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街邊的燈柱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感覺自己就像缺水的魚，下一秒就要乾涸而死。

他們都說，十六歲是花季，十七歲是雨季。在此之前，我心裏的那片天空，從來都是一成不變的陰天。當雨季來臨，自然是漫天暴雨，鋪天蓋地，蔓延不絕。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心傷一天接一天地加深，憂傷籠罩在頭頂，沒有要散去讓我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意思。

霍莎媽媽看著我，滿心滿眼的疑問，我只有看著她，答案裝在心底，卻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然後，她忽然轉身，好像沒看見我，但又知道我一直在她身邊，說，寶寶，你爸爸死了。

路過「愛錯」的時候，我的眼皮沒來由地亂跳，那天晚上的場景再次在腦海中翻騰，吵得我心不得安寧。

我揪住他的衣領：「我警告你，別亂來！你要敢對許薇怎麼樣，我不饒你。」

她蹲下來，極冷靜地跟我說，給我穿好衣服后一把推出門，要我等她。我聽見門裡邊的聲音，她出來的時候，臉上戴著一副大墨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就這麼一會兒，她跟我就不再親密無間，她不再是那個疼我溺愛我總喜歡擁抱我的媽媽，她變得冷淡不再愛說話，她也不再叫我寶寶，而叫我的名字，安洛，安洛。

我決定去梧桐街，去試一試，是否，我還有一個可以不傷害我的親人。

我以為他會發怒，結果他笑得很開心，還朝我揮手，說：「對啊，不過我比你好一點點，我是臭婊子生的，卻不是臭婊子養的，再見。」

我回敬他：「你才臭婊子養的。」

她和我一樣，人生最大的傷害，在年幼的時候就已經從我們身體中凜冽地穿過，掏走了我們身體里所有的熱量，只剩下一具空殼，沉默地經受著歲月的殘酷洗禮。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她一直陪在我身邊，如果她不是那麼隱忍地疼愛著我，我是不是就會成長為另一副模樣？

許薇漸漸地和我疏遠。她不知道她的微笑曾經是我最大的支柱，陪我撐過每ｈttｐs://m•hｅｔuｂｏoｋ•cｏｍ•coｍ一個難熬的日夜，撐過每一個寒風蕭蕭的冬天。

更奇怪的是，她的臉竟然有些熟悉，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但又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猛地鳴笛，我被他嚇了一大跳，怒視他，他笑得真他媽的欠揍。

我就只好陪著她站著，惺忪著雙眼，穿著卡通睡衣陪她站在門口。

我慢慢地往回走，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但天空意外地陰著，灰濛濛的，很沉重，像我身上的這兩腿，我用儘力氣，依然覺得步步艱難。

我也一樣。

良久，她嘆息一聲：「安洛，要是不介意，就搬到我們家來住吧。高三了，你也需要人照料你飲食起居，當然，霍莎她……」她的目光輕輕地掃了一眼霍莎的卧室，這才下定決心一樣地對我說，「她很需要你。」

這一頁紙，我放在床頭櫃的最底層，用我的出生證明緊緊地壓著，時刻提醒我自己，是怎樣孤單的一個人。出生證明上，那個男人甚至沒敢用自己的真名。

我嚇得慌忙往後一跳，他哈哈大笑，甩給我一個飛吻，我氣極了，卻與副駕駛座上坐著的女人四目相撞。

她走後，我一度以為，我會遺忘所有，忘得乾乾淨淨。

但此刻的她們，一點也不快樂。

這個時候，我就特別想要給許薇打電話，想要跟她說說話，尋求一絲安慰。

過來，媽媽給你換衣服。

我都很乖地點頭。她從不向我隱瞞我私生子的身份，她讓我伸手跟爸爸要家，要他留下，一直留下。爸爸偶爾會留下，陪著我們，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但當我醒來，他已經走了，然後又是好多天都不回來。

