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翩若驚鴻

百余名報名應試的女考生,經過州府衙門的種種核查,最後有資格進考之人不過三四十名,那些年紀老大,又或者容貌有缺陷者被涮下不少。
「是不是神醫帶回京里就知道了,阿奎,小心看著他,別讓他出爾反爾跑了。」
青琳微微一笑,不去理她,又問了些女科之事,心時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蟬心咬著唇,她不知該說些什麼,這一年她早有所覺,主子將庄中大半事務交與可靠之人管事,命大家各司其責,怕是早就打算這一天了。其實就算是她不管事,還有封家管著。
末了又問:「若是靖安侯一意要帶我入京,那又如何?」
胖管家面色一僵,看了薇寧一眼,含糊地道:「家主人有病在身,聽聞先生醫術高明,特來向先生求醫問葯。」
說話間奎總管幾人已走過來,那男子突然開口:「我見過你,你的功夫不弱。」
閑字一號是芙蓉園最奢華的一套院落,處處可見精緻的擺設,奎總管進門后往右首的書案處走去,看到黝黝發亮的沉木桌上鋪著張未做完的畫,一旁撂著支未乾的墨筆,書案后的青色人影負手立在窗前。
夜燭滴淚,終燃盡熄滅,正擁著雪夫人熟睡的周叢嘉忽然驚醒,出了重重冷汗,他坐直身子大口喘氣,雪夫人慵懶地坐起來靠在一邊,象是早已習慣他這種模樣,待他平息后才道:「侯爺夢見什麼了?」
靜園雖好,她卻記掛文瑞,又想著之前種種,心中煩悶至極。
周叢嘉帶著不甘踏上了回京之路,他此行要找的人沒有找到,還因為玉家的事耽擱了些日子,縱然已為回京后要做什麼籌謀了許久,但總是不盡人意。
雪夫人在府中的地位有些特殊,聽了沒什麼反應,依舊不露面,但一整日都沒用飯。
慧夫人也笑了:「瞧瞧,葉姑娘不僅是個美人兒,還是個才女。」
未幾又來了個客人,黃瘦的臉上垂著幾縷焦須,衣角洗得發白,一幅窮困潦倒之相,他一腳踏進來,發現昔日客人絡繹不絕的茶舍有些冷情,愣了下神才往裡走。胖總管從裏面迎出來,看清楚他的樣貌后心中一喜,抱拳問道:「敢問先生名諱?可是若虛先生?」
其實薇寧用不著同玉清娘商量這許多,她若是不知好歹硬要去做靖安侯的棋子,隨她去便罷。只是終究是因著自己的安排才使得靖安侯有此打算,薇寧不願也不忍她有事。
閑字一號住的正是薇寧在茶舍中見過的那些人,因這群人的黑色馬車太過打眼,靖安侯派出的人沒費多大勁就找著他們,可是因著對方的身份特殊,他也是猶豫了幾天才派夏管事來遞了張名貼。
雪夫人仍是沉吟著不言不語,只是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別的意味。
「可是……我與家人約好了在這裏等著,若是她們來了我不在,會擔心的。」她往裡探了探,空空的廳堂里垂著數道竹簾,隔著層層幽影,似乎有一道人影端坐在最深處。
正是那個扎紅色髮帶的少女,她一臉好奇,見薇寧抬起頭,又贊道:「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進來的這些女子莫不撫胸心驚,原來應試如此嚴格,大家互看一眼,發現並不只有自己心中惶恐,於是生疏少了幾分,忍不住輕聲議論。
他臉上浮出一抹為難的神色:「葉姑娘放心,本侯豈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就算是玉家沒人了,也要將此事上呈天聽,一定為玉家討個公道。只是這件事有些棘手,畢竟玉家沒有個苦主申冤,怕做起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薇寧心中一顫,忽覺身上多了道目光,卻是方才看花不語的雪夫人。她垂首回道:「正是。」
議完此事,玉清娘張了張口,似乎還有話想說,薇寧問道:「還有什麼事?」
「春雪自知無顏再見舊主,但求您告訴我,王爺他可還好……」
