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二十三章 零陵(下)

忽然,他看向一旁的火把,將白紙向火中伸去。
顧昀點頭:「知曉了。」
馥之雙手攀著他的肩頭,看著他將自己放下,只不鬆手。
這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是當年他做太子的時候,一名侍婢生下的。這孩子還不滿兩歲的時候,生母因過觸怒竇妃,杖責而死。此後不久,王秩也得了一場大病,幾乎不治,好容易救回,卻從此渾渾噩噩,遲鈍不堪。
馥之行禮,退出堂去。
「勿躁,且看。」謝臻微笑道。
太后看著仍一個勁嚼食的男童,唇角微微勾了勾,移開目光。
顧銑含笑,低頭飲羹湯。
皇帝的紫微宮前,守衛林立,面色如鐵石般毫無表情。
顧銑見她詫異,撫須而笑:「稚子。你不知甫辰接到虞陽侯來信時有多歡喜,怎瞞得過老夫?」
馥之頷首:「好。」
中郎將仍不讓開,低頭道:「臣奉命行事,皇后恕罪。」
眾人看看天色,也不便挽留,紛紛與謝臻道別。
話未說完,乳母瞪著眼,往他腰后擰一把。
室中,光照不甚明亮。安神的香氣在銅爐中緩緩沁出,漾滿四周。太后躺在榻上,身下靠著厚厚的錦被,閉目養神。
馥之訝然,片刻,答道:「我母親最喜桂樹。」
王秩聽到太后這話,卻睜大眼睛,嘟著嘴來向乳母嚷道:「我不留在此處,我那促織還在北宮……」
「叔父出征之前可曾請醫?」她問。
「一個時辰前?」竇皇后目光明亮,片刻,朝不遠處瞥去。通往側門的宮道那邊,一乘步攆正在遠去。
王宓神色黯下,低低道:「仍是盜汗昏迷,還未醒來。」
其餘人等聞言,皆向謝臻舉盞。
「有字?」馬朱亦是驚訝。
顧銑頷首,誇讚道:「甚香甜。」
馥之道:「我母親甚溫婉,總對人笑。」說著,她想起什麼,向顧銑笑了笑:「她與大司馬一般好園。」
顧銑微訝。
顧銑看著她,回過神來。
「正是。」婦人低聲答道 。
席間不免談及時局,說到濮陽王與顧銑在蜀郡的對峙,郡守道:「此事某曾聽眾將商議,濮陽王在蜀郡受阻乃是預料之中,早聞他與百越諸部往來頻密,此舉不過緩兵,乃為等待百越之兵來援。」
馥之一怔。
謝臻從容而笑,將盞中之物仰頭飲下,眾人紛紛稱道。m.hetubook.com.com
馥之頷首。盧嵩的醫術不在她之下,行軍在外不比在家休養,顧銑的病症也只好如此。
「諸公後會。」謝臻立在舟首,向眾人拜道。
顧昀卻笑起來,道:「自然唯夫人之言是從。」說著,一把將她抱起,順著橋板兩步登到船上。
那白紙張在火把前,金黃的光芒在背面透來,幾道淡淡的線條在紙上漸漸顯現。
王宓目光定住。
「是秩?」王宓見男童有幾分眼熟,想了一會,向婦人問道。
顧銑笑笑,道:「顧氏先祖追隨高祖而起,至今兩百余年,歷任三朝大司馬,族中戰死者八十有四人,致傷者不計。」說罷,他看著馥之,目光深深:「馥之聽得這些,可還覺得我是任性?」
顧銑卻神色澹然,將目光瞥瞥外面的天色,對馥之道:「時候不早,你有孕在身,也該多多歇息。」
男童望著她,一臉畏縮,將目光瞥向身旁的乳母。
夜裡,堂上明燈熒熒。
馥之一愣,道:「馥之不知。」
「哦?」顧銑含笑:「母親呢?」
男童卻只顧張著嘴巴哭,抹得滿臉鼻涕眼淚,誰也不理。
謝臻詫異,將紙片翻覆再看,仍是空白,並無半點墨跡。
