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宮傾
第二十二章 咫尺硝煙婦孺哭

獨孤陀猛地放下昇平,憎恨的目光幾乎能穿透她孱弱的身子,查看她到底是在想使出什麼鬼花樣。
襁褓里的孩子是獨孤陀最後的仰仗。
突然間,昇平剎那間有些錯覺,似在耳邊聽見猶如小貓一般的抽泣聲。
一干帶刀侍衛撲上來,按住昇平想要反抗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將她纖細的手腕捏斷。
昇平咬牙昂著頭,狠狠的視線始終盯著那隻明黃襁褓。從獨孤陀出來到現在,襁褓里的孩子不曾啼哭,隨著獨孤陀的晃動,襁褓里還是沒有一點聲音。
昇平心驚,但仍故作鎮定:「可有下達命令滅火細查?」
「什麼?」昇平面無表情質問。
腦中已經混亂不堪,所有的事情不想再想。
已經如此,她還有什麼辦法逃脫?
「什麼時候的事?」昇平冷聲問道。
昇平蒼白的臉終於露出一絲微紅,似想到什麼般冷笑出聲:「舅父就這麼確定蕭氏肚子里一定是小皇帝嗎?」
昇平頓時心頭一緊,抬起頭。
昇平抬起右臂,厲聲拂袖道:「那就轉告御醫,這是本宮的命令,她們母子兩人本宮都要留,少一個,就要了太醫院所有人的腦袋!」
昇平恍恍惚惚被推下鳳輦,愣愣看著眼前宮人御醫來回出入。
原來,這般容易。
忽地昇平嘴角浮現笑容,冷冷一聲低笑,連長久以來圍繞身邊的永好都不能琢磨此刻她心中真正所想。
墨色靜夜,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這裏,等待死亡的降臨,心中一片冰涼。
原本還想爭辯的宮人突然身子一震,唯唯諾諾不敢吱聲。
昇平驟然起身,顧不得長發散亂拉住焦急的永好:「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慌張?」
不知不覺中被親密夥伴監視十余年,或是如此時知曉所有真相后心痛難當,哪個更能讓人絕望?
昇平從未被人如此打過,這是她十九年來所蒙受的最大屈辱。她捂著火辣辣的臉頰,雙眼瞬間陷入黑暗。
昇平直勾勾望著獨孤陀:「可惜,舅父,你千算萬算還是少算一步。」
昇平心中頓感悲戚,不曾想大隋朝建國三十余載,竟就如此敗了,敗得完全沒有無生可能。
沒有水,也沒有尋常的果品,更沒有溫暖的火爐和熏香。
楊廣在此時是最清楚最終勝敗結局的人。他留信如此絕望必是再沒有改變餘地。
生前俯瞰江山的天子,生前母儀天下的皇后,甚至有位份的薨逝嬪妃都要在此停放以供悼念。在此處,光芒難見,森森陰陰所見也只是若干油燈搖曳易斷所帶來的冰冷恐懼。
獨孤陀大笑:「好!昇平,外甥女!如果有來世,你記得,一定要學會苟且偷生,別說你不過就是個公主而已,哪怕你是統轄天下的天子,也要懂得夾著尾巴做人的道理!」
嘩啦一聲聲響,內里再沒有嬰兒啼哭,隨即紛雜人聲停止,有人輕輕驚訝:「娘娘,娘娘……。」
她對楊廣的痴纏,致使楊廣背棄父子親情。
水道一旦修成,阿鸞先走。
昇平耳朵被嗡嗡聲響充斥著,那記耳光附帶獨孤陀被壓抑多年的野心向她襲來,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當時兩人之間低語,只有昇平才能聽清,其他獨孤陀派去監視的宮人根本不知道她們低頭交談的內容。昇平知道,那才是蕭氏的真心話。
突然間,大殿里的蕭氏開始厲聲嚎叫,昇平雙腿顫了兩顫,險些跪倒在地。
獨孤陀怒氣沖沖步出大殿,用力推開門,昇平急忙向後倒退,定睛看清他的手中還提著錦緞襁褓。
獨孤家的血流淌在他不甘沉溺的身軀里,發揮著最大的功用。
嬰兒的啼哭有些微弱,伴隨著宮人們腳步匆匆的聲音,向大隋江山昭示自己的誕生。
孩子,哭一聲吧。若是你的父皇就此陣亡前線,姑姑也好知仍有你留在塵世繼承大統。
