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江措眉頭皺起:「老大。」
江措又抬了一步,只覺得腳下的樹梯好像動了一下,像是小時候玩積木,摞的高高的,手指輕輕一撥就到了。
樹梯穩穩的搭在了對面的坡上,江措又往樹梯兩邊插上幾根樹榦,將其固定住,以至於不會亂滾動。至於對岸,只能等著過去一個人固定。
江措看了他們一眼,那兩個傷員此刻也掙扎著睜眼看他,似乎還覺得有一線希望。
那是風穿過樹葉的聲音,窸窸窣窣,像她高潮時候的嚶嚀。一張小臉皺巴著,緊閉著眼睛在他耳邊輕哼。
老錢這會兒還有心揶揄道:「等風來?不如老子追風去。」
黑煤礦一案後來在全國引起轟動,煤礦塌了,礦山的環境也好了起來。天藍了,花紅柳綠的,縣政府搞起了旅游業,四面環山的礦山小城被重新建造成了更適合養老居住的地方。黑白瓦房,水墨畫似的,像極了安徽的一個小村莊——查濟。
程勇道:「山下情況可能會好點,市區的話,山洪過去還得段時間,有充分逃離的準備,別太擔心了。」
回到原地,老錢問:「怎麼樣找到路沒?」
「那得什麼時候啊。」老錢隨地撿了一塊石頭,扔進前邊趟過的洪流里,「我這兩個兄弟可等不了。」
「沒路了。」江措說。
程勇忽然笑了聲:「今兒算是活到頭了。」
他沿著山腰轉了一圈,上自然不行,現在只能下。可是下山的兩條路,都被泥石流堵了,直直的往山下衝去。
江措睜開眼和_圖_書,撣了撣煙灰,很輕的「嗯」了聲。
老錢感慨:「這場洪水百年一遇啊,不知道又得多少人|妻離子散了。」
「反正我看這礦是弄不成了,這麼多條人命就是省委後台他媽的也過不去。」老錢說完,唉聲嘆氣道,「都這會兒了操心這幹啥,還不如想想咱怎麼出去。」
江措站起來,說:「我過去找找路。」
「總共兩次爆炸。」江措道。
程勇:「你腳傷還沒好,能忍到現在真不知道你是不是鐵做的,弟妹看見了也會難過,再說就這種情況,我們以前救火不知道遇見過多少次,哪次不是肩上看著一條命進去又出來,就當給我個贖罪的機會。」
他慢慢閉上眼睛,只有風聲。
程勇對江措道:「我探路,你斷後。」
幾個人面色都很凝重, 面對這種沒有出路的境況, 還帶著兩個傷員, 下去就是萬丈深淵,躲這也不是辦法, 不可預估會不會又一次突發泥石流。
老錢道:「應該是意外,你也知道,礦上出這種事挺頻繁,這礦時間長了,安全係數太差,這回是真攤上事兒了。」
大家都沒有說話,一致的沉默。
江措依舊閉著眼,沒有出聲。
受傷的那兩個兄弟,這會兒都處於半昏迷狀態, 雖說已經做過急救,可條件太差,傷口又感染了, 再這麼熬下去,還是會有生命危險。
很久以後,凡是有人去礦山小城玩,導遊都會對遊客說:「各位都知道零九年礦山的那場山洪吧?www.hetubook.com.com
後來發生了一件挺好玩的事。
老錢叫他:「兄弟,想什麼呢?」
程勇斬釘截鐵:「我是大哥,我去。」
江措后腰都掛著一把消防斧和一圈安全繩,他在附近砍了幾棵結實的樹木,頭尾穿插著綁在一起,弄完這些已經過去大半鐘頭。三個人將做好的樹梯抬到洪流邊上,直直的豎起來。
江措摁滅剩下那半截煙,道:「不能排除人為。」
「萬一掉下去可就完了。」老錢道。
江措抬眼:「難道等死?」
江措說:「穿過它。」
幾個人同時看過來。
天空這會兒慢慢亮了起來,風也慢慢停了下來。坡上的草地黃黃的綠綠的,不像是秋天的樣子。風一走,花也萎了。
江措站直了,慢慢深呼吸,抬眼看向程勇,抬手慢慢伸進衣服內側,微微笑了一下,對程勇說了一句話。話音一落,樹梯被激浪打翻,江措身體向後一倒,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將衣兜里的錢包扔了過去,然後瞬間被衝下水,很快淹沒在泥石流里。
江措和程勇:「閉嘴。」
程勇吸了一口煙, 道:「這時候來根煙可真是痛快。」
江措說:「找幫手。」
江措沉吟道:「老大說的對。」
老錢:「你倆就別爭了……」
老錢真的抿上嘴,看著他倆。
風聲蕭蕭, 吹打著四周的樹木,有的被剛才肆掠的風雨都壓斷了,亂七八糟躺在地上, 被泥水灌溉著, 像兵荒馬亂的戰場, 而他們剛從一場戰役中逃亡,和圖書丟盔棄甲。
最先去的那個人自然危險重重,這急流上的樹梯不知道能支撐多久,如果水流忽然湍急起來,掉下去就沒命了。
老錢嘆了口氣:「那小子,怎麼說呢,當時外面的都發瘋一樣往出跑,他卻是往回跑,怎麼都拉不住,還沒回過神,人就被埋裏面了。」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三日,各大新聞頭條都被礦山佔了一大半篇幅。內容大都是各地的搶險官兵奮戰一線,和礦山人民共同進退。已救援多少人,失蹤多少人,傷亡多少人,等等。
江措就那麼背靠著樹坐著,一隻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隻手捏著一支煙,偶爾往嘴裏喂一口,煙霧徐徐而上,又隨風消散。
