸行動,但也讓他心下既擔心又氣憤了。
這位年齡是她兩倍的軍臣單于,擁有大大小小一大堆閼氏,但上個月他剛剛死了正妻,所以特地來向大漢的公主求親。
他們不過是些普通軍官,竟然敢在長安城的大街上追逐年輕貌美的女人,公然圍毆皇帝的侍衛長,隨便提起皮鞭在路上抽打行人,甚至逼停王公大臣們的馬車。
在青蓋車的後面,緩緩跟從的,是大隊身穿吉服的人馬,和無數華貴的箱籠。
旁邊是一個挑著菜、穿著蓑衣的中年人,他身材極為高大,腿腳卻極不方便,聽了問話,努力壓低聲音,道:「董公,你沒見車隊前的旗上寫著,那是明台公主,孝文皇帝嫡親的女兒,奉旨出塞和親。」
「都沒有!」匈奴武士紛紛讚歎道,「整個漠北,找不到這樣神氣漂亮的雌鹿。」
劉啟接受了同母姐姐館陶長公主的意見,將最不喜歡的異母妹妹用冠冕堂皇的名義嫁往異邦,卻全然不顧她的意願和痛楚,縱然在未央宮受盡白眼和歧視,好歹那還是她的家園、她悄無聲息生活的角落,可如今去往龍城的膻腥之地,明台公主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遇見什麼,一切是那樣陌生、古怪、荒唐,殺人如麻、粗鄙成性、連大漢軍士都不敢面對的匈奴單于,卻要成為與她生兒育女的夫君。
陽信公主再不肯回答他的攀談,臉上露出頗為嫵媚的笑容,向他回視一眼,揮起金絲馬鞭,加力策馬,疾馳往長安城門。
這個小陽信,她真是天真幼稚。明台公主苦澀地笑了起來:「他們都說,這個小公主不但比這次出嫁的公主年輕許多,而且相貌甜美,有若天仙,如果他們突然發作,動手將你搶到馬背上,這些漢宮的侍衛一個個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若能將這麼美貌的姑娘送給他們的軍臣大單于,大單於一定會高興萬分,會升他們的官爵,賞給他們無數牛馬。呵……這些胡人當真橫行不法,不把大漢放在眼中,連當今皇上的公主都敢搶!」
她一邊向自己的青蓋車前退去,一邊指著那十六匹仍然停立在不遠處的胡騎,說道:「咱們漢家,現在人比他們多,馬比他們壯,兵器也比他們鋒利,可是只要雙方一交戰,漢軍就有敗無勝!那是為什麼?」
明台公主的眼睛里流露著不屑的神情,她不肯再回望一眼靜靜屹立在雪中的長安城,直接上了自己的青蓋車,說道:「陽信,小姑姑走了。但願這和親的命運,不會輪到你和你妹妹們的身上。現在,那些懦弱無剛的兵將們,恨不得年年都派公主出關和親,來換取這可恥的和平。」
每次送親出關時都是冷冷清清,青翟沒料到今天竟會有人來送行。見來人是雖年紀幼小但卻赫赫有名的陽信公主,他早已下了車,侍立在一邊。
此刻,明台公主清晰地聽見了車窗外的議論聲,那都是些被匈奴人驅趕到路邊的老百姓。
農夫笑道:「二哥,你我平生不負大漢,是大漢負我兄弟。何必再理會這些閑事?今天一早,我們不是說好了,乘著今天大雪進城去,賣了炭和菜,打兩壺烈酒,買一隻羊腿,到山上你的炭窯里點起地爐,煮酒下棋,擊劍而歌,不知有多自在!」
這三個人轉頭望去,只見那些匈奴軍官聚集在一起,一邊盯著陽信公主的臉龐,一邊用匈奴話大聲議論著什麼,語音激烈,不時發出哄然大笑,而他們的臉上,則露出一種詭秘而自鳴得意的神色。
清瘦的明台公主一念至此,不禁冷笑了起來:「大漢的男兒沒有本事,只好將自己的女人送到關外!何止是你父皇?從高祖皇帝、孝文皇帝開始,就開始將公主嫁給匈奴貴族,一直到現在。咱們漢家的王女和公主和-圖-書,全都是異族的貢品!」
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怔怔地站立在路邊,目送盛大的車仗遠去。
那老者不禁微覺吃驚:「歷年和親,都是用親王的女兒假充公主,這一回怎麼將真的公主嫁了去?咱們哥兒倆久在山中,可是越來越不懂得朝廷的心思了。這公主和親,本來是權宜之計,莫非朝廷就打算這麼千年萬載地將就下去?」
就憑他這副模樣,也想娶一個大漢的長公主?
