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圖窮匕見

這就是說,不用成為半殘了。
玉里杵了阿姆一下。
「時辰倒是剛剛好,只不過那釋羅管事忽略了來上城要進行排查的事宜。而且,但凡外人到來必要在城門外駐車歇馬,從內護城河橋上徒步通過——」烏圖賞說到此,揚眉淡笑道,「若不是我提前知會那些守城武士,那釋羅管事以為能這麼暢通無阻在召見時辰之前抵達嗎?」
「跟曼短佛寺的客堂相比,我的小樓,是不是更舒適些?」
「奴、奴婢……阿姆。」
「拓索哥哥,你就告訴我,好好的,九老爺為何要抓我?」
「不然呢?」
鳳于緋從椅子上驚跳了起來。
「傳國玉璽?」
事實上,就算有問題她也得去。
是高僧布達和他的孫子吉珂。
「不說?」少女看著他,「很好。」
「不記得也不要緊,反正那戶人家因為收受了銀錢好處,而為祭神侍女主僕二人的行蹤作偽,已經被老奴給懲罰了——」烏圖賞眼睛里含著一抹讓人寒徹心扉的笑,「如果祭神侍女還有機會,不妨去那戶人家的屋前瞧瞧,烤魚?他們家一共有五口人,其中包括那兩個不滿五歲的孩子,一個個都被燒成了焦炭,身子插在屋前一片削尖的竹筍上,那通體焦黑、面目全非的模樣……嘖嘖,跟烤糊了的魚很像呢!」
亮灼的火光也照亮了來人的臉,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子,一襲黑色暗紋的勁裝,頭臉微微薄汗,衫子半濕的貼在身上,勾勒出頎長卻精壯的身段。他的長相極是俊美,刀刻斧鑿一般的輪廓,雙眉上挑,薄唇微抿,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凌厲,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亦如陽光碎裂下的雪原冰層。
朱明月也在紅火麻叢前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大半截都埋在土裡,只露出尖尖的頭。她蹲下,使勁拽了拽,削得極薄的竹片紋絲不動。
「要不然,試試從這片烏袍子上踩過去。」須臾,沐晟道。
一直沉默侍立在旁邊的阿姆,對此嗤之以鼻,那你是沒真正見識過自家小姐的厲害。
朱明月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那九幽這純粹是要戲弄那榮玩,並以此為樂。要知道這個時候的瀾滄土司府,那榮和刀曼羅一定正鬧得不可開交,一旦朱明月以投靠勐海的這種身份回去,很可能讓這兩夫妻暫時放下仇恨,攜起手來,一致對外。
吃果子、棲息在樹上……
「既然是這樣……」老和尚握著木勺的手一下一下敲擊著勺柄,「這可讓老僧更為難了……不成,還是不成!老衲決定既要救你們,也要給你們喝那特別的葯!就這麼定了!」
相較於寶相莊嚴的中城、繁華熱鬧的下城,面前的這座上城,無一處不煊赫,無一處不貴氣,幾乎讓朱明月以為自己見到了縮水的皇城!
朱明月把話說到這兒,阿姆一剎那就明白了,「小姐是說,咱們住處的守衛之所以如此鬆懈,並不是那九幽沒將咱們放在眼裡,而是正在暗處等著咱們做動作?」
朱明月道:「即使她心有怨憤也是情有可原,在這種情況下,任是誰都會怨憤。」
按照大明的禮制,食器自君王至庶民,分別使用金、銀、錫、瓷、漆等料,若有違反禁令者,罪及匠造工人。而宮廷中又因延承元代舊制,日用器皿多見金銀器。如今那九幽待客用的是金樽、銀碗、玉盞、瑪瑙盤……主人家自用的定是比這更豪奢幾分。
兩人俱是一襲黑衣,一個英武俊朗,一個纖細嬌美。身姿纖細的那個,正用無比驚愣的目光看著他,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卻也沒有任何反抗。
深夜的上城,大霧,微涼。
換句話說,即便是那九幽得到了,藏之唯恐不及,哪裡會將這東西明晃晃地擺出來,還讓她帶回曼臘土司寨?
