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除了你以外我沒有其他的伴侶

只因為聽到管家打來的電話里說「程小姐家裡似乎出了事」,他就吩咐助理推掉了今晚的行程,一個人趕來了這裏。
而且是以一種十分微妙又棘手的方式。
紅綠燈口,程倚庭分了此生最不該分的神,一個恍惚間,她忘了該收回已經跳成紅燈的腳步,只是兀自想,這樣一個失去霍與馳所有下落的自己,自此以後怕是再也好不了了,畢竟,她曾愛他愛到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等嫁給她,愛到這般不要命的地步。
「兩天了。」
程倚庭畢竟是程倚庭,消沉了兩天——好吧事實上她那樣子根本也算不得消沉,最多也就反思了一下,形式化地做了一點自我檢討,睡了一覺醒來程倚庭就想通啦:算了,那傢伙發完脾氣就會自己回來的……
他和好,甚至還有在場的程父,都知道,沒有下次了。
她沒有說謊,霍與馳現在的身份,確實是她的面試官,將來還有可能,是她的直屬上級。
三年後的今天,再回頭看,連程倚庭自己都詫異,那個時候的她怎會沒有尊嚴到這個地步。
兩個人以目光靜靜交匯了會兒,頗有默契地一致移開了視線。
唐涉深低頭,抬手緩緩點燃一支煙。
以前有一個唐信,為了一個女人已經把他這裏鬧得雞飛狗跳;沒想到現在這位唐涉深老闆更是變本加厲,他說了踏平這裏就是會真的動手毀掉一切,剛才已經有人來報了,說唐涉深為了一個程倚庭,一怒之下公開砸了那家程倚庭受傷的酒吧。
真是、好有本事的程倚庭。
程倚庭怔怔地看著他。
程父連忙道:「倚庭,你們忙你們的。」
霍與馳點點頭,單刀直入,「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本公司對你的入職邀請。」程倚庭嘴角一翹,譏誚的表情,「怎麼,知道我現在失業,所以你要同情我?」
「……」
「和應聘的一位公司面試官在一起,」程倚庭答得很快:「談工作的事。」
程倚庭懂了。
就在當年唐信的婚禮上,身為伴郎的唐涉深在儀式結束后,面對唐信對他什麼時候結束單身的起鬨,她幽幽地回敬道:「我不打算以結婚為目的做任何事。」
「我決定和雅正結婚,因為,她有了我的孩子。」
程倚庭不動聲色,「肖總,請自重。」
因為在母親的世界里,找到霍與馳,就能找到程倚庭。她早已把霍與馳,當成了一家人。
程倚庭捶了捶他的胸膛,「你想要什麼?」
怪只怪,感情這場戲,她太入戲,並且自行代入了一個不屬於她的身份,過了一把霍太太的戲,戲癮太深,抽身而退的時候,會痛,還會流血。
據說,每個女孩心裏,都有一把最初的原愛之火,不熱烈,卻持久,愛火不熄慾望不滅。它的存在令人相信愛這件事是真的會發生的。程倚庭想,她心裏原本也該是有這樣一簇愛火的,如煙花燦爛起來亦是十分燦爛的,面她的故事與眾不同之處只在於,她的愛火時間不長,最終仍是被熄滅了。
程倚庭睦瞠目。
霍與馳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把院子里的板凳收起來放好。
好車。程倚庭想,真是好車,她如果有力氣,應該好好訛詐一筆這個有錢人才對,這才不失為一個缺錢小市民的本色。
有一晚,天色蒙蒙灰的時候,程倚庭隱隱約約聽到他在講話,聲音很輕,那種與生俱來的硬質地卻不容置疑,使她微微睜開了眼。
接起電話,程倚庭聽見自己拚命壓下顫音故作鎮定的聲音:「我是程倚庭,哪位?」
「如果你接受不了,或是覺得厭了倦了,不想等了,」她對他說,輕而堅定:「你隨時可以對我說。」
包括漸漸喜歡他的程倚庭。
院子里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程倚庭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她握緊了拳,幾乎把下唇咬出了血:「霍與馳,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多日之後的唐涉深偶爾也會在深夜點燃一支煙,徐徐燃著,兀自沉思為什麼自己會對這個叫程倚庭的女孩有這麼多的不死心,以及這麼多的想挽回,是說,在他已被她弄至重傷之後。
前者損傷神經,後者損傷心。而後果無非都是一樣的:令人痛苦。被聰明誤,因為太過執著于信任這回事,終於海華絲被感情出賣了一回。自此以後她的生命無非是,天灰長街,冷雨涼衫。一個聰明的女子由此看開,人活一生這一回事,實在是很沒有依憑的。
「呃……」像程倚庭這種平凡的人類,很少被人這樣子誇獎,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怎麼接下去,發自內心的說了一句:「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啊。」
「深少,簽約時間快到了,這件意外,我來處理。」這是特助的聲音。
「性|伴|侶啊!」駱名軒痛心疾首,彷彿看到一個不懂得懸崖勒馬的失足少年:「不結婚,只做那回事之類的!我知道你這傢伙玩起來很瘋的,但這種事還是不要多玩的好,對身體不好……」
駱名軒擰眉沉思,忽然神經兮兮地壓低聲音問:「……難你要搞那一套前衛的?!」
唐涉深完全沒有小說里那種什麼「上前緊緊地抱住她說我只要你之類」的。
「嗯。……我睡了多久?」
「醒了?」
但她就是這麼自然地說了下去,她甚至是有禮地看著他,彷彿正在進行的不是一場交鋒,而是優雅的一支圓舞。她平靜無波的眼神,從容不迫的手勢,說話時慣性微翹的唇角,致意時頷首卻不低頭的高傲,從剛才至現在,從前生至今生,都令霍與馳明白,他和她之間究竟到了怎樣覆水難收的地步。
「我看過你的新聞作品,以及一些專欄評論,印象深刻。」
「我是一個生意人,」想了想,又自我標榜似的強調了下:「還是一個很正經的生意人。」
要一個男人在婚姻中等一個合法妻子的感情,是強人所難的。
他一併都讓自己接受了,接受不了的時候,就說服自己接受。
全英文的邀請信件,言辭之間極其有分寸,它沒有言明它的誠意有多少,只在粗此件一點一滴流露出來。令人見了,如同見到了一個修養甚好的君子,它同她用文字對話,完全是以一種平等的身份。
電話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唐涉深不經意地抬頭,程倚庭那雙清亮的眼睛映入眼帘,她的眼睛是會說話的,說心裏的話,比方說,欲言、又止。
彷彿是心電感應般,下一秒,程倚庭不小心一個抬眼,就這樣和正起身站起來的霍與馳四目相對。
唐涉深看了她一眼,眼神絕對是被侮辱以及被損害的,連語調都慢吞吞地放緩了,「你一直這麼欺負我,我也會傷心的啊。」
這一晚,凌晨三點,熟睡中的程倚庭忽然被一陣異樣的感覺弄醒。她睜開眼,這才看清了正居高臨下對著她的人是誰。
第一次面見以後的頂頭上司,她需要做一做心理建設,程倚庭不喜歡打無準備之仗。
大概是冥冥之中應驗了這句話,善有善報,就在幾天後,一份面試邀請發送到了她的邀請。
「就憑您相信我,就是您眼光的最好見證。」
其實事情很簡單,無可所用只能用就令自己開心的人,本身一定是已經無法再開心起來了。
這種話是失禮的,甚至是失態的。
熟悉到即使分手這麼久她依然可以將這一串數字一個一個背出來。
但是!
