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些話,林夕從沒對她說起過,好的,壞的,開心和不開心。曾經阮蘇陌以為,她和林夕,大概是世界上最生疏的一對母女了吧,但到董飛逸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才明了,每個人表達溫柔的方式都不同。有些像火,有些像風,有些放在心中。
離開凈水巷有些年,顧安笙早已不記得路該怎樣走,他開去車站,在站里隨便拉住一個正在等候到凈水巷班車的人。
「搶救無效。」
是脫離童年後,兩人之間的第一個擁抱。阮蘇陌環著母親的頸,已經開始粗糙了的皮膚有些鉻手,她卻覺得是世上最好的綢緞,那些放在心中的溫柔,如曇花,悄然綻現。
「你知道?是啦是啦,你一走,阮姨就兼了好幾份工,磨坊不是招打磨粉的嘛,還有西邊買布做衣服的,大家知道阮姨的手工一向很好,我們家也來過,幫著采藕,不過季節一過就沒做勒。那時候好像剛高考完,聽說你考上了大學,她高興得跟什麼似地,逢人便駐足誇個半天,還常看見她笑的咧,說你爭氣,有出息,以後肯定比凈水巷誰都好,害得我媽天天罵我沒出息,上了個職業學校……」
阮蘇陌抬眼就看見眼前的人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不知是不是燈光原因,男生的兩頰有些潮|紅。周圍太靜,靜得她甚至能聽到他不停喘氣聲。
阮蘇陌直覺想避開這個讓林夕傷心的話題,對方卻斷斷續續接著往下說,眼眶微紅。
假期過了將近一月,傍晚hetubook.com.com吃完飯,阮蘇陌去廚房洗碗,林夕坐在院子里乘涼,一把小蒲扇,搖得呼啦啦作響。
已是半夜,醫院的走廊靜得嚇人,醫生說的話在腦子裡縈繞。
餘光染霞,許是這樣的情景太過安寧,容易勾起人的回憶,林夕的話突然變得有點多。她叫住從廚房走出來的阮蘇陌,端了張小板凳,要她坐在自己身邊,聽她說話。
鎮上只有一個小醫院,醫療設備很多都銹舊了,更不要談先進,稍微生些大病,那就是要命的事情,更何況,是癌症。
「腸胃裡有農藥殘漬,應該是自殺,死者曾經來醫院檢查過,證實是肝癌。你知道,癌症這個東西,除非有大筆錢來醫治,倒還有些機會。所以,節哀順變。」
林夕抬頭,手上的動作停下一會兒,看阮蘇陌頭髮有些亂的腦袋露在自己面前,竟忽地笑了,在燭火輝映下叫她暌違已久的小名。
到凈水巷的路稱不上山路十八彎,卻處處是險阻,公路旁就是懸崖,再加上下了雨,路很滑,一不小心,就屍骨無存。坐在副駕駛上的中年男人心裏也發虛,畢竟顧安笙太年輕了,若不是他趕著回家看病重的老父,是絕對不會坐上這車的。兜兜轉轉,終於安全到達,車子一停下,顧安笙才發現自己手心手背全是汗。
「回來了?那天我還在聽阮姨說起你考上好大學啦!恭喜!」
公式化的語調,不帶一絲憐憫。
「你能不能帶我去凈和-圖-書水醫院?我有車,可以免費載你過去。」
凈水巷依然和從前一樣,沒什麼大的改變,如果非要說一些,便是當年欺負過自己的董鄉霸,將她與顧安笙這兩條不規則的平行線牽扯到一起的董鄉霸,也已經褪去戾氣,逢人還會有禮貌的打招呼。阮蘇陌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便正好遇見他。男生從小橋頭經過,又倒回身,與阮蘇陌說話,微帶些鄉土音。
「你父親本有機會治好的,醫生都說了還未到晚期,癌細胞擴散得不是太快,只要抓緊治療,還是有很大機會痊癒。可是我們哪來那麼多錢?於是我瞞著你父親去求你爺爺,那卻不料卻一次次被趕了出來,只說就當自己從沒有生過這個兒子。」
兩母女從學習,生活,談到心情,最後林夕似乎意猶未盡,竟說起了她和阮父的相知相遇。期間阮蘇陌起身倒了兩杯白涼開放在旁邊的石凳上,再重新坐下,聽的津津有味。彷彿回到童年時代,久違已久的溫潤耳語。
「阮小甜,也許以後的路,只能靠你自己去走,媽媽很自私,我對不起你。」
原本還小心眼兒地記著當年那件事的阮蘇陌,見人家這樣熱情自然地同自己打招呼,什麼記恨都統統拋諸腦後。她一手搓著那件與立夏買的姐妹款的明黃色T恤,側頭笑道:「謝謝。」隨後又想起什麼似地,裝作不經意地問:「我不在的時候,我媽是不是很辛苦?」
那人懷疑地打量著顧安笙,和-圖-書揣測他話里的可信度,又踮起腳望了望遲遲未到的車,才有點不安的同意了。顧安笙放假沒多久才學開車,上過幾次道,但是駕照還沒有拿到,此刻只能憑著自己對理論的記憶來駕駛,那麼遠的路,他一心只想著阮蘇陌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擔心早已蓋過了緊張。