明台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失時背勢的老公主,還會有人來送行嗎?今天早晨在殿上面見皇上劉啟陛辭時,除了機械地應對外,她沒有多說半個字,因為她知道,所有的話語和乞求都是多餘的,她自己本來就是未央宮裡多餘的公主,能把她打發到塞外,對皇上來說,是一舉兩得之事。
誰叫漢家的軍隊總是打不過匈奴人呢?誰叫皇帝也總是寧願忍氣吞聲,不肯興兵征伐匈奴人呢?
車隊尾處,胡笳吹奏的聲音,卻正在幽幽回蕩。還沒有越過長城,這陌生而奇怪的樂曲,便已經令她心境凄涼。
一切都不會因為她的離去而有所改變。
「傻孩子。」明台公主苦笑著,撫摸著她滑膩的長發,搖了搖頭,嘆息道,「這是皇上三思后才定下來的親事,是朝廷的大事,怎麼會說改就改?皇上最怕人家說他是個沒有信義的皇帝,更何況,匈奴人殘狠凶暴,一旦失信於他們,只怕沒多久他們就會揮兵進攻關中。」
越過後面長長的送親車仗,明台公主向深深的城門裡看去。高大的城門此際顯得十分遙遠,城門深處,一群人騎著馬,疾馳而出。
雖然年幼,雖然身量還未長足,但她的騎術極為高明,顯然得到過高手的真傳。陽信公主的雙腿扣住馬腹,身子縮緊,人與馬幾乎合為一體,黑馬像流箭一樣飛奔遠去。
這是個多麼囂張而可怕的計謀,這區區十六名胡騎,居然敢在帝都的城門外打一個公主的主意!陽信公主既氣憤又害怕,不禁向後倒退了一步,聲音發顫地叱喝道:「放肆!我叫父皇派人將他們都抓起來!」
問得好!幾十年來,大漢上下的君臣人等,有幾個人力主過對匈奴決戰?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對待匈奴的年年騷擾,只要戰火燒不到長安城,只要未央宮的歌舞昇平不受侵擾,再多的錢財、再頻繁的侵擾大漢也不在乎。
青蓋車轆轆向前駛去,北去的大路上,已經積滿了一層厚可數寸的深雪,漫天如團如簇、飄卷飛揚的關中雪花,漸漸迷漫了陽信公主的視線。
在頗為高大的黑馬背上,斜坐著一個只有十一二歲模樣的女孩兒,她身穿火狐皮短襖,頭戴貂皮風帽,被一群宮中侍衛簇擁著,向送親隊伍奔來。
陽信公主有些似信非信,見天色不早了,前方路上大雪迷漫,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她情知不能再耽擱明台公主的行程,正待和明台公主正式辭行,卻意外地看見明台公主那張瘦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怒不可遏的神色,咬著牙,從齒縫擠出聲音道:「陽信,他們在議論你。」
五年來,送大漢公主到關外和親的使者,一直都是青翟,所以他對匈奴話頗為精通。而且他多次出入匈奴單于的帳中,與匈奴貴族交往較多,算得上是個「匈奴通」。
觸目所及,陽信公主不禁失望萬分,她看見那些宮中侍衛雖然將手按在腰間的長劍上,但眼睛卻都不敢和匈奴人對視,腳步還不斷向後退去。
這位老者臉上有一種特別的孤傲和堅毅,看起來絕非平常百姓。
這支車隊前後,都是穿著深紅色衣袍的漢家士卒。車隊的正中位置,則是一輛富麗堂皇的三馬青蓋車。
關中的雪花,與塞外、江南的雪都不同,它顯得過於乾澀而沉重,既沒有江南薄雪的細膩和輕盈,也沒有塞外風雪的狂放和恣肆。
馬上的女孩輕輕一帶絲韁,勒住了那匹高大的健騎,踩著一個侍衛的背,跳下馬來,帶著哭聲道:「小姑姑,我從早晨就在宮門前等你,可你為什麼不和我道一聲別就走?」
老者嘆道:「我身入草莽多年,哪裡還有心情管這些朝廷大事,只不過看到和親已成國恥,實在忍不住心頭那點殘剩的熱血!」
那農夫裝扮的人見旁邊圍的人越來越多,心想在這裏說話不妥,連忙阻止他道:「罷了,罷了,二哥,當年我們約好了不要再妄議國事,您又忍不住大發議論。咱們哥兒倆在山裡一個種菜,一個砍柴,安分了好些年,早已經看淡世情,可以不必再管這些朝廷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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