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與君初相識
第二章

「我已經給家駿打了電話,他說他馬上趕過來,要不我們就在這裏等他。」
任苒一聲不吭,手撐著地想站起來,可是祁家驄按住了她:「別動,確定不是骨折才能移動。」
兩人交談的聲音傳來,一字字撞入她耳內。
只聽季方平繼續說道:「我今年已經34歲了,世晏,我還想給你生個孩子,再拖下去,我怕我連當高齡產婦的機會都沒有了。」
「你已經很保護她了。為了不讓她聽到閑言碎語,你放棄了Z大現成提升為法學院院長的機會,跑到這個規模遠不及Z大的學校來教書,我也只好到這裏來重新開始。世晏,這一切是我甘心情願的選擇,可我真的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來往了。」
季方平默然,手上切菜的動作卻加快了。任世晏將她抱得更緊一些,俯到她耳邊,聲音放輕一些。
「好象扭傷了。」他聲音鎮定,「我已經打電話叫你父親下來了。」
任苒忍不住再一次號啕大哭起來,祁家驄並不理會周圍人的目光,打橫抱起她,一直走到停車場才放下她,拿車鑰匙開門,仍然放她坐到後座上,將一盒紙巾放到她手邊:「躺下吧,我盡量開慢點,等你哭夠了再送你回去。」
突然一隻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握住她的左手,她一驚,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正碰上祁家驄的目光,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微微含著笑意:「我以前也縫過針,左邊眉骨下面,看得出來嗎?」
八年——這意味著,這不是一個開始沒多久的戀愛。從她10歲起,這女人就窺伺、甚至侵犯著她的家庭、她的父親,而那時她母親還健在。
她的大腦高速運轉,渾身血液卻變得冰涼,麻木地站著。
任苒沒心思想到季方平提到的祁家驄這名字與祁家駿之間明顯的相連之處,只緊張地等著父親說話。
看著這對在她視線下不安的中年人,任苒卻沒法有任何勝利感。她廢然放下不住顫抖的手,轉身奪門而出,一口氣穿過漆黑的走廊,咚咚咚跑下樓梯,衝出宿舍,卻再度結結實實撞到一個堅實的後背上。
她媽媽疲憊地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女兒:「你要學會照顧好自己,小苒。」
任世晏看到任苒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臉上手上全有塵土傷痕,左手捂著右邊胳膊,指縫裡滲出鮮血,慌忙蹲下來查看:「傷到哪兒了,小苒?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拍過片子后,醫生給任苒處理身上的皮外傷,除了幾處不算嚴重的挫傷與淤青外,右邊胳膊被地上尖銳的石頭刺開一道近五公分長的傷口,皮肉猙獰地外翻著,血流不止,需要縫針。
「……祁家驄這年輕人鋒芒內斂,談吐老練,看上去真不簡單。」
「乖,媽媽現在太健忘,怕放得和圖書自己都找不著了。」她媽媽笑著說,「你收起來。記住,這是媽媽給你的,任何人都沒權力動用。」
「我沒什麼好跟你說的了,放開我。」
他們出去后,任苒一下顯得十分安靜,醫生與護士清創,這個顯然疼痛的過程中,她卻再沒流淚,只死死咬著嘴唇,身體綳得緊緊的,頭扭向另一邊,左手握成了拳頭,一動不動地坐著。
「四年前我出了車禍,在一個小縣城,替我縫針的是個實習醫生,手抖得厲害,他的指導老師在旁邊說:別怕,只要不把病人的上下眼皮縫到一起就沒事。」
祁家驄在醫院停好車時,發現任苒已經在後座哭得泣不成聲。他打開車門,俯身將她抱出來,用腳踢上門,微微皺眉:「不至於痛成這樣吧。」
「你要跟我說什麼?」任世晏有些急躁了,然而不等他說話,任苒輕蔑地笑,「是不是想跟我說,你背著我媽媽跟那個女人來往了多久,感情有多深嗎?不用了,我現在就給你們讓路,你們用不著玩地下情,熬到畢業送我出國再在一起。」
任苒並沒被逗樂,護士倒「撲哧」一聲笑了,縫針的大夫搖頭撇嘴說:「又在編醫生的段子尋開心。」
