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鸞隱
第十六章 密談

打開門,我見一抹黑影站在屋中,暗影籠罩在白衫上,森白詭異。
趙慕坐在另一邊,淡然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憐愛地朝皓兒笑,「外面風大,我來避避風。」
我怔怔地看著這對「父女」,不由得感慨,皓兒真的需要父親的愛。可是,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趙慕待皓兒這麼好?是否別有企圖?
「雲酒娘與馬大哥一樣,玉璧在,人在,玉璧不在,人亡,她豈會將玉璧隨便交予他人?」我的聲音清涼無溫。
「我是誰,無關緊要。」我打斷他,警告他,「小心隔牆有耳。」
皓兒瞟了一眼趙慕,嘿嘿地笑,接著回首問道:「母親,這兩日你去哪裡了?」
我拿出絲絹和玉璧,放入懷內,「馬大哥保管多年,我感激不盡。」
他的狂傲自負,我已見怪不怪,「雖說如此,楚公子翼和吳公子雍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已得到兩枚玉璧,這幾日他們沒有動靜,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無情救了你?」趙慕問了句,陰陽怪氣。
我微笑搖頭,「雲酒娘將玉璧交予我保管,還交代了我一番話,你想聽嗎?」他鄭重地點頭,我望著幽幽的燭火,眨眸,「她說:倘若有一日,你遇見一位叫做雅漾的姑娘,一定要幫她;若她有求於你,你定要為她完成心愿;若她向你討回玉璧,也勞煩你把玉璧交給她。」
一出口才驚覺語氣里仍有意氣。趙慕深深一笑,「我以為你去找馬場主了。」
我笑而不語,皓兒忽然又想起什麼,神秘道:「母親,你不見了,趙叔叔好凶呢。」
陰風肆虐,傳來野狼的哀嚎聲,聲聲入耳,森然詭譎。
趙慕為什麼突然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他知道我去找馬曠了?跟蹤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思忖著他古怪的舉動,越想越是心驚。看來,不能再意氣用事了,必須神思不露,不讓他窺探到一絲一毫的心思。因為,精明如他,我的心思不夠他猜。
他一定以為我為玉璧而來,擺出一副不待見我的樣子。事實上,我確實為了玉璧而來。
皓兒一邊吃,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說這兩日多麼想我、擔心我,說這兩日他都做了些什麼,說得唾沫橫飛,連膳食都忘記吃了。我打斷他的話頭,「晚上再說,先用膳。」
想到此,我心中惴惴,難不成我與馬曠密談,他都聽見了?
皓兒鑽入我的懷裡,「母親,那聲音好可怕。」
皓兒抬起頭,水汪汪的眸子因睡意的侵襲而迷濛,「母親,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無情堅持送我回到馬氏牧場,說擔心我再次被楚公子翼或吳公子雍捉去。不知他從何處找來一匹白馬當作我的坐騎,這才免去共騎一馬的尷尬。
皓兒不假思索地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趙叔叔長得俊美呀,而且趙叔叔喜歡我。」
車廂里昏暗,瞧不清趙慕的神色,只聽得他嗓音沉啞,「那些劍客、宵小之輩,知道我和公子翼也在尋劍,當然避開遠去。」
「我只想知道,公子淵,究竟是生是死。」他惡劣的態度,我不以為意。
諸般念頭堵在心口,我心中難過,便匆匆拿起案上的茶水,一飲而盡。
車廂外,千夙、墨痕和高摯三人圍篝火而坐,火光透過車簾映射進來,微弱的暗紅光影閃在他的臉上,他俊眸里幽魅頓生。
「那……」
我輕拍著他的背,「只是風聲,不怕。」
他包好玉璧,抬眸直視我,「馬曠為什麼將玉璧交給你?」
我推開皓兒,但見他一雙水眸泛著盈盈光澤,有淚欲墜,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我也想皓兒,這兩日皓兒還好嗎?」