長大了，才明白，我那句話對她來說，無異於當頭棒喝，逼著她去想自己的處境，看清楚她和圖書多年的希望和等待不過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奢望。

憤怒一下子消失。她的目光好奇怪，彷彿包含無限的內容。

「不是你馬子嗎？你該問她去吧？」他猛地發動車子。

「我只是想跟你提個醒兒，看好你的寶貝兒，不要到最後，後悔了才來找我。」

阿汐在向我拋飛吻的時候，居然還扭過頭對她說，他就是安洛。

記得，待會兒千萬不要哭。因為，你哭，爸爸就不能進天堂了。

從霍莎家出來的時候，城市華燈初上。

梧桐街在城東，和酒吧一條街隔著一個小巷子。

因為絕望，我們甚至不能相依為命，互相依偎著取暖。

為了給自己充足的考慮時間，我選擇了步行。

一聲聲，冰冷的清脆，彷彿發聲的口腔，已經石化，不再有溫暖。

「那你帶霍莎到酒吧幹什麼？」

我一下子醒悟過來，他根本就是個魔鬼，他接近許薇肯定是不懷好意的。

我被他打得毫無還手的機會，終於有機會把他壓在身下了，我就緊緊地咬住他的耳朵不放，使勁地抓他的頭髮。除了這樣，我找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

但誰又說得清，送的同時，沒有無邊無際的等待包含其中呢？

不同的是，一個送，一個等。

許薇走了，霍莎也要跟著她走，她們憂傷的目光一道道剜在我心口，我就像割肉一樣的疼。

有時候我也和她倔，看見別家小孩子拉著爸爸媽媽的手快樂地唱啊跳啊，執拗地問她要爸爸，要爸爸趕快回家，再也不要走了。

我扭過頭，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

可是，偌大的房子里處處都是她的hｔtｐs://m.ｈｅｔｕｂｏoｋ.coｍ•ｃｏｍ氣味，處處都是十三年生活的回憶，它們點點滴滴地侵蝕著我意圖假裝堅強的心，讓我抱緊膝蓋縮成一團，依然覺得寒冷。

要麼一生都找不到出口，沉寂地滅亡；要麼爆發，一任情緒傾瀉而出，從此，輕鬆上路，人生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這樣的姿勢，這樣的場景，曾經布滿我的童年，然後戛然而止，成為斑駁的回憶。

結果，我身上的傷半個月才好，他的耳朵被我咬出了血，還被我硬生生地拽掉了頭頂的三縷頭髮。

更糟糕的是，這一年，我念高三。學習任務緊迫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我在課桌上刻下大大的兩個字：忍、靜。最後，這兩個字卻變成了兩條蛇，活生生地纏繞在我身上，要我窒息而亡。

她看著前方，可我能清楚地記得，她的目光是沒有焦點的，縹緲地在遠方遊離，恍恍惚惚的。

許薇憤怒地離我而去，霍莎失望地離開，我坐在計程車上搖搖欲墜。

她是我們當中惟一擁有健全的幸福美滿家庭的孩子，也是最堅強的一個。家人的寵溺，奇迹般的讓她成長為一棵樹，而不是一朵溫室里的花。

那是我盡全力保護的兩個女孩子，是我希望她們可以幸福的兩個人。

和當初一模一樣的笑容，笑容里的譏諷與鄙視卻更上了一層樓。

「『愛錯』此刻不營業，歡迎晚上七點來光臨。」

我打消了去梧桐街的念頭，一步一回頭地猜想著那個神秘的女人。

臨走的時候，他罵我：「你個臭婊子養的，就會婊子的那一套。」

固有的生活模式、感情模式被毀滅，我焦灼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對此改變無能為力。