就這樣錯過了和她擦身而過的一輛車。
做事情,尤其是做得罪他人利益的事,是需要布局殺陣的。免不了犧牲一兩個棋子衝鋒陷陣。而什麼是犧牲呢?犧牲就是明知會落難仍會堅持去完成,這類人很少,程倚庭偏偏就是其中一個。
或者喜歡他不如喜歡霍與馳更多一點的程倚庭。
「我一點也不覺得您老了,」程倚庭笑:「至少,您的心,以及您的眼,都仍然保持著一種年輕的智慧。」
香江另一岸,程倚庭對著出街報刊試圖搜尋唐涉深未果。
接著,耳邊傳來凌亂的對話。
「你這算什麼意思,霍總監!」程倚庭氣得發抖:「這些年,你始終不間斷會寄對我媽媽有用的葯到這裏,你也明明知道以你現在的身份早已不適合攙和我們家的事,所以你為什麼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出入我的家,你為什麼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繼續以『為我媽媽好』這樣的理由和她在一起!算施捨嗎?因為知道她今生的病再也好不了了,所以你就想不妨把好人做到底?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對我的家人而言,是怎樣的一種過份?」
男人微微一笑,性感的聲音繞唇而出:「不然呢。」
喂喂……
靜默的滄海桑田,是要由程倚庭這樣的女子演繹起來,才有勁道,夠辣。
「本事了啊,你還知道這個,」唐涉深犀利地剜了她一眼:「知道還敢輕易去那種地方惹事!」
泯滅程倚庭所有火光的人,是霍與馳。
感情,什麼是感情呢。
前面說得還挺像回事,最後一句算是怎麼回和-圖-書事?
程倚庭倒是問過唐涉深「你喜歡我哪裡?」
沒想到他三年前那句玩笑似地「我吃虧一點,等等你」,竟是真的。
唐涉深隨口應了一句知道了,叮囑了她一聲不要太累,就掛了電話。
程倚庭淺笑,「您很擔心我精力分散、懈怠工作嗎?卻是,任何工作一旦和文字有關,就會變得耗心力,並且,夜深人靜時最甚,因為孤獨感最重,寫作需要孤獨。」
回憶到此。
一個模糊的影子映入眼帘,白色長衫,標準醫生服,正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吩咐著一旁的兩三個助理:「她醒了,替她做檢查。」
唐涉深勾唇,「要我哄人,很貴的。」
「沒有,不是您的問題,也不是公司的問題。」
人在千里之外,就能把唐涉深玩到這個份上。
程倚庭隨手扔下周刊,沒什麼表情的樣子,說了兩個字:「小氣。」
「唐涉深。」
「謝謝,我當這是對我的一種鼓勵。」
唐涉深看著她的樣子是不會反對,他就像是頓時鬆了一口氣,輕鬆了不少,「你這麼善解人意,應該明白的,現在算算清楚,避免日後麻煩。畢竟說句對你而言可能不好意思的話,我確實比你有錢了那麼一點……」
那天傍晚,程倚庭接到父親電話,說是母親不見了,當場嚇得她手腳冰冷,就在她本能地奔下樓想趕回家的時候,卻接到了一個意外的電話。
——千萬別跟我說什麼「老子耍肉償」之類的亂七八糟……
——呵,程倚庭,你在這裏給我鬧一次,叫我在香港損失不少啊。
「急什麼。」男人一把抓住她光滑的手臂,右手順勢環住她的肩頭。
多可惜,彼時程倚庭,不懂唐涉深。
程倚庭永遠不可能知道,她這個無意識的惺忪回答,正合了唐涉深的意,無意中救了一次她的下半身。
她明白,他做的一切,說的一切,無非是想令程倚庭這個人,可以快樂一些。
野心大的人最怕野心難及。
真是毫不講理的男人啊……
「程倚庭小姐,也是意外地不容人小覷啊。」
唐涉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今晚的酒,我已經喝完,肖總如果沒什麼事的話,請允許我先走一步。」
程倚庭頗有些感慨。
男人在床邊落座,他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你是傻的么?我只不過去了一趟香港,你就把自己照顧成這樣。」
程倚庭點頭,「能把SEC帶到如今這個地步的男人,一定是有野心的。」
他想起他在香港接到助理打來的電話,對方似乎也沒有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說「程小姐剛才被人砸了頭部被送進了醫院」。
阿爾茨海默病,是多少人生命中最後的劫。有時程倚庭看著母親,會連該悲傷還是該慶幸都不知道。母親清醒,母親能自理,閑時,母親甚至還會獨自看書,她只是不再認得所有人,包括她的女兒。
她是了解自己的,且這種了解十分客觀,身材么,她是有的,但也就是「五官端正」的證件照水平,離「一笑就收了男人的魂」這種高級層次還是差了十幾個檔次的;性格么,她也是有的,但也就是「十個人里有九個是這樣」的大眾流性格,一貫走的是主流路線,至於那種「那女孩酷的天地失色」的非主流一向是和她不搭界的;至於門當戶對……那就更談不上了,就憑她爹是工廠的她媽是種地的就算再怎麼用「工農階級是我國的中流砥柱!」這種精神來解釋也沒辦法和「SEC最高執行人」這種身份門當戶對起來吧……
就這樣開始了唐涉深與程倚庭的故事。
程倚庭扶額。
曾有一位智者在一本書中寫,時空流轉,金石不滅,收抬懷袍,打點精神。
「你有時間嗎?」霍與馳忽然轉身對倚庭道:「我們談談」
所以你看,縱然三個都是善良的人,在一起,終究也不能幸福。
這一刻,程倚庭以為以她的細膩觀察力,一定會發現他想要什麼。
程倚庭坐在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給唐涉深打了電話,她知道他公司有事,今晚不會回家,她告訴他家裡沒什麼事,讓他放心。
三年後,已經成為唐太太的程倚庭,就這樣在唐涉深面前把,把往事一一剖開,淡然的姿態,如同一把好嗓音把那舊情歌低回唱出。
尤其,霍與馳在離開前,還不忘給了她最痛的一刀。
死寂靜的靜默充斥了整個庭院,程父咳了一聲,打破尷尬的氣氛:「與馳啊,你開了一個小時車過來也累了,在這裏吃完晚飯再走吧」
「那你的意思是?」
和各辦公室內的日常工作人員一一打過招呼見面之後,主編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對了,今天順便,我帶你見一見一個人。正好,今天從總部空降到這裏擔任製作部總監的人員也到了,以後,他就是雜誌的主要執行負責人,你們多溝通,能對雜誌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在美國總部參加例會時見過他幾次,嘩,真是相當年輕的一個人,有一身好資質,能自如應付那一群老外可見也必不簡單。」說完,老者眉眼彎彎,背著手笑道:「哎,我老啦,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哎。」她抗議。
「啊,對了,」唐涉深忽然想到了更重要的,很認真地對她道:「如果要分開的話,你欠我的,記得是要還的。」
「是,深少。」
「我的故事就是這麼多,今天說給你聽。這樣的故事被你聽見了,會有一點失望是吧。」
程倚庭抬頭,「嗯?」
「……」
請問她什麼時候欠過她了?他每個月給她的金卡她從來都用的好嗎!
