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天倫樂

奈何好景不長,賢妃娘娘的兒子不到一歲便夭折了,人人傳是貴妃娘娘下的毒手,賢妃娘娘為此性情大變,平日說話做事狠辣了許多,就連溫柔的眉梢里都帶著說不出的暴戾,下人岌岌自危。
奈何清風吹動花叢,抖落花粉陣陣,沖入小貓的鼻子里,「阿……阿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重重的噴嚏,稚嫩的童聲在靜寂的花園顯得格外扎耳,而早年喪子的痛楚讓萬貴妃對這樣的聲音很敏感,她停下腳步,沉聲問王皇后,「你聽見什麼了嗎?」
娘親說:「阿姊要去享富貴。」
王皇后遲疑:「大概?」
兩人屏聲靜氣,等待兩位貴人離去。
「滾!是對著我笑。」
張敏哥哥說:「你嘴巴笨就少說話,不要隨便和宮人說閑話,免得說錯被告上去挨罰。」
阿弟有些緊張,拉著她衣角再問:「阿姊過年可回?」
「天子是你爹。」
阿弟似乎發現了周圍的不對勁,捏著桂花糖,吃了一口停下,狐疑地看著阿姊,過了一會,愣愣地問娘:「阿姊要去哪裡?」
過了兩天,她身邊的大侍女桂花抱著一隻據說是從海外進貢來,獨一無二的白色鴛鴦眼波斯貓,趾高氣揚地跟在貴妃娘娘身邊。
趙福娘剛哄完孩子睡覺,聽見這話,頓時怒了,學著潑婦般破口大罵:「若是誰把孩子的事說出去,連累了我的張敏哥哥,我就和她拚命!」緊接著孩子也跟著哭了,小胳膊小腿一蹬一蹬,不像皇子皇孫,倒像鄉下受委屈哭鼻子的孩子般可憐兮兮的,惹得人心憐,趙福娘見大家表情有些軟,趕緊祈求,「他就像我的小阿弟呢。」
這個莫名其妙的孩子就像丟入死水的一顆小石頭,驚醒了整個安樂宮。
他是小小男子漢,知道自己應做些什麼。
阿弟有什麼好?每天拖著滿臉鼻涕,邁著小短腿到處跑,時不時弄髒她的衣裳,打翻裝滿雞食的木盆,踩到小黃狗的尾巴,動不動就哭鼻子滿地打滾,撒嬌耍賴,還要浪費她繡花的時間去照顧他,實在討厭至極。
趙福娘努力解釋:「宮裡真的沒糖葫蘆……」
為時已晚。
張敏猶如夢囈般反反覆復道:「我死了也樂意,死了也樂意……」
只要是張敏哥哥的吩咐,趙福娘赴湯蹈火也不怕!
「你上次還說雲兒臉上的胭脂像街邊耍把戲的猴子屁股。」
紫禁城內規矩重,容不得半點出錯。長夜寂寞,宮女們常常湊一塊聊閑話,有時是宮中流傳的鬼故事,有時是貴人們的事情,其中最讓人不解的是貴妃娘娘的得寵。若說娶妻娶賢,貴妃娘娘不但不賢惠,還驕橫跋扈,宮女出身卻從不憐惜下人,鬧廢了一個皇后,鬧得宮裡人人自危。若說納妾納美,貴妃娘娘早已徐娘半老,身材已經發福,眼角還有許多細紋,她也知道自己年華不再,所以儘力梳妝遮掩,服飾打扮也往嬌艷上靠攏,但那麼大年紀的女人再折騰也不像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不過東施效顰罷了。
趙福娘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追問:「哪來的?」
「我爹是誰?」
趙福娘眼淚都嚇飆了,她死死地抱著被子不肯出來。
許雀兒哭喪著臉研究怎麼做糖葫蘆去了。
小貓皺著鼻子問:「為什麼大家都有爹,就小貓沒有爹?」
劉翠柳討好道:「有富貴別忘了咱們就好。」
稚嫩的世界破碎,過早染上鮮紅色彩,刺眼殘忍。
偶爾有幾句不慎讓不明真相的人聽見,也只會覺得莫名其妙。
「又不是只有我說,」許雀兒抱怨,「上次韓雲兒說外頭的戲好聽,他還不是鬧著要聽戲,幸好雲兒唱得比烏鴉叫還難聽,把他嚇壞了,否則還沒完呢。」
阿弟問:「阿姊什麼時候回來?」
和趙福娘同屋的宮女前陣子因病去世了,空蕩蕩的房間格外寒冷可怕,窗外的樹影就像鬼手般招搖,還呼啦呼啦地叫喚著,叫得人心驚膽戰。趙福娘儘可能將腦袋縮進被窩裡,努力不去想以前聽過的鬼故事。
得到肯定答覆,遊園興緻已掃,萬貴妃勃然大怒,吩咐左右:「拖下去打。」
而那明黃色衣裳的男人卻非常激動,幾乎抱得他透不過氣來,連聲高呼:「我可憐的兒啊!是爹錯了,讓你在這見不得天日的地方長大,連名字都沒有,可憐啊,可憐。」
倒是韓雲兒大大咧咧:「反正俺活著就和螻蟻般沒區別,爛命一條,怕啥啊?」
為什麼有了爹爹,大家就不要自己了?
英勇無畏的孩子手持木頭做的寶劍,帶著紙糊頭盔,騎著竹馬,雄赳赳氣昂昂,要去征討傳說中的老妖怪。他匍匐在草叢中,眺望著汪洋大海(池塘),審視著刀山箭雨(花叢),策劃著不被妖怪發現的出行線路。
趙福娘嚇得牙關都發抖了。
小貓問:「雀兒姐姐有爹嗎?」
只有張敏哥哥抱著他號啕大哭。
韓雲兒憨直,她打了個寒戰,摸著屁股直擺手,用帶著方言的話說:「俺也不要去貴人身邊侍候了,還嫌板子沒打夠嗎?」
淚流多了,便會幹。
趙福娘答也不是,不答不是,亂答更不是,笨拙的她撓破腦袋也想不出答案,支支吾吾無法作答,最後含糊道:「你長大就知道了。」
趙福娘急了:「哥哥,我就帶過弟弟,他粗生粗養的,可是這孩子太高貴,我怕……」
生離別,何年再相見?
過了幾天,張敏樂滋滋地捧著親手刻的小木偶來討好小貓……
絹花落地,紅裙割破,綉著蝙蝠的繡花鞋在泥地上劃出兩道長長的污跡。
爹娘都在呢。
劉翠柳說:「多放幾次宮女,讓大家可以回去嫁人。」
「你們這群不要臉的!擠什麼?!把老娘都擠出去了!」
許雀兒猶豫:「是很可憐,但我好怕……」
「小孩不懂事,他也叫過我娘呢,後來糾正過才知道叫阿姊。哎,看見他我就想起在宮外的小弟,我進宮時他才四歲,最愛和我對著干,總是惹我生氣,可是我現在巴不得他惹我生氣。想當年,我娘還說過要做外婆,做婆婆……」看著他哭,趙福娘竟也忍不住在旁邊拭起淚來,她想起了自己在宮外的生活,想起了年幼時的憧憬,想起宮人們思思念念的渴望。可是,他們已不可能再擁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夢……
趙福娘又不懂藏話,硬說孩子是自己生的也沒人信,結果四個腦袋圍著寶寶死命看,興奮地議論紛紛。
帝當天召集眾臣,說出真相,為孩子命名朱祐樘。
張敏哥哥和圖書說:「和大宮女相處,吃點小虧不要緊,挨點罵也不要往心裏去。」
陸春英說:「做人要剛決果斷些,不要親近小人!」
孩子一天天長大,就好像抽出新芽的綠樹,綻放花|蕾的枝頭,卻比春天更令人期待。
陸春英路過,鄙視:「就你們倆這點墨水?別教壞孩子了。」
「這孩子頭髮怎麼那麼稀疏啊,好像莊稼沒長好。」
偶爾,趙福娘趁著爹娘不在的時候,也會抄木條子修理這搗蛋討嫌的小弟,小弟便去找爹娘告偏狀,兩人吵鬧不休,動不動就幾天冷著眼不說話。
趙福娘穩住心神,用狐疑的目光把他從上到下都打量了番,死活想不出太監怎麼把孩子弄出來的。張敏給她看得頭皮發麻,趕緊擺著手解釋:「不是我的。」
趙福娘說:「有爹。」
成化年間,萬貴妃攜帝寵而驕橫跋扈,獨寵六宮,毒害人子,後宮女子敢怨不敢言。
金鑾寶殿上,改名叫朱祐樘的孩子號啕大哭起來……
小貓抬起迷濛淚眼,懵然看向福娘。
張敏也笑:「好,我們帶你見爹爹。」
五個女孩子既同情又害怕,將腦袋湊在一起商量了半晌,拿不出結論來,陸春英說了許多違抗貴妃娘娘被打死的例子,把許雀兒都快嚇哭了,韓雲兒是什麼都不懂的笨人,倒是劉翠柳遲疑地連問兩次:「要不要去說,張敏這樣做恐怕是大罪,若讓貴妃娘娘知道,咱們也得死。」
許許多多善良的人叮囑了許多孩子聽不懂的話。
想到張敏哥哥把那麼重要的事情交給她,趙福娘心裏暖乎乎的。
小貓年幼,無憂無慮,尚不知煩惱何物,他繼續拉著趙福娘問:「福娘姐姐,大家都說吳姐姐的爹可疼她了,就算被打進冷宮還給她送好吃的,爹是什麼?你有爹嗎?」

