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曖昧

夏繪溪臉憋得通紅,依舊說不出話來,他將手邊的礦泉水遞給她:「慢慢喝。」
她的身體傾了一個有些奇怪的角度,卻又停下來,亦慢慢的將頭轉了過去,從鏡子里直視著蘇如昊。她在下,而他在上,或許視線在明亮的鏡子中央幻聚在一起,又或許那裡依稀就是一點灼亮的光斑,將她的心思一點點的折射出來了。
裴越澤隱隱克制住心底的衝動,緩緩的靠在了沙發上,語氣亦不像以往那樣冰涼:「聊些什麼好?」
裴越澤淺淺的替她重複一遍:「青眼有加?」
此刻夏繪溪看見他略帶訝異的表情,心中的混亂並不下於他,卻只能繼續說下去:「你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么?」

蘇如昊這一生,向人表白過,也被人表白過。他是教授們眼中心理研究領域天才型的學生。他熟知並且可以掌控交談對象的心理狀態。他從那些愛慕自己的女孩子表情中讀到過眷戀、羞澀和不安。她的這句話,甚至算不上表白,可他明白,向來冷靜克制如她,能坦率的說出這句話,已經是很大的不易了。
他講起自己之前的一個案例。一個女病人情感冷淡,在治療過程中,壓抑的情緒投射在了醫生身上。也就是說,那個病人狂熱的愛上了自己的心理醫生。說起這樣棘手的問題,老人依舊語調平靜,將眼鏡放在前邊的桌上,又交疊其雙手,慢慢的說,「我讓我的病人明白,她有愛的能力。至於她對我的感情,是通過治療關係這座橋樑發生起來。這就需要醫生一直保持清醒,並且在適當的時候切斷這個聯繫。這樣,病人的投射消失了,而病也被治愈了,皆大歡喜。」
如果是常人,面對著對面男人俊美的表情和專註的語氣,必然會有些淺薄的虛榮感。可夏繪溪勉力壓下了心口的浮躁,放緩了聲調問他:「為什麼?」
他似乎剛洗完澡,穿著酒店的浴袍,頭髮微濕,有幾縷落在了額前,燈光下顯得黑亮光澤。這樣的裝扮讓夏繪溪覺得有些尷尬,她不去看他因為白色浴衣而露出的胸口,和因為腰帶隨意一結而勾勒得更為挺拔修長的身軀,盡量平靜的說:「我來看看你,病好一些了沒有?」
聲音清亮而柔和,對於此刻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並不以為意,她的目光一直追逐著榮格教授,有些急切的等待他的回答。
「年輕的女士,我很樂意替你解答這個疑問。」榮格教授低頭,目光從鏡片的上方望出去,微微笑了笑,「我不明白你指的『不正常』關係是什www•hetubook.com.com麼。但一般來說,可能是一種疏離感——不認同病人表現出的言行或者思想。」

然而他的話鋒一轉,語氣比起之前嚴肅了不少:「我要說的是醫生自身的心理狀態。一般諮詢或治療結束后,諮詢者強烈情感一旦消失,難免會讓心理醫生產生類似失落的心理不適應。這也是我一直強調的一點,在心理諮詢過程中,醫生要警惕,防止自己被病人的情緒所『感染』。」
夏繪溪支頤想了想,最後說:「那麼我先說吧。就說說我是怎麼認識你的。不過,想必你已經不記得了。」
或許是鑒於她以往良好的品行,彭導也沒有多說什麼,點點頭:「那就好。如果是你自己出現這樣的心態,我不希望你瞞著我。」
等她略微平靜下來的時候,有規律的拍打已經變成了另一種形式。蘇如昊的手心順著她纖柔的脊柱弧度上下緩緩的撫著,體貼的替她順氣。隔著衣料柔軟的毛衣,他似乎能感受到她背上細嫩的肌理……和逾來逾僵硬的身姿。
「是啊。我可不可以一廂情願的認為,你是我為了我才趕到這裏來的?」
榮格教授的目光注視在她的身上,這個年輕的東方學者側影利落而清爽,她的眼睛明亮,因為此刻的求知而愈加顯得動人。他亦微笑:「儘管無從得知你的案例,但依然謝謝你的提問。」
蘇如昊看著張助理遠去的背影,又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夏繪溪似乎並沒有在等他的反應,說完這句話,快速的低下了頭,彷彿小小的鴕鳥,又緘口不言了。
她點頭,恭敬而真誠的說了句謝謝。