後面的,阮蘇陌再也沒聽清,她兀自埋頭洗衣服,手腳麻利,耳朵嗡嗡嗡地作響。
阮蘇陌能聽出大概,父親原是C城的富家子弟,排行第二,卻自幼比年長的大哥聰明麻利,靠自己的努力和家庭輔助走上了從官之路。遇見林夕的時候,事業已如中天,那個年代,門第之見更是根深蒂固,林夕意外懷孕,父親幾番努力也不能讓自己家人接受她,不得已才拋下了家庭和事業,與平凡的母親來到這個小地方。
聽見顧安笙的問話,阮蘇陌才在頃刻間淚如雨下,想說的很多話,忽然間都說不出口。她本來想大哭一場,有很多的話像要跟他說,可是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真的覺得多說一個字,都是累,凌遲一般。於是就索性什麼也不闡述,只一邊哭一邊說,「顧安笙你快來吧,求求你了……」
阮蘇陌已經快忘了,她站在電話亭面前,究竟有多久。終還是捏緊聽筒,撥下剛剛才背熟的一串號碼。電話一接通,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只聽那邊溫潤的嗓音問了一句,「是不是蘇陌?」
那天晚上,林夕一反常態地早早上床睡覺,阮蘇陌將一切hetubook•com.com收拾好回來,母親已經睡得很熟。她躺在靠外的一邊,身子挨著對方。半會兒,忽然感覺到有溫熱的什麼東西,一滴,打在手背。以為是林夕想起過往在流眼淚,拉開昏黃的電燈才發現,是紅得觸目驚心的鮮血。
當時的顧安笙正坐在餐桌前,剛剛端起碗準備吃飯,接到阮蘇陌的電話有些不明所以的驚喜,可一聽她幾近崩潰的聲音,倒真的被嚇了一跳。顧安笙一邊招呼對方不要急,問清了地點后便掛斷電話,再無食慾,將碗筷一丟,上樓隨便換了件短袖就要往外沖。顧明叫住在玄關處穿鞋的兒子,問去哪裡,卻沒有得到回答。顧安笙慌慌忙忙出門,而後又想起什麼似的跑回來,抓起父親掛在門口的車鑰匙才又一陣風地消失了。
阮蘇陌的眼眶瞬間紅了,兩個人像是跨越中間的生疏的年份,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的光景。她跑下床去抱著母親哭,嗚嗚咽咽什麼也沒能說出口,最後都終只有一句:「媽媽,我會努力學習的,以後絕不再讓你受苦。」
阮蘇陌沒有說話,將母親的手指握在手心,明明是盛夏,卻一片冰涼。
那個夏天在阮蘇陌的記憶中大概是最難熬的,天熱得特別厲害,還好一到夜晚就退涼,只聞蟬鳴鳥叫。一天半夜醒來,發現隔間的布外面,還有些許的澄黃,她悄悄爬至床尾掀開薄布簾,才發現林夕點了蠟燭,在微光下縫製什麼,一針一線,專註且認真。她不聲不響地退回來,捏了捏鼻子,和-圖-書好半晌才又重新將布簾拉開,叫了句:「媽。」
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沒有車再到這裏,阮蘇陌掛了電話之後,也為自己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的話後悔,可是沒想到,他真的來了,為她一句話來了。
阮蘇陌撲在林夕的膝蓋上,靜靜聽,故事到這裏,原本是該結尾,但敘述者原本波瀾不驚的情緒卻越來越激動。
「甜甜。」
「我從不後悔,覺得自己沒有愛錯人,有好幾次都想就這樣,手一撒,隨他走了,卻始終放不下你。可是每次看見你,就會想起他還在的日子,我……」
她清楚地記得,凈水巷那天下了雨,外面雷聲大作,她跑去敲董鄉霸家的門,又凶又急。董鄉霸裸著上身,穿著四角短褲便跑了出來,最後在一行人的幫助下才將林夕送到醫院。
「你爸本不姓阮,只是他們家,不能接受出現了這麼個不孝子。你父親走的時候,只當著全家人道,我不孝,就當我死了罷。然後和我顛沛流離來到了這裏,改名換姓。雖然生活拮据了點,日子還算過得相濡以沫。只是天意弄人,你父親在工地上班暈倒,送去醫院,卻被查出患上肝癌。」
其實在董鄉霸這個粗狂外號下,擁有一個特瀟洒的名字,董飛逸。後來飄柔的廣告在大街小巷上出現,阮蘇陌還曾想過,要是找董飛逸去拍廣告,說不定更好,飛逸飛逸,讓人一下就聯想到一頭長發在風中飛舞。
董鄉霸一怔,有些傻氣。
片刻,有什麼東西滴在溪水裡,泛起幾個小小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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