安樂宮是紫禁城內最陰森的所在,這裏的枯井冤魂纏繞,還流傳著許許多多的鬼故事。比如成祖年間被冤殺的朝鮮宮妃,據說全身皮膚都給烙鐵烙了下來,經常會在半夜紅彤彤地四處遊盪;又比如宣宗年間,進宮才二十多天就被拖去殉葬的郭姓宮女,據說有人見過她伸長了舌頭在井邊找回家的路,口中不停念叨著:「娘,吾去!娘,吾去……」
萬貴妃皺眉:「是她?」
小貓不太懂,但大家都說有爹爹是很好的事情,他只能死死記下,然後傻乎乎地站在安樂宮中,心裏很是緊張,想牽吳廢后的手,可是吳廢后輕輕地向旁邊避了半步,搖頭道:「君臣有別。」他想去拉雀兒姐姐的衣袖,雀兒姐姐急忙往旁邊躲開,求道,「尊卑有別。」他可憐兮兮地看向翠柳姐姐,翠柳姐姐連連擺手,「你馬上就是貴人了,不能和咱們小宮女扯上關係,能記心裏就好……」
張敏道出詳情。
月黑風高夜,三兩聲寒鴉啼鳴,感覺會發生很多事。
小貓在眾多宮人的悉心照料下漸漸成長,雖然吃喝用度跟不上,身體有些弱,日子有些艱苦,卻仍舊聰明伶俐,活潑可愛,一歲多就會說話,姐姐姑姑叫得很甜,特別會討人歡心。
「天子是誰?」
聽見他第一聲啼哭,一口口喂他吃米糊,教他說話,扶他走路,替他縫補衣衫,夜裡聽著他軟綿綿地纏著自己叫「阿姊」,給他唱山裡的歌兒,說那鄉間流傳的故事……
趙福娘表情變得極其溫柔,她輕輕扭過頭,輕輕地親了口小貓的臉,揉著他粉|嫩的小手,低聲道:「小貓乖,聽話,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說話。」
張敏似乎很焦急,他顛三倒四地說:「這是紀姑娘的孩子,貴妃娘娘不高興,下令要殺了他呢。可是……紀姑娘是好人,她磕著頭求咱們饒了孩子性命,何況這是皇子呢,是萬歲爺唯一的血脈,天上星宿下凡,咱小小平民百姓怎敢亂殺?所以咱和大家合計了番,說這孩子生下來就死了,然後偷偷將他送來你這先藏著,貴妃娘娘不會管安樂宮的事,哥哥在這宮裡最相信的就是你,你可萬萬藏好孩子別讓貴妃娘娘知道了,否則大家都活不成。」
趙福娘問:「可是,為什麼……」
小貓掛著甜死人不償命的笑,扯著衣角,軟糯說:「福娘姐姐,我想吃糖葫蘆。」
許雀兒老實,她憋了半天才憋出句:「我聽各位姐姐的。」
成化二十三年春,萬貴妃病死,帝因悲傷過度於八月去世。
他不敢再不聽話,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要招惹妖怪。
後世史家給予明孝宗很高的評價,認為他力挽危局,清寧朝序,恭儉有制,勤政愛民,為中興明主,其功績不亞於太祖、成祖。在個人品德方面,更勝於太成。
福娘姐姐背著壞人,擠著口型,偷偷笑著對他說:「不要哭。」
張敏要回去復命,心裏更急,果斷:「你先照著弟弟養!」

