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學館初啼

一張面具先映入眼中,薇寧皺了皺眉,不知為何,她的心底泛起一絲說不出的怪異,想起自己在梅庄之時也如國師一般,時時戴著面巾,還改了聲音,此時想來倒與他有同好。其他幾位大人分別坐在國師兩邊,桌案上放著筆墨和一摞紙。問話之人並不是國師,而是唐仕禮,他不悅地輕哼一聲:「明知今日是開館之日,國師會親來學館,凡入京備考者皆早到了閱江堂,你為何遲遲不至?」
「學生自然不把陛下放在眼中……」薇寧此言一出,眾皆嘩然,只聽她又道:「陛下是天子,自然是要放在心上。若日後葉薇有幸入朝為臣,當為朝庭,為天下百姓考慮。若是天天只是看著皇上喜怒,不過是阿諛奉承之輩。況且都說忠孝兩全,忠又不是寫出來看的!當今陛下是明君,定不會為學生寫錯一個字降罪。」
他說得容易,都到這份上了再說不寫,那和寫不出來有何兩樣,薇寧不願同他說話令人注目,看了他一眼便將注意力放在石屏上,拋開心中雜念,默記起來。
總算應付完蔣顏兒等人,薇寧緩緩走回遠林院,不意外看到已在通往院子的小逕上等候多時的劉司正。
薇寧遙想著可能出現的情形,最終放棄。她想,恐怕此刻國師大人的桌案已擺了記載著葉薇一切的卷宗,可那又如何,她坦然道:「劉司正請安心,葉薇的來歷並無不妥,我早說過,此番來京只為備考,不過是來讀書的。」
「好了也會留疤,嘖嘖,這可怎麼辦?」
但願如此,薇寧也知學館中這麼多女子,少她一個實在不是什麼大事,並不會惹人注意。
她輕輕放下紗袖,淡然拒絕道:「不必,只是輕輕燙了下,等會兒上了葯便好。」
待薇寧擱了筆審閱一遍,剛好到了一刻鐘。剛剛她在謄寫之時也能感覺得到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最讓她不自在的不是身邊這個國師弟子的目光,卻是從上座的幾位大人的方向而來。她克制著不去查探是哪位大人,低垂著頭退在一邊道:「大人,學生寫完了。」
「今日是開館之日,這石屏上的《修身賦》乃陛下所作,可養性修身,靜神正心,你便將這《修身賦》抄錄一遍,一刻為限。」唐仁禮意有所指,要她正心修身呢。
這幾天各州府應試時名列前茅者均被她們以請教為名造訪過,女兒家心性總是小些,明裡和和氣氣,暗地裡總要做個比較,幾日下來,三京館中已有五六個女學子稱病,躲在房中也不知是不是真病。她這裏自然也不能倖免,尋到遠寧閣來討教於她的女學子姓殷,張口便要她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逼人氣勢令薇寧自愧不如。
薇寧來到石屏前,細細端看了一番,這座石屏是用整塊的紫石雕刻,約一人多高,邊角雕刻著梅蘭竹菊四君子,女帝所書《修身賦》字體工整,法度森嚴,想來出自名家之手。她還未執筆,焓亦飛在一旁低笑道:「這些老頑固難纏得緊,不若我替姑娘求求情,讓師尊免了你的責罰?」
若虛子性情古怪,見有人進屋便想將來人喝罵出去,可他眼尖地瞧見奎總管後面跟著的薇寧,立時瞪了瞪眼便沒出聲,拔下蕭頌頭上和身上扎著的銀針,也不說話,面帶笑意退到一邊,十足看好戲的神情。
直到走出明園,她仍有些恍惚,奎總管吩咐了人去備車,又好聲好氣地對她道:「姑娘受驚了,王爺是太過著緊小王爺,才請了你來……說起來也是緣份,沒想到又跟姑娘在奉都見著,你看咱們王府里這景緻還是不錯的,日後我好好帶你瞧瞧,不比江南的園子差。」
孫撫則朝著皇城方向拱手道:「不可,想陛下九五至尊,豈是尋常婦孺可比?君恩大於天,你這分明不把陛下放在眼裡!縱然孝心可嘉,卻是不能收錄,還是讓她離開學館罷!」
來時乘轎,回時乘車,一個人坐在車裡的時候,薇寧慢慢抬起右手臂,手背靠近腕處已是一溜水泡,輕輕一碰便痛不可當,只得垂在一側,這當口她也顧不得想會否留下疤痕,只盼著快些回去,不知館內此刻是個什麼情形。
就算以前的事也不怪她,小靜王那是自己送上門的,靖安侯也是自己湊上來的,她今日露臉出彩完全是不得已,說起因晚到而受罰,若不是靜王擅自將她強帶去了靜王府,那也不用受罰了。劉司正忍不住想,如此出色若只是為了應試做女官,日後定能如願。可她到底為何而來,那雙玉環的主人豈會教出一個立志做女官的女和_圖_書子?