茶韻茶舍雖然不是淮安城最大的茶舍,名氣卻也不小。因這裏清靜幽雅,來客中女客佔了差不多一半,象薇寧這樣的單身女客常有。茶舍里的夥計不論男女,均泡得一手好茶,這幾日茶舍被外地客人重金包了下來,夥計們清閑得不得了,全被掌柜的拘在後堂不準出去,生怕打擾到客人的雅興。這會兒見來了個陌生客人,才有一名婦人輕手輕腳地出來上茶,又按著規矩上了四碟茶點:「姑娘喝茶。」
夜半,她帶著一身露氣回了靜園,在房外駐足。走時她並未點燈,此時房內卻有光亮,她心跳快了幾拍,推開門進去,只見是靖安侯爺以手支頷,面朝著門口等她回來。
玉清娘沒再說出一句話,乾脆利落暈了過去,一時間房裡亂了起來,大夫把了脈后連連搖頭,熬好的湯藥半滴也灌不進去她的口中,生機已斷再無回天之力。
好靜。茶舍的夥計也不見蹤影,她怯怯地道:「來之前並不知道這兒會被包下來,我便在門外等著罷。」
蟬心繼續道:「婢子讓人查問了一下,只知慧夫人是三年前入的侯府,雪夫人則是靖安侯開府之日便有了,據說是今上親賜,婢子猜測,那封信應該是雪夫人送出的。」
雖是頭一次舉辦這樣的科考,但卻不是倉促行事,京中早已下了章程,條條說得極清,各州府只需按章辦事即可。此次還派出了內廷官前往各地州府衙門,主持監管各地的預考,待預考結束后,由內廷官統一帶往京城,屆時將有專門的衙司安置她們,待來年正式考取功名。
這是知道了,可沒有示下見還是不見。
胖管家面上帶了恭謹的笑:「在下自京城來,知道先生每月中定會來此飲茶,我家主人已在此候了三日,可否請先生移步一敘?」
一看到奎總管那胖胖的身子,夏總和_圖_書管心裏的肯定就又多了七八成,常年替主家奔走,那些個王侯貴人家中哪個管事最體面,這些都要記在心上,他家侯爺與靜王府沒打過交道,可是他卻聽說王府總管是誰,也曾遠遠地打過照面,這上下連說話間不由帶著幾分恭敬。
他已在護衛的簇擁下走出茶舍,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隨口吩咐道:「來人,護送她們回靜園。」
封長卿最近安生了許多,再不在外流連,封伯行老懷甚慰,以為是自己終於將頑石感化,當他明白了自己一番苦心。得夫人暗中指點后,他才知這個向來浪蕩的幼弟對玉家那個小表妹上了心,頓時哭笑不得,直接打發他入京候職。封長卿當然反對,他還等著五月薇寧應試的結果,著了魔似地往靜園去。
雪夫人急道:「春雪不為別的,只是想幫到王爺,小王爺此行要不要春雪相幫?」
聲音雖然不高,可這邊幾個人都聽得清楚,一齊朝後看去。說話的女子也是身著黛青絲袍,態度甚至是倨傲,她長相不俗,一頭青絲束在腦後,用一支小小的金簪子壓發,這會兒見幾人齊齊望她,皺眉將臉扭過一邊。
「這裏說話不太方便,可否請先生隨我到別處敘話。」
奎總管知道他的脾氣,找著話說:「此番來江南卻是與靖安侯撞到了一處,不知他來做什麼?」
雪夫人兩三下拉開衣帶,扭動兩下便抖落衣衫,露出一身如雪般的肌膚,此時微微泛著紅,顯是已經動情,她向後仰倒,閉上眼嘆道:「侯爺,妾身是你的,是你的……」
恰恰說中玉清娘的心事,她胡亂搖了搖頭,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薇妹,不,葉姑娘,我是怕文瑞出事,倒不是想去什麼京城。」
要知道,她在知府衙門報名時用的正是葉薇之名,靖安侯、蘇知府等人無不知她是玉清娘的表妹,至於葉薇這個名字,確在淮州府衙的卷宗上。
「你回來了。」周叢嘉聽到響動立刻抬起頭,一眼便出她滿身的疲累。
此人胖乎乎的身材,四十上下,一看就是個管事,說話也不拿捏,讓人心生好感。
「葉薇願替表姐一家數口人命入京申冤,萬死莫辭!」
卻是終於擺脫掉封長卿的蟬心,她一眼看到薇寧忙跑過來:「葉姑娘,對不住,我來晚了。」
「多謝侯爺。侯爺要回京?」
雪夫人淡淡笑了笑,並不說話,目光移到邊上專心賞起花來。
那男子伸出手在若虛面前一晃便收了回去,也不知拿了個什麼物事,只見若虛麵皮突然漲紅,似乎是件對他極其關緊的物事,差點硬搶抓回來。最終還是忍住,點點頭答應跟他們走。
青琳與挽玉正聽著虹影講淮安府的趣事,她們幾個是薇寧身邊的得力人,雖各司其職,卻是一塊長大,向來感情極好。待聽到「小周郎」還有美輪美奐的靜園時,挽玉不由驚嘆:「果真有那樣的地方,那樣的人?」