程倚庭在心底微微磨了磨牙。
面試官是以為雜誌的主編,同樣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令程倚庭不可避免地想起過去一手教會她在新聞圈成長的老主編。
唐涉深立刻就笑了,笑容燦爛得幾乎讓程倚庭想扁他,「吶,我們婚前沒有簽署任何婚前協議,所以一切關於分手費的事都以今天我說的為標準。我的私人感情不能涉及我員工的利益,所以涉及SEC的股權等一切利益籌碼,你無權干涉:我的私人財產一直是我的理財顧問團在打理,你幾乎沒有出過任何力,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私人財產你也無權干涉。」
「為什麼去酒吧,」他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感情,「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去那種地方,你都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嗎?笨一點也就算了,但別人打你,你就不會打回去嗎!」
《古事記》里有句話,說「除了你以外我沒有其他的伴侶」。
兩人就這樣有禮說笑著,來到了意見辦公室門口。程倚庭抬眼,看見辦公室門上寫著的幾個字,「製作部總監」,足夠分量的五個字;繼而又想到,剛才主編說過的,這是個年輕人,程倚庭暗自感嘆,能憑自身實力在這麼年輕的階段做穩這麼重要的位子,可見此人的資質是有些分量的。
對「因為深知唐涉深其人所以可以料想到這一場感情結局」這件事感到不忍。
可惜程倚庭對唐涉深放羊吃草的態度,今生都不可能改了。
他看著她,表情沒有發怒或是難過的徵兆,倒是扶了扶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重要的事,對她道:「你這麼說的話,我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可是我沒那麼喜歡你啊。」
而是真的。
「……唐涉深,你做的你不知道?」
當她看到主編口中的總監原來就是霍與馳時,當場呆愣一分鐘。一分鐘后,她回神,表情與聲音都無異樣,開口只一句:「主編,很抱歉,這份工作,恐怕我無法勝任。」
這就是了。
春陰漠漠,海棠花底東風惡。
程倚庭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時候。
唐涉深神色如常。
「程倚庭小姐,我很惜才,請你多考慮,既然不是公司的問題,那到底為什麼?」
程倚庭沒有想過,她會再一次見到霍與馳。
程倚庭試探地問,「你把肖總怎麼樣了?」
程倚庭只當他在說著玩笑話,並不認真,於是仍然兀自打趣,「我比較相信自己看見的,你的感情呢?有沒有證據,拿出來給我看看。」
聰明人就該懂得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是不能沾的。
這一晚,程倚庭在酒吧喝酒。
看見他出去了,駱名軒終於慢慢收了笑容,表情漸淡。
程倚庭深深思索:「大概是我長得像你前女友吧。」
程倚庭抬手摸了摸頭上抱著的繃帶,「我沒想過要和人動手。」
多奇怪,他只是這樣說著,眼裡一片幽黑,但並不惱。很多日子以後的唐涉深每每想到這一個和她並肩走在冬日夜晚漫步的日子,想到這一場和她談話的時光,都會不自覺暗自失笑。那個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原來已在這麼久以前,他以為自己的心境已經到了這樣一片淡色而蒼涼的地步而感到無望過。
「沒有必要」,程倚庭平靜地接下他的話:「有什麼事,就和_圖_書在這裏說。」
吧台邊,調酒的酒保好心提醒:「小姐,一個人的話,還是不熬喝醉的好。」
一個人,是不可能拒絕人性這回事的。
所以,當三年前那個暴雨夜晚,霍與馳站在她面前,對她說出一句,「對你求婚那句話,我收回」,程倚庭在那一剎那是真有過跪地求澆的絕望的。
「肖總,幸會,」程倚庭不愧是號稱千杯不醉的女壯士,即使喝了一整晚的酒,思路也能保持異常清醒:「私人時間,我不談公事。」
他怎麼可能。
他想起數天前為了她從香港返回時他手下的高管集體阻止的樣子。
到了這份上,就算是文明如我們程倚庭同學,也忍不住在心裏爆了句粗口:操,好想揍他!