「那又如何?」
今日館中多了許多外界的男子,眼前這人容貌生得極好,可是嘴角帶笑,一雙桃花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說不出的輕佻。
三京館與平日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守在門口的人比平時多了一倍,遠遠的便能看到許多車駕,想必國師已至。薇寧被帶走時還是清晨,館中正為了迎接國師亂著,聽聞今日來學館的並非只有國師一人,還有幾位當世大儒,也就是說,無論明年這些女學子考得結果如何,一生中能受教於此等大家,總是值了。
蔣顏兒等人簇擁著薇寧往外走,此時草廬里人已走得差不多,只余以韋燕冉為首的幾人還站在石屏前未曾離去,似乎看得極其專註,該是也想學薇寧一般將《修身賦》默記下來。
便是要他們注意才好,否則便白費心思了。薇寧心中想著,面上仍是無辜苦笑道:「劉司正,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最是不愛惹事,今日之事實在不能怪我。」
「既是三京館的學子,為何同館中其他學子的衣物不同?」
這句卻是對薇寧說的,她躬身從善如流地答道:「學生記下了。」
她一臉憂心地道:「閱江堂的事我聽說了,葉姑娘,你今日的形跡怕是已落入國師大人眼中。」
他想揮手叫葉薇早些離去,卻看到柔弱的她雙手互絞,微微垂著首立在那裡,長長的睫毛不安地眨動著,想必被強帶到靜王府,心中不免懼怕,還要強裝鎮定,難為她了,蕭頌心中暗嘆,當日救人是一時衝動,倒沒想過自己的舉動會給她帶來許多麻煩。實在是那一日夜色蒼茫,站在船邊的他正暗嘆死生無常,聞聽有人落水,不假思索便跳入水中相救。他自身命運多舛,對許多事看得極淡,可人命卻是看得極重,由此落得傷病連連也不後悔,只是他人前冷慣,人人只當小靜王冷情冷性,怕的人多敬的人少。
他眯起老眼看了看孫撫所指之處,只見其中一句「梅當淡雅素潔,竹當堅韌青柔」里的梅字少了正中一點,若不細看,根本不瞧不出來。
交待?此事最好誰也不提,大家裝做不知道,她並沒有來過靜王府,三京館也從未有女學子離過館。
「大概會吧……」
她抬頭看去,心裏猜測著說話之人是否便是對她心生不滿的唐大人。
「快些進去罷,這種日子遲了……唐老大人最是不喜目無尊長之人。」
不知是否因今日是正式開館之日,薇寧覺得館內多了些不尋常的氣息,曳地的柳枝不搖不動,連一絲風也無。她的心跟著提起來,果然,等得心焦的劉司正一見她便道:「你速速去閱江堂,館中的學子這會兒全都在那裡,剛才裏面有位大人傳下話,要你即刻去見,我已替你拖了不少時間,就快瞞不住了。」
從韋燕冉身邊經過時,她忽然抬起頭,看向薇寧的目光充滿厭惡,薇寧實在不明白哪裡曾得罪她,要這般厭惡地看著自己。
少傾,薇寧抬起左手拈起筆勻了勻墨,竟是手下不停,如行雲流水般一路寫下去,眾人見她左手執筆竟是與右手一樣順,寫起字來無半分生疏,且連頭也不抬,原來剛剛已將整篇《修身賦》默記於心中。左手書寫倒還罷了,難的是短短時間內將並不算短的文章記下來,先前那些瞧不起寒門出身的學子不禁佩服,就連在座的大人們也暗暗點頭,看來女子習文亦可有皎皎者。
說著話便要拉薇寧的手,容若蘭跟過來連忙喝止:「快別動那隻手,才方說過傷了呢。」
宮正司的人在修繕三京館時,並未對學館原有房舍做太大的改動,閱江堂名字好聽,其實只是間蓋得頗大的草廬,看上去茅草房子一座,其實想在山野間尋詩文真味,文人們就好這一口。但天子講學之處又豈是那般簡單,草廬看著不起眼,但地上的磚塊卻是金色,摸著非鐵非金,從前能足踏金磚者無一不是名士。