他淺笑著看了一側的梳妝鏡子,她的臉頰有著越來越濃稠的暈紅,彷彿是胭脂蘸了水,染得一汪溪水都如花麗澤。他愈加的不願放手,動作也一再的柔和而放緩,彷彿要將此刻的時光傾倒入硯台上,磨出凝久如古的、永不褪去的墨滴。
「接下去的時間,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回答一些提問。」
淡淡的聲音喊住了他她,夏繪溪才發現蘇如昊站在巨大的盆栽之後,面無表情的注視著自己。
裴越澤的神色依然有些懶慢,他似乎知道她要說些什麼,語氣並不急迫,在對面的沙發坐下,又示意她也坐下來,微笑著說:「我有時間。」
一言至此,裴越澤反倒笑了,表情舒展開:「可以。」
夏繪溪低了頭在口袋裡翻找房卡,然後才恍惚的想起來,大約是在剛才落在樓上的房間里了。可是無論如何,此刻她是www.hetubook.com.com不願意再上去找裴越澤了。於是艱難的想起了蘇如昊的房間號,轉了個方向就要去找他。
正式開始討論的時候,他也像旁人一樣打開筆記,聽到困惑或者精彩之處,拿筆記下,彷彿好學的學生,和尋常的與會人員沒有區別。可是顯然,旁人自然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等到一位印度教授發言完畢,就立刻有人提議讓榮格教授談一談他的看法。
夏繪溪想了想,冷靜而迅捷的問出了問題。
夏繪溪雙手握拳,有些難以遏制的緊張,以至於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在顫抖,可是眼睛卻沒有絲毫的迴避,難以言語的坦誠:「我應該告訴你這個。裴越澤也在這裏。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為了我來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其實,這樣的情況是可以辨認的。比如,醫生自己心裏可以知曉,到底有沒有出現補償心理。」
裴越澤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家居服。他在門口停了停,看見沙發上的女子穿了白襯衣和灰色的西褲,腰間一根細細的淺寶石藍的腰帶,雙膝並在一起,微微向一側傾斜,氣質十分的嫻雅。
她思索了片刻,微笑起來:「我反思過自己對你的態度。這次來,本來是想坦誠的和你聊一聊。可惜,你真是一個不合作的諮詢者。」
原本輕撫她肩膀的手忽然緊了一緊,蘇如昊的唇角勾出了看似漫不經心的笑,慢條斯理的說:「為什麼要告訴我?」他的眼神莫名的厚重濃烈,和那抹笑對比在一起,夏繪溪仰視著他的表情,竟然有絲驚心動魄的感覺。
蘇如昊打開電視,音樂聲傳來,他忽然閑閑的開口:「你沒什麼要和我說的?」
「不為什麼。」
夏繪溪早上醒來的時候,習慣性的去拿出那本筆記,然而頓筆半晌,竟然沒有落下一個字。她眨眨眼睛,這大概真算是奇妙的經歷吧,居然一夜無夢。十分難得的,在這一天的日期後邊,寫下了「無」,留下一行素白。
榮格教授摘下眼鏡,並沒有拒絕。
沒有誰先開口。此刻無聲卻遠勝有聲。

「沒事,可能時差一直沒倒過來,手背又擦傷了。我去看過他,正躺著休息呢。」
此刻她不可思議的看著彭導,突如其來的驚喜簡直把自己所有的情緒給佔據了,隨即又有些懊悔,因為沒有準備,一時之間也整理不出思路,只能跟著彭導進了會場。
他眉梢一揚,避而不答:「我去換身衣服。」
想到這裏,她也不再糾結了,聽見彭教授說:「今天榮格教授會參加我們這組的討論www.hetubook.com.com,有什麼問題,可以抓緊時間問。」
像以往每次那樣,只要她出了事,他總是在第一時間出現——這一次,蘇如昊走到她身邊,輕輕替她拍背,似乎有些好笑:「你吃那麼快乾嘛?」
一直到出會場,彭教授才問她:「你最近有在替別人做諮詢?」老教授顯然對這個心愛的學生對自己有些隱瞞而感到不滿,語氣也直率而嚴厲。
片刻的鎮靜之後,夏繪溪抿了唇角,語氣愈加的嚴肅起來:「我不想騙你。」深呼吸一口,她終於很認真的說,「因為我不想你誤會。」
