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同存亡(三)

「沒什麼事,我就是提醒你一聲。你在哪?那邊為什麼這麼吵?」
梁津舸很小的時候,曾經參加過一場葬禮。葬禮的序幕在醫院,醫生穿著白大褂從手術室里走出來,揚聲問,誰是家屬?
「去啊,今年把之前的學長都請回來了,好像是五周年吧。」
「我問誰是陳當好的家屬?」醫生語氣透出不耐。
第二次,梁津舸抱起滿身血污的她。
「我不感興趣,也沒有門票。」
不是不擔憂,只是有比她的命更讓他緊張的東西。
這話或許有點傷人,梁津舸卻是面色不變:「嗯。」
「……在外面,很快就回去了。」
「不確定,但是可能性很大。」梁津舸說完看了看表,還不到九點,十一點之前回去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這一次梁津舸聽清了,不是咒罵不是埋怨,他那樣緊張那樣焦急的靠近自己,說的是:「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給我馬上轉院!」
她的目光從上面移開:「今晚季明瑞半夜的飛機,難保不會去別墅。」
暫且不說陵山大學附屬醫院在全市數一數二的地位,但從當時的情況講,梁津舸還是會送她去最近的地方就醫。他會緊張,無非就是因為這醫院的院長是吳羡,是他的結髮妻子,哪怕自己有一點把柄落在她手裡,都足夠他驚惶不安。
季明瑞還是沒有應答,渾濁的眼睛里,瞳孔緩慢的轉動著避開醫生的視線。
最終在舞台的最左邊站下,大概是因為這裏位置偏遠,倒沒有幾個人。梁津舸仍舊拉著她,似乎不打算放手,她低頭看看他手臂上凸起的血管,慢慢的,扭了扭手腕。
「來得及。」
「傳單就是門票。」
陳當好啞然失笑:「你對那個音樂節和_圖_書特別有興趣是不是?我們現在已經熟到可以一起去看音樂節了?」
忽而有些懊惱,為什麼就在那時候接那個電話。
「我說給我馬上轉院!」
「所以呢?」
明白她的意思,梁津舸點頭,把那張傳單疊好:「那回去吧。」
他有多小呢,大概就是連「家屬」這個詞都不懂的年紀。手術室外面站著很多人,叔叔伯伯,嬸嬸阿姨。他站的很直很直,還是看不到大人臉上的表情,人群里沒人說話,在醫生問第二句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人在他背上搡了一把,於是他被動的擠出了人群,站在醫生面前。
「誰是家屬?」
這層原因他自然不會跟陳當好講,看著她隨人潮從門口走出來,他抬手示意自己在這,手裡還抓著剛剛接到的宣傳單。
她笑,他就覺得這荒唐的行為值得。
梁津舸靠著牆,左邊臉頰掛了彩,卻定定的看向醫生,帶著跟季明瑞完全不同的,只屬於少年的堅定。
或許這一聲「我是」,他已經虧欠了好多年。深吸口氣,定定的望向醫生,梁津舸目光平靜,隱隱透著忐忑:「醫生,我是陳當好的家屬。」
「醫生,我是陳當好的家屬。」
「我說了我不感興趣。」
梁津舸「嗯」一聲,想起那天在陽台上與當好打成的交易,語氣不變:「沒什麼情況。」
一個小時后,他們在陵山大學的田徑場外停下車。
梁津舸不懂,頭腦還沒有恢復清醒,任憑季明瑞拎著他的領子,將他狠狠甩向一邊。梁津舸靠著牆站穩,皺眉甩了甩腦袋,好在耳邊的雜音減小,應該是沒什麼大事。見到季明瑞面色不善,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他壓低了聲音道歉:「對不起季https://m•hetubook.com.com先生。」
「季明瑞今晚回去可能去你那邊,你知道吧?」
「唔……我再看看。」陳當好躲開他的動作,她很少對什麼東西表示出明顯的興趣,除了煙,她還沒從他手裡拿走過別的什麼。梁津舸心思一動,好像猜到了她的想法:「你想去?」
陳當好回身看過去,剛巧看到他們手裡拿著的宣傳單。她的眼神從宣傳單上淡漠的掃過,拎了自己的包往外面走。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照舊一路無話,紅燈的時候停在路口,陳當好看見外面一家賣禮品的商店,裏面的東西琳琅滿目。季明瑞送過她很多昂貴首飾和禮服,卻沒有一次照顧她十八九的少女心,買過這些毫無用處的小玩意兒。她的目光在上面短暫停留,很快離開,又恢複眼里一向的清冷慵懶。梁津舸偏了偏頭,在綠燈亮起的時候啟動車子。
他不記得醫生有沒有對在場的大人斥責,不記得後來具體都發生了什麼。他只記得醫生說,通知家屬準備後事。
音樂聲轟鳴,伴隨著人群的吶喊,早就沒人在意檢查門票。這個時間大多數學生都已經下課,陳當好跟在梁津舸身後,好幾次差點被人潮衝散,他總是不放心的回頭,幾次之後,像是終於忍無可忍的樣子,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甚至這句稱呼的最後一個字還沒從他口中完全落下,季明瑞已經快速而狠厲的朝他扇了一巴掌。
但凡是季明瑞不在的時間,陳當好都擁有比平時多了幾倍的自由。她的大學生活實在貧乏,所有同齡女孩子經歷過的東西她統統缺席。照例上完了課往外走,有同學在她背後興緻盎然的討論:和_圖_書「草地音樂節你去嗎?」
原來那是喜歡的眼神,嚮往的眼神。他在心裏這麼想著。陳當好看傳單的時候,就跟剛剛看禮品店的目光一模一樣。她肯定是想去音樂節的,可是季明瑞要回來了。季明瑞知道她晚上不在家,那後果簡直難以想象。而他們的計劃才剛剛開始,陳當好怎麼可能讓一切有一點紕漏。