「唐大人,何止是入眼,已可入品。」孫撫笑呵呵地說了一句,唐仕禮也不生氣,今日不過是跟著國師來露個面,碰上薇寧也算是意外收穫,想來這批學子中也不儘是庸才,心中原本那些不平之氣稍退。
托劉司正的福,這館中女子們哪個是哪個,都有什麼來歷背景薇寧全都清楚。女學子們共居一處,並未開始進學,大家在一起討論些詩文再平常不過,別看此次入京者甚眾,拔尖的就那幾人,以韋相之孫女韋燕苒為首的京中女子不大瞧得起那些自遠而來的女學子。這卻也平常,天子腳和_圖_書下,物靈人傑,雖然大家都是養在閨閣中的女兒,做起學問來卻毫不含糊,更何況韋燕苒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她自幼聰慧,若不是韋相捨不得她受苦,女帝早已留用在宮中。
不止是韓萱雪,還有宋語荷也在其中,入京后薇寧很少見到這二人,只是偶爾聽蔣顏兒提起過,奉都是京城,韓雪萱引以為傲的出身在這兒怕是沒多大用處,尚不及韋燕冉一分。
他是主官,這裏以他為尊,只見國師說完這沒頭沒腦的話後站起身便走,孫撫卻不敢再說話,與唐仕禮互瞪一眼也跟著離去,留下諸多學子面面相覷。
他不說自己這些老傢伙如何,卻是一語將國師抬了出來。之前聽聞三京館中一女學子著實不象話,初入京城便與小靜王牽不清,還同靖安侯相熟,沒想到便是此女。想那靖安侯是什麼人,唐老大人最不恥此等沽名釣譽之輩,是以見了薇寧更加不喜。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草廬內一時寂靜無聲。被一個小小學子這麼反駁,孫撫臉上有些掛不住,陰沉著臉道:「你的意思是若陛下降罪與你,便不是明君了?小小學子竟敢妄議陛下,誰給你的膽子?」
奎總管自然知道,若虛先生治病出手不凡,今日要冰明日要火,這個炭籠便是他張口要的器物之一。而莫言平日里服侍小王爺盡心盡責,此事當怨不得她,既如此,他也不好再說什麼,揮手讓妙兒退過一邊,給她個回頭再算帳的眼神,對薇寧道:「葉姑娘,咱們先回學館要緊。」
韋相是三朝元老,女帝初登大寶之時曾將他拿入獄中,幾經沉浮,后又起用,乃是當朝根基最為深厚之人,門生遍布天下。韋相最是疼愛韋燕苒此女,這回她執意參考,不需韋相吩咐,處處皆受呵護,連隨身伺候的人也不是宮正司派下的小宮婢,而是她用慣了的丫鬟。
蕭頌掃了若虛子一眼,立馬讓他臉上的笑意消退。再看薇寧,天氣熱成這樣似乎對她毫無影響,一襲素緞紗衣,淡綠的裙裾下擺綉著小小的銀色蓮瓣,讓人想起夏日菡萏的清香悠遠……葉薇,他記得她的名字。其實就算他想忘了也難,誰讓這些日子自己下水救人的事被傳開來,連下不了床的父親都已知曉。想起適才奎總管所傳的話,蕭頌微一皺眉,父親又自做主張往他身邊塞人,往日只是四處覓些絕色,如今連姑母召入京的女學子也敢擅動,只怕明日便會生出些事端。
「姑娘不必擔憂,宮正司那邊我會去打點,國師事忙,想必也不會難為你。」
如此半日,薇寧已有些氣悶,不僅僅是為了在他面前扮作身不由已的柔弱女子。自從知道了蕭頌的身份,隱隱有個念頭冒出來,若是可以……
只是一晃眼,莫言已將與她相撞的女子打量了一回,又在心裏同自己比較了一番,她向來自認容貌不差,但這會兒卻不得不承認這回略遜了一籌。再想到此女有奎總管相陪,且是從明園方向走來,該是才見過小王爺,莫言心跳驀地加快,迫切想知道這女子究竟是誰。她口中輕斥一聲,欲上前相扶:「妙兒住口!姑娘,快讓我看看。」
「哎呀!」兩人同時輕呼,奎總管看清來人,忙問道:「莫言姑娘,你沒事吧。」