拾叄

趙福娘弱弱地問:「要是把孩子報給貴妃娘娘,咱們會怎麼樣?」
「入宮后要聽話懂事,會看人眼色,皇後娘娘賞根汗毛也比咱的腰粗。」家裡愁雲慘淡,阿娘含淚替她買來最好的絹花,別上鬢邊,替她穿上綉有五色蝙蝠的繡花鞋,循循叮囑,阿爹坐在門前一口又一口沉默地抽著旱煙袋,唯獨四歲小阿弟懵懵懂懂地坐在床邊笑著要糖吃,她摸摸懷裡,掏出在鎮上買的桂花糖,塞入阿弟懷裡,如往常般斥:「吃吃吃,就知道吃,以後要懂事聽話,莫要打雞揍狗惹爹娘生氣,也莫要和鄰居家小二子吵架,再討嫌就沒人幫你出頭……」阿弟歡天喜地接過就往口裡放。
歲月如梭,又是一年春。
張敏哥哥說:「……」
劉翠柳有些意動,卻支支吾吾不敢應。
鄉下孩子多,誰家沒阿弟?女孩們心中的秤桿漸漸壓向了另一頭,手中帕子扭得更緊了。
小貓懵懵懂懂地問:「是不是小貓做好皇帝,福娘姐姐就能回來了?」
詭異的敲門聲還在繼續,緊接著傳來的是細若遊絲的呼喚聲,夾雜著不知是嬰兒還是野貓的啼鳴聲,有些尖細,有些緊張,有些含糊,有些彆扭,叫的是:「福娘——福娘——」

