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誰無辜誰苟活(一)

頭髮濕漉漉的貼在臉上,她仰著頭,定定的看他。這個女人即便看著你的眼睛撒謊,也是面不改色栩栩如生。他在她面前蹲下,隨著他的動作,兩個人目光持平,她褐色的瞳孔閃爍著,就這麼不言不語的凝視著他。
她終於是連最基本的欺騙都懶得表演了。荊復洲心裏忽然掠過一絲讓他自己都驚愕的悲涼。他得承認他愛上她了,可這愛遠遠不像戲本里的上窮碧落下黃泉,他現在所有的做法只是不甘心,該是自尊心作祟。
荊復洲在她床邊坐下,低著頭,聽見她冷著聲音問:「荊復洲,你想幹什麼就直接說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門被大力甩上,安願渾身顫抖。屈辱也好不甘也罷,總是還有希望,她手裡僅剩的一點籌碼,是賭他還愛她。
好像愛的越少,就越有尊嚴,被欺騙后的屈辱就少一點。
睜著眼睛,安願聽見自己平穩的呼吸。額頭上貼著紗布,包裹的是那時候被相框打傷的地方。沒有想象中的死亡,沒有那些令人驚懼的妖魔鬼怪,她要面對的是荊復洲,荊復洲是比惡鬼冤魂都可怕的存在。
閉上眼,安願深吸口氣。
今晚的歌唱的一般,台下觀眾興緻缺缺,老董在後台跟某個女人滾作一處廝混,女人們的眼睛全都落在荊復洲身上。他最近格外闊綽,幾乎夜夜都有女人被帶回鼓樓。這個晚上似乎又不一樣了,她們仰慕的荊老闆看起來心情焦躁,台上歌舞昇平,他卻點了根煙站在陽台外面抽。
動了動,她翻了個身打算下床,腳腕上傳來冰冷的觸感,她這才看見拴在自己右腳上的一條鐵鏈。鐵鏈很長,足夠她走到屋內的洗手間,卻不夠她出門下樓。
這心思於他來說太婆媽,荊復洲煩躁的扯了扯自己的領子,www.hetubook•com•com起身看著她:「安願,從來沒有女人這麼耍過我,整個陵川的規則都是我定的,除了我,沒人能說遊戲結束。所以,」他輕輕揉著她的耳垂,陰冷的看著她:「你這個婊子的戲碼,還得接著給我演下去,鼓樓里別的女人什麼樣,你就得是什麼樣。」
那上膛的聲音驚醒了安願,等她抬頭,黑黝黝的槍口已經頂上了她的腦袋。死亡的恐懼來的真實而具體,她想起他剛剛的話,求生的意志讓她顫抖著抱住了他的腿,聲音沙啞,帶著驚恐狼狽:「……荊復洲,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最後的那絲僥倖也沒有了,她的把戲全都用盡,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當然不相信荊復洲那樣的男人會真的選擇再次相信她,那麼現在的鼓樓,就如同他給她打造的監獄,他的報復已經開始,報復她在機場將他交給警察,報復她不愛他。
過往的畫面猝不及防,他忽然記起那個凌晨,她坐在他的車上唱天涯歌女;他又記起她站在廣場,嘴裏說著一生愛你千百回,眼神卻恍恍惚惚似乎透過他看了過去;她無數次躺在他的床上,極致時閉著眼睛咬著唇,那一刻她心裏想的,怕也是照片里的人。原來都是假的,他奢望過的哪怕一丁點溫柔,都是她為了幫程祈報仇而假意逢迎。
「安願,你賭贏了,那槍是空的。」
儘管不信任,不憐惜,但她就是賭他還愛她。要是說之前還存有疑慮,這一刻卻慢慢覺得清明起來。若是不愛,以荊復洲的性格,怕是早就將她挫骨揚灰,他留著她,就說明他捨不得,憑藉著這點捨不得,安願覺得自己或許能夠翻盤。
安願面如死灰,冷冷凝視他的眼睛,嘴唇抿緊了,連m.hetubook.com.com同下巴都在顫抖。不該是這樣,證據她親手交出去,她親眼看著他被送上警車,如果那時候的計劃失敗了,那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又算什麼。荊復洲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手掌離開她的臉,他環視四周,屋子裡空間狹小,但布置溫馨,擺脫他的時間里,她過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好。
「漂亮,真是漂亮。」荊復洲喘著粗氣點頭,入目的鮮紅讓他生出了嗜血的兇狠:「好,太他媽的好,你們鴛鴦情深,前赴後繼的趕到我身邊來送死,老子今天成全你們,我倒要看看你的情哥哥在下面看見你,還要不要你這個被我玩了半年的爛貨!」
面無表情的,荊復洲走過去,心裏的怒火來的莫名,卻又積壓已久。他拿起木質相框,出門左轉,手上動作沒有絲毫保留,相框狠狠砸在安願額角。
可是隨即,那雙手停了下來,因為看到周圍熟悉的裝潢。這裏不是那個冷冽的北方小城,她甚至沒來得及在那邊看一場雪,就又狼狽的回到了陵川。這裡是鼓樓,房間依舊是那個樣子,南方尚且活在盛夏,窗戶開著,外面一片鳥語花香。
曾經很多次,也是這樣的距離這樣的人,他走過去,她就依偎進他的懷裡。而如今,他們在彼此眼睛里看見的都是仇視與敵意。荊復洲換了身衣服,臉上的神色不像是在她的出租屋裡那樣陰冷,又或許是午後的陽光讓他看起來稜角溫和的多,但也只是看起來。
所以呢?安願靜靜的看著他。那層偽裝被褪下去之後,彼此之間就只剩下血淋淋的仇恨。既然不需要她再演戲,那就換一條路子,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在那個目的沒有實現之前,她不會罷休。失敗了,那就再來一次,反正老天垂憐和-圖-書,給她留下這條命。
鼓樓恢復往日繁華,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又是一批新的鶯鶯燕燕。荊復洲晚上照舊去夢死,那裡的歌女也大部分是新鮮面孔,相同的是那張瓜子臉和大眼睛。原來這種畸形的審美還沒有過去,荊復洲模糊的想著,手搭在女人腰上,不帶絲毫憐惜的揉搓。