千夙在一旁笑道:「有公子在,皓兒很好。」
無情……現下他應該獨自走遠,不再跟著我了吧。我嘆氣,轉回思緒,「不早了,趕緊睡吧。」
心中更是迷惑,我勉強一笑,「是皓兒的榮幸。」
叩門,馬曠將我讓進房間,點燃油燈,粗豪的面孔冷冷地繃著,也不開口,靜待我出聲。
馳騁半個多時辰,我讓白馬緩行,他亦緩了速度,在前面悠然溜達。我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嘆氣,想起昨晚對他說的話,又懊惱又無奈。雖有傷害,但也好過他痴傻地為我付出,只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不再惦念我。
「因此我便多多寵他、愛他。」
我早已料到他會這麼問,挑眉道:「我也不知為什麼,也許他覺得我已擁有雲酒娘的玉璧,認為我是可信之人,便把玉璧交給我保管咯。」
「皓兒想回哪裡?」我憐愛地摟緊他,他還是個孩子,在外奔波多日,最初的新鮮感過了后,難免會覺得疲乏無趣。
皓兒撲入我懷裡,緊緊地抱住我,「母親,你終於回來了,可想死我了。」
「有心人,自然會知道。」我皺眉一笑。
我輕挑細眉,「公子淵只有一位胞妹,卻對同父異母的妹妹疼愛有加。」
「趙叔叔很可怕嗎?」
一會兒,他轉頭看我,目光渙散,「你究竟是誰?」
我凝視著他粗豪的面孔,昏黃的光影在他的臉上幻化出濃淡不一的暗黑色澤,「馬大哥無須奇怪,你我並不相識。」
黑影移步走來,「去茅房了?」
算了,只要他對皓兒無加害之心,他如何對待皓兒也無所謂了。我揮散愁緒,提起另一個話頭,「我們已得到兩枚玉璧,公子不覺得過於順利嗎?不是說有很多人想得到天劍嗎?照此看來,似乎……」
言畢,他起步轉身,m.hetubook.com.com飄袂離去。望著他軒昂的背影,我愣了片刻,才回房歇下。
「我並不認識你。」馬曠靠近我,居高臨下地盯著我,似乎想從記憶里揪出一張與我面容相似的臉,「你究竟是誰?你如何知道公子淵年少之事?」
卻有人登上馬車,皓兒抬首看去,驚喜地叫出聲,「趙叔叔,你也要在車裡歇息嗎?」
我望了片刻,拋下對他的愧疚,策馬絕塵。
在房中歇了片刻,皓兒便來喚我出去用午食,我推辭睏乏,吩咐皓兒將膳食端進來,與兒子一道用膳。
馬曠恍然了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驚喜得嘴唇微顫、語不成音,「您真的是……」
無情,多謝你多次捨命相救,可是我只能默默地道一聲「多謝」,再無其他,因為我無法酬謝你什麼,也無力酬謝。
「照此說來,雲酒娘信你。」他嘆道。
我展眉一笑,「好,你也保重。」
僅僅兩日,我便如此想他念他,真的放不下他嗎?真的越陷越深?不,不是的……他利用我,利用無情,與趙顯那隻老虎鬥智斗勇,他只是利用我……楚翼說他緊張我,因為我的失蹤而失控,是真的嗎?瞧他這副淡定的樣子,哪裡心急如焚,哪裡失控了?
女兒貌,男兒身,爽朗活潑,心思靈慧,若是加以調|教,必定如趙慕這般成為名動天下的公子。如此看來,皓兒倒與趙慕頗有相似之處,也正因如此,趙慕才喜歡皓兒嗎?
他似乎陷入了陳年往事的記憶中,「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忽然,他渾身一震,緊盯著我,「你為什麼知道這件事?你是……」
馬曠更是迷惑,「那你……」
他緊鎖濃眉,不解。
心弦一顫,皓兒竟也喜歡趙慕。我假裝不解地問道:「為什麼呢?」
這夜,我估摸著大伙兒都就寢了,便摸索著來到馬曠的房間。
趙慕坐著飲茶,從我進門到現在仍是一樣的坐姿,只是在最初的那刻淡淡一笑,便再無其他反應。他仍然是兩日前我離去時的樣子,白袍飄袂,姿態雍容,俊朗如玉。
良久,皓兒的氣息變得悠長沉緩,在趙慕的懷裡安然入睡。
我笑眯眯道:「你不是困了嗎?還不睡?」
「公子若無要事,我歇著了。」
「皓兒,師傅和趙叔叔,你比較喜歡哪一個?」我壓低聲音,期待地問。
他捲袖抹去眼角的淚光,激動得又哭又笑……半晌,他才克制住欣喜的情緒,抬首道:「您稍等片刻。」
我不答反問:「夜深了,公子有事嗎?」
馬曠默默地盯著油燈出神,面色痴獃。
這話說得可真漂亮。我恨恨地腹誹,其實還不是你想隔岸觀火、保存實力,以按兵不動之計獲取更多的益處!