「你這樣是不對的,要以德報怨、以理服人……」
「你現在還在等我嗎。」
看得出來,她不信。或者,她從來沒信過。
「沒關係,不急,」他以一種非常理解她的態度對她點了點頭:「我吃虧一點,等等你。」
半晌之後,一聲溫厚的老聲響起。
下了車,程倚庭疾奔回家。
程倚庭一直是知道的,霍與馳做人,是如何坦白且不裝。他連表白都不裝,直直對她說「我喜歡你,不止一點點」;他連生氣都不裝,每每都把她抱得很緊然後咬牙「我想令你和我一樣痛苦,但是捨不得」;最後的最後,他連離開都不裝,連語氣連眼神都是平靜的,就這樣把一切攤開在她眼前給她看。
所以唐涉深這些年來致命的弱點其實是,程倚庭對這一場感情的不回應。
他對她這樣說。
程倚庭怔住。
程父站在院子門口,朝雨中揮揮手,叮囑霍與馳下雨天路滑,要注意安全。霍與馳打著傘,向程父道別,然後上了車收了傘。
——說實話,某種程度上來講,程倚庭有時的想法確實很欠揍。如果遠在香港的唐涉深知道自家夫人是這個態度,非得氣死不可。
「人是我撞的,取消會議,我送她去醫院。」
一天笑他三五六七次,百年傲笑三萬六千場。
同志們,捫心自問,我們程倚庭同學絕對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
「就是說么,」男人忽然用力將她帶向自己,貼近胸口:「……你和我之前有這麼多故事,你和他先前的那些故事,又算得了上是什麼事。」
這個男人做事一向是遊刃有餘。程倚庭只見他一個眼神示意,房內的人就都跟著他出去了,只留幾位醫生在病房內。
「那陪我出去走走,」程倚庭忽然這樣對他道:「這樣,可以吧?」
男人抱起她,直直走向自己的黑色跑車,關門落鎖,發動引擎,直奔醫院。隔著她的昏迷與他的清醒,她的生命在這一路上開始轉換方向。
肖總大笑。
老人大笑,笑容里充滿欣賞的深意,幾乎有一種驚喜在裏面。
換做多年前那個猶然熱血的程倚庭,很可能會在這種境遇下說一句「你等著!正義必勝邪惡!」,但今日的程倚庭已經不會那麼做了。能忍,才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成長的標準。
「會有短暫性昏迷想象,不好說。你放心,我替她做了全面檢查,沒有大礙。畢竟受了一擊,昏迷是自然的。……對了,聽說鬧事的那個姓肖的男人被你弄得很慘?」
「是我,霍與馳,」對方在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如記憶中那般清凈:「方便嗎,可以回家一趟嗎?你媽媽在郊區的公園迷了路,你放心,我正陪著她。」
他正站在窗前,修長身影,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分外清瘦,他正拿著行動電話說著什麼,條理清晰,面沉如水。
她因醉情而落魄。
給出過深愛,並且愛得徹底,就在遇到他之前,已經有一個男人,帶程倚庭去到感情的至高點。
「哎,好了」程母剝完手裡最後一顆毛豆,長舒一口氣,滿足的表情溢滿了整張蒼老的臉,隨後轉身朝屋裡說:「老頭子,快把我這些剝好的毛豆拿去煮,與馳來了,倚庭也會很快回來了,我要給她準備好她最愛吃的。」
沒有下次了。
「……」
駱名軒從來沒有見過有哪一個男人,能夠像唐涉深這樣,喜怒不形於色到這樣一個地步。雖然很多日子以後,駱名軒才明白,不喜不怒,不代表他沒有。這樣的男人一旦決定破釜沉舟才最棘手,因為他的毀壞會比常人更漫長,也更徹底,內部的崩壞,從最初開始就無葯可醫的。
「……」
一是酒,二是感情。
他看著霍與馳那輛銀色雷克薩斯看了很久,看著它從程倚庭的老家院中行駛出來,看著程父揮別那輛車,看著程倚庭坐進去,看著霍與馳收起傘關上車門,看著程倚庭收起電話的一瞬間和他的車擦身而過,濺起一地的水花。
這傢伙,說起情話來絕對是死不要臉型的。
主編大感意外,「這是為什麼?剛才我們不是談得很好嗎?還是說,本公司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
他離開的時候,她還元氣滿滿地跟他吵架,要不是他一走了之她似乎還沒吵過癮;而當他再返城的時候,她卻是人在醫院,靜靜地連話也沒有了。
所以做完檢討之後,程倚庭就恢復常態,投入到了自己的事情之中:找工作。
數年之後,並肩的人已不能歸。
「我讓駱醫生先給你做檢查,等下我再過來,」唐涉深對她平靜地道:「有事叫我,我留付駿在外面。」
男人緩緩踱步,靠近床邊,靠近她。
程倚庭仍然記得多年前,眼前這個男人在這裏環著她的肩對她的父親說:「爸爸,你放心,我和倚庭一起去倫敦念書,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悄然融化,過去那麼多年想要堅持的事,堅持的路,這一刻就像是重新在她眼前鋪開了來。
她好累。
最後這場終局,該怎麼說好呢。
「我拿出來給你你要嗎?」
經彼此這一役,程倚庭知曉了這個女孩是如何颯爽的存在,連認輸都可以認得如此瀟洒如此洒脫的女孩子,程倚庭對這樣的個體根本是無法仇恨的。
「對,是你的問題。」
一個鷹眼戾色的男人在她面前笑了起來:「我當這是誰,這不是大名鼎鼎的程記者嗎。別來無恙啊大記者,前陣子還放話要搞垮我,怎麼,這麼快就連公司也不要你了?」
上午面試結束,定下籤約的事項,下午,雜誌主編便帶著程倚庭參觀了公司。乾淨整潔的工作室,一眼望去,各種資料僅僅有條。程倚庭想起以前所在的新聞公司,下班前整個記者辦公室都是稿件亂飛,紙張紛亂,好似只有這樣才能張顯本部門同事的辛勤程度,說真的程倚庭並不喜歡這樣。因此她有感覺,她會喜歡這份新工作,因為這裏的氣質,是她喜歡的。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向她求婚時的樣子——
駱名軒淡淡地笑,「SEC是他的『必然』,一個『必然』的野心就不叫野心了,對他而言只是責任而已。」
駱名軒「啊?」了一聲,覺得這傢伙的思維不是自己一個普通人可以理解的:「然後呢?」
「唔……你回來了?」
程倚庭腦中閃過最後這一抹思考力,隨即失去知覺。
她決定赴約。
後悔嗎?有的,但不多。
他在說什麼?
「……」程倚庭無語,不解:「然後呢?」
一個老人,還是位高權重的長者,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自嘲,足見是何其智慧,他能夠讓人心甘情願地被他扼殺掉與工作無關的散漫。
她怔住,隨即笑然,轉身淡定地即以「程倚庭式」慣有的方式顧左右而言他,卻在下一秒就被他一把拉住了右手手臂。
她臉上終於浮現一點笑意。
是一個有骨氣有原則堪稱高風亮節的人!
「不止,誠實地講,是關於我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
關雅正,她認識,程倚庭當然認識。霍與馳的青梅竹馬,警界雷厲風行的新秀,這是一個可以令程倚庭調動仇恨的女孩嗎?呵,不,因為她不幸見過關雅正最真誠的一面。
程倚庭笑了出來,然而眼底卻忽然有一點濕。
程倚庭看著他低頭替她紐扣子的動作,悄然對他道,「你對我真好。」
走出公司大樓的時候,風起雲湧,頓感秋風蕭瑟原來涼意已經侵襲而來。程倚庭緊了緊外套,想起多年以前曾和霍與馳約定好的,兩個人要一起攜手在新聞第一線,因為他們兩人,連理想連未來都是相似的,彷彿這樣的人生,已經相似得相愛太晚,只想攜手今生不再放開。
主編極力挽留:「人是有理智的。」
今晚他是有工作的。
煙味繚繞,唐涉深扶了扶額:真要命,怎麼辦呢,他變得不像唐涉深了呢。
「裝得這麼純情幹什麼,程倚庭,你有膽量查我,就該知道我也會查你!你幾年前被男人甩了,居然還有本事靠SEC唐涉深上位,」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程倚庭光裸的肌膚,十分明顯地侵犯m.hetubook.com.com:「程小姐擺平深少的私人手段,我也有興趣開開眼界啊。」
程倚庭的回應是揚手給了對方一巴掌。
昨晚下了一場雨,到處瀰漫著泥土的清新。唐涉深臉色不怎麼樣,但動作卻是毫不含糊,剛下樓就脫下自己的西服外套披在了程倚庭身上,「很晚了,外面比較冷,穿好它。」
她想張嘴,她想對眼前這個講話的男人說,打人是不對的,世界和平是她的夢想來著。
程倚庭偏頭一笑:「你很會哄人,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很榮幸。」
面對如此挑釁,霍與馳絲毫沒有任何想要爭辯的慾望。他忽然拿出行動電話,上網調出資料,地給她:「你之前負責跟蹤的那宗捐款貪污案,沒有新聞公司敢查,我們敢,所以我們希望你可以加入本公司的團隊。」
唐涉深嘖了一聲,懶得再跟她講話,手指用力就撕開了她的睡衣。
一推門,就看見一幅記憶中的光景,好似多年前的人與人全部回來了:霍與馳,正陪著她的母親,一起坐在院子里。
四目交匯,電話那頭不斷傳來「深少?」的詢問聲,唐涉深喑啞了聲音吩咐了一句「去做事。」果斷掛斷電話收了線。
同樣的情況,怎麼到她這裏就變得這麼欠揍呢!對比一下唐涉深和簡捷先生的反應,她也不要指望唐涉深會深情款款地對她說什麼「我會守護你」之類的話了,可是這傢伙居然直接跳過任何環節大步流星地踏人了「談分手費」這個環節!