忽而,木門被輕輕叩響,「篤篤篤」的極細微的聲音傳來,急促地響三聲,遲疑地停一會,又急促地響三聲,猶豫和焦急hetubook.com•com混雜在一起,有種矛盾的違和感,在陰冷的夜裡顯得清晰又恐怖。
可是,自那天起,他再也沒見過福娘姐姐。
王皇后再看一眼孩子藏身的草叢,再看一眼旁邊那極其厭惡的女人,隱約猜到些什麼,奈何她與萬貴妃面合心離,並不打算讓對方好過,嘴角只勾出微微的弧度,漫不經心裝傻道:「大約是吧。」
陸春英性格孤僻,最愛打擊人,她冷冷地問:「就憑你這長相,能出人頭地?更何況貴妃娘娘在……就連皇后都廢了,更何況你我這種蠢貨?要是聰明就不會混到冷宮來了,好不容易過幾天清凈日子,老娘死也不要再回去那鬼地方!」
數日後,張敏服侍在側。
小貓眼裡立即泛出淚水,拿出第一千零一次撒嬌大法:「是不是福娘姐姐嫌小貓不乖,所以不給糖葫蘆……」
原來大人沒騙人,花園裡真有吃人的妖怪。
劉翠柳的腦子轉得快,喜歡見風使舵,她迅速道:「貴妃娘娘會賞很多錢給咱們,可能會讓咱們去萬歲爺身邊當差,若是被萬歲爺看上,就能出人頭地,穿著綾羅綢緞,大堆大堆的宮女服侍著……」
一面是富貴,一面是良知。
宮裡犯錯的宮人都要挨罰,她想破笨腦袋也想不明為何小孩也要挨罰。
一入宮門深似海。
天很藍,風很冷,早春的味道鑽入鼻子里,和著淚,帶著陣陣濕意。
萬貴妃略有所思,施施然拖著長裙起身找萬歲爺去了。
面對傷心的小貓,所有人都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忽然意識到什麼。
「不是不是,」趙福娘頂不住小傢伙的眼淚攻勢,瞬間扭頭,改變仇恨目標,衝著偷偷摸摸想逃跑的許雀兒吼,「不是說不準和他說外面的事情嗎?!怎麼知道糖葫蘆的?!」宮裡從來沒小孩,所以以吳廢後為首,大夥對他爭著寵,幾乎寵到了心坎里,除了不敢讓他離開安樂宮外,簡直有求必應,上回也是許雀兒嘴多說外面的耍猴戲特別好看,他撒嬌要看不成,哭了兩天,害得張敏抽空來畫了個大花臉,裝猴子跳了一天才把這小祖宗哄高興,也把眾宮女笑得半死。
民間傳說,孝宗出生時為免被當時的寵妃萬貴妃害死而藏在民間,在先皇死後才由宮內太監從民間迎回即位。但根據《明史》記載:「孝宗達(實為「建」,《明史》誤)天明道純誠中正聖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諱祐,憲宗第三子也。母淑妃紀氏,大明成化六年七月生帝于西宮。時萬貴妃專寵,宮中莫敢言。悼恭太子薨后,憲宗始知之,育周太後宮中。十一年,敕禮部命名,大學士商輅等因以建儲請。是年六月,淑妃暴薨,帝年六歲,哀慕如成人。十一月,立為皇太子。」
娘親聞言,抱著他號啕大哭:「小祿兒不問了,阿姊去掙錢給你買糖吃呢。」
恰逢張敏侍候在側,聽見問話,急忙低眉順眼答:「娘娘,聽說宮中最近鬧老鼠,大家盛行養貓,皇後娘娘養了頭麒麟尾的花貓兒,賢妃娘娘也養了只四蹄踏雪的貓兒玩,據說是名貓。」
失去的東西最值得珍惜,幼小的孩子悔恨交加,試圖用盡所有的努力來挽回錯誤。
這對年齡差異頗大的女人,就是萬貴妃與王皇后,她們不知為何心血來潮來這偏僻的院子里賞花。
小貓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莫非張敏大哥不是太監?!
趙福娘歪著腦袋想了會,斬釘截鐵道:「我娘說過,孩子要管教呢!有錢地主家少爺都要念書,何況是他?」
小貓扭著身子說:「不要湯圓,要冰糖葫蘆,雀兒姐姐說糖葫蘆最好吃,她小時候最愛吃,雀兒乖,她娘最疼她,去廟會買給她。小貓也乖,福娘姐姐給小貓買糖葫蘆。」
張敏哥哥說:「福娘,求你千萬待在安樂宮別想出人頭地了,最好連門都別出,若再犯錯誤,哥哥再大的情面也保不住你性命……」
天使派人來催,凶神惡煞。
趙福娘最後的說服很成功,就像明燈般,打消了最後一絲顧慮,終於讓最膽小的宮女也能橫下心腸,有些人是為了富貴,有些人為了善心,大家都願意放手一搏。讓小小的嬰孩在偏僻的冷宮中,悄然無聲地成長起來。
小貓笑了:「好,小貓最聽話。」
可是,這個爹爹,似乎好可怕……
鄉下人家窮,趙福娘從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阿娘年年都省吃儉用給她做絹花和新衣裳,可是趙祿兒出生后,爹娘明顯沒那麼疼自己了,不但過年的雞腿子跑去阿弟碗里,就連她的新衣裳也跑阿弟身上去了,絹花也給阿弟換糖吃了。
面對抉擇,小宮女們扭著手帕,躊躇不定。
「眼睛黑漆漆得挺好看,他笑了!他是對著我笑吧?」
趙福娘努力慫恿:「咱們爛命一條,死了填井,也沒啥好可惜的。就算出首告密,貴妃娘娘也不見得會念著咱們的好。貴妃娘娘年紀也不小了,誰知道未來是什麼狀況,更何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萬歲爺無子,若咱們把皇子養大,就是救命之恩,說不準會有大好處,不如搏一把。」
大家都說,紫禁城美得像仙境,處處如詩如畫,卻沒有半絲人味兒。
趙福娘不明白,連珠炮似的發問:「為什麼貴妃娘娘不高興?這孩子犯錯了?小孩犯錯不是要教的嗎?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萬歲爺不要小孩?為什麼大家活不成?」
趙福娘懵了,她抱著孩子,狠狠掐了一把臉蛋,肯定:「還沒醒。」
安樂宮中,小貓被宮人們打扮一新。吳廢后特意命人不給他梳頭,讓胎髮垂落地面,穿著寬大的衣衫,配合著因長期不見天日,比正常年齡幼兒更瘦弱的身子,蒼白的臉色顯得格外弱小可憐,以期望激發起帝的愛子之情。
趙福娘長得平凡,勝在農戶出生的孩子力氣大,性情老實。入宮后她認識了名叫張敏的小太監同鄉,宮女太監經常認乾親,互相照顧,張敏憐惜趙福娘性情老實,便認了她做乾妹妹,時時說說家鄉話,照應一二,還幫她跑關係,調去賢妃娘娘的宮外干粗活。賢妃娘娘長得貌美,心地善良,膝下還有個剛出生的皇子,粉|嫩嫩的很是可愛,而且天資聰穎,已會咿咿呀呀地叫爹娘,皇帝非常寵愛。賢妃娘娘過得意氣風發,隱隱有與貴妃分庭抗禮的勢頭,而且她對宮人們頗為大方,極少打罵,在她宮中幹活是再好不過的工作。
帝大喜,親自率人去接皇子。
這世上,趙福娘和-圖-書最討厭的人就是自己的阿弟趙祿兒。
「你爹是天子。」
小貓在草叢中眼睜睜地看著最疼愛他的福娘姐姐被凶神惡煞的太監拖走。
明孝宗勵精圖治,使得當時明朝政治清明,經濟繁榮,百姓富裕,天下小康,被稱為「弘治中興」。
王皇后的位置正對草叢,她用眼角餘光掃了眼趙福娘迅速收回的裙角,略沉吟,笑:「這,好像是……」
任憑趙福娘碎碎念叮囑百十次不準跑出安樂宮,陸春英嚇唬千萬次說安樂宮外有個吃人老妖怪,青面獠牙,專門愛吃小孩的心肝,還是壓不住他的好奇心。最開始是趁大家忙著幹活,偷偷貼在門縫朝外看,後來膽子肥了,還趁著大家沒留意,偷偷溜達出去轉兩圈,每次都嚇得大家半死,又捨不得嚴厲打罵,只好儘力看管。
「是不是小貓不聽話,偷溜出去玩,才害福娘姐姐被妖怪抓走的?」
在這個充滿絕望氣味的宮殿里,培育新生命的過程充滿趣味,宮女太監們沒有後代,他們不禁把所有對弟妹、對親人的愛和期待都灌注在這個高貴又不幸的孩子身上。
許雀兒第四十八次吩咐:「一定要撲向那個穿黃色衣服的貴人叫爹爹,千萬別撲錯,也別亂說話。」
張敏忽然回手握住她柔嫩的五指,用力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猛地鬆開……
張敏哥哥說:「那個姓趙的傢伙給點小恩小惠要你做他的對食,這不是好事!不要蠢得亂答應了!」
張敏大哥不由分說,立即推開門,側身閃入,將懷裡的布包塞入她手中。布包很暖和,入手沉甸甸的,還有些動靜,趙福娘狐疑地打開看進去,卻看見一張皺巴巴的孩子臉正有氣無力地啼哭著。
趙福娘看韓雲兒,韓雲兒看陸春英,陸春英看劉翠柳,劉翠柳看許雀兒……女孩們或潑辣或溫柔,性格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點是都犯過事或惹過管事宮女才給打發來安樂宮幹活,沒有出頭之日。她們都很清楚貴妃娘娘極忌諱後宮里有孩子出生,若是把皇子的事情上報,自己或許能領到賞賜,但這孩子只有死路一條。
次月,紀妃宮中暴亡,門監張敏吞金自殺,太子哀慕不已。
張敏哥哥經常來安樂堂看望她,還教她在宮中生活的方法。
他哭得很傷心,很傷心。
由於不敢見太多陽光,任憑大家精心照顧,孩子的身子骨依舊有些虛弱,腦袋頂還少了點毛,就像剛出生的病歪歪小貓。所以大家給他起了個暗號叫「小貓」,每次做活時提起他就眉開眼笑地說,「我要去喂小貓。」「小貓餓了嗎?」「今天小貓睡得可真香啊。」「小貓會翻身了嗎?」「小貓會叫喚了嗎?」「小貓實在太可愛了。」
這世間有許多的如果,改變不了結果。
趙福娘很無奈,他們宮女太監肚子里沒多少墨水,懂的道理少,小貓的教育問題是大難題。吳廢后倒是出身高貴,對小貓也是真心疼,外頭弄來的好吃好玩的都緊著給他,奈何她是將門虎女,肚子里的學問也多不到哪裡去,進宮后又經歷了太多的不公,把心高氣傲的性子磨得有些偏激,學會的禮儀也丟去腦後,最大興趣就是在私下無人時痛罵萬貴妃,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而小貓的親生母親紀姑娘雖滿腹詩書,可惜為了避萬貴妃耳目,探望孩子的機會少之又少,實在不是教導孩子的好人選。
「……」