山路被泥洪覆蓋, 洶湧的流淌著。
有人匿名將事故真相的經過透漏給新聞媒體,並呈交了證據,指出礦山塔防一案背後的最大策劃人,因為牽連到省委,故此事派由國家安監局專案組調查,檢察院督辦。
而現在,只需要一個推力。
導遊總會感慨道:「那場山洪對我們礦山人來說是個大災難,它讓這座小城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卻也讓全國人民知道了有礦山這麼個地方。」
岸上的老錢忽的大喊一聲,嗓子里全他媽是哭腔:「兄弟?!」
「大頭?」江措問。
「差不多。」江措說,「我喊一二三,一起放。」
江措:「是樹,從這邊到對面,距離是不小,要過去也不是沒可能。我們周邊這麼多樹,找幾根粗一點的,試試看。」
江措:「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不一定。」
老錢搖頭:「你們剛離開,我們那個礦區七八個人吧就被趕著下礦幹活,雨還挺大,大家都擠著下礦。還是大頭機靈,老跟我說礦下不太對勁,我就存了個心思,帶著兩個兄弟找了個由頭上來透口風,還沒走遠,就聽見裏面轟的一聲,把我魂都嚇沒了,再晚出來一會兒,那埋在下頭的就是兄弟我啊。」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日,山洪暴發。
十一月十四日,在礦山某個礦井下被挖出了幾具已經半腐化的屍體,目前已經備案,警方正在積極調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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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一日,國家安監局責令當地安監局立即督查。
程勇揣著那錢包,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
程勇:「樹。」
他身上的消防服已經被泥水浸濕的厚重不堪,整個人像是剛從泥水裡滾過一樣, 一張臉上全是泥,這會兒乾巴巴的貼在臉上,就連脖子都沾了泥。
十一月八日,新聞媒體忽然爆出礦山兩個多月前的塌方事故,井下有七名礦工死亡,縣委隱瞞真相,對此事並沒有按照規定上報。
對面幾個男人緊張的看著他,大氣都不敢出。
十一月七日,國家經貿委親自帶隊調查礦山爆炸掩埋一案。
過了會兒,江措偏頭道:「我們走後那場爆炸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程勇過到對岸,固定好對面的樹梯。老錢和兩個傷員慢慢的過去了,江措留在最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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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錢咋呼一叫:「你瘋了?這麼急的水,怎麼穿啊?」
四周除了水流,一片寂靜。
遊客說:「能不知道嗎。」
程勇插了話進來:「等。」
「行了。」程勇笑著說,「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了,還跟我爭什麼呢,在這安心等著。」
老錢耷拉著肩膀,悲涼的笑哼一聲:「老子就知道是這結果,看來今天真他媽要栽這了。」
程勇站在樹梯上的時候,程勇感受到了下面水流的洶湧和澎湃,閉了閉眼,張開雙手保持著平衡慢慢的走了過去。中間兩根樹木的交界處用繩子綁的很結實,踩在上頭還是覺得腳軟了一下,整個人往下陷去。不過十米的距離,走了足足十分鐘。
老錢揚眉道:「別,我還不想死。」
程勇:「什麼辦法?」
輿論壓力下聽說那個藏在背後的官員死不承認,說他和礦山的親戚早已在多年前斷了聯繫。當天下午,網上流傳出一段視頻錄音,是大半月前兩個男人在酒吧包廂的對話。
很簡單,礦山老闆喊了他一聲:「哥。」
江措:「還是我去吧。」
老錢看向對岸道:「能搭上嗎?」
他沿著樹梯走到一半,明顯感覺繩子固定的地方鬆動了一下,畢竟剛剛過去了幾個人,樹梯的承受能力已經是極限了。江措停了下來,緩了一下,慢慢抬腳。
老錢不說話了,低下頭,半天道:「行,就這麼干,不過就咱仨,這得找多大的樹才行啊我說。」
江措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湍急的水流里, 慢慢的抽著煙。他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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