人群擁擠,她腳下站立不穩,撞在他堅硬的背上。梁津舸回頭,他們在人群里對視一眼,她抿著唇,還是沒忍住,朝著他笑。
梁津舸識趣的不再說話,靠著牆在自己被打的臉上摸了摸,餘光里他可以看見季明瑞望向他,似乎想要問什麼,而就在同時,急救室的門打開,有醫生從裏面走出來。
陳當好就站在他身邊,比很多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都要近。她這麼挨著他,讓他覺得心也跟著停泊下來。他想偏頭去看看她的表情,看看她聽歌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可是脖子梗著,怎麼也做不出那樣的動作。
「你怎麼也拿著這個?」陳當好把那張花花綠綠的東西接過來,翻來覆去的看了看:「我剛剛還聽到他們在討論。」
屬於少年的氣血在他體內橫衝直撞,穩住了身形,梁津舸抬眼看他,季明瑞卻根本不把他的戾氣放在眼裡,拎起他的領子急切而快速的重複自己剛剛的話。
梁津舸和管家一起本能地望向季明瑞,後者眼神晃了晃,沒有說話。
梁津舸站在她房門口,還是往常的樣子,把一句話說的盡量簡潔:「走,去看音樂節。」
「季先生,這個醫院的醫療水平挺好的,陳小姐還在裏面急救,有什麼事等出來再說……」管家顯然被這個陣仗嚇到,唯唯諾諾的想要說點什麼,說著說著聲和-圖-書音卻小下去。而梁津舸心裏卻忽然明白,明白季明瑞眼裡的憤怒是因為什麼,顯然,不是因為對陳當好的擔憂。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手術室里始終沒有人出來。走廊盡頭忽然傳來匆匆腳步聲,不用等對方走近也知道是季明瑞來了,梁津舸從座位上起身,迎著季明瑞走過去:「季先生……」
或許還是不甘心不死心。晚上七點半,陳當好聽到敲門聲。
梁津舸很少坐在教室里等她,在他看來,坐在學生中間於他來說無異於一種煎熬。他的青春跟這些朝氣蓬勃的學生還不一樣,最放肆那幾年,逃課去的地方更是紙醉金迷。現在想想大概也應了那句「物極必反」,他是從大學教室里被帶走的,教授在講台上推了推眼鏡,四周安靜的嚇人,手銬戴在他手上,大夏天的依舊覺得冰冷刺骨。
那一年他知道了,家屬這個詞的意思,大概就是去認領最親近的人的屍體的。
一般電話說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他放下手機,眼神從陳當好身上離開,去看手機鍵盤。幾乎是按下掛斷的瞬間,他聽到人群近在咫尺的驚呼,再抬頭,舞台邊的燈架已經朝著陳當好狠狠砸下去。
「季先生凌晨一點的飛機到。」
吳羡對他的私人行程並不關心,掛電話之前隨口又問:「最近沒什麼新情況吧?陳當好那邊有什麼變動你隨時告訴我。」
這麼大的事,又恰好在季明瑞就快回來的晚上,無論如何都是瞞不過的。管家會通知的必然是季明瑞,這個時間他應該還沒上飛機。梁津舸腦子轉的飛快,將最壞後果在心裏做了預估,他得感謝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夠好好地面對這個問題,而不是驚慌失措。
他驚醒似的把手放開。
他彆扭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拉著她擠進人群,想尋一個好位置去看演出。有樂隊似的人站在台上唱他們沒聽過的歌,陳當好嘴角微勾,將自己的笑隱藏起來。
這巴掌下手極狠,從梁津舸的左耳上方摜下來,幾乎使了全部的力。他沒有防備,被那力道沖的後退了半步,眼前一片花白,耳邊也開始嗡嗡作響。瞬間的失聰里他聽見季明瑞壓低了聲音在他面前說了什麼,可耳朵里充斥著煩亂的噪音,他一句也聽不見。
很多年前,他站在手術室外,等到的是因為自殺再也沒能醒來的母親;很多年後,就像時光倒流,他靠著牆,垂眸看向自己的腳尖,在近乎窒息的寂靜里,他淡淡開口:「我是。」
「路過的人發的,我就接著了。」梁津舸撓撓頭,伸手去拿:「我去扔了。」
管家來的時候帶來了新消息,接到電話的季明瑞將飛機改簽,十一點左右就能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梁津舸低下頭,看向自己牽過她的那隻手。
「把所有的春天,都揉進了一個清晨。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語變成秘密,關上了門。莫名的情愫啊請問,誰來將它帶走呢,只好把歲月化成歌,留在山河……」
肩並著肩,不再說話。
距離陵山大學最近的就是陵山大學附屬醫院,梁津舸的腦子想不了太多,將陳當好放進車裡,油門踩到了底。原本五分鐘的路程被他最大限度的縮短,將陳當好送進急救室后,他才打電話給管家。
歌聲在繼續,梁津舸感覺到手機震動,是吳羡的電話。他看了陳當好一眼,有點不放心,轉而又想這是在學校里,總不會出什麼差錯。退遠了幾步,他站在相對安靜的地方,眼神還是鎖在她身上,把電話接起來。
千鈞一髮,他跑過去也救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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