「除了三日前從靜園送出去兩封信外也沒什麼特別的,一封是靖安侯所書,另一封卻是從後園兩位夫人的住處送出,可以確定都是往京城去的。」
兩人重新睡下,各懷心事,周叢嘉想到這次來江南的真正目的,這麼多天毫無頭緒,他開始有些急和躁。真要繼續找下去嗎?已經過去了九年,又象是過去了一輩子那那麼久,他以為那些已經成了前塵往事,誰料到今日冒出來擾亂他的思緒。
奎總管接了園中夥計送來的名貼,打開看過之後挪動胖胖的身子去見做主的人。那日接了若虛先生回來后,照主子爺的吩咐立即便要起程,可是若虛先生又改了主意,推三阻四地賴著不走,又耽擱了這麼幾日。
既然不是他,那隻好再趕人了。
薇寧不在意地道:「無妨,看樣子他們大概與靖安侯並無多大關係。我讓你看著靜園的動靜,可有發現?」
雪夫人沉吟道:「找人?奇怪,侯爺此行似乎也是在找一個人。」
蟬心慢慢走過來,站在一旁聽了會兒,心裏想著莊主剛說的那番話:「蟬心,若是我離開這裏,梅庄就交給你們了。」
來人模樣落魄,架子卻不小,只掃了胖總管一眼便轉過身,來到薇寧所坐的桌子面前,翻了翻眼道:「小姑娘,知道這張桌子是誰的嗎?」
除了文瑞,她已無親人,若真有個投奔來的表妹確實是件不錯的事。
「也許他正在猜測咱們來江南的意圖,你若是空閑,就去看看那個江湖騙子準備好了沒有,快點上路是正經。」相比之下,他更看重那個神神叨叨的若虛先生。
話未說完便被人撲上來架走,她不敢高聲叫喊,任兩名大漢拖著她出了芙蓉園,跪坐在地上淚流不止。這些年,她一直挂念舊主,雖同在京城卻不敢回去看上一眼,這點心思靖安侯卻是知道的。
她不得不小心求證。這輛馬車十分扎眼,淮安城裡要找這樣的馬車很容易,兩三下便查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人一直沒有動靜,薇寧身為一個為表傷重哀愁的弱女子,也不好四處亂走,到得今日收到消息后才抽了個空出來一回。
他等的耐性盡失,柔綿的聲音里有絲焦躁:「我猜你夜裡要出去,特意來這兒等你。」
既是已等到要等的人,奎總管他們便要離開茶舍,走過薇寧身邊時,奎總管停下來問她:「姑娘,你還不走?」
奎總管關切地問:「總不能一直在這兒等著,我家主人讓我問你,可要送你回去。」
「你真的相信是為玉家做主,而不是藉此事做文章,圖謀別的事嗎?」
周叢嘉客氣地讓她坐下,又讓人奉茶,溫聲安慰她幾句,突然嘆息:「本侯原想替她姑侄主持和-圖-書公道,沒想到出了這種事,可憐可嘆,你表姐她心愿未了,讓那些害了她玉家的人逍遙法外,只怕到了地府也不能安生。」
今日來應試的女子全都手持一張特製的名貼,上面有自己的名字,籍貫,年齡,還有知府親蓋的印章。這張名貼是核查完后便送到了每個應試的女子手中,應試當日惟有憑此貼方可進入府院。隨名貼一同送到有應試資格女子手中的,尚有一套黛青絲袍,應試者當日必須著黑袍入內。
「春雪,你後悔嗎?」
焦黃鬍子沒想到她會如此,心中大怒,哼一聲甩甩袖袍,遷怒於站在身後的胖管家:「你是誰,這茶舍管事的人呢?」
忽聽簾聲輕響,薇寧走了進來,揮手讓虹影退下,這卻是有話要說。
這會兒日頭正盛,讓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外頭曬著,確實有些說不過去。胖管事似有什麼顧忌,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又猶豫了片刻,終於咬牙道:「那就請姑娘在門邊這扇的茶座暫且等一會兒,這麼熱的天,是得喝點茶水潤潤嗓子,只是我家主人愛靜,受不得吵鬧,姑娘莫要高語。」
「婢子以為,即使主子去考那女科也應帶著婢子同往,再不然青琳與挽玉也要帶一個,怎能沒有人在身邊服侍呢。」
「王爺的身子不好,怎能來江南,來的定是小王爺吧,」周叢嘉大胆猜道,「我來之前陛下曾提起過靜王之疾,言語中頗有憂意,難道不大好了?」