終於獨孤陀還是放心不下回過頭,惡狠狠命令所有侍衛:「帶上她,去永安寺www.hetubook.com.com!」
或許也不需再知曉。獨孤陀終將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昇平頹然鬆了口氣,不知不覺間額頭已滲出一片冷汗。
又是一日,楊廣整軍待發,再與來敵迎面而戰,三軍將士誓死守護皇城,硝煙彌散下收復失地一十五里,士氣大振。
昇平被侍衛推搡著,腳下絆在石階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可目光依然不肯離開獨孤陀的粗壯手指。
周圍宮人悉數跪倒在他腳畔,唯獨昇平慘白臉色沙啞著問,「恭喜舅父殺女奪孫成功。」
獨孤陀忽然哈哈大笑:「昇平,說到底你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只要蕭氏臨盆,必是男孩。老夫不會容許女孩臨世!」
「就在……廢后臨盆之時。」獨孤訊猶疑片刻才肯說出。
「永好,快,為本宮梳洗,本宮要去永安寺查看究竟。」昇平命令道。
驀然,面前不曾退去的永安寺三名內侍中的一人突然站起身,聲音渾厚震耳:「皇後娘娘,好久不見了。」
「舅父,本宮知道獨孤家從未拿楊家當過自己人。本宮雖身上流著獨孤家的血液,卻被冠楊家的姓氏,所以理所應當死於此葬於此,無可畏懼。」
含淚帶笑將絹帛仔細疊好認真密封,仰起頭囑咐永好:「明日與戰報一起送出,務必親手交與皇上。」
內侍不知為何,突然硬了身子,仰首道:「皇後娘娘,生死由命,怕是御醫也不能擅自更改命理輪迴,望皇後娘娘明鑒!」
昇平踉蹌被侍衛拉開,剎那間心中涌滿欣慰,隨著搖曳宮燈,離永安寺越來越遠。
昇平讓永好為她研磨在這絹帛末尾處留下八字,昇平不離,等君歸來。八個字,她寫了許久,顫抖的手指一次次被迫停歇,等欲哭的氣息平穩下再寫。
昇平聽著大殿里嬰兒的啼哭,鼻子不禁也酸了起來。
昇平猛衝上前,想要一把奪下孩子。可獨孤陀揚手一記耳光,近乎將昇平扇坐在地。
對?或錯?
昇平枕著淚水入睡,在夢間想要問問楊廣是否會後悔最初的決定。
她對楊廣的惱怒,致使楊廣對獨孤家的打壓排擠。
昇平手指發顫,淚已經抑不住滾落面頰。
昇平都不知。
出征不足一天,楊廣與李世民便對決大興城郊二百里處。
曾經,昇平是那樣恨過這個孩子。他的存在讓她和楊廣之間產生荊棘隔離,總覺得他再不是從前溫柔儒雅的廣哥哥,她也不是昔日天真爛漫的小阿鸞。
他從不落空,甚至從幾年前已經開始布局。
他要的東西一定不會失手,從最開始,母后就已知道,卻忘記告訴他們兄妹二人。
蕭氏她……
昇平踉蹌走過青石甬路,越接近永安寺的大雄寶殿越能聽見內里隱隱約約傳來的呻|吟聲,空氣里血腥的味道也越發重起來。
獨孤陀冷冷笑道:「娘娘好思量,不過萬般算計還是差了一步。」
獨孤陀眯眼,霍然拉過她纖細的身子,「哪一步?」
昇平喉嚨一緊,冷冷望著內侍。她從不知世間還有這樣一種殘酷抉擇,用孩子性命剝奪母親存活權利。她沉默片刻,冷冷問:「本宮要兩個都留。」
楊廣以臨關為據與李世民斡旋,重克兩次李氏叛軍城外,斬獲敵軍將領兩名,全軍歡欣鼓舞。
母后……阿鸞,真的好想你。如今局面,是母后在試探阿鸞嗎,阿鸞不曾懂得的道理如今都懂了,可母后卻還狠著心不曾回來,母后,母后……
五日阿五日,度日如年的滋味如此苦澀,不經歷的人怎會知曉。
她從不知,江山崩塌,轟然宮傾。
昇平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舅父昔日慈祥的面容變得異常猙獰,口口聲聲都是義正言辭的斥責。他果真像自己說的那樣堂而皇之,為何不敢讓蕭氏站起來親口對外人說話,甚至需要用卑鄙計謀調開楊廣的大隊人馬,再來對付內宮一干婦孺?
