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同做過夢(四)

男人罵了句粗話,連句道謝也沒說,轉身就走。許駿重新低下頭,直覺那人不是什麼善茬,卻不知道他找安願有什麼事。其實樂隊工作並沒有什麼可以交接的,她走的乾乾淨淨,就像她根本沒來過,人間蒸發一般。
他走近了,手裡端著的正是她臨走前放在桌上的水杯。此時那杯子被他拿在手裡,微微傾斜,冷水兜頭而下,讓安願打了個寒顫。
關上門,外面的光線就照不進來。安願走之前有拉上遮光窗帘的習慣,這樣能幫助她更快進入睡眠。身處黑暗,卻對這個家裡的每一處都十足熟悉,她一邊脫掉外套和裙子一邊走到桌邊,那裡放著一杯水,她臨走前留下的。
「咔噠」一聲,門被打開,屋內漆黑一片,遮光窗帘拉得嚴嚴實實。
許駿一愣,旁邊一起負責迎新的女生已經搶先開口:「以前是有,現在不在這早就退學了,估計傍上了好男人,回去相夫教子了呢。」
幾個女孩立馬七嘴八舌,話題成功被扯到了別的方向。聊了沒有多久,輪到安願上場,她抱著吉他走上去,燈光落在發頂,能看到一個溫柔的旋。
一直站在自家門口,身後也沒什麼聲音追上來。天邊微微擦亮,她今天下班的晚,曙光蔓延著升起,跟每一天都沒有什麼不同。住在隔壁的大爺有早起遛彎的習慣,安願剛剛從包里掏出鑰匙,就看到大爺打開房門悠哉的走出來。大爺人很熱心,又喜歡搭話,安願剛剛搬來的時候沒少受人家照拂,所以這會兒見到了,自然禮貌的低頭打了個招呼。
安願一愣,點點頭,跟小江道謝。走出酒吧門口,安願沒看到什麼男人,可心裏到底是防備著的,最壞的情況她都想過,不能不防。算算時間,荊復洲現在或許已經被槍決,可他的手下會不會尋仇報復,安願說不準。
「好像不在念書,這些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酒吧就算環境再好,也免不了有心思不正的人。小江沒多說,男人也不再追問,看著她起身下台去了,裙子下小腿線條優美。在吧台邊又坐了一會兒,男人起身離開,沒多久,安願也到了下班的時間。
「散落的塵https://m.hetubook.com.com埃又隨風而去,飄過來又盪過去。這是我為你吟唱的歌謠,在深夜裡唱起溫暖又美好……」
「安願,你哥哥是不是來看你了?」老頭開口的同時,大門已經閉合,那句話被隔斷在空氣里。大爺有點尷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慢悠悠的接著往樓下走,心裏又覺得疑惑,那男人還真不太像她的哥哥。
九月,陵川音樂學院新生開學。遠遠望去就可以看見校園裡迎新的陣仗,學長學姐忙的團團轉,大一新生茫然的跟在後面問東問西。許駿站在學院負責的區域,正指導學妹怎麼使用校園網客戶端,身邊忽然投下一片陰影,擋住和煦陽光。
「他們說她退學了,誰也聯繫不上。」
北方的九月不及南方,盛夏的熱度只在八月末尾拖出一句纏綿的尾音,便銷聲匿跡。早上的時候下了雨,安願出門前看了一眼日曆,九月都快結束了,距離她離開陵川已經過去差不多三個月。
本能的,許駿抬起頭來。
「回鼓樓。」
今天安願唱的是一首民謠,搖搖晃晃的燈光,沙啞的嗓音。她不再唱梅蘭芳,究竟是不想還是不敢,她自己也說不清。
深吸口氣,荊復洲把煙掐了,提示老董開車。老董望著後視鏡問了句「回哪」,他恍惚想起曾經,阿洋許多次這麼問過他。
男人左右看了看,大概是沒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垂下頭看著許駿,開口時是與本地相差極大的北方口音,平翹舌咬的都很生硬:「你們學院有個叫安願的學生吧?」
進了酒吧,調酒的小江正跟對面坐著的女孩談笑,安願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走去後台。畢竟不是專業的場所,後台也不過是幾個小歌手湊在一起聊天的地方而已。她一邊抱著吉他調音準一邊聽她們聊天,年輕女孩子在一起,無非就是生計夢想,愛情歸宿。以前宿舍里也有這些時候,她向來不參与,那時候知道自己是要走的,感情投入的多了,對誰都是一種傷害。
「在寂寞中的人兒啊,他們都在渴望著擁抱,在幸福中的人兒啊,他們都在甜美的笑……」