小貓頭皮發麻,打了個寒戰,將身子彎低了些。
有些東西,心知肚明,只能沉默。
小貓驚恐地在他懷裡掙扎,卻被越抱越緊。
「是小貓不好,小貓認錯,小貓和妖怪說『對不起』,讓妖怪把姐姐還來好不好?」小貓抱著吳廢后,哭成了淚人兒,他見吳廢后不回應,趕緊又抱著張敏的大腿,用盡他會的所有詞彙來苦苦哀求,「張敏哥哥最厲害了,你讓妖怪把福娘姐姐還給我好不好?小貓以後會做好孩子的,乖乖的,不打噴嚏,不搗蛋,不貪吃,不調皮了。」小貓的哭聲撕心裂肺,「求求大家,去救福娘姐姐好不好?求求你們!」
低微的人們拯救了可憐的孩子,卻沒有能力拯救自己。
當那個明黃色衣裳的男人出現在面前,他仍在遲疑,卻被大家在背後推了一把,讓他離開了安全的地方,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奔去那陌生而可怕的懷抱。待走到近處,他方想起大家的叮囑,弱弱地叫了聲:「爹……」
繁花似錦的皇宮裡,有渺小如塵埃的兩個人。
趙福娘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快六歲的小貓又跑丟了。
她努力地抱著孩子哄了半晌,卻怎麼也止不住哭聲,結果先是隔壁屋的韓雲兒和陸春英被驚醒,接著是隔壁屋的隔壁屋的劉翠柳和許雀兒,再接著是……
明明身為皇子,連個冰糖葫蘆都吃不上,日子過得比她入宮前的小阿弟還不如,趙福娘看著就心疼,不由忍下焦急,替他拾去粘在頭髮上的草葉子,解釋:「宮裡沒有糖葫蘆,福娘姐姐偷偷給你做甜湯圓好不好?」
好不容易閑下來,趙福娘弱弱地問:「張敏哥哥說,若是讓貴妃娘娘知道了,就活不成了……」
馬車越行越遠,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聲,直至消失不見。
阿弟:「明天回嗎?」
趙福娘嚇了一跳,急忙追出去,卻在安樂宮外的柳樹下見到了張敏,這個平日里總是不動聲色的男人,如今正蹲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淚滿臉,他捂著臉問:「這孩子真傻,他怎麼敢亂叫呢,這種大逆不道,有違常理的事情,他怎麼能……怎麼能?」
次日,頒詔天下,立朱祐樘為皇太子,封紀氏為淑妃。
小貓繼續眼巴巴地看:「糖葫蘆……」
「太子殿下,你爹可是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呢,高興嗎?」
小貓若有所思。
「怎麼他沒牙,臉長得皺巴巴的,好醜。」
他們能相知,相對,相處,偏偏不能相愛。
在真正失去后,趙福娘才知道有多愛自己的小阿弟。