小侍將寫好的紙張奉到國師面前,他卻連看也欠奉,幾位大人只好輪番看了一回。這些花白鬍鬚的老大人們自身學識不凡,對書法上的造詣更是功力深厚,薇寧謄寫的這篇《修身賦》字體秀麗,落筆不俗,還是用左手書寫,可見下過一番苦功,不由紛紛誇讚。
忽聽孫撫輕咦一聲,指著紙中一字道:「只是這裏卻有個錯字!」
劉司正哭笑不得,初到三京館時,她曾夜訪薇寧,當時曾直問她的來意,她的回答也如今日一般無二。
他這麼一說幾位大人都看過來,唐仕禮問道:「哪裡?」
「好像是燙傷,不如讓小丫頭去叫個醫官。」
一切結束,蔣顏兒率先跑過來笑道:「葉姐姐,我就知道你能行。」
唐仕禮撫須沉吟,忽覺自己此番難為一個小姑娘毫無意義,傳出去未免顯得太過氣量狹小。若她今日寫得出來倒還罷了,若是不成,真要將她逼得無顏在學館中立足?不過聽她說用左手書寫時十分自信,又有些好奇。
此言一出,除國師外幾位大人都頷首贊同。眼前這些人可是女子,個個身嬌肉貴,光是對著她們便讓人頭痛,更不用說要擔起管教之責。剛才董大人隨點出幾名學子問了幾句,結果不盡如人意,便和*圖*書大皺其眉,若不是國師在此怕當場離去。若是滿堂學子都自認為懂得一點皮毛便學貫古今,日後還真不好管教。
他身旁坐都著的是孫撫,向來與他不太對盤,剛剛便有意提點薇寧,這會兒偏開口道:「這位學子氣度倒是可嘉,唐大人,就准了她吧。」
靜王府里地方不小,卻靜悄悄地甚少見人走動,薇寧聽著沒半分架子的奎總管一路叨念,只是一臉靦腆地笑了又笑,她忍不住在心裏思忖蕭頌到底是個什麼病症。依著剛才所見,蕭頌將若虛子請回來是為靜王治病,但瞧他的樣子,似乎他自已也有些不妥。只是這人即使病著,也淡淡然地讓看不透。一時間她懊惱煩躁,步子邁得急了,忽覺不對已避之不及,與一個手上捧著東西的女子撞個正著。
劉司正派了人等在門口,小宮女見著薇寧便急急拉她往裡走,奎總管又將她叫住:「葉姑娘,這是燙傷的藥膏,累姑娘受傷,真是對不住。」
焓亦飛被那一眼看得磨墨的動作微頓,不知是否錯覺,這少女眼中的教訓意味十足,令他有種少年時被大人捉到錯處時的感覺。
她身後跟著的小丫頭已跳將出來:「哪裡來的人這般不小心,燙到了活該!」
「大人,學生還未說完,右手不能寫,學生還有左手,這樣可否?」
她被打量得十分不自在,側了側身道:「正是,我便是葉薇。」
「不光是國師,可能還有……內衛,那些人若是要查一個人的來歷,就算你隱藏得再深也逃不了。」
施禮完比,薇寧正覺右手燙傷處陣陣疼痛,聞聲連忙應道:「是。」
劉司正板著臉問:「你不知何處得罪了他,我又怎會知道這許多?眼下只說你引起了國師大人和內衛的足夠重視,且思量下該如何應對。」
她就那麼大剌剌地說起晚了,還說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直引得堂中不少人輕輕發笑。女兒家的笑聲總是那麼好聽,還伴著一陣嗡嗡輕聲議論,草廬內原來嚴肅壓抑的氣氛突然散個乾淨,唐仕禮面上一冷,可是官威用在這兒並無多大效果,心中只嘆為何要攤上這樣的差事。
薇寧只看了一眼便慌忙背過身去,即便如此,蕭頌蒼白的模樣已落入眼中,他未著束髮玉冠,披散下來的髮絲半數在前半數在後,半敞的衣襟內露著一處未被黑髮遮掩住的胸膛……
唐仕禮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既是孫大人為你求情,便准你左手書寫。另外,你手傷不方便,來人,筆墨伺候。」