顧銑沒有說話,少頃,緩緩道:「馥之可知我顧氏列祖之事?」
乳母難堪不已,看向太后,脊背上不住冒起冷汗,支支唔唔地說:「這……殿下……」
顧昀面上倏而浮起些緋色,笑意卻愈深。
「嗯。」他應道。
顧銑看著瓷碗,面露笑意。
馥之回頭。
竇皇后看著他,面色微寒。
「再有。」馥之想了想,卻盯著他:「你做起事來也是總不知遲早,須按時用膳。那些將官夜裡邀你飲酒,縱推拒不得也不可多飲。」
「其實也無甚兇險,」郡守撫須笑道:「朝廷備戰多年,如今大司馬領重兵陳于蜀郡,又有成郡此計,巴郡縱使真聯得百越,卻何足懼哉。」
馥之看著他,又道:「你也須時時想著我。」
「如此。」少頃,他頷首道。
太后頷首,看看王秩。
顧昀親自查點過舟上的侍婢從人,又交代舟子一番,轉向馥之。
「聽少敬說,你父母去時,你還未滿十歲?」顧銑忽而問道。
王宓頷首,看看王秩,又瞥向堂上,眉間和_圖_書浮起一絲疑惑。
他聲音低低:「你母親……可喜歡桂樹?」
顧銑披衣坐在案前,對著案上攤開的地圖沉思。
王瓚在一旁聽著,沒有作聲。對於濮南王之舉,他也曾仔細思考,所得結論與郡守說的相差無幾。不過,他總覺得以濮陽王的心計,這般意圖未免太過簡單。
馥之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啞然。顧氏世出武將,其忠勇之事遍傳天下,馥之也曾略聞一二,卻不想竟是這般沉重。
馥之想了想,道:「仍記得些,父親好文墨,說話時聲音琅琅。」
顧昀苦笑,道:「他出來前曾請盧子來看過,還是舊病,可惜盧子要返太行山,只為他制了些丸藥。」
馬朱「哼」一聲,正欲再言,忽然聽謝臻一聲低喝:「收聲。」
清晨,零陵江上仍飄著白霧,伴著寒氣,將晨曦的光照掩得寡淡。
旁邊的小竇夫人皺眉道:「這是皇后。」
傍晚的光照下,只見上面白白凈凈,如絹面般整潔。
過了會,她卻微微蹙眉,道:「我還是不放心大司馬。」
太后沒有說話。
王宓上前幫忙,將她攙扶。
「你皇兄如何了?」太后坐穩,向王宓問道。
顧銑看著她,目光靜靜地映著燭火,隱現著深邃。
乳母再告罪連連,忙拉著王秩退下。
手被他緊緊握著,溫暖無比。馥之將二人的手相疊,放在小腹上,停留片刻,抬頭對顧昀微笑道:「我們都在京中等你。」
馥之卻挪開身體,道:「不冷,再捂可要出汗。」她看著顧昀,好笑地說:「你怎變得比我阿姆還啰嗦?」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太后睜開眼睛,微微側頭,只見王宓走了進來。
舟子點起火把,將橋板架起。
顧昀道:「快了,落雪前必可班師。」
「我見秩留在北宮,上下難免疏忽,終不是長久之計。」太后飲下一口茶,對乳母道:「昨日我已同陛下說過,讓秩隨我住在樂安宮,習業教養亦是方便。」
「這舟乃漕船,最是結實平穩,過得五六日便可到京畿。」他說。
「你須將他看緊些,此病最是勞累不得。」馥之叮囑道。
二人看去,只見謝臻看著那白紙,在陰翳暮色中,神色不辨。
「快拜謝。」乳母忙提醒道。
太后伸伸手臂關節,應了聲:「嗯。和-圖-書
「你何時回去?」到了舟前,馥之忽然向顧昀問道。
舟前的車上,蔡纓頭戴羃離候著,見眾人送謝臻出來,亦上前一禮,隨謝臻登舟。
馥之將顧銑的脈仔細把過,眉間漸漸沉凝。