拾貳

帝對鏡梳頭,嘆息:「我眼看就要老了,還沒有兒子……」
陸春英姐姐嚴厲地叮囑他:「以後你不能再叫小貓了,萬歲爺給你起什麼名字就要叫什麼。」
縱使綾羅綢緞滿身,珍饈美食滿盤,可他再也不是被大家疼愛的小貓了。和-圖-書
娘親再搖頭。
小貓一手拖著張敏,一手拖著趙福娘,好不得意。
趙福娘焦急萬分,不敢聲張,嚇唬小貓:「這就是妖怪,別出聲。」
所以每年都會有一兩個宮女因苦悶發瘋被送來安樂堂——她們不會活很久,死後很快就燒灰送進枯井裡。所以每次看見那些發瘋大笑的女人們,趙福娘總會抱著身上的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想:或許這也是她的未來,所有宮女的未來。
那一年,趙福娘十二歲,家鄉遇災,惡吏橫行,宮中徵人,家裡沒錢疏通關係,天使們選中了看起來粗壯能幹的她。
趙福娘:「會疼你的。」
貓名雪兒,金綠雙眼,如霜白毛,映得六宮群貓無顏色……
趙福娘:「爹是男人。」
「阿娘啊,菩薩啊……」趙福娘嚇得用被子矇著頭,怯怯發抖。
娘親搖頭。
「這可證明真龍天子都是從出生起就絕頂聰明的!」
沒有能隱藏一輩子的秘密,是坦白的時候了。
趙福娘答:「自然有爹。」
風頭火勢上,趙福娘竟打碎了賢妃娘娘心愛的琉璃盞。賢妃娘娘勃然大怒,下令要打五十板子,這是能把小姑娘活活打死的刑法。消息傳出,是張敏掏出畢生積蓄賄賂了打板子的太監,手下留情,打得皮開肉綻卻沒傷筋骨丟性命,然後找機會和賢妃娘娘討了個巧,竟把陰鬱的她逗得笑了下,終於放過了趙福娘,只將她丟去荒涼的安樂堂養傷當差。
幾個問題如電閃雷鳴般從腦中劃過,每個問題的答案都非比尋常。震得趙福娘陣陣心慌,不由手抖了下,險些將孩子摔落地上,嚇得張敏一身冷汗,連呼:「姑奶奶,你穩著點,孩子不經摔。」
「誰來教?」許雀兒弱弱問,「你教?!」
先是五個宮女,然後是更多的宮女,最後是整個安樂宮的宮女太監都知道孩子的存在,緊接著是安樂宮附近的宮女們,就連吳廢后也加入了這個秘密行列,不管他們會不會帶小孩,每個人都抱過這龍子,爭著給他把過尿,餵過米糊,說是要作留念,而且所有知道孩子的人都把他當成一個最大的秘密,小心翼翼地遮掩著。
「爹,娘,阿弟,我想回家。」
今日一別,便是訣別,從此身份懸殊,再無往日。