原來是先前在閱江堂外的那個男子,不知何時已坐到了國師身後,含笑看著她。他稱國師為「師尊」,乃是國師的第二個弟子,名叫焓亦飛,這會兒見眾人的目光被引到自己身上,並不覺不妥,唇際的笑反倒更歡暢。國師緩緩坐直身子,閑淡地道:「你倒好心,可幾位大人定下的事卻變不得。」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薇寧不及細想又匆匆趕往閱江堂。
另一位大人卻不贊成地道:「陛下既然交待了差事,那我等自當竭盡全力,看這滿堂學子,其中難免有才疏憊懶者,若是一味寬容著也不妥。」
薇寧雖不知這些,亦覺得他有說不出的古怪,只皺了皺眉。未到閱江堂時,她還不知道這裏面是個什麼情形,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此刻卻早已將心靜下,眼下這種情形未嘗不是機會。當下狀似為難地道:「學生恰恰纔被燙傷了右手,這……」
出得草廬,蔣顏兒回頭看了一眼,低聲道:「我好像看到韓萱雪也沒走,容姐姐,她是不是認識那個韋姑娘?」
雖然國師甚少說話,但此處以他為尊,總要問一下。國師懶散地靠坐著,擺擺手道:「幾位大人說好,自然是好的。」
奎總管好快的手腳,只是上車前吩咐了幾句,這會兒已將傷葯送上,薇寧惟有接了過來:「有勞總管費心,沒什麼大礙。」
薇寧匆匆來到閱江堂外,並無意外被人攔下,她稍平了喘息,聲道:「我也是這館中的學子,只是來得遲了些,萬望行個方便。」
「自然是為了讓日子好過些,比如今日,那位孫撫大人為何開始裝模作樣地幫我說話,後來又為何欲將我逐出學館,翻臉極快,真真叫人想不透。」
蔣顏兒收回了手,小心地問道:「葉姐姐,你真受了傷,在哪兒傷的?」
「哪有許多,不過是咱們在這三京館一年中要做的事罷了,字數加起來不及《修身賦》的半數。」容若蘭對薇寧方才的表現耿耿於懷,一向知道薇寧藏拙,可沒想到今日如此出色。她心中和_圖_書十分明白,若換做是她,一刻鐘內只將《修身賦》抄錄下來不是難事,又記又寫則全無可能。容若蘭雖是女子,可事事爭強好勝,自見了薇寧一次便隱隱有種既生瑜何生亮的念頭,偏偏又不得不服。
這卻是又一道罪名了,國師突然發話:「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唐仕禮怕再有人為難,忙道:「原來如此,也算是孝心可嘉。」
唐仕禮已起了惜才之心,頷首道:「不錯,難得左手也將字寫得這麼工整,算是入得了眼吧。」
如今金磚地上站著一群無知女子,全不知昔日此間曾有過的輝煌,還時不時有人抬頭好奇地打量堂上端坐著的那些個大人,碰上國師冷峻的目光后,皆不由自主深深低下頭。雖只是一眼,足已讓看清國師所戴面具之人心中湧起濃濃的驚詫,那張烏沉沉的木質面具遮擋住他口鼻以上大半部分的面容,儘管他只露著白皙的下巴,卻仍看得出來那是一個極其英俊的男人,戴了面具則讓他看起來更具魅力。反觀與他同坐堂上的那幾位大人,均是發須俱白的老者,他們當中年紀最輕的也已五十余歲,平日里只知作學問,如今奉命來教導一群女娃娃,雖個個覺得荒謬,但聖命難違又不得不從,是以此刻象約好了似的不張口,一味沉默著,也規規矩矩地不亂看。
原來就連她也不太信薇寧當真右手受傷,更別說容若蘭了,兩人都等著她解釋為何會晚到,又為何傷到右手。有幾位女學子離得近些,也圍過來一邊贊她才高,一邊往她的手上瞄,薇寧沖她們善意地笑了下,不住謙讓著,又大方地將袖口上拉,露出被燙傷的手腕,眾女子齊齊吸氣,紛紛出言相慰,大表同情:「這是怎麼弄的,太不小心了!」
焓亦飛離得最近,他已收起輕視之心,手裡磨墨的動作不停,只盯著薇寧翠綠衣袖裡露出來的那段皓白雪腕看,差些將墨磨得溢出來。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般嚴苛,旁邊一位大人開了口:「記得日後對答要自稱學生。」