舟子領命下去,顧昀又看向馥之,將她的衣著上下看了看,再道:「江上風寒甚烈,你坐在艙里,不可再出來吹風。」說著,伸手再去攏她大氅上的領口。
蔡纓望向暮色中的零陵城池,緩緩地深吸口氣。
「來,吃這個。」樂安宮中,太后看著眼前的男童,疲倦的面上露出笑意,拿起一隻精緻的甜糕遞給他。
成郡江口,眾人在江亭上置酒,送謝臻登舟回京。
片刻,她收回目光,向謝臻一禮:「一路承蒙使君關照,纓感激在懷。」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張紙片,遞給謝臻:「此物,纓亦遵家父所囑,交與使君。」
「皇后留步。」守門的中郎將上前一禮,朗聲道:「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等免探。」
馬朱立在一旁,見此情形,冷笑道:「莫不是蔡丞相妙計,讓我家公子白送女君來此。」
太后略一頷首,支撐著從榻上坐起。
「不知可還合叔父胃口?」馥之問。
「下去吧。」她淡淡道,說罷,轉身朝殿內走去。
顧昀看著她,又道:「驛站車馬我已交代下去,你不必操勞,待到上岸,乘車便是。」
顧昀聞言,不禁失笑。
「敬諾。」她向顧銑一禮。正起身退下,忽然聞得顧銑出聲:「馥之。」
顧昀無奈地瞪她,索性一把拉過她的手,牽著她往漕船上走去。
竇皇后一訝。
馥之知曉離別在即,沒有言語。
馥之望著他微笑起來,彎起的唇角間儘是蜜意。
「你這是做甚?!」蔡纓一聲驚呼,忙上前阻止,手還未到,卻被謝臻格住。
太后卻神色淡然,揮揮手:「下去吧。」
顧昀笑笑,又對一旁的從人交代幾句,鬆開她,轉身離舟。到了岸上,他回頭,見馥之仍立在船舷邊。
馥之怔了怔,頷首:「正是。」
男童卻不理睬,只盯著甜糕,一把塞進嘴裏,把嘴撐得鼓鼓囊囊,幾乎包不住。
皇帝對此子教養尚算耐心,卻並不甚喜,在北宮給他辟下一片宮室,由乳母等人侍奉生活。
「難得馥之一番心意。」他和聲道,說罷https://www.hetubook•com.com,饒有興味地拿起湯匙。
心中似堵著些柔軟,他站住腳步,回視著那裡。
王宓眼圈上浮著青黑,匆匆進了樂安宮。還未到堂上,就見一名婦人扯著一個哭哭啼啼的男童從裏面走出來。
「去吧。」他抬抬手。
「母后。」王宓上前行禮道。
乳母恭敬答道:「正是,入秋時,殿下正滿八歲。」
王宓看看她:「為何?」
蔡纓抬頭,頓時愣住。
馥之抿抿唇,將手放下。
「好。」他吸口氣,答道。
馥之微笑道:「侄婦見叔父堂上仍有燈火,料想叔父未睡,便做了些羹湯來。」說著,從侍婢盤中端起一碗羹湯,呈在顧銑的案上。
乳母也笑容滿面,神色間卻帶著緊張,急切道:「太后賜的,殿下快受下。」
這話倒是確實,王瓚看看手中的酒盞,又看看謝臻,只見他面帶淺笑,一派謙和之態。
「如此。」馥之道。
中郎將一愣,片刻,答道:「就在一個時辰前。」
看向謝臻,卻見他緊盯著紙上漸漸加深的線跡,面上的笑意消失,目光犀利。
顧銑的目中浮起一抹柔色。
眾人還禮。舟子大喝一聲,撐出長竿,大舟緩緩離開岸邊,向江上駛去。
「還能為何?」太后眼睛半閉,輕嘆口氣:「你皇兄這般狀況,若真有萬一,總要有個應對。」說著,她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我不動手,難道還等別人佔先?」