她看見自己,和一個男人說話,肩並肩,她聽見自己喚他的名字,叫他與馳。她曾經非常喜歡這個人,直到後來,他不允許她再喜歡下去。以至於現在她想起他,只覺這個男人有禮又蠻橫,溫和又頑固,狠心又怯懦,就像壓抑又放縱的菊花與刀。
唐涉深收緊手臂將她圈在懷中,不懷好意,「所以么,我有耐心對你,自然也有我想要得到的東西。」
程父覺得可惜。
只有程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拿著一碗剝好的毛豆樂呵呵地對他們說:「既然都是倚庭的朋友,那就留在這裏一起吃個晚飯吧。」
「按我說的去做,你告訴他們,附件條件是我的底線。想得寸進尺的話儘管試試,要玩這種遊戲我有的是興趣,到時候資金鏈被切斷不要反過來求我。」
黑色法拉利,車前那匹躍騰的駿馬在暴雨中依然傲視四方,是唐涉深情有獨鍾的標誌。
程倚庭,「女人有的,更多的是不理智。」
「我只想要他死。」
程倚庭背過身去,抬手快速擦掉眼中的眼淚。
「不知道。」
「神經病,」程倚庭睡意未散,又抱緊了一點他:「除了那個一點點不講道理一點點高傲還有一點點小孩子氣的唐涉深以外,還會是誰這麼壞。」
程倚庭強撐著心裏的一口血,點點頭,「好,是應該算一算的。」
唐涉深玩味,「程倚庭,有時我會想,你在我面前的無所顧忌,這樣的自信到底從哪裡來。」
入夜的酒吧,蟄伏的人性蠢蠢欲動。
可是母親卻記得霍與馳的電話號碼。
是啊。
他有沒有搞錯!她剛才還深陷在極其傷感的回憶中好嗎!她只是跟他隨便客氣一下好嗎!有必要那麼認真立刻提出算分手費這種事嗎!
「程倚庭,不知好歹——」
「那麼你呢,你又何嘗不是?」
一個不以結婚為目的只以「除了你以外我沒有其他的伴侶」去愛的男人,一旦決定愛起一個人來,表現出來的才是真正的瘋相。
程倚庭覺得自己有點應接不暇了:「我欠你?」
她要對他講一個關於程倚庭和霍與馳的故事,這個故事很長,卻不曲折。而放眼回望過去,那些很長的感情,在沒有結局的後來面前,也變得沒有意思了。終究在程倚庭口中講出來只得一句:「我愛過一個人,八年,最後他選擇了他現在的妻子,就是這樣。」
與馳。霍與馳。
一個人酒量再好,即使千杯不醉,喝下去也不是不難受的。
偏偏眼前這男人還絲毫不自知,十分欠揍地還追加了句:「我知道這種事確實是傷感情了一點,但我也沒辦法,誰叫我這麼有錢呢,我也不想的……」
「我的意思是,唐涉深這些年來真正的野心,其實是你。」
程倚庭目瞪口呆:以前只聽說有錢人都是小氣巴拉的,她沒想到竟然可以巴拉到這個地步……
月光細涼如水,程倚庭在這一天確信自己是下了決定的,好好做一個妻子,以唐太太的身份。
在這個曝光極易的社會,有本事給傳媒施壓隱遁的男人,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就是我想和你談的事,」霍與馳望向她,眼神淡靜,無一絲雜念:「如何,現在你有時間,和我好好談一談了嗎?」
下一秒,耳邊傳來跑車刺耳的急剎車,程倚庭來不及抬眼,整個人已經被勁風帶起,然後重重落下,「砰」地一聲,她口中一陣腥味,還有四肢,還有腦部,叫她知道自已是在流血。
想要她這個人?抑或是感情?
他就這麼等了她三年。
程父走出來。連忙把程母扶了進去,嘴裏還說著,「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你不要瞎留人。」
這個聲音在心裏不停播放,一遍遍提醒程倚庭,連霍君那般專情的男人都會拋棄她,她的存在究竟到了一個怎樣毫無意思的地步。
程倚庭放下酒杯。
「關於你的?」
「夫妻之間的情事,每次你抱我的時候,其實我都懂的,你看得見,我這個地方的殘缺。很難看的,我知道,但你從來不說,我總是想,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氣開口了,這個故事,應該由我對你親自講才好。」
程倚庭放下電話,車窗外暴雨磅礴,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響,霧蒙蒙一片,而她也沒有和身邊的男人講話的慾望,就這樣靠著後座閉上了眼睛睡去。
他對她,究竟在做什麼?
「喂,別想賴賬,」唐涉深一臉欠揍的討債者模樣,「我為了你,臨時從香港趕回來,這裏面的損失你起碼要付一半的責任吧?還有為了幫你教訓那些混蛋,動手費你總要付一點吧?另外關於來回香港的機票燃油費等等我再另外算……」
她拒絕得了么?