荊復洲怒極反笑,這種時候她居然還在跟他說這樣的話。這話聽來更像是詛咒,她眼睛通紅,像個年輕的巫婆。槍口重新頂在她的頭上,荊復洲食指繃緊,忽然輕笑出聲:「安願,這槍是左輪的,我放了四發子彈,我們來打個賭,看看你一直相信的,那位善惡有報的老天爺,這次站在咱們誰這一邊。」
鼓樓里鎖著安願,這讓他心神不寧。放眼望去所有女人都巧笑嫣然,嫣然到寡味。若是把女人們形容為藥材,每個人各司其職有自己可以治療的病,那安願一定是最毒的一副,要麼以毒攻毒大病痊癒,要麼無福消受一命嗚呼。舞台上的女人扭動著腰肢,眼神遙遠的落在他這邊,荊復洲把煙掐滅,轉身下樓。
他在那張年輕的臉蛋上捏了一把,自己紮好皮帶。夢死里人人都知道他前幾天被帶進過警察局,不過很快就回來,只是性情有些變化。因為這種變化,沒人敢去惹他,女人們更關心的卻是鼓樓重新恢復了以往的樣子,那個傳說中讓荊復洲收心的女人,這麼想來也不過半年的光景。
冰冷的金屬質感讓安願渾身不受控制的顫抖著,隨著她的動作,荊復洲發出冷笑。槍從她腦門上移開,緩緩挪動到她的脖頸,挑著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男人眼睛里的陰翳深不見底,安願仰著頭,眼神里充滿乞求。
沒有人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屋子裡悄無聲息。荊復洲站和_圖_書在監控器前面,看見安願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那些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時常會忘記他們之間有著十一年的差距,也不知道是他被她影響的變了年輕,還是她原本就有著和年齡不符的心思深沉。安願問他要做什麼,可坦白的說,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只是想讓她在自己眼皮底下,他身在地獄,她就必須一樣承受煎熬。他得讓她明白,什麼善惡有報,不過虛妄空談,她還年輕,所堅持的東西不一定就是對的。
一切好像都回到去年,他看著面前緩緩跪下去的女人,想起那時候,安願穿著深V禮服,站在台上唱的那首《似是故人來》。那時候他懷裡摟著別人,卻只為她一句「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就失了全部的興緻。手按在女人頭上,荊復洲嘴角勾了勾,原本被撩起的火就這麼滅了,女人一臉詫異。
這種囚禁方式如同對待不聽話的野狗,安願看著那條沉重的鐵鏈,緩緩地蹲下去,抱住自己的頭。
「這又是什麼把戲?」荊復洲像是被她挑起了興趣,眼神依舊,凝視著她的時候歪了歪頭:「安願,你自己說,你求我什麼?」
遮光窗帘依舊拉著,門被從外面推上,世界彷彿變作巨大的囚籠,將安願困在其中動彈不得。在最初的難以置信過後,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臉上的驚恐還未褪去,頭頂燈光大亮。荊復洲的手從開關上挪開,低下頭,慘白的日光燈下,安願面色如紙。
她不能死,他尚且活著,她怎麼可以死。她全部的信仰,就是親手將他送入地獄。
把她額頭上的頭髮撥開,讓她那張清冷與嫵媚兼具的臉完整的露出。荊復洲撫上她的臉,像是從前每一次的親密愛撫,情人間呢喃的語氣:「安願,你求求我。」
「荊和-圖-書復洲,你最好別愛上我。」安願轉了頭,細長的眼睛裡帶著勝券在握。她似乎觸到了他的逆鱗,冷笑了一聲,荊復洲點頭:「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等我玩夠了就送你下去見程祈,你們的信仰和正義,說給閻王爺聽吧。」
來不及反應,荊復洲的手已經扣下扳機。安願倒吸口氣,靈魂似乎飛出了軀殼,飛到上空愛莫能助的看著這一幕。她不知道死亡的感覺是什麼,但那一刻心下空茫,恍惚中她並不覺得疼痛,又感念上帝仁慈,這大概就是死了吧。
每一場噩夢的終結,都是你滿頭大汗的從床上醒來,然後慶幸一切只是夢境。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安願第一眼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心裏的第一個想法是去看時間,下午的打工遲到了要被扣工資的。
腳步聲走上來了,她側耳去聽,不多不少,正好六十七下。緊接著,房門打開,她連偽裝都懶得,偏頭看向他。
夢死里的女人,面對壞男人,永遠學不會同仇敵愾,同類相爭倒是得心應手。荊復洲在後台走了一圈,沒看到什麼感興趣的面孔,他對待女人如同集郵,都想去翻開看看,要不要帶走另當別論。
從她身邊站起來,荊復洲走進房間。床上的被子沒疊,枕頭上扔著她換下來的黑色弔帶睡裙。他的眼神挪開,床頭柜上,赫然放著她跟程祈的合照。
他是什麼樣的人,何必偽裝良善。他帶回安願,可不是為了鎖在鼓樓里好吃好喝供著的。她得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這才剛剛開始呢。
突然的聲響驚的安願心悸,再低頭時有鮮血從頭上緩緩流下來。
「求你……」安願的血從額頭上流下來,讓她視線模糊:「求你讓我活著……荊復洲,你要是殺了我,你會記我一輩子……我會在你心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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