「你打算去哪裡?」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他足足有半分鐘的失神。
他們並沒有遲到,可是榮格教授卻早早的坐在那裡,低頭翻看書本。老人穿著呢料的西服,頭髮銀白,又有些稀疏,一副圓形金屬鏡框的眼鏡微微下滑架在略帶鷹鉤的鼻樑上,偶爾和旁人輕聲說話,目光從容而專註。
回到房間之後,她才有機會慢慢沉澱榮格教授給自己的解答,也有了客觀的態度來看待自己和裴越澤的關係。隱然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她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去找裴越澤談一談。
他依然是滴水不漏。然而夏繪溪注意到他握拳、又漸漸鬆開的手,忽然想到,或許每次面對自己,他並不一定如外表一樣有著掌控一切的鎮定。
夏繪溪不由自主的停下了筆,想起了常常做的那個夢。
一直到他離開,夏繪溪都沒敢再回頭。鏡子里的女孩笑得有些勉強。說不上後悔,可是現在心底不是沒有訝異的——驚詫于自己為什麼突然打破了以往沉如止水的心境,衝動的將這件心事說出口。
許是因為這個回答,蘇如昊緊繃著的表情終於慢慢的鬆懈下來,他嘆口氣,向她示意自己手裡的那個紙袋:「給你送了些吃的來,等了有一會兒了。你一直不在。」
「去找你,我的房卡不見了。」
夏繪溪「哦」了一聲,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的問了句:「他病了?」
其實就連她嚴肅的表情,不過是習慣性的用於掩飾緊張的反應罷了。可是此刻,他無暇去顧及其他,目光漸漸的轉為柔和,帶了些許自己也難以明白的情感,注視著她形狀姣好的唇上。彷彿有什麼在自己的心口敲開了一個缺口,有種如蜜糖般的液體悄悄的傾注了進來,這讓素來鎮靜的他覺得驚愕,卻又難以控制的覺得欣喜。
她顯然在片刻之後已經發現了他,微揚起了臉,眸子清澈,如珠似玉。
他十分愜意的靠在沙發上,露出完美的下頜弧度,語氣淡然:「抱歉hetubook.com.com。」
他看見她如碎鑽般粼粼盪來的目光,只覺得炫目,心跳有片刻的失律。
「夏小姐,您的房卡。」張助理將房卡遞還給她,又微微的對她頷首,「剛才的事,實在抱歉。」
或許是為了遮掩那一道尚未痊癒的傷口,她不像往常那樣將額發梳起,隨意的落下了一縷,蜷著小小的弧度,掉在耳側,依稀彷彿是江邊飄絮的柳枝,清麗得不可思議。
他應該不至於被自己昨天說的話嚇壞,以至於刻意避開自己。夏繪溪想了想,嘴角微微帶出了苦笑,其實感到不好意思的應該也是自己吧?更何況兩個人都不是孩子了,情感和工作學習的事,自然有能力分得清楚。
老教授在喝了一口水後繼續:「對於這樣的情況,每個案例的具體情況都會有所不同。但是治療原則只有一條:身教必先於言教。你要回想,你對病人坦誠了么?你全心全意的站在他的立場上了么?如果沒有,那麼你必須這樣去做。不然,你無法進入他的世界,也無法幫助到他。」
夏繪溪後來才知道,榮格教授加入他們這一組的討論也是臨時決定的。據說這幾年他一直致力於心理療法和東方思想的結合,於是興緻勃勃的參加了他們這一組的研討。
原本很大的套房,空間驀然的縮小了。檯燈的光圈恰好將他們攏在了那樣小的一個弧度里,彼此之間不過一臂的距離。他看得見她的素肌如雪,橙黃的燈光在她的頰上抹上了近乎紅色的粉影。
他慢慢的走進,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先去我房間吧。」其實並沒有要詢問她的意思,可夏繪溪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有些尷尬,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自己去了哪裡,忽然有人順著走廊匆匆走了過來。