「願和-圖-書有人溫暖擁抱你啊,願長夜裡有人陪你說話,在這未忘記之前,去愛吧……」
燈影搖曳,台下的人面孔都隱沒在黑暗裡,隱晦不明。安願的眼神望下去,嘴裏的唱詞忽然讓她覺出了點活著的滋味,那種剛剛因為回憶而帶來的悵然就這麼煙消雲散。吧台處有男人在喝酒,歪著頭,含著笑意看向舞台,聲音很隨性:「你們這個歌手看起來不錯,有味道。」
身上只穿著打底褲和半袖,安願不動聲色的把手從開關上移開,腳步放輕走到門邊,摸到門把手。隨著她的動作屋裡那道呼吸不再壓抑,她聽見男人輕輕嘆氣的聲音。
不是她說話尖酸,而是安願離開的實在毫無預兆,和她同一個宿舍的人都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退學。因為當事人的離開,班裡所有的風言風語都被坐實,那些添油加醋以訛傳訛的話也無從考證,似乎成了真相。大學里的女生大多瞧不起這樣的人,安願兩個字,是全系女生公認的同類中的恥辱。只是這瞧不起究竟是因為她依傍男人衣食無憂,還是因為自己沒能依傍上那樣的男人,就另當別論了。
明明天氣預報說今天氣溫回升,但出了門仍舊覺得涼颼颼的。安願想了想,原本已經走出了一截,還是跑回出租屋加了件外套。她現在的情況是生不得病的,每晚在酒吧駐場的收入要攢下大部分交房租,如果情況好了一點,或許還可以自己買個一居室。好在北方地廣人稀,房價不像陵川被炒得那麼高,按照現在的收入,不出十年,她就可以在這個地方安穩的落腳。
腿一軟,安願倉皇的癱坐在地上。
男人似乎對安願很感興趣,聽完了這首歌也不急著離開:「她是學生?看著年紀不大。」
話題漸漸偏轉,向著一些難以啟齒的方面。有女孩眨著眼睛看向安願,示意她也來分享一下自己的所謂經驗。安願抱著吉他眯了眯眼睛,像是思索又像是回味,幾個女孩鬨笑起來,催著她快說。
她每晚來唱歌,下班基本是凌晨,回去之後睡一上午,下午再打另外一份工。走到門口,像往常那樣和小江打招呼,卻被他拉過去壓低了m.hetubook•com•com聲音:「你一會兒出去的時候小心點,剛才有個男人打聽了你半天。」
吉他彈片在弦上輕輕一撥,綿長的一聲「嗡」。安願不知怎麼回答,她的愛和身體,交付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只是在聽到這個話題的瞬間,腦海里憶起的是那時候的颱風夜,窗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她敲開高級套房的門,後背抵上冰冷牆面。堅硬滾燙的感覺如同昨日,肩膀上的傷疤忽然就隱約的痛癢起來。
走到六樓半的大爺忽然回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想起來什麼似的,朝著上面看過去。他一向起得早,半個小時之前聽到房門開了又關,以為是安願回來,想趁她醒著給她送點自己家做的點心。開門的卻是個男人,收了點心,還不忘跟他道謝。
手在桌上摸索了一會兒,該放著水杯的位置空空如也。安願一愣,以為是屋裡太黑自己搞錯了位置,回身走到玄關處去開燈。手指剛剛碰觸到開關,她的動作頓住,空氣里那道忽然出現的呼吸讓她的汗毛瞬間奓了起來。
晚上下了班,踏著月色回去。凌晨的夜最是黑暗,街道上行人稀少。她走進小區的時候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要是普通聲音也就罷了,偏偏那腳步聲放的很輕,料定了不想被她發現。天氣漸漸轉冷,天亮的越來越晚,頭頂路燈亮著,映出安願略顯慌亂的眼神。
「安願,程祈有沒有告訴過你,扳倒我是不可能的?」
在這樣的小城市,高樓不多,很多居民區還維持著舊貌,七層已經是頂樓。整個樓道里只聽得到安願高跟鞋的聲音,走到五樓左右安願回身看了一眼,黑黝黝的身後,寂靜里好像潛伏著危險。她不知道這種詭異的預感來自哪裡,一邊告訴自己不要疑心,一邊提心弔膽的往樓上走。
好在那聲音只在小區門口出現了一下便消失了,安願左右看了很久也沒看到誰跟過來,低著頭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進了自己住的那棟樓。老式居民樓里沒有燈,她的身影一躲進去就完全被黑暗淹沒,拐角處走出個年輕男人,舉著手機,望向七樓的窗口。