薇寧不得不佩服唐老大人會出題,吟詩作對都不提,偏要她寫什麼賦,難道他神通廣大提前知道自己傷了右手么?無論如何她不能再推託,否則唐大人還要在這上面做文章。
薇寧此番因禍得福,在眾人面前出了回彩,雖然是憑本事得來的,可自有不服之人,只覺她左手書寫不過是嘩眾取寵的手段,如今聽說錯了一字,不由幸災樂禍。要知道謄寫《修身賦》本身並不難,難就難在兩處,一是時間,二是內容不得錯一字。《修身賦》乃是帝王書,寫錯一字也要受罰,這樣的錯處可比在開館之日遲到嚴重得多了。
「回大人的話,我……起得晚了。」
她竟忘了還需換上宮正司早些天分發下的衣裳,只是此時再折回去卻是來不及了。正在此時,裡頭想是聽到了動靜,轉出一人問道:「葉薇可曾到了?」
這些事看起來與韋燕苒無關,她並未參与其中,但那幾個到處生事的卻日日圍在她身邊,以她為馬首是瞻,宮正司的人哪裡會管這些許小事,只當沒有看到,總之一切只等國師來此再做打算。薇寧曾遠遠地見過韋燕苒一面,長相倒算不得上等,可通身大家氣派,可比那日見過的德怡公主尚要有氣勢得多。
莫言她顧不得說什麼,將手中捧著的小炭籠放到一邊,滿臉歉意地道:「這位姑娘,你沒事吧。」
且不管別人如何看她,薇寧來到正堂之上,向國師等人從容行禮,立刻有人不客氣地問:「你便是淮州學子葉薇?」
「也對,葉姐姐快些回去上藥,晚些時候我給你講學館剛定的規矩,你不知道,國師大人叫人念了許多條,我差點沒記全,不過不怕,容姐姐一定記得,是不是容姐姐?」
傷口處還未來得及塗抹藥物,薇寧只覺動一動便痛不可擋,落在眾人眼中,便是她無法做到在一刻鐘內抄寫完這篇《修身賦》。她剛要說話,有人已先開口道:「師尊,女兒家面嫩,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刻鐘內抄錄完,怕是力有不逮,不如……」
奎總管皺眉看向妙兒,小丫頭仍是不服,撅著嘴說了一大堆:「這可是莫言姐姐好容易才做好的炭籠,奎總管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什麼若虛先生非要在這種天氣點什麼炭籠,大了不行,小了不行,姐姐不放心別人整治,費了好大功夫才弄好呢!」
唐仕禮不滿地看了一看孫撫,心道你剛剛一直出言相幫,如今卻偏來難為,是否要與老夫做對到底?他咳了聲問薇寧:「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你通篇行文流暢,並無其他錯處,為何偏偏少寫這一點啊?」
唐仕禮自然不悅:「我看只是推脫之辭罷了。」
此刻薇寧正忍著痛楚,相撞時她來不及躲避,抬手一擋,恰恰被那炭籠灼個正著,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手上必定燙得不輕。看來這個叫莫言的女子在王府里有些身份,不然奎總管也不會開口先問她有沒有事。
會有多不好呢?薇寧心被輕輕揪起,一直到蕭頌住的明園都未放下,見到他時,他坐在榻上正閉著雙眼任若虛子拿著銀針往頭上扎。
在場那些熟知焓亦飛來歷的人皆知他並非對薇寧起了憐香惜玉之心,此人行事素來不按常理,沾上誰誰就倒霉,今日竟出言幫薇寧,真不知是她的運氣還是晦氣。
自入京以來,薇寧還是頭一次享受到此等熱誠,不能說是別人勢利,而是她平日太過低調,連日常與同住遠林院的學子也不打交道,自然,也無人想同她打交道,畢竟她沒有顯赫的出身,人家一聽此女名葉薇,自然而然只會想到那樁與小靜王有所牽連的逸事,看她的眼神則多了異樣。