「裴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面。」
這句話讓裴越澤有些錯愕,一頓之後,他不置可否的應了一句:「哦?」
很有幾分出其不意的味道,夏繪溪一口乾硬的麵包就卡在了喉嚨里。
裴越澤看著她坐下,然後走到桌邊,合上了筆記本,逆著燈光向她微笑:「我們慢慢聊。」
夏繪溪心裏咯噔一聲,這段話好像是說給她聽一樣。又想起了昨晚在裴越澤的房間里,他的目光彷彿閃爍著銀色的光澤,有些蠱惑,又有些溫熱,總讓她覺得受了誘惑一樣的不安。
重又坐下的時候,他似乎十分享受此刻兩人獨處的靜謐,修長的手指在側牆的一排開關上輕輕一拂,啪的把吊燈關了。只剩兩處沙發連接處的小几上余了一盞檯燈,柔和的光線深深淺淺的打上了兩人的側影。
蘇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吻在和*圖*書她柔軟而散發著清香的發間,心底在從容不迫的微笑。明知她此刻的不解風情和青澀,他只覺得心臟在微微的顫慄,於是很快的直起身子,輕說:「知道了。我不會誤會。」
夏繪溪的身子下意識的往前一傾,似乎想避開他這樣充斥著曖昧色彩的撫慰。而他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又將雙手覆在了她的肩上,依然一言不發,任這樣的情緒在無意識間升溫。
熱水咕嚕咕嚕的在煮著,夏繪溪咬著麵包,因為穿了V領的海藍色薄毛衣,露出的頸下雪白細緻的肌膚,十分的纖美。又微微低著頭,彷彿犯了錯的孩子,一聲不吭。
神差鬼使的,夏繪溪頭一次對自己的導師撒了謊:「沒有,這個案例是上次我聽外邊一個師姐說的,剛才想到了,才問了問。」
「如果在治療過程中,一直無法和病人維持正常的關係,醫生應該怎樣調整?」
又因為沒有得到他肯定的回復,難免讓自己覺得懊喪。夏繪溪低頭嘆口氣,捂起了臉頰。這樣的惶恐和期待,對於自己來說,完完全全的,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
夏繪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見到他,從容的站起來:「您有時間么?我想說幾句話,並不會耽擱太久。」
裴越澤注視著她,下意識的傾過身子去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腕骨纖細,觸在他掌心的肌膚細膩而溫熱,裴越澤微微用力,迫使她坐下:「你要談什麼?」
拐彎角落的地方有一尊大天使的塑像,一手持著長矛,一手捧著火焰,以自身的潔白無瑕威懾眾生,嘴角又隱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在肅靜的走廊里看起來,有幾分奇怪的森冷。
這種無所謂的姿態讓夏繪溪覺得十分的困惑,她的語速漸漸變快了:「那麼這樣說起來,我們之前並沒有過什麼。我能請問你,是什麼讓你對我這樣青眼有加么?」
一旁的紅木桌上還攤著筆記本電腦。滴的一聲,提醒有新的郵件。夏繪溪知道他算是日理萬機,談話又毫無進展,於是站起來:「那我先走了。」
2205房門打開的時候,想必裴越澤已經知道是她,並沒有多少驚訝,嘴角微帶了笑意,側身請她進來。
夏繪溪僵硬的接過了房卡,又看了蘇如昊一眼,淺笑著說:「找到了。你要不要去我的房間里坐坐?」
上午是一個小組討論。夏繪溪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些到大廳,本來想順道去叫蘇如昊,可到底還有一絲忐忑和尷尬在,於是徑直坐電梯下樓。等了一會兒,彭教授遠遠的過來了,招呼她一起走,一邊說:「小蘇說他有些不舒服,想多睡一會兒,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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