還有一句，我沒說出口：我也不能這樣做。

就像她給我的留言：

她是絕望的媽媽，我是絕望的孩子。

「對不起，阿姨和*圖*書，我做不到。」

從她選擇義無反顧地跟隨他那天起，一切就已經註定。

一股涼意瞬間穿透我的頭顱，我所謂的親人當中，居然找不出一個不可能帶給我傷害的人。

不去，我就還有希望，還給自己留了一個安慰。在孤單的時候，還有個念頭，有個人，可供想象。不至於絕望，心如死灰。

她們憂傷地看著我，哭泣著告訴我，安洛，這都是你的錯。

她就像霍莎媽媽這樣倚靠在門口，站了好久好久，我起床，站在她身後叫媽媽，搖她的手，她沒有反應，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而沉默，永遠只能是過程，而非結果。

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直到他和許薇同時出現。

像許薇那樣，健康地陽光地，時刻都像個火車頭一樣開足了馬力無畏地奔跑。

我們，永遠也等不到他了。

我愣在體育館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覺得他最後笑得好悲涼，竟然讓我有流淚的衝動。

她是誰呢？

我守著它，整整坐了一夜，越是夜深，越是感到害怕，黎明的來臨雖然讓我略感欣喜，但新的絕望又冒出頭來，這一天，誰可以陪我度過？當夜再次來臨，我如何能夠做到不動聲色地接受？

我明白孤兒寡女的生活是怎樣的孤寂，心裏必須有個期待，才能夠支撐自己，努力熬過所有的白天和夜晚。

昏黃的日光，昏黃的燈光，一切都是昏黃的，就像遲暮的老人，黃黃的臉，赫然印著死神的足跡。

她知道我嗎？阿汐為什麼還要特地告訴他我是誰呢？

斜斜的雨總是從門外飄進來，打在我們身上，我的睡衣就潤濕了，像我哭了把眼淚全掉在了上面一樣。

霍莎的媽媽倚靠在門口目送著我離去，我不敢回頭，直到轉過街角，才敢悄悄轉身，從牆邊伸出半個腦袋，看她凄楚的身影。

那天清晨的雨，從此綿綿不絕地在這間屋子裡下著，在我們的心裏下著，哪怕她最終選擇逃離，臨走的安靜，也證明和圖書了她的絕望永無解藥。

霍莎很像我，安穩，安靜，好像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太開心，什麼事也傷不到她。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錯愕，又瞬間消失，恢復平靜，掰開我的手，整理一下有些發皺的領口。

再拿出來，隔了四年，紙張都發黃了，字跡帶著股陳舊的糜爛味道。

那該是怎樣的絕望？她的，我的，生命。

她說不出話來，就只有摟著我哭泣。

我依舊沉默，而她，顯然已經無法忍受，點燃導火索，四處衝撞地漸次爆發了。

她會替他找好多好多的借口，但總會因為我那句「那我算什麼，我也是他的孩子，為什麼他要對他們負責，就不管我們」而沉默。

「我和我老婆的事，不用你來管。」語氣意外的平靜。

他總喜歡以勝利者的姿勢挑釁我，當我們還在體育館學習跆拳道的時候。那時候，我剛剛報名進去，而他已經是學習了一年的老生了。老師愛偷懶，就喜歡讓他監督我們做練習。他總挑我的刺，說我動作不標準，打我的頭用腳踢我，我總是忍。終於忍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在體育館狠狠地打了一架。

我一直都記得他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下著小雨，很小，但灰濛濛的，很沉重，像鉛一樣壓得人的眼皮和心一起都抬不起來。那真的是場很奇怪的雨，鋪天蓋地的，把整個世界都歸入一片死寂之中。

小時候，她總是對我說，寶寶，你爸爸說了，再過幾年，等他把該負的責任負擔完畢，他就會一輩子待在我們身邊了。

阿汐提醒了我，我現在去了梧桐街，結局只會有兩個。而我突然很害怕，結果會是讓我後悔的那一個。

一個小時的路程而已。

我因為她的話活生生僵住，過了幾秒鐘，我尷尬地背起書包離開。

一輛車在我面前停下，車窗滑落，我看見阿汐，嘲諷地看著我。

彼此的存在，就是眼裡最痛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