點了根煙,卻沒有送到嘴邊,荊復洲https://www.hetubook.com.com望向車窗外面,拖著行李箱的學生和家長熙熙攘攘,有穿著白色帆布鞋的女孩走進去,臉上笑容明媚。他的眼神暗了暗,卻並不驚訝:「她早就算計好了,不可能再跟任何人有聯繫。」
警惕的心就慢慢放下了,安願恢復到以往的生活。國慶節的時候酒吧關門三天,她在家裡睡得昏天黑地,把前一陣子落下的覺都補了回來。再上班時神清氣爽,幾個一起唱歌的女孩都說她看著氣色很好,不像之前,病怏怏的。
荊復洲淺笑,杯子落在她腳邊,叮叮咣咣的,讓她想起自己丟在機場的那枚戒指。他撇了撇嘴,似乎對她的表現頗有不滿,不耐煩的輕嗤。
老董煩躁的捶了一把方向盤:「他媽的,那怎麼辦?」
「你去找人把程祈的墳在哪打聽出來,別動手,找到人了先告訴我。」荊復洲手上的煙靜靜燃燒,他說完這話,才終於抬手吸了一口。老董心思不及他深沉,但更暴戾,滿心想的都是把安願直接就地解決。那句話都到了嘴邊,卻撞見荊復洲幽深的眼睛,他張張嘴,硬是把話吞了下去。
大爺笑眯眯的,背著手慢悠悠的下樓。安願這才把鑰匙送進鎖孔里。
長相粗獷的男人皺了皺眉,倒不是因為這種言論有多難聽,而是覺得事情有些棘手。他看了看許駿,男孩已經把黃頭髮染回了黑色,更顯得溫和乾淨。許駿也在看著他,語氣跟剛剛一樣禮貌,沒有異樣:「您找她有什麼事嗎?」
「嘖,到底還是,鬧得這麼難看。」
「聯繫不到,只不過她走的時候一些樂隊里的事還沒交接清楚,我也正找她呢。」許駿語氣有些無奈:「我還以為能通過您聯繫上她。」
她想起在哪裡看來的話:身體的記憶更持久,你忘了,但身體都記得。
回去以前那個聲色迷離的鼓樓。
街邊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安願神色如常的走進去,點了些東西在窗邊的位置坐下。現在大約是凌晨三點,街道上空無一人,她硬是在店裡熬到天亮了,才快速換了條路回家。
回到車裡,老董回頭看向後座上的荊復洲。他還是以往的模樣,只是眼神更為陰戾。淡淡掃了老董一眼,和圖書荊復洲冷笑:「沒打聽到是吧?」
陌生的男人,身材魁梧,面相兇狠。看年紀不可能是學生父母,不過這種時候,家裡也常常會有哥哥之類的跟著過來。作為年級長,許駿禮貌的笑了笑,詢問道:「您有什麼事嗎?」
「洲哥,她上去了。」
這麼防範了幾天,周圍沒有絲毫異樣。安願不是鐵打的,長時間的睡眠不足讓她看起來精神憔悴。人如果擠不出時間睡覺,就必須擠出時間生病,相比較之下,她不能再這麼糟蹋身體。不過事實證明的確是她多慮了,那個男人再也沒來過酒吧,而她像往常那樣走回家也並沒有發生什麼危險。
笑了笑,安願在她們期待的目光里搖頭:「太久了都記不清了,我也覺得自己每天一個人上下班真是可憐,你們有沒有好的男人介紹給我?」
「我有經歷,沒有經驗。」安願說的輕描淡寫,幾個女孩卻不依不饒:「具體點啊,比如什麼時候,那天是什麼情況?看你一直自己上下班,為什麼分手了啊?」
死多輕易,她不是想活著么,那就讓她活著。
額頭上冷汗直冒,那聲音彷彿來自地獄。安願什麼也顧不得,手壓著門把手迅速推過去,光亮乍泄的同時,陌生男人堵在門口,斷了她逃生的路。
雖說是酒吧,但環境並不嘈雜,算是小資青年們會喜歡的那一類。安願來到這裏快有兩個月,漸漸跟大家混的熟了,下班之後偶爾也會一起聚餐。生活節奏慢的城市帶著古樸的美,她的氣質和這種古樸恰好完美融合,在這裏不需要穿緊身暴露的裙子,不需要做搔首弄姿的表情,抱著一把吉他,下面的聆聽者能給予你最起碼的尊重。安願喜歡這樣的生活,一切都在朝著她的預期發展,未來無限光明。
聽到這個語氣,男人擺正了眼神:「你能聯繫到她?」
是啊,病怏怏的,她總覺得自己心裏或許是病了的,從離開陵川到現在。這病到底傷了哪裡,她找不到,總之再回不去從前。
小江也看了一眼,舞台距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從這裏只能看見安願的側臉。他禮貌的笑了笑,誇獎卻是由衷的:「嗯,雖然有時候覺得她性格有點冷,不過人不錯,挺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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