「我怎麼可能不急。我都等了八年多了,世晏。」
他的聲音平靜客觀,不帶任何情緒,任苒已經掙扎得精疲力竭,安靜了下來,啞聲說:「謝謝,請你送我。」
祁家驄收回手,對著話筒說:「你都聽到了。」停了一會兒,他帶著點兒嘲弄地說:「注意你的禮貌,祁家駿先生。對我來講,她是任教授的女兒,我現在送她,是回報任教授對我提出的法律上的建議。而你對我來說只是路人,沒有任何意義。」
「我還是希望你試著跟小苒做朋友,這樣以後我跟她說我準備再婚,她會容易接受一些。」
「好了,別談工作了。我剛才過來碰到了小苒,她對我還是愛理不理的,根本不願意留下來吃飯,怎麼辦?」
季方平尷尬地僵在那裡,拿拍片結果進來的任世晏無可奈何地說:「方平,你先出去吧。」
「小苒——」
「唉,老祁一直對他愧疚,所以再三託付我,一定要幫他避開法律上的風險。我準備收集一下這方面的資料,做有針對性的研究,相信政府不久也會做這方面的立法工作。」
「平,小苒是我唯一的女兒,她對她媽媽十分懷念,好容易才走出喪母的陰影,我不可能無視她的感受,現在就公開和你在一起。本來按我的想法,還要過一段時間再介紹你們認識比較好。」
祁家驄發動車子,瞟一眼後視鏡,發現後座上的任苒頭歪在一側,滿臉都是淚痕,眼中的淚水仍在不停流淌出來。
祁家驄點點頭,從口袋和-圖-書裡掏出車鑰匙遞給任世晏:「任教授,幫我把那輛車後面車門打開。」
那人正是才從她家出來的祁家驄,他正站在門前接電話,詫異地回身扶住她,她撞得頭暈腦漲,來不及說什麼,匆忙繞過他,急急跑下石階,下到一半,腳步凌亂,一下踩空,頓時摔倒滾了下去。
站在一邊的祁家驄輕聲說,「我去送一下她,任教授。」
任苒卻直直地看著他:「阿駿也早知道你和這女人的關係對不對?」
祁家驄趕上任苒,伸一隻手拍拍她,她觸電般想甩脫,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幸好他扶住了她:「如果你不想以後都瘸著走路,最好不要逞強。」
他將手機丟到儀錶盤上,繼續開車。
任苒沒有答話,她的確疼,然而更大的痛楚卻是來自心底。
她媽媽方菲去世前三天,多個臟器發生衰竭,身體極度虛弱。當著任世晏的面,她將一個存摺交到女兒手裡:「小苒,這是用你名字開的存摺,裏面有二十萬塊錢,每年自動轉存,密碼是你生日,媽媽只能給你這麼多了,你一定要收好。」
接到祁家驄電話,任世晏嚇得連忙與季方平雙雙跑了下來。祁家驄見他們過來,便站起身退開。
她絕望地意識到,媽媽在臨終前將一個巨額存摺留給尚未成年的她,而不是按更合理的處置方法託付給她爸爸,甚至鄭重叮囑她,要「學會照顧好自己」,恐怕是早就知道丈夫的婚外情了。
任苒沒有接,拿左手遮著眼睛:「我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講話。」
她頭一次從這個角度看著車窗外,一輛輛高高低低的車從她眼前掠過,從車的間隙可以看到道旁的大樹向後掠去。她已經搬來這裏兩年,這個城市對她來講依然陌生,她對車子行駛在哪條路上一點概念也沒有,可是她的心空空蕩蕩,躺在才認識的一個陌生男人的車子內,竟然沒有任何恐慌感。
「小苒不是戀父,她一向很愛她母親,現在我是她唯一的親人,有責任照顧好她。」
任苒在季方平清亮的聲音刺|激下,終於找回了語言能力,厲聲說,「你給我閉嘴滾出我家,不要跟我說話。」
任苒緩緩抬手,指著他們,張了張嘴,卻同樣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不等任世晏說什麼,蹲了下來,手放在任苒肩頭:「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在大庭廣眾下滿地打滾沒什麼意思。現在你選,是讓我送你去醫院,還是你爸爸?」
任苒知道他是為了讓自己放鬆,再怎麼心亂如麻,也不得不領情,勉強拉一下嘴角:「謝謝你。」
「小苒,你鎮定一點,我和你父親……」
「平,請體諒我。就算小苒一時不能接受你,也沒關係。她馬上要讀大二了,大學畢業后,我會送她出國留學,阿和-圖-書駿那孩子會早她一年出國,我跟他已經談過了,他一直喜歡小苒,向我保證以後會好好照顧她,到時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小苒,注意你的禮貌。」任世晏說示意季方平不要說話。