鳳駕在宮前停下,竇皇後由宮人攙下,朝宮中走去。
「我且問你。」她緩緩道:「陛下何時下的令?」
乳母聞得此言,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又謝罪一番方才起來。
「蔡丞相所囑,就是此物?」謝臻皺眉看向蔡纓。
「我稍後還須往別處,只送你到此。」顧昀看著她,低聲道。
「秩有八歲了吧?」太后緩聲問道。
男童目光懵懂,看看太后,又看看那甜糕,目光一亮,伸手接過來。
馥之亦笑,上前為他細心把脈。
「正是。」蔡纓答道。
顧銑看著她,片刻,笑起來:「到底瞞不得扁鵲。」說著,將手放在案上。
「請叔父賜脈一觀。」馥之望著顧銑,誠懇道。
二人不再說話,堂上復又一片寂靜。
謝臻接過,將那紙片展開。
看到王宓,婦人忙下拜行禮:「見過長公主。」說著,拉拉男童的袖子,低聲道:「https://m•hetubook•com.com快說見過姑母。」
顧銑看著她,燭火搖曳的光照下,似有些猶豫。
王宓將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道:「我方才看到秩出去,母后見了他?」
蔡纓聞言,怒視向他:「我父親為人坦蕩,從不訛詐他人!」
馥之再頷首:「知曉了。」
顧昀望望舟上,低頭看向她,片刻,道:「你一路當心。」
「使君此去,必一帆風順。」聊過一番,有前來相送的郡中士人舉盞,向謝臻敬道。
「這……」乳母又是尷尬又是懼怕,忙向太後下跪稽首:「殿下教養不周,臣婦之過!」
乳母唯唯諾諾,答應不迭。
舟子們呼喝起來,抑揚頓挫,漕船開動,慢慢前行。薄霧隨著秋風浮動,籠在江上,將二人脈脈的目光漸漸阻隔。大江上,只剩遠去的舟影和一片水色茫然……
「甫辰出去了?」羹湯仍熱氣騰騰,顧銑攪動地吹了吹,向馥之問道。
顧昀看著那手,隔著衣料,似能感覺到一點若有若無的搏動,唇邊的笑意中滿是溫柔之色。
銅漏在一側靜靜滴著,時而一聲細微的輕響。
馥之笑了笑。待顧銑吃完,她讓侍婢將食器收拾下去,自己卻不告退。
這時,舟子過來問顧昀何時啟程,顧昀看看天色,對他說可即刻上路。
「蒙諸位盛情,臻感激不盡,就此拜別。」謝臻放下酒盞,向列席謝道。
大舟一路順風而下,傍晚時分,即靠上零陵江畔。
馥之答道:「才出去不久。」
王秩吃痛,大哭起來。
馥之眉頭蹙起,低聲道:「如此,叔父當也知曉己身病勢。」
外面倏而傳來些窸窣的腳步聲,他抬眼,卻忽而見一個身影走來。燈光氤氳,那面容恍然熟悉,顧銑不禁怔了怔。
顧銑看著她:「可還記得音容?」
「誰像阿姆般啰嗦?」他撫撫馥之的鬢髮,打趣道。
「我道是哪個『陛下』!」竇皇后低低冷笑一聲,不再理會他,回身走上鳳駕。
「秩這般,老婦亦是知曉,爾何過之有。」她淡淡道。
「叔父。」那女子行至他面前,下拜一禮。
「是馥之來了。」他神色和藹,將案上的絹圖收起,放在一旁。
馥之瞪他。
顧銑道:「盧子曾來診過。」
「零陵已至,某送女君至此處,還望保重。」舷邊,謝臻向蔡纓緩聲道。
馥之面上一下染滿紅暈,卻也笑了起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