「張敏哥哥,願你來生不在紫禁城,願我來生不在紫禁城……」趙福娘輕輕說,「願生生世世在一起,白首不相離。」
張敏見她不緊張,也鬆了口氣,解釋:「是萬歲爺的。」
「你們倆混賬,誰再笑話我的妝容就和誰急!」
小貓糾纏許久,又問:「爹是怎樣的?」
「噢,原來是萬歲爺的。」趙福娘樂呵呵地拍拍嬰兒的背脊,抱了片刻,忽然捂著嘴驚叫,「萬……萬歲……萬歲爺?!」聽說萬貴妃專寵,萬歲爺至今無子,他的兒子可是皇子,皇子關她小小安樂堂什麼事?
她沒有說打多少,也沒有說打多久。
茅草屋,黃土牆,人離家賤。
吳廢后說:「娶媳婦要帶眼識人,不要惹上毒婦,惹得後宮亂糟糟!」
大家都說,太重感情的人在宮裡是活不了的。
救命之恩無從報,趙福娘只能將這份恩情默默藏心裏。
小貓又問:「翠柳姐姐有爹嗎?」
「張敏哥哥,別哭了。」男人的眼淚有不一樣的魔力,撩得人心亂,讓趙福娘情不自禁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粗糙的手背。
自吳皇后因杖責萬貴妃被廢后,新上任的王皇后不敢仗著年輕貌美,對這位今上的寵妃有任何怠慢,不但將所有好東西都先人後己,還時時上門請安問好,強顏歡笑,戰戰慄栗奉承以保住后位。
「啊!貴妃娘娘恕罪!」趙福娘尖叫一聲,從草叢中跌跌撞撞摔出,她掩著鼻子,抹著眼淚,不停打著噴嚏,仗著在嗓子方面有些天賦,竟將聲音裝得和小貓有七八分相似,一時間把眾人都驚著了。「恕,貴妃娘娘恕罪,皇後娘娘恕罪,阿,阿嚏——」她一邊狼狽地打著噴嚏,一邊磕頭請罪,受驚嚇哭的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頗為噁心。

除了口味獨特的皇帝,沒人喜歡貴妃娘娘,宮女偷偷在心裏叫她老妖婆,那些被打胎害死孩子的嬪妃們更是恨不得她早死。
老實人說話很有說服力。

皇子能當弟弟養?什麼世道?
「你要喜歡你爹。」
宮人們垂淚,依依不捨,沒有人說話。
紫禁城內哪來的孩子?
「此情此景,實在感人。」
話未盡,淚先流。
就連萬貴妃也略有耳聞,梳妝時詢問:「聽說宮裡最近養了很多貓?」
小貓拖著他的衣角,甜甜地叫了聲:「爹!」在他的小小的理解里,最疼自己的男人必然是爹,母親偶爾來看他的時候,也說這些天天照顧他的姐姐們,雖不是娘,卻比娘親,讓他好好聽話。
陸春英冷靜分析:「能救條性命也是功德,更何況救的是皇子皇孫,來世一定會有善報的。」
最開始還會因想家哭泣,哭到最後連眼淚都沒有了。
待詔書宣布完畢,無數衣著華麗的宮人蜂擁上前,掛著或虛偽或真誠的面具,紛紛對太子百般祝賀,用數不清的辭藻,將他誇得口沫橫飛。
小貓也很害怕,抖得像包糠似的。
短短的數月里,朱祐樘長大了。
中年婦人身旁跟著個氣度不凡的少婦,同樣的大紅霞帔,同樣的金寶鈿花黃金鳳,打扮相似卻有些低調,不停地找話題與中年婦人說笑,若讓外人看來,兩人年齡和氣貌感覺有點像小媳婦服侍惡婆婆。
張敏抱著哭泣的孩子,輕輕對他說:「小貓長大后,要做個好皇帝,善良寬厚,愛民如子,不苛捐雜稅,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小貓問:「娘疼我,福娘姐姐疼我,娘和福娘姐姐是爹嗎?」
張敏愣了半晌,急忙甩開他的手,幾乎是慌亂著逃跑的。
張敏伏地:「萬歲已有兒子了。」
大家都是鄉下姑娘,很多時候,人的善良只要有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足矣。
粗壯的宮女們搜查附近的草叢。
萬貴妃再次逼問:「我好像聽見小孩的聲音?」
「胡說,他是對我笑!來,寶寶再笑一個。」
孩子他娘是誰?!
春光如畫,安樂宮外的風景比安樂宮內美上一千倍。
張敏大哥變成鬼也不會害自己。
「賀喜萬歲爺父子團聚。」
和圖書帝高興得不能自已,他抱起朱祐樘,大聲宣布:「這是我的兒子!我的好兒子!我有后了!大明有后了!」朱祐樘卻不安地坐在人群中,就好像置身於吃人的妖怪群里,驚恐的眼睛左右四顧,尋求庇護,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熟悉的善良人們,福娘姐姐,張敏哥哥,春英姐姐,翠柳姐姐,雀兒姐姐……大家在哪裡?
許雀兒說:「要孝順父母,寬厚待人。」