今日的一切不過是她製造出來的小小混亂,如同在靜園門口被人行刺那一幕一樣,都是安排好的。玉清娘沒有受傷,不會因傷重受了刺|激便香消玉殞,當然玉文瑞更不會出意外身亡,這二人的「死」有兩個原因,一是免去了被靜安侯帶入京城之憂,二是她的身份特殊,不允許玉家還有人在世上,免得因此漏了陷。再者她往後所行之事頗為危險,不讓玉清娘姑侄露面,替他們省去許多麻煩。
「你還好,我爹爹要我必中,不然就將我嫁給個窮酸書生。」
靖安侯自然也知道了此事,他本就等得不耐煩,這下子聽說玉清娘眼看不好,算是斷了帶她入京的念頭。等到了晚間便傳來玉清娘已香消玉殞的消息,周叢嘉心有不甘,命人叫來了葉薇,這丫頭雖然不是玉家的人,但脫不了干係,玉家沒人了,勉強拿她來續上。
「主子爺,您說這事怪不怪,那個若虛先生只是輕輕點了幾下,老奴的肩膀就不酸了,這些年沒少為了這個小毛病犯愁,也許他真是神醫呢。」說完小心地抬頭查看主子爺的臉色,似乎沒剛剛那般冰冷。
原來他們已包了這茶舍三日,就是為了等這個人。焦黃鬍子卻不承情,冷冷地道:「那又如何,我又沒讓他等。」
但凡如此問話,便是與這位子有些淵源。薇寧搖了搖頭,啟唇回道:「難道這不是茶舍的嗎?」
薇寧連忙起身迎上去,緊緊依著她:「蟬心姐姐,你可來了。」
淮安城內活水甚多,街巷與水道相依相伴,朱紅小橋,輕輕流水,處處是景。
原來是想讓薇寧代姐進京,藉此生事。薇寧哪裡不知他的心思,肅容道:「求侯爺替我表姐一家做主。」
挽玉拍手道:「你功夫好,若是去了一定中舉。」
之前毫無徵兆,玉清娘登時呆住了,她以為自己聽錯,愣愣地問:「出事了?」
「你忘了,葉薇寧是梅庄莊主,帶著你們自是沒有人疑心。可是葉薇只是玉清娘的遠房表妹,與梅庄無親無故,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身邊卻總著跟莊主的丫鬟,你說別人會怎麼想?此去京城,你們幫不上忙。」玉清娘姑侄二人總呆在梅庄有些不妥,她暗忖了幾日,還是決定讓人護送他們去更隱蔽的地方。
奎總管頂著張笑眯眯的胖臉去見了夏管事,他一出來,夏管事便知沒戲了,儘管奎總管說得含蓄,他們此行另有要事,不便相見,可夏總管心裏明白,人家這是不想見。堂堂靖安侯的面子也拂,他還不能說什麼,客客氣氣地作別,一點功夫也不敢耽擱回去復命。
薇寧正望著封長卿臨走時送來的一堆書本,默默嘆息。
眼下已是四月,離五月預考不足一個月,淮安城裡處處飛著漫天的潔白柳絮。玉清娘的傷勢卻時好時壞,養了多時竟連剛受傷那幾日的情形也不如,周叢嘉此番離京諸事不順,漸漸不耐煩起來。
若虛先生咳了聲,正主兒出來了,好像有些來頭,於是他收起狂態,好聲好氣地問:「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這句話讓她的動作突然停下,良久才笑著問道:「侯爺今日是怎麼了,我生來命便不由自己做主,從前年少無知,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茶舍大廳以細白帘子隔成幾重,一溜的細絹紗縛在簾邊,逢人進出處輕輕攏著煙色的軟羅,越往裡越見精緻,還有些地方掛著風雅的畫卷,彷彿這裏賣的不是茶水,而是名家名作。
靖安侯本來也沒指望能見著,故而並不惱火,只是命人去給雪夫人說了一聲,靜王府里那一位畢竟是她的舊主人。
只聽薇寧又道:「只是我需借令表妹的身份一段時日,你如今有傷在身,不如回梅庄休養,令侄還在等著你。」
自然,她的傷是假的。一時間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心中掙扎不已。她已看出梅庄不想她隨靖安侯入京,怕榮家尋了靠山找上門來,又覺薇寧言之有理。入京面聖並非什麼好玩之事,她一介孤女,就這樣到了京城不定會出什麼事。
陽光熾熱,薇寧帶著蟬心還未穿過園子,前頭一排濃蔭處轉出來幾人,恰是她們剛剛提起的靖安侯,身後并行著兩個女子,一身華服的正是慧夫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另一位年紀與慧夫人相仿,打扮卻素淡得多,應是從不露面的雪夫人。