「我知道無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去救你,因此我沒有出手。」
我點頭,微笑,對他的說辭,仍懷有疑慮。說得冠冕堂皇,難保沒有別的心思,不過我真的猜不透他有什麼意圖。
「可不是!就像老虎,要吃人。」
皓兒賴在我懷裡,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趙叔叔,我和母親無家可歸了。」
我不語,靜候他的決定。
紫玉瑩透,光色明潤,雕以龍首紋飾,騰躍雄姿栩栩如生,乃世間少有的稀世珍玉。他捏著玉璧,玉璧的玉光竟逼退暗黃的燭光,躍上他的臉,俊顏光轉。
四國公子都養了不少密探,公子慕麾下的密探怎會遜色于公子翼?如若不然,他「天下第一公子」的名譽便名不副實。公子翼能查知我的蹤跡,公子慕怎會查不到?因此,他必能查知我落在公子雍的手裡,而他沒有派人相救,唯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他知道無情一定會去救我,決定冷眼旁觀。
「馬大哥不要誤會,我不是為玉璧而來。」我必須先讓他放鬆戒備。
「待我齊聚三枚玉璧,公子翼再來搶奪,不是更省事嗎?公子雍和公子翼的想法不謀而合,不過不足為懼。」
我擺手制止,「馬大哥心裡有數便可。」
我翻翻白眼,卻見趙慕以戲謔的目光打量著我,似乎興味盎然。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閉眼睡覺,眼不見心不煩。
此言似是閑閑說來,坦蕩真摯卻是毋庸置疑的。
他又驚又疑,坐立不安,被我的話撩得心癢難耐,「你殺了她?」
皓兒懂事地眨眨眼睛,笑呵呵地跟千夙玩耍去了。
想到此處,我明白了,愈發覺得他可怕,寒氣一點點地上升。
話一出口,才發覺我亦是陰陽怪氣。趙慕斜眸瞅著我,須臾才道:「無情一人就足夠了,再者,無情想要英雄救美,我自當給他一個機會。」
孩子的心思果然單純,我失笑,「你師傅聽你這麼說,一定傷心死了,不再教你劍術了。」
我驅馬向前,「無情,此處離馬氏牧場不遠,送到這裏就行了。」
陰風呼嘯,猶如鬼哭。
我不想多費唇舌,進入正題,「馬大哥可還記得,有一年四月,你獻給公子淵一匹千里馬,公子淵萬分欣喜,迫不及待地騎上,可是那千里馬性烈,公子淵馴服不了,幸得馬大哥相救,公子淵才毫髮無傷。」
他猶豫片刻,嘆氣道:「其實我也不知,但我相信,公子淵吉人天相,一定尚在人世。」
「是。」我清冷道。
話畢,馬曠起身行至牆角,在牆上輕叩三聲,瞬間,那牆面竟開啟出一小扇,他從狹小的牆洞里取出一方錦盒,捧至我面前,恭敬道:「這是玉璧,交由您保管。」
馬曠狐疑地瞧著我,猜測著我的身份,有防備,也有期待hetubook.com•com
「如果一定要選一個最喜歡的呢?」
「皓兒,到我這裏來。」趙慕溫柔道。
皓兒反駁,「師傅不會的……」他垂首低悶道,「其實,我也喜歡師傅。」
他沒有追問,讓我省心不少,然而我分明看見他眼中縈繞的睿芒——此等蹊蹺之事,公子慕怎麼可能不懷疑?他選擇不問,只怕早已心中有數。
「好了,快吃吧。」
不想吵醒皓兒,我退出門檻,默然以對。
「皓兒活潑可愛,我想沒有人不喜歡吧。再者,皓兒將我當作父親,我自然將他當作兒子。」趙慕的嗓音低沉輕軟。
酷暑未去,我卻覺得寒氣逼人。
無情望望前路,叮囑我,「一路小心。」
我打開錦盒,盒中放著一方疊好的淡紫絲絹,我相信,絲絹裹著的,便是玉璧。
皓兒曉得我的脾氣,我笑得越燦爛,燦爛背後的怒火就越可怕。他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自個兒蜷縮在內側的車座上,面朝里,慘兮兮的。
我故意笑得嫵媚動人,「無情英雄救美,我當然感激在心。」如若再與他多費唇舌,我擔心惡劣情緒會發作出來,於是道,「我乏了,公子請便,我先去歇著了。」
只聽他道:「我是真心喜歡皓兒,若有可能,我願成為皓兒的父親。」
趙慕劍眉輕鎖,莫名其妙地盯著我,我扯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斜他一眼,便飛速逃離。
「你莫以為道出公子淵的陳年往事,我就會相信你。」馬曠怒哼一聲,重新坐回去。
「都喜歡。」提到這兩人,他起了興緻,睡意全消。
我柔聲道:「皓兒,乖,我有要事與趙叔叔談,你先自個兒玩去。」
「那枚玉璧雕紋很普通,這枚卻是龍首,為何差別如此之大?」趙慕沉吟道。
我轉眸看他,眉間點染上冷冷的笑意,「既然無情出手,當然不需要公子慕大駕光臨了。」
「夜深來此,只想與馬大哥敘敘舊。」我看他,目光深深。
馬曠如釋重負地笑道:「慚愧慚愧。」
果真如此。
「那就是說,我們拿到第三枚玉璧之前,不會再發生什麼意外了?」
「公子似乎很喜歡皓兒。」我略加試探。
是趙慕告訴皓兒的?以此讓皓兒不再擔心我?