而坐和圖書在深宮朝堂上的昇平面則面對堆積如山的各類奏章,第一次沉穩下心來逐個審閱,火燭搖曳,一直靜坐到天明。
昇平心中不由慌亂:「讓他們進來!」
昇平知道,此刻她擅做的每項決策都會危及大隋江山社稷,握在指尖的硃砂筆勾勒得更是整個楊氏皇族的性命。她唯一可以堅定做下去的緣由,是她要耗盡全力為楊廣撐起後方宮闕的安定。
這樣的戰報著實讓人情緒驟起驟落,上至皇帝寶座上的昇平,下至城中瀕死百姓,無不因此忽悲忽喜難以安然淡定,而發生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五日內的戰報,若再熬上一年半載,怕是遠行離人未歸,眺望的人已精力疲憊。
蕭氏初嫁進皇宮時,在此邁入朝堂。如今性命堪憂時,也需從此離開。這也是後宮中最常見的輪迴,也是所有後宮女子無法躲避的註定。
至於蕭氏會怎樣做,昇平不能預料,不過血腥氣息已經瀰漫到近前,由不得她不逆著蕭氏步下的軌道前行。
生死不過就這幾日。
昇平徐徐回頭,盯著永好惶惶不安的臉龐,忽然一笑:「永好,你是舅父派在本宮身邊的人,是吧?」
可笑的是他們還以為自己天高雲闊的遠走就可以解決眼前所有紛擾。
夜空寂寥,忙碌的宮人竟似點綴臨戰之夜的星辰,參雜森暗夜色里,不停變換自己的位置。
昇平晃晃悠悠慢慢蹲下靠在大門邊嗚嗚哽咽。
他和她總是在擦肩而過,再沒有重新對視的機會。
不妙。
她對楊廣的失望,致使楊廣毅然身披戰甲面對不可能取得勝利的戰爭。
獨孤陀抿一把面前須髯哈哈大笑:「你覺得你父皇又能比李淵強上多少?有所求才有所失罷了。」
昇平被帶刀侍衛束縛住雙臂往外拉扯,唇邊卻依舊帶著凄然笑容:「你們總喜歡說萬死,殊不知,一死已經足矣。」
昇平懵在原地進退不得。她知道剛剛所有聲響一定是蕭氏意圖掐死孩子造成的。既然蕭氏不能自己親手送孩子出宮去,也不願孩子落入虎狼之手當做傀儡。可此時,孩子已經沒了聲息,不知她是否還好?
在沒有輔國之臣的庇佑下,昇平第一次獨自面對朝堂的紛擾,也是第一次察覺江山如此沉重。
洇暈在淚水中的墨跡,字字模糊,除泄露楊廣的悲哀,還隱藏對她安全的憂慮。他在陣前註定背水一戰,若輸,必然馬革裹屍不復還,而昇平的性命懸于城破之間,他不得不提前為她準備好最後退路。
與其說獨孤陀是個趁亂世崛起的梟雄,不如說他是在亂世投機的佞臣。他隨父親獨孤信看中楊家可能得到天下,遂率獨孤家兵馬為之誓死效力。如今他賭李家能平息戰亂,遂釜底抽薪將大隋滅于瞬間。
三日後,李世民丑時率軍突襲成功,重創隋朝守軍,火力猛烈以致城牆俱損,大隋軍隊後退三十里,舉軍悲慟。
昇平在夜深人靜時小心翼翼展開黃絹輕帛,綉滿蟠龍的絹帛上面只有他對她的一句叮嚀。
她對楊廣的若離,致使楊廣不惜拱手河山討得她的片刻歡心。
方纔此人始終低頭隱藏面容,昇平看不甚清,如今兩人對視,相距不遠,藉由燈火查看才發現竟是消失已久的舅父獨孤陀。
隱隱約約聽見門外有人竊竊私語,永好慌亂奔到殿內,接近床榻時放低聲音:「娘娘,娘娘。」
大隋守衛分為十二府,最貼近皇宮的守衛便由控翔府管轄,將軍獨孤迅之所以保全性命殘留於此,是因為他從幼年時與獨孤家分崩,獨孤陀更是他的殺父仇人。獨孤訊幼年時與楊廣相知,所以得到新君萬分重用。入夜深宮,他的出現只代表一種可能……
昇平只覺自己背後冷汗已出。原來,那日楊廣不曾錯殺百姓,火燒月華門一事並非孤立偶然,它似乎在向城外傳遞訊息,以便讓外敵不入內城便已知道內里所有動靜。