薇寧垂著頭,聽得面露微笑,可卻被人扯住袖子問道:「你在笑什麼?」
突然一道冷哼插|進來:「嘰嘰喳喳煩得要命。」
「唉,你這是何必。」奎總管無奈地催她走。
慧夫人柔聲道:「妾身也這麼勸春雪姐姐,整日呆在房中實無益處,出來走走,也不枉滿園的花草開得這麼好。」
那人年紀在二十歲左右,膚色有些蒼白,襯得本就濃密的眉毛如重墨畫就,幽深的目光輕輕在所有人面上掃過,待到薇寧時略頓了頓。即便是薇寧並未露出面容,卻不由自主在他謙和的笑意中垂下頭。
「你是誰,怎知道我們住在靜園?」瞧著那黑色馬車走遠,蟬心似乎才醒悟過來,對身邊兩個鐵塔似的漢子道:「原來是你們,那天要多謝你們了,不知貴主人高姓大名,我好回去告訴我家主人,還要謝過救命之恩。」
應試的地點選在官學的院舍,三日前便給官學的學子們放了幾天假,不然到時滿院女子,任誰也無心向學。
許是觀望的人漸漸想通,考女官並非壞事,連日來到府衙報名應試的女子日益增多,到收榜那日,已有百多十人。這讓淮安知府蘇清齊欣喜不已,接下來便是察查應試女子的身份,官吏要核查每個人的身家是否清白,言行是否有失,典官則忙著清查籍冊,看所報年齡是否屬實,是否有人冒名頂替,凡賤籍者不允參考。
這些天她日日陪在玉清娘身邊,儼然是精心照顧表姐傷勢的小表妹模樣,二人之間不再象之前那般生疏,有時還會閑聊幾句,這會兒面對面的卻半天沒有開口,玉清娘的心慢慢提起來。
「哦?」靖安侯的兩位夫人她只見過一位慧夫人,曾親自過來探視過玉清娘。而另一位雪夫人從不出自己的房門,不知是哪位的手筆,靖安侯又知不知道這件事?
「侯爺的私事妾身不會插手,其實沒有什麼放不開的,人就是執念太多才會有種種煩惱,如你如我……」不知這些亂七八糟地會不會扯開話題,雪夫人用笑掩去情緒,素手搭上他的肩,輕輕靠著他道:「妾身是累了,侯爺今晚可要歇在這兒?」
將一方巾帕遞到她面前,薇寧淡淡地道:「你別怕,梅庄既已答應留你姑侄,定會護你們周全。就如這次遇刺,你可曾真的受了傷?」
周叢嘉點頭道:「有志氣,我朝自陛下登基以來,風氣漸佳,女子為官也不是不可能,我就祝葉姑娘一舉得中。」
「阿奎,若虛先生是世外高人,不可無禮。」
聽到有人進來,那人轉過身,奎總管不敢抬頭直視那道幽深的目光,俯首道:「主子爺,靖安侯的人找來,想見您。」
芙蓉園裡還有幾處燈火未熄,她直接奔向閑字一號院,未入院牆已被人攔下,兩相過了沒幾招,對方功夫高出她太多,她只得退後幾步,向屋中傳聲道:「小王爺,春雪前來拜見。」
五月榴花紅,受人矚目的女科預考也開始了。
聽說靖安侯走前終於見了封長卿一面,對他頗為賞識,應下回京後為其在軍中謀職,當年「小周郎」最出色的並非文才,而是他曾在軍中闖出一片天地,少年將軍意氣風發,若非後來封了侯離開軍中,如今怕不止這些成就。
來應試的女子家境大都差不到哪兒去,一大清早,官學的大門外便停了許多輛馬車,皆是送自家女子來應試的。但也不乏來看熱鬧的閑人,圍在一處對每個穿黛青絲袍的女子指指點點。
西廂房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奎總管,他被動靜驚醒,披了衣裳起身。聽到「春雪」二字,心下瞭然,看了看那邊仍是緊閉著的房門,嘆了口氣,提著個燈籠出去見那女子:「春雪,你怎麼來了,主子爺不會見你的。」
薇寧忙與蟬心一起躬身行禮,周叢嘉認得她是玉清娘的表妹,那晚房間燭火昏昏,並未看得分明,這會兒亮光下仔細打量片刻,竟有些錯不開眼,暗嘆少女嬌容堪比這滿園春色。他今日心情不錯,笑著道:「不必拘禮,春光正好,真該常出來走走才是。」
「胡鬧,我只是山林野夫,哪裡會救人,你家主人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這下子既沒承認,卻也沒有否認,看來他必是若虛無疑。
顯是不想多說,蟬心不再問下去,扶著薇寧上自己帶來的馬車,那兩名漢子騎了馬送二人到靜園門口便策馬返回。
雪夫人起身倒了杯茶,她不喜有人守在房外,故從無人守夜,茶是冷的,周叢嘉接過來一口飲盡,嘆了聲道:「或許年紀大了,睡也睡不好。」