祁家驄好笑詫異之餘,多少有些說不出的憐憫,他將她纖細的身體安撫地抱得更緊了一點,跟在任世晏後面,疾步向急診室走去。
任世晏無計可施,只得點頭:「家驄,謝謝你,我跟你保持聯絡,請盡量勸她回家。」
祁家驄笑道:「好吧,這笑話不好笑,不過你放鬆點兒,至少你不用怕醫生給你弄個單邊雙眼皮出來。」
醫生和護士正在給她的傷口做清洗消毒,被她這個激烈的動作嚇了一跳:「馬上縫針了,你可再不能這麼亂動。」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室友招呼她去食堂,她卻搖頭謝絕,而是爬起身,向家裡走去,決定跟父親好好談談。
「我要回宿舍。」任苒啞著嗓子說,並不看父親。
「很疼嗎?忍一會兒,馬上就到醫院。」
祁家驄點頭答應下來。
任苒總算止住了哭泣,只一動不動獃獃坐著,由得醫生處置。
任苒只悶聲不響地用力掙扎著,任世晏怕她越發弄傷自己,既不能鬆手,又不敢用力,一時手忙腳亂。這時站在一邊冷眼旁觀的祁家驄開了口:「這樣吧,任教授,我送你女兒去醫院好了。」
「小苒……」任世晏叫著女兒的名字,卻只見她看向他的眼睛里如同燃燒著小小的火焰,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不知哭了多久,任苒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無聲的飲泣。車子平穩地向前行駛著,任苒獃獃躺在後座上,她已經精疲力竭,沒力氣再哭了,淚水乾涸在臉上,弄得臉緊繃繃的。
她定睛一看,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立在她面前,正是一個多小時前坐在她家與她父親交談的那個人,她結結巴巴地說:「沒關係,哦,我是說,對不起,其實是我撞了你。」
「世晏,我不是抱怨,也不是逼你在女兒和我之間做選擇。可是我的確不知道該怎麼跟這麼大的女孩子相處,她對我好像很有戒心,而且小女生恐怕都有些戀父,我根本不敢想她聽到我們打算結婚會有什麼反應,唉,我也實在沒信心讓她喜歡上我。」
廚房裡的任世晏與季方平驚得同時回頭,正對上任苒那張慘白的面孔,任世晏連忙鬆開了季方平。
「小苒性格很平和善良,她遲早會接受你的,別急。」
祁家駿還有約會,兩人告別,任苒回到宿舍,悶悶不樂地躺下,仔細回想這件事,得出的結論仍然是:她非常抗拒。
季方平黯然出去后,醫生仔細研究片子:「還好,沒有骨折,右腳腳踝扭傷,等一下用彈性繃帶固定一下。」
那個存m.hetubook.com.com摺一直躺在任苒的抽屜里。在一片混亂中,她突然記起此事。媽媽說的每一個字清晰在她耳邊響起。
任世晏只得對祁家驄說:「家驄,麻煩你幫我看著她縫針,我在外等著。」
任苒被這句話驚得呆住。
醫生給任苒縫完針后,包紮好她的手臂,再用彈性繃帶固定她的右足踝,開藥,交代注意事項,她心不在焉,祁家驄只好代她一一答應下來,扶起她走出急診室,季方平已經走了,任世晏迎上來:「小苒,我們回家吧。」
無明怒火在胸中衝撞,任苒擺脫了呆立的狀態,猛然抬起腳,將那一雙高跟鞋踢得飛了出去,直撞到對面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季方平說:「我把車開過來。」
等任苒再睜開眼睛時,四周一片黑暗,她大吃一驚,摸索著身下的皮質椅套,茫然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待在哪裡。
任世晏默然不語,任苒仰頭大笑起來:「很好,很好,大家都知道,連我可憐的媽媽也知道,她不忍心告訴我,一個人背著這個羞辱去世了……」她一下哽住,大滴大滴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甩脫他的手,獨自向外走去。
任世晏張口結舌。他今年不過46歲,體態保持良好,儀錶堂堂,有著學者的儒雅氣質和成熟男人的風度,在專業領域享有盛名,一向口才流利舉止從容,可是此時面對女兒憤怒的指責,他不由自主現出了狼狽之態。