拾壹

趙福娘:「就是張敏哥哥那樣的……」頂多就是差一點點。
張敏與合謀的宮人是冒著風險偷溜出來的,實在沒空和她解釋那麼多為什麼,急著要走,只能命令道:「不要讓人發現了。」
皇太子朱祐樘於九月壬寅日繼位。第二年改年號為弘治,是為明孝宗,將吳廢後接回宮中,奉為母親。他忠厚孝順,一生愛民,不好女色,勤于政事,不僅沒有寵妃,沒有冊立過一個妃嬪,只與皇后張氏過著民間恩愛夫妻式的生活。
「恭喜萬歲爺喜得佳兒。」
趙福娘抱著這樣的小信心,猶豫許久,怯生生地打開了門。
趙福娘緊緊抱著被他碰觸過的手,貪婪地嗅著他溫暖的味道,絕望地大哭起來。
萬貴妃怒不可遏,咬斷了長指甲,砸了一整套珍貴的翡翠杯,撕了整張百里絲繡的畫軸,她百般撒嬌,試圖撤銷太子的地位,奈何帝知她本性,又心疼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這次任憑她哭死哭活也不肯相依。周太后拿出鐵腕氣魄,命人將孫子接去仁壽宮養育,杜絕迫害,萬貴妃氣得再砸了一套羊脂白玉茶具。
既是皇子,又是孩子,沒人捨得打,捨得罵。他仗著大家寵愛,最愛調皮搗蛋,玩起來根本管不住,不是爬牆就是鑽洞,很不省心。
「呸!小賤蹄子亂說話,這是萬歲爺的兒子,真龍天子!小臉蛋皺得多特別啊!紅彤彤的就像雲兒臉上的胭脂,和咱鄉下娃娃就是不同,端得是氣魄過人,英俊非凡,就連哭聲都和唱歌般韻味,簡直不同凡響!」
「太子看著就聰明。」
小貓問:「男人是什麼?」
「為何大家都在哭?」小貓懵懵懂懂地問。
張敏哥哥說:「不用你報恩,好好過日子就成。」
安樂宮中,無人可為他作答。
莫非是張敏大哥的?!
娘親含淚,繼續搖頭。
紫禁城內有宵禁,安樂宮這種鬼地方半夜是不會有人遊盪的,會敲門的是什麼?
不管張敏哥哥說什麼,趙福娘全部言聽計從,所以她安穩地在安樂堂度過了好幾個寒暑,再沒挨過罰,可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生活,雖然肚子能吃飽,也不用下田耕地,但是枯燥無味,每天準時起床做活,準時吃飯,準時睡覺,幾乎沒有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一年四季,將反反覆復的景色看膩,日子刻板得就像宮城上的青石磚。
他們要將應該屬於他的東西,統統替他從那個惡毒婦人手中奪回來。
小貓怕怕。
趙福娘也「哇」地一聲哭出來了,她撲回去:「我不要走,我要小弟!」
趙福娘:「有爹。」
阿弟問:「後天回嗎?」
張敏哥哥說:「你盡量挑抬水打掃的粗活做,雖然累些,但是不容易出錯,免得做錯挨罰。」
趙福娘只能一聲嘆息。
「你這老樹皮子半老徐娘,別嚇著寶寶了,他明明是對我笑。」
張敏道:「在這宮裡,我只相信你!」然後他頭也不回地沖入夜幕中跑了。
常年怨恨的吳廢后都忘了痛罵萬貴妃,忘了養育這孩子抱著的復讎野心,倒抱著他大哭一場,只盼他能平安在萬貴妃手上活下來,哪怕是自己折壽幾年也甘願。
有些東西,從今往後再也不能有了。
如果不在宮裡,如果沒有殘缺,如果沒有阻礙……
妖怪臉上塗得好白,血盆大口張得好可怕。
張敏紅著眼眶,很肯定地說:「嗯。」
娘親說:「不知道。」
彷彿聽懂了大家的吵鬧,孩子「咯咯」地笑起來,笑容里不知什麼是痛苦悲哀,不懂什麼是枯燥絕望,在這個未曾有過希望的安樂宮中,宛如一線劃破幽暗的陽光,笑得人心都溫暖起來,逗得所有女孩子母性爆發,大家紛紛回憶著自己未進宮前所會不多的育兒經驗,個個爭當狗頭軍師出謀劃策,手忙腳亂地給他換尿布,喂米湯,你罵我,我罵你,鬧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我的祖宗啊。」再一次把孩子抓回來,趙福娘都要急哭了,「求求你別出去好不好?咱們都快擔心死了。」
萬貴妃大疑,欲派人搜查,眼看氣勢洶洶的宮女們即將逼近,趙福娘的大腦一片空白,瞬間又冷靜了下來,年幼的阿弟再次在心中閃過,若是阿弟要被害,阿姊該做什麼?若是孩子要被害,母親該做什麼?明明知道反抗會發生什麼,可是為了所愛,女人能生出潑天的勇氣,甚至面對最可怕的事情。
怎麼辦?
這個問題真是太複雜了……
帝大驚,追問。
可是他們的反抗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天使粗暴地拉開了他的小手,拖著依依不捨的趙福娘就往馬車上走。阿弟在娘親的懷裡掙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祿兒再不惹阿姊生氣了,新衣裳桂花糖都給阿姊,阿娘讓阿姊不要走好不好?」

他以為福娘姐姐大概過會就回來繼續陪他玩了。

阿弟似乎明白再也見不著自己的姐姐,他「哇」地一聲就哭了,撲過去,攔著趙福娘的裙角不讓出門,拖著含糊的奶音哭:「祿兒乖,祿兒不吃糖,阿姊不要走!祿兒要阿姊……」
趙福娘四處尋找,剛找到這到處瞎混的孩子,忽見前方有個衣著華貴,身材臃腫的中年婦人,身著大紅霞帔,綉著奇花異草,頭戴金寶鈿花黃金鳳,耳掛碩大的金剛石墜子,身後跟著個手抱波斯貓的侍女,帶著大隊人馬,趾高氣揚地走來,花哨得就像只鬥勝的公雞。
阿弟小心翼翼問:「一月後回?」
過了好久,她才恍惚聽見這聲音似曾相識,於是抄著洗衣棒,猶猶豫豫地走向大門,從門縫中看去,卻看見張敏大哥臉色難看得像死人,兩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大門,手裡抱著個奇怪的布包,整個人都感覺很奇怪……

趙福娘默默扭頭拭去眼角的淚痕,隨著天使走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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