陷入昏迷的最後一刻,她看見了眼前這一輛跑車,黑色法拉利,精妙莫測,頭部那匹躍起的駿馬標誌在暴雨傾瀉下依舊傲視四方。
程倚庭赫然清醒。
「不了,」男人微微頷首,「公司還有事,我先走了,謝謝伯父,我下次有機會再來看您。」
「程倚庭小姐,歡迎你加入本雜誌社。」
「……」
她望向身邊的人,「唐涉深……?」
她想起就在今天下午,她和那個名叫霍與馳的人之間,有過這樣一場交鋒與對話。
「本來就是啊,」唐涉深一臉「你不是男人你不懂」的專業人士表情,「見到喜歡的女人會腿軟,這是男人的本能。」
「哦?這算是一種恭維嗎?」老人背著手,玩味地看著她:「否則,何以見得?」
那一晚暴雨,程倚庭走在街頭,渾身被磅礴雨水澆透,夾雜泥土的腥氣令她隱隱有一種絕望的快|感。她想這麼大的雨飛機怎麼還可以飛紐約呢,所有的班級應該停飛才對。可是下一秒她就笑了,是啊,停飛又如何,今天去不了,明天還是可以去的。霍君離意已決,她是沒有辦法的,所以又能怎樣呢。
「……」
記得關雅正曾騎在機車上,抬一抬機車帽,就以那樣的英姿那祥的手勢對她喊:「姓程的,聽說霍與馳那傢伙向你求婚了是不是?要加油哦,不然我還是會來搶人的,不要忘了我暗戀霍與馳很多年了,哈哈。拜拜。」說完她就駕車,疾馳而去,留下一縷塵煙。
猶記得從香港急飛回本城的唐涉深,在那一晚踏進醫院擱下的狠話:一天之內,我要她醒過來,否則,我踏平這裏。
程倚庭沉默了一整晚,喝夠了,不想再喝了。這些年了,程倚庭沒有學會任何聰明事但起碼還是學會了再大的委屈喝一杯酒never mind。
程倚庭心中微動:莫非這兩天,他一直是這樣在這裏陪著她?唐涉深是一個公事纏身的人,那麼這些天他是電話遙控公事的?
被他求婚,她是費解的:「你就這麼喜歡我?」
白色醫生服的男人笑得溫和,對她炸了眨眼,指了指她的身邊,「程倚庭小姐,你再不醒來的話,這傢伙快要讓所有人沒有好日子過了。」
「你不問,不生氣,卻明明已經,什麼都知道。」
在醫院的時間會變得很慢,搖搖晃晃的,腦震蕩的後遺症是人會嗜睡,往往程倚庭和唐涉深說著什麼話漸漸就睡過去了。
程倚庭用力地想看清些,卻發現頭痛得厲害,尤其是後腦部分,簡直像是要裂開一樣。她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好溫暖,令她一個不小心,回憶起夢境中的人,「與……與……」
公交車駛進郊區範圍,天和-圖-書空漸漸地開始下雨,打濕了整個世界。放眼望去,荒涼田野一如古老城邦般安靜,連稜角都被陷去,顯得不那麼尖銳分明。程倚庭只覺她此刻的心境也一如這古老城邦般,正以一種極速一點點塌陷,傾覆得全面性,令她再一次不得不面對最痛苦的過往。
唐涉深看著她,目光落點盡在她清瘦的臉上。病床上的程倚庭明顯是那麼蒼白,沒有活力,且瘦,是以後總毫無生命力的瘦。
程倚庭想起她有一個朋友,名字很爽脆,叫簡捷,也有過一段八年的無望感情,當她的現任先生得知這件事時,是這麼對簡捷說的:無論你將來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希望你知道,用八年的時間去愛那個人,仍然是你生命中做過的最好的事。一句話,當場讓即使是快人快意的簡捷都落下淚來。
那是一個微微有些涼意的清晨,程倚庭早早地起了床,晨浴之後化了淡妝,為自己挑選了一件不會顯得太硬朗的襯衫,然後特意給自己留了時間吃了早餐,以確保等下面試時不會因為過度緊張而產生飢餓感。
她一向都不是一個喜歡酒精的人,但是不喜歡不代表不會喝,單看每年公司年會酒桌上程倚庭一向被當成黑馬王牌出戰,就能明白這傢伙的實力絕不僅僅是「一瓶二鍋頭就能放倒」的白菜水準。
「倚庭,」程父從屋裡走出來,連忙喝住她:「這次不關與馳的事,是你媽媽出去散步,不小心走遠了迷了路,打電話給與馳的,與馳他……也是接到電話后剛從市區趕來的。」
當時他的這句話很是驚嚇了一票看客,尤其是對「深少太太」這個位子虎視眈眈的女性,膽子小的女性甚至腦中閃過「早聽聞SEC的年輕老闆是個變態沒想到真是個變態」這樣的想法。後來駱名軒問他是什麼意思,這個男人垂手站定,順手拿了一杯侍者端來的酒,抿了一口道:「結婚意味著男人會成為某個女人的丈夫。我記得古日語里原來並沒有『丈夫』這個詞,那時丈夫和妻子都同時被稱為『伴侶』。」
任憑程倚庭再心如止水視金錢如糞土,也被唐涉深忽然提出的這個舉動深深震撼了一把!
直到那時,程倚庭看著他痛不欲生的眼,才知他一早就說過的玩笑話,他說「我也會傷心的啊」,原來根本不是玩笑。
電活那頭忽然傳來唐涉深一貫的清冷問話,「你在哪裡?」
畢竟,在感情這件事,她已不是冰清玉潔。
這輛車停在這裏已經整整兩個小時,年輕的跑車主人坐在駕駛座上沒有下車。
這是一個一絲不苟的男人,且專情。年少愛戀時,他曾為了一個承諾,在凌晨的地鐵口枯等數小時,只為不錯過與他賭氣的程倚庭所乘的那一輛末班車。
事實上,得知霍與馳帶關雅正去紐約結婚以及定居的那一天,程倚庭確實是流了血的。
時間已近傍晚,程倚庭坐上開往老家的車時已經是傍晚五點了,她的父母老家離這座城市有整整一個小時的車程。
「不會啊,」她搖搖頭,理所當然:「你這種的身份的人,你的前女友不是模特就是明星,我能向她們證明我也不差啊。」
「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
程倚庭終於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睛:「媽媽。」
這一晚,程倚庭坐霍與馳的車返城。
「呦,這會兒倒是懂得跟我談私人時間了,啊?當初程大記者死追著我不放揚言要查出我私吞兒童捐款工程款這件事,怎麼不見你談私人時間?」
她到底嫁了個什麼樣的男人……
「不止,」他笑笑,「何止腿軟,還有心軟。」
唐涉深伸手撫了撫她微燙的額頭,聲音平靜,低低的質感,「疼?」
「哦?」