薇寧並未一直乘坐馬車,未到柳岸巷口便下了馬車,戴上頂帷帽腳步不停往裡走,來到一處精緻的茶舍前。
薇寧見著她眼中有幾分關切,淡淡一笑:「正該說與表姐知道,如今女帝陛下聖明,昭告天下開了女科,我已到府衙報了名,如果順利的話,州府試后我會進京。」
「你不是諭法大師的弟子嗎?」
見她想得額頭出汗,手中攥著巾子不知擦拭,薇寧不忍,勸道:「玉姑娘莫急,是回梅庄還是同靖安侯進京,全都在你。」
「嗯。」
周叢嘉想起一事,問道:「我聽蘇知府說,葉姑娘要去考女科?」
「奎總管,多日不見。」她緩緩摘下面罩,露出一張凄清的臉,正是雪夫人無疑。「春雪生是蕭家的人,死是蕭家的鬼。就算是小王爺不見我,我也是要來的。」
「我也不記得,只是突然醒來,心裏難受得緊。」
未入茶舍便被一個胖胖的男人攔住,好聲好氣地道:「姑娘,今兒這茶舍我家主人包了,還m.hetubook•com•com請您別處吃茶去。」
「女人家就是沒見識,這可是我常坐之位,如今你可懂了。」
她半低著頭,透過蒙蒙紗羅看了一眼那道跟著停下來的青色身影,用低若蚊蠅的聲音告訴他:「我還在等人。」
蟬心詫聲道:「這位公子又是誰?」
這所園子本是淮安城中最出名的園子,也是個富商所建。後來封家建了靜園后,一下子將這芙蓉園給比下去了,那名富商一怒之下將園子改建成客棧,卻由此賺了不少錢,多數有錢人到了淮安必到芙蓉園包間套院,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官學的院舍已有些年頭,院子里種首不少高大的樹木,幾條長長的甬道連接著各個學院,此時門外和各條甬道都有官差把守,不得隨意走動。
奎總管連忙退到一邊,他對主人極有信心,即使是再難纏的人物都會為主人折服,斷不會拒絕主人的請求。
「沒事,就是來找個人,已經找到了。」奎總管沒什麼心機,再說春雪這丫頭當年曾與他們有過很深的情誼,也沒什麼好瞞的。
入夜後一道人影悄沒聲息出了靜園,月光下依稀看得出那是個女子。她身形矯健,竟是有功夫在身,躍行在屋頂牆頭之際,快速奔跑著,約摸小半個時辰后才來到芙蓉園。
見來人走遠,蟬心略退開一步,恭聲道:「主子,這些人來路不明,下次還是將婢子帶在身邊吧。」
「你怎麼了,幹嘛不說話。」挽玉覺得奇怪,問了兩聲沒迴音,便又與虹影興緻勃勃地討論起女科有沒有武舉:「都知男子科試分文武兩種,不知女子可會有武試?」
靖安侯此行名為散心,可哪裡不去偏偏要來江南,叫她不能不防。
溫潤的聲音近在咫尺,一道穿著青衣錦紋的身影出現在薇寧身後,原來令她左猜右想的人已從簾後走出來。
梅氏強笑了下,梅庄那邊至今也沒有個信,也不知道具體什麼情形,可知府大人說的定然沒有錯了,那玉家只留下了玉文瑞一根獨苗,居然……唉,真是天無眼。
梅氏心下替她難過,握住她的手柔聲道:「……說是意外,那孩子聽說你受傷一直不太好,心裏惦記又不敢跟人說,就想偷偷跑來看你,不想……不想才走出去沒多久就出事了。」
到底主子要去京城做什麼事呢?很多時候,她看不透這個主子。
玉清娘似乎有些明白她說的借自己表妹身份一事,苦笑道:「我若是有才學,也可與葉姑娘一般去報那女科,做女官揚眉吐氣。只怨已身無用,還有文瑞需要我照顧。」
她的動作自瞞不過眼前的幾人,眾人皆知她與玉清娘靠了梅庄和封家護著才不至於流離失所,一句「寄人籬下」說得動情三分。慧夫人想到重傷不起的玉清娘,臉色一黯:「原來竟是個可憐的人兒,侯爺,我前日去看過玉姑娘,她們表姐妹確實境況堪憐。」
此時一輛馬車快速駛來,在茶舍門口停下,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跳下車,急切地衝進大門,口中叫道:「葉姑娘,」
她的心情有些古怪,原來黑色馬車的主人竟是來尋醫的。難道那日他出現在靜園門口純是巧合?不,不會的,靜園四周並無人家,更沒有路過的理由,一定有什麼原因是她所不知道的。
「今日我家主人包了這茶舍,恕不招待外人,還請你換個地方吃茶。」
薇寧笑了笑道:「什麼葉姑娘,表姐一向叫我薇妹的,日後不管我到哪裡,也還是你的表妹!」