「鳳公子會幫咱們嗎?」
別的武藝她不行,唯有射箭是百步穿楊。朱明月的手穩若磐石,瞄準了紅火麻叢外那一片空地,鼠穴的位置,捕獸夾被掄得發出呼呼風聲。
「若是玉里,她肯定不會馬上聲張。」
使一具屍體逐漸地乾癟下去,需要多久?
「走吧。」
「他脖子有致命傷,身上又有多處淤痕,這屍體不能留。」朱明月道。
這就完了?
「奴婢沒有……」
少女的靠近,彷彿是身有瘟病般,駭得鳳于緋也跟著倒步,「不是你……你……讓我來的嗎?」他的嗓子火辣辣地疼,聲音嘶啞。
面對朱明月投來的疑問,鳳于緋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夜晚的上城與白天不同,想要活命,最好不要亂走。」
沐晟回首,朝著她露出一抹笑容。
誰都知道那九幽自從被放逐到勐海,十幾年來從未再踏足瀾滄一步,別說是勐神祭、寨神祭,就算是族內的節日也不例外。起初是因為他身份不詳,在族內遭忌,後來勐海日益強盛了,那九幽就更沒有理由離開自己的地方去別人那裡討嫌。
答:一個小侍婢。
朱明月驚詫地看他:「松鼠?」
那九幽注視著那書生模樣的柔弱男子,片刻,漫不經心地抬了抬手,示意烏圖賞可以將沈明琪送回去了。
「馬上馬上,你們先走,等老子解決完再回去!」花叢前的男子揮了揮手,大聲喊道。
她身上很疼,也非常冷,能感到渾身從裡到外都濕透了,又薄又濕的衣裳緊緊黏著身子,涼風一吹頓時引起了她止不住的冷戰。可她剛剛一動,四肢百骸猶如被碾過一般的劇痛傳來——尤其是兩條腿,腫脹充血的疼痛讓她顫抖。
沐晟的目光從阿姆的身上一掃而過,轉眸,用詢問的目光看向朱明月。
「先是搞定了土司老爺,現在連那九幽都對她『百依百順』,嘖嘖,你這個妹妹可不簡單。」鳳于緋拿起茶蓋,閑閑地撇沫,「要小弟說,沈兄你也別苦苦在這鬼地方捱著了,依靠你的親妹子,別說是逃離囚籠,就算讓那九幽將你風風光光送回雲南府的錦繡山莊去,恐怕也不是難事!」
玉里和埋蘭兩人難看的表情把不明就裡的阿姆嚇了一跳,阿姆詢問地看向朱明月,卻見她的臉色也變了。
有了這些東西,哪裡用得著守衛!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那廂,沈明琪輕哼道。他說的是鳳于緋繞過沈明珠自己去下城找人的事。
將上述一一闡明后,朱明月道:「在沒有收到我的求助之前,蕭顏絕不會自作主張,更不會將我的底細擅自透露給旁人——所以,當玉里來跟我說她是蕭軍師的人,並準確地說出我來雲南之前的一些私隱行蹤作為憑證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麼是土司那榮用來做連環計、引我上當的;要麼,就是另有人安排她來我跟前取得我的信任的。」
「你——」沈明琪大驚,道:「九老爺居然背著王爺,跟那些商賈私底下有來往!九老爺就不怕因小失大,得罪了王爺!」
有些潮濕背陰的地方,還能見到紅紫珠、長柄異葯花、紅火麻、犁頭尖……形態各異,更多則是叫不出名來的綠株,顏色艷而鮮亮,格外張揚。
鳳于緋不會自曝其短,沈明琪是謙謙君子,也不會說短道長,兩人互相擠兌又不挑明,惹得一側的玉里想從中調和也無從下手。
說罷,就帶著瘦小伶仃的侍婢,轉身朝著石階下面走。鳳于緋咬著牙望著兩人的背影,使勁跺了跺腳,憤憤地跟了上去。
一側的阿姆也被這樣大胆的黔寧王嚇呆了,好半晌的怔愣后,才強憋著笑走了過來,幫著扶住自家小姐的腿,讓她更穩地坐在王爺的脖子上。
不,就是因為他太稱職了,將上城一應奴僕的分工細化到最細,才導致了中間的陰錯陽差——
最後的半句說得緩慢,朱明月言罷,一側的烏圖賞上前,很自然地接過話茬道:「土司老爺仁心寬厚,心憂勐海之民,實乃元江之幸、擺夷族眾之幸……」
「我沒有,我……」玉里的話沒有說完,胸口猛然一痛,眼前陷入一片永久的黑暗。
阿姆奇道。
阿姆定睛向四周一掃視,不由大驚失色。
朱明月朝座上人行了一個擺夷族的拜禮。