忽然腳步一旋,他擋住她往前走的去路。
曾經的那些驚心動魄與地老天荒,最初的那些榮耀與最終的那些恥辱,到了此時,在她口中,不過短短十多字的故事而已。洪荒時代,一切愛與憎皆進人冰封蕭索期,感情大逃殺的布景下,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人,程倚庭無疑是這個末世的最後一個冷眼旁觀者。
程倚庭是一個聰明人。
「對么,女孩家還是笑起來好看,」唐涉深嘴裏說著傷心臉上卻完全看不出一絲傷心的表情,不緊不慢地掏出隨身戴著的手帕,靜靜替她擦掉眼裡泛起的水光:「不要把我想得太好,我不是無償做好人的。你見過這世上有哪個男人會毫無歹念地去對一個女人好的?那不是男人,是聖人。」
他是喜歡霍與馳的。當然,他也不是不喜歡唐涉深,但唐涉深自帶的那種強大氣場以及身後SEC龐大背景卻明顯是讓普通人家的人會有敬而遠之的感慨……
她只聽見唐涉深用一種極致低回的聲音在對她講:「你只在意你和他的故事,從來都不肯承認我和你的故事。」
唐涉深當時是笑著說:「你猜啊。」
酒精、荷爾蒙、暴力,酒過三巡的男人全然忘記了何謂理,受到程倚庭的反擊后反而被激起了男性的攻擊欲,順手抄起一旁吧台上的玻璃酒杯,手起刀落,不偏不倚砸向程倚庭。
「神經病,」唐涉深大笑,推了一下他的腦門:「怎麼可能。」
唐涉深扶額。
她就這樣問出這樣一個深重的問題。他似乎也不驚訝也不慌張,絲毫沒有尋常男人腦中飛速轉過的「這種問題要怎麼回答才能討老婆歡心?」的緊張感。是了,這才是唐涉深。唐涉深從不為了任何問題動心。一如多年前SEC瀕臨崩潰,他也依然站在風口浪尖打出一副好牌,讓人尋不到任何一條可以通至他內心的路徑。
記得這唯一的聯繫方式。
駱名軒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垂手插入醫生服的口袋,眼中分明是不忍。
程倚庭心中震動,一時間竟很有些茫然。
一個十分熟悉的號碼。
沒等唐涉深說話,程倚庭已經忍無可忍,重重一拳掄在他胸日:「混蛋。」
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在說話。
老者面試官笑容很慈祥,放下筆打量著她:「你一定想過,不止當一個記者。」
程倚庭被他逗笑,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過分啊,把男人說得那麼好色。」
一旁始終沉默不語的霍與馳忽然開口:「是我的問題。」
「啊」,他笑笑:「對」。
他拉住她的那一種姿態,那一種勁道。無一不顯示出此時此刻此地,她面前的這個男人是認真的。唐涉深很少認真,即使在多年前SEC深陷崩潰他在風口浪尖被逼至絕路也不曾流露過如此認真地表情,所以這樣一個從不認真的唐涉深一旦認真起來才讓人後怕的多。曾經他說過,任何事無非是個「玩」字,玩不下去就不玩,只有這一次,他破了列,即使玩不下去也拋出巨額賭注繼續放手玩下去,豪賭一把。
唐涉深隔日飛往香港,代表SEC最高資方出席近期成為輿論中心的一宗重組案。年輕男人,手握重權,僅此兩項就令當事人極具引爆話題性的資本。然而港媒周刊出街,卻找不到一絲本該當紅不讓的SEC年輕老闆身影。
程倚庭的聲音很安靜:「因為記者是最後一個能為新聞當事人說話的人。所以,我會更願意做新聞。」
「連霍與馳都選擇了他人。」
唐涉深有些怒火中燒:他原來還指望她能跟他道個歉,甚至還想著趁她理虧道歉時揩揩油什麼的,可是現在,她卻讓他擔心還來不及。
程倚庭憤怒啊,「混蛋,你至於嗎!我在認識你以前有過故事是一回事,和你結婚是另一回事。這三年來我對你怎麼樣你一今感覺都沒有嗎,我在努力忘記過去和你在一起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我就算做不到去對你好如同你對我好但也儘力避免傷害你這一點你也一點感覺都沒有嗎!還有我這個人、我這個人和霍與馳在一起八年我都沒有和他亂過、但是和你在一起半年就聽你的話和你做了、做了那回事……唐涉深你——!」
「生意人的意思就是,在商言商。」唐涉深深思過後,索性挑明了講:「既然對你沒興趣,那不如今天我們就先算一算分手費這個問題吧。」
「腦部受到了玻璃杯的一擊,有輕微腦震蕩的跡象,處於昏迷的狀態。」
他忽然出聲,「說,我是誰。」
她忽然輕輕喊他的名字,聲音那麼淡,幾乎沒有感情在裏面。
他撫了撫額,挺惆悵,「沒辦法,要你親口承認我和你之間的故事,我還得用這麼多手段。」
「她怎麼樣?」
多年之後,她果然如願進入了新聞界,他也一樣進入了第一線,然而再相遇時,卻不能夠再攜手了。
「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意料之中的對話,這麼多年過去,程倚庭已經不會再感到驚訝,只得安慰她:「他們很好,倚庭……倚庭和與馳,他們在倫敦很好,也很努力地在念書。」
他居高臨下,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得他的聲音異常傲慢:「那種女人那種和-圖-書程度,也敢和我的程倚庭比?」
雖然許多日子以後,她令唐涉深從心底從靈魂升起了灰心這件事,以及最終令這一段感情陷入棄絕境地的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程倚庭抬頭,看見一個居高臨下的唐涉深。
男人色變,勃然大怒。
醫生助理們紛紛應聲。
但她漸漸聽不見了。於是她想算了,她已經好久都沒有讓自己好好休息過了,這一次,就讓她好好睡過去吧。
程倚庭一怔,這個聲音——
那一刻,唐涉深手腳冰冷。
程倚庭深吸一口氣。
不就冤枉了他一回么,置於用這麼國讎家恨的態度對她么?想起那天唐涉深不陰不陽地離開房間的背影,夫妻一場,程倚庭頗為不是滋味地想這傢伙難道吃干抹凈就想走人了?