只是靖安侯一走,薇寧便回了梅庄,封長卿撲了個空,他想去梅庄找人,可梅莊裡這會兒住著兩個不能見人的人,守衛比往日又森嚴了許多,封長卿怕魯莽壞了薇寧的事,只得悻悻離去,臨行送了許多書到梅庄,指名送給葉表姑娘的。
就是這樣的人包下茶舍,為了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治病的野醫?初開始薇寧以為一出手便包下茶舍之人,定是從外地來的土財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人。
「妾身已幾年沒見過王爺,料想這次小王爺來江南與此事有關。侯爺想知道什麼,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侯爺來江南不也是另有目的嗎?」
薇寧雙目紅腫,低著頭被人帶到了周叢嘉面前。
「嗯,去吧。」
薇寧的手指輕輕繞著衣帶,半晌才道:「玉姑娘,你心裏清楚,其實我並不是你的表妹。」
一隻春鶯飛過片片花叢,落在一道牆的瓦片上,鳴叫著跳到臨牆的竹枝上,靈活地啄來啄去,不時左看右看。玉清娘斜躺在床上,透過開著的半扇長窗看著它偶現的身影。她因著養傷,至今未能起床,身上搭著件墨青的袍子,映得臉色蒼白。這幾日她的「傷勢」雖然有所好轉,尚需靜養,連窗子也只能開半扇略透透氣。
屋裡頭突然有人摔碎了杯子,奎總管嚇得臉上的肉一哆嗦,趕緊道:「他的事與咱們無關,主子爺說不日便要起程回京,你還是快走吧。」
事態超出她掌控,這讓她莫名地煩悶。義父生前曾告誡過她,心思縝密是好事,但萬事不可強求,你不可能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若是事事想得周全,只會越來越累。
薇寧靜靜地站在院子的角落裡,低垂著頭,在滿院黛青色的應試者之間毫不起眼。
今上生性多疑,對靖安侯這種盡忠的臣子未必盡信,賜雪夫人安放在靖安侯府這種恩威並施的做法實屬正常。靖安侯想必心中也明白,故而即使遠行也特意帶上她,君臣間的默契由來已久。
「最多一個月,靖安侯必會返京,到時你傷勢未愈,他自不好強帶你回京。再說這件事並非一定要你親去才成,那樣的人,有的是辦法。」薇寧十分肯定靖安侯不會在江南呆得太久,他豈會真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閉門思過。
薇寧接著搖頭,安坐不動。
剛剛在院門外一女子哭天搶地,圍者甚眾,議論紛紛,原來是她將那張名貼遺失,失卻了應試資格。其實並非無法證實她的身份,而每名應試者的資料都詳細記錄,只要兩相對照便可過關,但她仍是不得入內。
「我娘非要我來,原來一點也不好玩。」說話之人頭梳雙鬟,扎了條帶有幾個小銀鈴的紅色髮帶,看起來調皮可愛。
「你連這也知道,果真不愧為……」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若是你有線索,不妨告訴我些。」
除了胖總管幾次將來消遣的客人勸走的話語聲,廳堂內再沒別的聲音。一眾護衛站得筆直,彷彿重重垂簾之後坐著的是至要緊之人,可惜離得太遠,薇寧什麼也看不到,只覺得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在打量著她。
她推了推青琳,又道:「我就說咱們應該跟去的,下次你別攔我,哪怕求也要求主子帶咱們一塊去。」
「誰說是那老頭的弟子就一定會治病,我偏偏不會!」他想是翻眼翻習慣了,說這幾句話至少翻了十次白眼給人看。
薇寧輕輕撩起一角紗羅,啜了口茶。
蟬心匆匆走進房,臉帶戚色,張口就道:「姑娘,莊裡有信來,說是玉小少爺出事了!」
「哪裡會讓你死,我瞧葉姑娘是個明白人,此次女科定能過關斬將,府試之後便是入京,到那時咱們再見也不遲,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切的。」
「多謝您了,我坐一會兒,等的人一來便走。」