趙慕收好兩枚玉璧,在馬氏牧場過了最後一夜,于凌晨的曙光中,我們悄然離去。
「好,不打擾你就寢。」
夜色退盡,曙光綻放。
黑風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找到范仲陽的鑄劍地,頗費工夫,於是我們決定在野外將就一晚。
皓兒失望地「哦」了一聲,「等師傅來了,我要舞劍給師傅看,看我有沒有進步。」
「可以這麼說,不過公子翼……要防備。」趙慕淡漠道。
「皓兒自幼沒有父親的關愛,如公子這般的長者,他自https://m.hetubook•com.com然傾慕。」
大伙兒見我平安回來,自然驚喜萬分。
我淡淡開口,波瀾不興,「馬大哥應該記得雲酒娘吧。」
趙慕疏懶地笑起來,「言之有理。」
聞言,我面紅耳赤,在皓兒的屁股上掐了一下。皓兒「哎喲」叫出聲,不滿地抗議,「母親,你為什麼捏我?」
我們順利來到鑄劍師的隱世之地,一處叫做黑風塘的郊野。抵達的時候,如血殘陽墜入遠處的高峰,天色驟暗,晚風湧起,簌簌之聲涌盪不絕,陰氣森詭。
他凝視著我,任燦爛光芒飛舞在眼前,任時光搖曳著流逝……他徹黑如夜的眼底似有水光盈動,暗色遙遠深邃,深若午夜魅光,令人不忍再看。
「母親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我的腦中不禁浮現出四個字:溫潤如玉……
「那你為何而來?」馬曠粗聲粗氣地問。
我含笑道:「你師傅有要事在身,不便來此。」
「形制同為圓形,雕紋如何,不是關鍵吧。」我淡聲道。
靜默片刻,馬曠緊張地問:「是真的嗎?她把玉璧交給你了?」
據楚公子翼所說,我在馬氏牧場奇異消失,公子慕立即派人追查我的下落,千夙、墨痕和高摯查不到我的蹤跡嗎?如果三人查不到,以公子慕的才智與手腕,必定還會派人追查……最終,他是沒有查到,還是根本不想理會我的生死?
夜風吹入,燭火搖曳,昏影閃爍。
順利拿到第二枚玉璧,我踏步回房。
翌日晚上,我將第二枚玉璧交給趙慕。
我點頭,心裏憋悶得慌。
一路無言,他異常沉默,從未看我一眼。
我愕然,「怎麼凶了?」
突然,皓兒瑟瑟發抖,嘀咕道:「母親,我怕……」
皓兒一骨碌爬起來,偎在他胸前,緊抱著他。趙慕配合地攬著皓兒,就像對待女兒那般寵愛。
「天黑了,三位叔叔找不到母親,趙叔叔很生氣,吼他們……我從未見過趙叔叔這麼凶神惡煞,嚇得我躲在房裡,不敢跟他說話。」皓兒心有餘悸地說道。
良久,他掉轉馬頭,揚臂揮鞭,呼嘯而去。
我吃得味同嚼蠟,心裏亂糟糟的。趙慕真的緊張我,可他為什麼不救我?難道他真想坐收漁翁之利嗎?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也太狠心了。
「公子翼聰明絕頂、計謀無雙,我也不差。」他慵懶道。
我一字字冷硬道:「無論公子淵生死如何,我都會好好地活著。」
第三枚玉璧,由鑄劍師範仲陽保管。
「口渴嗎?」他不咸不淡地問,目光終於落在我身上。
皓兒見我面色不悅,便悶頭用膳。不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道:「母親,趙叔叔說師傅與母親在一起,那師傅呢?為何不與母親一道回來?」
「我也不知,嗯……是趙叔叔吧。」皓兒歪著頭認真地想了片刻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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