有時命運就是這樣的,春去秋葬,時間攻城略地奪走記憶。下手何其殘忍,不理會任何人的死活。
沒有太多反應時間留給她想,主編已經推門進去,「呵呵,霍總監,今天下午三點的飛機剛到的吧?怎麼樣,時差倒過來了嗎?」
程倚庭惆悵啊。
當場讓駱名軒醫生聽得頭痛不已。
程倚庭轉身,大方而得體,像一位彬彬有禮的小姐,想主編謝絕:「我與霍先生,是舊識,並且我們之間,相處得並不愉快。所以,對這樣一份需要與霍先生共事的工作,我很遺憾。」
「閉嘴,」唐涉深語氣很淡,卻隱隱發狠:「子啊我面前不準提別的男人。」
母親看起來精神很好,正在小院里坐著板凳剝毛豆。程倚庭就這麼看著她,看了很久。霍與馳在一旁陪她一起剝毛豆。母親眼睛不太好了,即使戴著老花鏡也看不太清楚手上的東西,所以剝得很慢,但仍是仔細的,先從毛豆的一頭抽去細細的莖線,然後剝開,把豆子拿了來,仔細看看是否好壞,如果無恙,她便會笑一笑,很滿足的樣子,把它入入一旁的搪瓷碗中。程倚庭看著她,就知道母親甚至是把這一件事當成人生中的大事去做的。
自然不會去問唐涉深「你是認真的嗎?」這種毫無技術水平的問題,萬一他來個「其實不是呢……」這種回答,豈不是更打擊她的自尊心……
她站起來想走,卻不料肩膀上搭來一隻手。
手邊的行動電話震動不斷,號碼顯示,來自公司。他沒有接,一分鐘之後,自動轉入語音信箱。他的特助焦急而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的聲音迅速傳來:「深少,今晚和榮氏的簽約儀式我替您延後至明天了,榮氏那邊派了人來問延後的理由,公司這邊也在找您……」
還沒等她說完,從身下傳來的劇烈感覺就讓她再也說不出話。程倚庭雖覺訝異但並沒有太多抗拒,對於男人這回事她簡直是太了解了,尤其是唐涉深這個男人,一旦興趣上來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與其反抗不如配合。於是她抬手摟住她光裸的背,撐著惺忪的睡意對他道:「突然這麼弄我,好疼的。」
「與……與其這樣不舒服,不如先讓我給你做檢查?」駱名軒是何其察言觀色的聰明人,搶先截下她的話:「這樣也對!先做一個全面檢查是比較重要的。」
想睜眼,卻似有千斤重。一個人,連清醒這件事都覺得累,該如何是好呢。
「……嗯?」
還是很重要的工作。
程倚庭不說話,低頭攪著自己的手。
程倚庭不傻。
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常對她講,善有善報,所以倚庭,你要記住,無論身處何處境地,都不能忘了善。
就在這一秒,程倚庭停住了腳步,轉身抬眼就這麼直直地看住他。看見這個男人俊美的臉,還有深不見底的眼睛,還有令人遐想的唇。面對他,程倚庭只覺遍體生涼,他明明什麼都知道,只是什麼都不說,面容與眼中都沒有瘋相。就是這種安穩不動的沉著,令程倚庭在情關愛劫中歷練而出的自保本能,在遇到他之後,全數荒廢。
雖然當他來到這裏后才發現:他不應該來的。
這句話說出來,唐涉深像是不再有辯駁的欲(河蟹)望,鬆了她的手,任她從他手心滑下去。程倚庭抬起左手,她那一節畸形駭人的左手小指就在她面前,在他面前,她很少提前塵過往,但存在著就是事實,縱然晦暗不明,也始終無法再磨滅了。
唐涉深笑了下,似在回憶,幽幽地道:「這種樣子的,才比較對我胃口。」
放眼回望當初那個世界,也不是沒有快樂的,只不過最後仍然敵不過山河變幻。程倚庭失去霍與馳,失去的不僅僅是這樣一個人,還有時光,還有記憶潮,雖然終究落得個滿目荒涼,寸草不生的境地,但曾經那些美好仍是發生過的。
因為不給自己退路。
程倚庭抬手又叫了一杯酒,烈性龍舌蘭。兩杯見底,程倚庭仍十分清醒,放下酒杯時忽然對自己十分失望。所以你看,酒量好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想醉都是那麼不容易。
程倚庭斜睨著他,「你也是這樣的么?……對我,嗯?」最後三個字問的有點小羞澀~
誰他媽說「情場失意,事業得意」的?扯淡!她不僅不得意,還冤家路窄,被人落井下石。這要放在小說里,絕對是令人唏噓不已的悲情炮灰角色啊。
主編敲了敲門,辦公室內理科響起了一聲回應:「進來。」
男人大笑:「那你豈不是很慘?」
這是程倚庭內心最炙熱的俠性,亦是最真誠的人性。
唐涉深笑著一把抱住她腰順勢將她壓在身下。
是了,這個聲音才是車主,沉穩,年輕。這個男人,當真是一把性感好嗓音。
程家檐下,誰人駐足在暴雨已沒過了的青石板上停留,一句爸爸已改口成了伯父連聲音都消亡在不停而降的雨聲里。
何其有幸,這是一次很順利且很愉快的面試。
多年之後,駱名軒才後知後覺:原來,唐涉深這輩子已註定要做一個長情的人。
所以,恨不起來。
因為程家需要的人,不是他。
這是一個充滿溫情的地方,承諾即不毀約,這一方純粹已經是世間的大難得。
即使程倚庭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面前思念另一個男人,他也能如常。
程母渾然不覺,只專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笑著說:「最近有沒有我們倚庭的消息?她和與馳在倫敦讀書還好嗎?哎,兩個人一同出去讀書不容易,不過吶,與馳這孩子我是放心的,倚庭被他照顧著,我也有安慰些。」
很快地,一個強勁有力的臂彎迅速抱起她。這個臂彎的主人,身上有地中海味調的奢華氣息,令程倚庭輕輕一嗅后認出該是法拉利風度男士香水的氣息。她在身體碎裂染血的狀態下不忘在心底腹誹一句:多不幸,她又遇到一個專情的男人,連對品牌都如此專一。
為什麼命運偏偏不肯放過她,要把他再一次送到她面前。
做新聞猶如闖江湖。
直到一路行去,程倚庭才明白,唐涉深哪裡是只想要她這個人或是感情而已,他要的,是和她一起在這一場婚姻中共行的點點滴滴。
「哎?」程母疑惑地轉身去看,彷彿這才注意到身邊還有這麼個人存在。她看著她,看了好久,然後慈祥地笑了:「你是倚庭的朋友吧?我說呢,看著眼熟。……嗯,這位小姐,怎麼稱呼?家住何處,父母可好?」
「啊?」
「這個啊,要等你慢慢給我」他笑著對她說:「等你發現了,把它一點點給我就行了」
「那麼,你如何說服我,使我相信你的熱情會更多地放在記者二字上?」說完,老者大方自嘲地笑了:「請你原諒一個長者扼殺一個可能成為大作家的卑劣行為,畢竟,面試是件十分世俗的事,呵,我也討厭得緊呢。」
唐涉深不陰不陽地直截了當:「做掉了。」
「老實講,香港那邊,沒他不行的;他是接到有關你在酒吧出事的電話,臨時趕回來的,」駱醫生對床上的女孩淡淡地講:「資本市場,一秒億;為了你而放棄天價資本,這種事,只有唐涉深做得出來。」
還好,還好,我們唐涉深同學這方面的覺悟雖然確實不怎麼高,但還沒到達道德水平線的最底層!還是有救的!起碼還掙扎在平均線上徘徊吧……
駱名軒扶額惆悵:怎麼從SEC出來的男人都是這個鬼樣子?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企業文化?
不是痛,是累。
三年前的那一場徹骨痛在這個晚上重又襲來,程倚庭低下頭,看見自己左手骨折的小手指,那是一次粉碎性骨折,差一點點,她就永遠失去身體的這一個部分,而今它畸形的樣子,時刻讓她記得,當年她是如何被霍與馳親手毀滅,她是如何銘刻了那一場灰飛湮來的滂沱。
就是這一件新聞案,使得今日的程倚庭得罪了人。被抹了黑,甚至,連公司也保不住她。
簡而言之,這是一份令程倚庭欣喜且心動的邀請函。
思此及,駱名軒對程倚庭笑了笑,對她講:「你知道么,唐涉深那個傢伙,野心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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