唯獨得和-圖-書到善待的永好全身顫抖拉住昇平的胳膊,驚恐叫道:「娘娘!」
昇平還在笑。笑得獨孤陀心驚肉跳。他當即收斂笑容喝令道:「來人,把楊鸞關押晉王宮!」
獨孤訊應聲撤出,門外卻又再來內侍通稟:「娘娘,永安寺再來內侍稟告。」
昇平笑了,對獨孤陀,也對所有匍匐在他腳邊的叛變宮人。
江山在皇族面前最重,重的過天。可江山也最輕,輕的過生死瞬間所見那縷鴻毛。
永好緩緩垂下拉扯她的雙臂,低頭緘默不語。亦如默認。
楊廣信她,才將江山託付。
從記事起昇平就追著楊廣玩耍,懵懂青澀的她只想做他的妻,短短不過四年年,他們竟像走完了一生,所有的事好像就在手邊,卻又遙不可及。他們根本沒有過片刻寧靜用來相思,彷彿命中注定一步步來應驗那個詛咒。
只要獨孤陀率領守衛大軍出城夾擊楊廣,楊廣便再沒有翻身可能。當然,在此之前,獨孤陀一定會先將她鴆殺作為誓師的祭品。
沒錯,蕭氏一定會在最後時刻採用非常手段反擊養父的專權,目的在於保住自己剛剛分娩出的孩子。
烽火間隙,楊廣曾命人送回一封密函。
東南宮門,內外之人都有可能縱火,兇徒更是于內于外都有可能存在。
昇平心驟然提升,聲音也分外尖銳:「蕭氏怎麼?」
「皇後娘娘,方才臣觀測到大興宮內東南角有煙火驟現,似是內外通結訊號。」獨孤訊此時戎裝佩劍,見昇平髮鬢凌亂,不禁垂首不敢再看。
永安寺從不曾迎接過新生命的誕生,它慣於送別。所以青岩碧瓦的大殿沉重冰冷,一時間不能接受自己角色上的轉變。它見證北周舊朝幾位君主的離去,也見證本朝先皇與先皇后的撒手人寰,萬古不變的陰森古剎里,突然因新生皇子湧現出一絲溫暖。
兩百里,生死之距。哪怕最終他們不能逃過亡國結局,她也不願讓他終日惦念自己。
昇平冰冷的目光掃視眼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內侍不禁嘲諷:「別當本宮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回去跟你們主子報信,就說蕭氏的命本宮今天是保定了,他若是還有疑問就親自入宮來找本宮!」
此刻,她不過不滿二十歲。母後於她這個年紀時,也只是剛剛隨父親北方起兵而已,再多的才華也被動蕩世事掩蓋沒處施展。
昇平冷哼一聲,不再理睬獨孤陀的專橫。這更加讓他難以忍受,多疑的他立即加速腳步先行離去。
永好點頭順從退去,昇平頹然癱倒在床,厚重的金色床幃如同身上重擔壓得她無法呼吸,昇平翻出壓在枕底的玉佩,那枚曾是父皇希望楊廣送與王妃的綠翠,她將綠翠緊緊握在手心。
一聲最微弱不過的啼哭終於從襁褓里發出來。
昇平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只是不知楊廣還能挺上幾天。
戰報頻頻飛馬傳來,每一次都會波動她瀕臨崩塌的信念。
內里,獨孤陀向長榻上虛弱的蕭氏咆哮著:「你要幹什麼!」
三名內侍跪倒在地,為首者垂首詢問:「庶人蕭氏無力分娩,于卯時初近乎氣絕,御醫請娘娘示下是否獨留皇子。」
很快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小,裏面掙扎搶奪的聲音再次加劇,零零碎碎跌落地面的清脆聲響不知是葯碗打破還是珠玉墜地。
兄妹亡國,如今已一一應驗。她一時荒誕情愫難抑,竟惹來如此滔天大禍,怕也是要這塊玉佩時不曾想過的。
拱手河山時,他和她能否安然逃脫皇城束縛?