「那你又為何要詳盡了解京中大勢,以及朝中要臣的一切,甚至和學館有關的人和事也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說的是曾任翰林院總編修的唐仕禮大人,雖因年老不在朝為官了,可這個老學究到哪兒都不讓人省心,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女帝今趟點了他的名,他心裏一肚子火氣正沒處發呢。
好在國師早有準備,招手先讓人抬來一座巨大的石屏,落地時眾人均覺得一震,上面刻的不是依石勢作的山水畫,而是使人在上面刻了一篇《修身賦》,日後便要日日放在這草廬里勉勵眾學子。跟著又來了名宮人,宣讀了昭明女帝旨意,無外乎要女學子們莫辜負女帝寄託。女學子們迎跪謝恩,順帶也給幾位先生行了禮,國師倒避了開去,明顯是不欲受這個禮。
唐仕禮的本意也只是難為薇寧一番,如同剛剛董大人出題考較那幾個女學子,好讓她小受懲戒,難道當真逼著她將靜王府扯出來?此時聽得有人附合,沉聲道:「正當如此!國師大人,你覺得可好?」
很快一切便準備好,石屏前放了張桌案,上鋪白紙,磨墨的小侍被焓亦飛揮退下去,竟是要親自為薇寧磨墨。
薇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只是不曾點破罷了,再說容若蘭想要的,並非她所求,故而對她時有時無的敵意並不在意。
薇寧反將手用袖口一掩負在身後,冷冷地道:「我沒事,即便有事也是活該。」
離開學館!剛剛一意替薇寧解圍的孫撫孫大人轉眼便要無情地逐她離館,實在是叫人費解,可他偏又沒說錯,此事可大可小,唐仕禮看了周圍默不作聲的人,不由嘆息。
再耽擱下去沒什麼益處,薇寧自是同意。
薇寧早在來時便知曉,定是有人挑事她才會被叫來,是瞞還是直言相告?她心中苦笑,只怕實話說出來會讓堂上的那位老大人更加不悅。
沒有若是!她尚未淪落到如此地步,不然真應了那些人的閑言閑語。可冥冥中似有天意,她還是走進這座府邸,與那個眉目清疏的男子見了面。
「回大人,只因梅字與學生亡母名字中有一字相同,為避母名諱,每回寫到梅字,學生總是少寫一筆。」其實薇寧已盡量將梅字的下一點寫得長些,看似兩點連筆,誰知還是被人看出來。
《修身賦》是女帝早年間所作,彼時她尚未登上那個人人想要得到的寶座,胸中有丘壑卻需壓抑著,一篇文章寫了揚揚洒洒近千字,只不知如今搬來此處,是想要激勵諸學子,還是想給曾經在這裏講學的那個君王。
容若蘭自嘲道:「我怎知道,或許是認得的。」
直到薇寧的面色愈來愈紅,蕭頌這才驚覺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太久,忙轉過頭去,咳了聲道:「你且回去罷,我會讓阿奎送你,三京館那裡也好有個交待。」
他是在提點她么?薇寧不及細想就往裡走。剛踏入閱江堂,細微的聲響便引來所有人的目光,蔣顏兒的目光中充滿著擔憂,容若蘭悄悄示意她往右看。她定了定神,輕移腳步繼續往前走,不動聲色地朝右方瞄了一眼,那邊站著的幾個人臉上微有不屑,更兼有幸災樂禍之嫌,只有韋燕冉垂首而立,似乎薇寧來與不來全都與她無關。
意思是隨他們去,薇寧聽到一眾學子微微鼓噪,其中蔣顏兒的聲音最大,隱約聽到她替自己鼓勁,無奈搖頭,問道:「學生願聽大人教誨,只不知要如何考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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