原來這輛馬車的主人也是從京師剛剛到達淮安,在客棧包了套上等的獨院住著,隨行的人似乎十分緊張這個主子,沒有人見過車裡的人是男是女,那些黑衣僕人將那個人護得嚴嚴實實。靜園門外玉清娘等人遇險那一日,正好是他們到達淮安城的日子。
「自然,漫說是女子武舉,便是男子的我也不怕,哼。」她只是說說罷了,這科考並非誰想去便能去的。
虹影守在床邊,握著本詞集輕輕地念給她聽,聊以解悶,可她卻沒聽進去多少。
「我不太熟這裏的路,繞了很久,差點找不到這裏。」蟬心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下,示意已安排妥當,自會有人跟著查下去。
「是。靖安侯的人還在外面等著,要不老奴去回了他?」
胖總管臉上的笑再也撐不下去,急得冒汗,如此粗魯不堪的人怎麼會是神醫,他們一定等錯了人。
「正是,離京日久,是該回去了。」
「我怕……不如現在回去算了。」
「不敢,民女無父無母,深知世道艱難,如今回鄉投靠表姐本想有個棲身之處,誰知她自顧不暇。聽說陛下恩准女子科考,民女往日曾學過些書本,斗膽一試罷了,不求大富大貴,但求不用寄人籬下。」說完悄悄看了身邊的蟬心一眼。
「葉姑娘,你要去什麼地方,不回梅庄嗎?」她以為薇寧也是莊主派出來做事的人,想著這些日子總有些情誼,便出言相詢。
「民女謝侯爺吉言!」
若虛先生脖子一梗,怪聲怪氣地道:「你說要我去就去,可能嗎?」
這些書薇寧根本沒來得及看,剩下時間不多,她尚需將梅庄的事安排妥當,莊子里的事有四婢,生意的事有各處掌事,屆時她再往封家送信,只說有事外出,他們自會照應著。
玉清娘思忖半天,咬牙道:「我聽你們的。」
這一日知府蘇清齊派人給封府傳了個信,梅氏一聽便道不好,與封伯行一商量,便往靜園來了。玉清娘恰在今日「清醒」了一會兒,勉強靠坐起來與梅氏說話,瞧梅氏的面色有些不對,還當她是為自己的傷勢憂心,不由愧然不語。自到淮州拜壽謝恩,梅氏待她格外溫和親厚,從不曾有些許輕慢,看了眼立在旁邊的虹影,輕聲道:「勞夫人記掛,清娘不敢當。」
前日慧夫人來時曾道:「看你們表姐妹互相照應著挺好。」
玉清娘先喜后憂,回梅庄固然是好,可是靖安侯曾說過的話浮上心頭,她猶豫著道:「靖安侯說過要為玉家做主,要帶我進京面聖……」
一輛馬車緩緩停在芙蓉園外,下來的是靖安侯帶來江南的夏管事,拿了張名貼點名要遞給住在閑字一號房的客人,之後候在園門處不敢離開。
他踮著腳尖走到主卧房的門口,在門外順了順氣才輕輕踏入門裡。
「侯爺有心了,妾身實在感動。」她回眸一笑,邊脫衣服邊靠過來,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兩名漢子硬梆梆地拱手道:「請姑娘上車。」
雖是相詢,卻含著絲|誘惑的意味,她的手已靈活地滑進了周叢嘉微敞的衣襟,使得他呼吸漸重,未幾忍不住一把將她攬入懷裡,低低地道:「春雪,你回回心裏難過便得要我,叫我好生為難。」
玉清娘的心一跳。從前面對這個自稱是她表妹的少女,總是或多或少有些忐忑,常常忍不住猜測梅庄這麼做有何深意。此時人家突然坦白了身份,她反倒有些失落。
雪夫人邊脫身上的夜行衣,邊不在意地答道:「侯爺還未安歇?」
「茶韻」茶舍臨著條小清河,又座落在偏僻的背街小巷,快走到茶舍門前時,她放慢了腳步,往兩邊看了幾眼。果不其然看到一輛漆黑的馬車停在岸邊,幾匹神駿的黑馬。
奎總管心中一咯噔,這可是主子爺心緒不佳時的徵兆。
「先生請看。」
對於當日突然出現的那輛黑色馬車的來歷,薇寧一直放在心頭。本來當日的安排本應是蟬心與若影支到她在馬車裡動完手腳便發力將殺手擊退,誰知道會突然冒出來一些神秘人,兩三下便將場面控制住,而且這黑色馬車的主人竟連面都不露就走了。他知道靜園裡住著是誰,抑或者根本不感興趣,不過是恰逢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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