任苒上了三樓,拿鑰匙開門,玄關處擺著一雙深藍色高跟鞋,顯然是季方平的。她向里走一步,便對著了小小的廚房,從她這裏可以清楚看到,她父親任世晏正從身後雙手環抱著站在調整台邊切菜的季方平,而季方平如小鳥依人般享受著他的懷抱,這個親密的姿態讓任苒頓時站住了腳步定在了原處。
那人微微一笑:「沒關係。」
她媽媽說這話時,回頭看看任世晏。任世晏神情複雜,卻只點點頭:「收起來吧,小苒。」他看向妻子,輕聲說,「我一定會照顧好女兒,你放心。」
他輕鬆抱起滿身塵土的任苒,走到停在遠處的一輛黑色賓士旁邊,將她放到後座,然後接過車鑰匙:「你們決定去哪家醫院,我跟在後面。」
那輛黑色桑塔納仍停在原處,任苒快步上了石階,走進自家單元,卻與正從裏面出來的一個人撞了滿懷。那人扶住她,讓她站穩,說聲:「對不起。」
祁家驄正要告辭,只見季方平拿出紙巾,走近任苒,想給她擦拭滿臉的灰塵,任苒猛地抬手擋開她,聲音沙啞地叫道:「滾,你別碰我。」
祁家驄的手機時不時響起,多半都是工作電話,他一邊開車,一邊接聽,講話十分簡捷。他在接了一個電話,講了兩句后,突然將手機從中間遞過來:「祁家駿打來的https://m.hetubook.com.com,你接聽吧。」
她當時讀高二,儘管家境算優裕,但每個月的零用錢不過100塊,一下被這個巨額數字嚇壞了,更被媽媽的語氣弄得驚惶不安,帶著哭腔說:「媽媽,我不要錢,你幫我收好就行了。」
他鬆開手,稍稍側身,讓她過去。
任苒完全不關心他們在電話里到底講了什麼,她只一動不動躺著,儘管充滿憤怒、傷心、自憐、疼痛,可不知道是體力已經被這一場發作消耗殆盡,太過疲憊,還是那點麻藥猶有餘威,她竟然還是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好象並不買他父親的帳啊。」
任世晏一把按住她,喝道:「別鬧了,小苒,我們先去醫院。」
任苒不理會他們,一瘸一拐就要往外走。任世晏一把拉住她:「小苒,不要任性,有什麼事我們回家說。」
任苒不理他,顧自大哭著,根本沒留意到從後座轉到了他懷裡,眼淚將他胸前的衣服一下浸濕了。他頭一次看到這麼大的女孩子好象兒童沉浸於自己世界里一樣,哭得如此肆無忌憚,臉上灰塵和涕淚縱橫,抹得一道一道的,五官皺到一起,肩頭抖動,嘴張開著,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傷心欲絕,卻實在不像是單純因為疼痛撒嬌。
「他完全靠做投資、做期貨白手起家,年紀輕輕已經可以調動大筆資金,在私募業內炙手可熱,證券公司甚至給他提供專門的辦公室,實在讓人吃驚。」
任世晏鬆了口氣,正要安撫女兒,然而任苒不等他說話,同樣厭惡而暴躁地說:「你也出去,不然我不縫針,這就走。」
「任小姐,醫生剛說了,你的腳踝要冰敷,回家應該方便一點。」祁家驄溫和地說。
「那你們呢,你們要不要注意一下你們的道德?」
任苒一把推開父親的手,咬牙再度撐地想站起身。
任苒的大腦好一會兒都是一片空白,等意識恢復時,發現祁家驄正蹲在她面前,輕輕握著她的腳踝,她只覺得一陣劇痛,禁不住呻|吟出聲。
她當然已經過了對於傳說中惡毒繼母莫名畏懼的年齡,而且她也承認,她父親任世晏確實如祁家駿所言,「正當盛年」,仍然英俊瀟洒,完全具備被人仰慕追求的資本。可是她無法用理智說服自己,父親已經克服了喪妻的悲痛,將要——或者甚至更糟,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
祁家驄並不在車上,她坐起身,從降下的玻璃窗看出去,發現車子停在本市著名的一個天然湖泊邊,湖岸邊垂柳依依隨風拂動,祁家驄正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抽著煙,昏暗的路燈照在他身上,他依然姿態放鬆,似乎完全不介意需要在這裏坐多久。
他的臉隔得很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眉毛英挺,眉骨下確實有一個並不算明顯的細長疤痕,她「唔」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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