驀地,內里傳來驚叫聲,驚得所有內外忙碌的宮人身子一顫。昇平聽見聲音驟然站起,雙手扒住殿門從門縫裡往內窺視。
如今,再說這些已是無用了。
「生了,生了。快,止血!」專侍生產的嬤嬤隨著緊張叫著。
昇平笑了,從中有些了悟,為何獨孤陀會篤定李家會奉迎楊氏小皇帝。
如果有可能,他們或許能在黃泉路上和-圖-書相見,就怕她屆時先行一步,等不到她。
昇平克制自己情緒波動,淡然道:「你覺得,李淵會虛弱到聽任舅父擺布?」
獨孤訊抱手拱拳:「臣已經傳令下去,命十二府嚴查縱火之人,務必在寅時將可疑之人活擒,即使姦細就地服毒也要帶回宮裡查實。」
黃絹上,楊廣的字跡不似以往剛勁,想必他也在烽火中唏噓大隋來日不多了。
昇平苦笑:「其實本宮早就知道你是獨孤家的人。從父皇死那刻,不,甚至更久以前,在母后最危急的時候居然派你去傳信給獨孤家人時本宮就該料到了,父皇殯天那時你明著送湯給本宮,實則在給蕭氏傳信,對吧?」
還有五日。水道修好之時,楊廣可會平安歸來?
他的意思是……
昇平緊緊閉上雙眼任由侍衛將她狼狽拉出昭陽宮,推搡著坐上鳳輦。鳳輦被人抬起,再沒有往日平穩,搖擺不定的輦身猶如昇平少華年歲所經歷的過往,動蕩不安。
昇平淡漠一笑:「本宮早已知道這是孤獨家慣用的手段,沒什麼好驚訝的。」
永好隨昇平一同生活整整十余載,不曾想她也是獨孤家埋伏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從六歲開始昇平已經熟悉身邊的永好,熟悉到彷彿永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可終還是不能認清永好的真實面目。
永安寺,皇家停放靈柩所在。
停歇片刻的她慢慢爬起,緩和的雙眼迎著獨孤陀俯視的目光,竭力用不穩的雙腿支撐起身子,慢慢站在他的面前。
只因為一個無辜生命,他們再難回復到從前的親昵。成長過程中不斷出現的曖昧都被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輕易打碎,昇平知道自己永遠不能為楊廣生下皇子,所以才會記恨蕭氏有幸為他生育子嗣。
昇平還記得蕭氏對她講過的話。她求孩子誕生后能被送出宮門,永不再回來。
「永安寺宮人來報,蕭氏申時突然跌倒,此時似有臨盆之兆。」永好的猶疑有些奇怪,不過一閃一動間昇平不曾注意到。
昇平佇足,心中驟緊,不覺變了聲調:「進來!」
當楊廣率領大軍在郊外迎敵時,此人趁內亂混入宮,使用手段迫使蕭氏提前生產。孩子得留,他則攜天子以令諸侯,等待楊廣在京郊戰死,他將坐擁天下。
無論昇平對孩子如何心藏芥蒂,但啼哭的他是楊廣的骨肉不容置疑。甚至,這個孩子的身體里也流淌著和昇平相似的血,她不能對孩子的降生無動於衷。
孩子的哭聲送她一路,即便手腕被侍衛按出青紫的淤痕昇平也不覺得辛苦。
昇平再抬首,殿門外已經黑壓壓站滿帶刀侍衛,一身內侍裝扮的獨孤陀略略帶笑:「皇後娘娘見到老臣未見吃驚,莫非已知道老臣會入夜拜訪?」
李家曾宣告天下,他們奪位是因楊廣這個昏君無道而非一己之私。如今眾目睽睽之下推舉小皇帝登基也是必經之路,他們需要以仁孝作為障眼法,欺瞞住天下有心人的眼睛。
還未及走上兩步,門外又有內侍稟告:「皇後娘娘,控翔府將軍獨孤訊來報。」
獨孤陀陰森笑容含在嘴角:「老夫再說一次,不管是你還是楊廣,都不可能阻擋這一切的發生。早知今日蒙難何必當初一意孤行?想大行皇后對你們已經多加庇佑,可你們兄妹逆倫禍國殃民,如今宮傾國亡又怪得了誰?老夫不過是替天行道,將你們這對世人唾棄的亂|倫逆子誅殺,也是在順了民心而已。」
如今,她只想等楊廣歸來,一同離去還是一同殉國,都可以。
獨孤陀冷冷笑了:「沒錯,正是老臣一人所為。」
獨孤陀:「獨孤家與李家數十年前便是國親姻眷,李淵之母也是在下的親姐,與文獻皇后同父同母。我獨孤氏既然當初能為女婿楊家起兵謀反,自然也能為同為女婿的李家效力。獨孤氏既然可以讓楊堅坐穩天下成了傀儡,為何不能操縱李家?」
昇平頜https://m.hetubook.com•com首,鄭重道:「還有,必須將大興宮四角宮門緊閉,加重東南兩面守衛,宮中立即封閉甬路宵禁,命所有內侍交出火鐮,尖刀!」
此刻,所有的侍衛再沒人尊重她是當今皇后,在他們眼中,昇平只是個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所有人對她的目光都是怨憤的,恨不能一時將她捏死在路上。
昇平知道自己還是錯了。從一開始錯到現在。
此事必須要快,否則情況將不可挽回。
昇平霍然披上外裳,急急站起「快,帶本宮去看看。」
獨孤陀還在他們父子母女兄弟身邊埋伏下多少眼目手足?
如果再來一次,昇平是否還會這樣不顧一切?嬰兒的啼哭喚醒她的神智,不能了,當然不能。他們錯過了就是錯過,沒有再來一次的可能。
被硝煙熏染過的黃絹密函,怎是一句相思摯愛輕易能夠涵蓋。
昇平狠下心將臉扭向一旁。
這個蒲降塵世的孩子在逃脫母親勒殺后,又被佞臣挾持,兜兜轉轉幾個回合才緩過口氣,開始苦難人生的掙扎。
昇平不顧一切撲上去,靠在殿門外聽著內里繁亂。
獨孤陀不禁冷笑:「少廢話,如今勝負已定,外甥女,你還有其他對策嗎?」
不管昇平想不想要,江山都會因她的皇族血統而落在肩頭。註定她和楊廣的一生被江山所累,無休無止,無眠無醒。
昇平被關進晉王宮的內室,黑洞洞的室內,所有的物件依然是楊廣還在做皇子時的擺放。
怕是獨孤陀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作所為有多麼不足人齒。
「庶人蕭氏……」永好似乎不知該怎樣稟告,神情有些異樣猶豫。
李世民擁軍士亮劍勃發,楊廣帶兵將嚴陣以待。
這是楊廣在朝堂上憤然而說的話,如今昇平才明白他話中的辛酸。
深深呼吸,想要收回蘊含多時的眼淚,卻不料,越發加速那晶瑩淚滴的墜落。
「從蕭氏入宮開始,獨孤家就開始縮減前鋒一意後退。皇上施壓打擊獨孤氏,也沒有見舅父多加反抗。這與本宮所知舅父的性子著實迥異,舅父讓蕭氏向本宮展示信報,不過是為讓本宮督促當今皇上出征迎敵,造成城內空虛,再由舅父來挾天子以令諸侯,只等皇上戰死,舅父再用孤兒寡婦博天下一戰,是吧?」昇平說道此處,不由輕嘆一聲,眉頭緊蹩:「只是本宮不明白,舅父的盟友逆賊李淵不知道舅父心思嗎,他們甘願自己不坐寶座由舅父獨霸天下?」
怕是融進了楊廣最後的牽挂,最後的痴念,甚至還有不舍……
絕望的昇平此時已經深知自己一路走來錯得離譜。是她一手導致大隋的滅亡。
從月華門事件開始昇平就在懷疑一個人。
孩子,哭一聲阿,是不是你外公的手指已經掐斷你的頸項?
昇平緊緊握住自己的袖口,笑容未減:「舅父還是趕緊去永安寺吧,否則皇嗣命絕在前,舅父,終究逃不過雞飛蛋打一場空。」
永好遲疑一頓,隨即垂首上前,準備為昇平梳洗。焦急的昇平又再出聲吩咐道:「預備車輦,要快!」
此刻,他的掌心掐著大隋的最終命脈,也掐著楊氏皇朝最終的結局。
對不住,蕭氏,阿鸞只有解開眼前困境才能救你和孩子。否則,偷生也不過是你我一場蒼白無力的期冀,如果必須有所抉擇,那麼阿鸞寧願在絕境里搏一次生機。
獨孤陀也察覺襁褓中的聲響,低頭,伸手摸向孩子的頸項脈搏。
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殿門湧入數名帶刀侍衛,不由分說按住所有意圖反抗的棲鳳宮宮人,將昇平押赴永安寺。
昇平孤零零抱著雙腿坐在床上,反覆揉搓著自己手腕上的淤傷,等待最後結束的到來。
永好顫抖的身子伏地跪倒:「娘娘,奴婢罪該萬死,獨孤丞相是奴婢的恩人,奴婢一家人性命都是獨孤丞相給的,他的命令不敢違抗。」
跪倒的內侍抬頭,神情頗有些為難:「御醫說,怕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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