在主僕二人轉身而去的一刻,鳳于緋叫住了她們。
朱明月與很多聰敏之人打過交道,有的人看似溫文爾雅實則綿里藏針,有的人表面風流浮夸其實機鋒暗藏,有的人木訥本分卻又心明眼亮事事瞭然。眼前的這個鳳于緋,讓她想起的是幾年以前的李景隆,一樣的裝傻充愣,一樣的貪乖討巧,在嬉笑怒罵之間將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她本就化了濃妝,又盛服鮮制,襯得面頰嫣紅氤氳、透骨生香。這麼一激動,更有些點滴紅酥半雨煙,奪取梅魂斗雪妍的嬌媚,恰如十月盛開的紅艷海棠。
不過這麼草草看過去,金函里的首飾,不光是這仿製得精美絕倫的白玉臂一件珍品,金鑲玉掐絲曇花步搖、金粟掌梳、金筐寶鈿魚子簪、鑲嵌寶石的鎏金杏葉、金鏨玳瑁花篦……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價值千金自不必說,倒是都頗有唐時的雅緻奢靡韻味。
沐晟惡狠狠地說罷,朱明月驀然抬眸,卻見他俯下臉,陡然狠狠吻住了她,然僅是一瞬,就離開了她柔嫩的唇瓣,「現在本王也告訴你——不管你是誰,你首先是本王的人,你的去留只有本王能說得算!」
「這火會不會一直燒過去?」
朱明月驀然回神,也想起來還有阿姆在場,臉上一熱,從沐晟的懷中掙脫出來,轉頭朝著躲在樹後有些拘謹的小侍婢招了招手:「來,見過黔寧王。」
「這位是烏圖賞管事,是吧。」朱明月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它、它看奴婢了!」
「你做甚!」
朱明月似是沒有察覺,從頭上拿下一根金鏨刻點翠步搖,放回金函里,「經過昨日一晚上的工夫,你們都是怎麼想的?」
然而沈家明珠的話卻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剜開他的皮肉,讓他顏面盡失、尊嚴掃地。她憑什麼這麼中傷他?憑什麼羞辱他?鳳于緋用通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朱明月,像是恨不能把她吃了。半晌之後,卻是怒極反笑,眼含恨毒地道:
沈明琪面容一滯。
「漢人有句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祭神侍女,若是你實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這樣,由你來指一個,老奴代勞,也是一樣的!」烏圖賞忽然很貼心地道。他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拿在手裡旋來旋去地擺弄。
到底是同府為奴幾個寒暑,如果是昨日玉里說這樣一番話,阿姆的戒備心再重,難免觸景傷情百感交雜;可惜現如今這個言辭切切的玉里,在她眼裡就像是一個跳樑小丑。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姆不由得有些著急。朱明月想了想,從沐晟手中拿過那根探路用的粗樹枝,然後走過去,彎下腰將樹枝伸進了烏袍子叢。
這是祭神侍女出使曼景蘭的第五日,七月十二,等待了許久才姍姍來遲的召見,並沒讓主僕四人喜出望外,正相反的是,除了罩著面紗的朱明月看不到表情之外,伺候她的三名侍婢均是一副如臨大敵的凝重神色——窗戶紙即將要被捅破,等待她們的、等待瀾滄的,將會是什麼?
「奴、奴婢……」
「臨來時,土司老爺特地跟小女說,勐神大祭三年一次,乃是擺夷族的重中之重;又說到,眼下在曼景蘭有一些不肖的外族人,總是藉機肆意對別人族內的大事蠱惑挑唆。」朱明月說到此,微微一笑道,「當然,烏圖賞管事一定不是這樣的人,即便您是,九老爺也定會有自己的判斷,不會任由外人將手伸到族裡面來。」
原以為老和尚當時就要發作,卻見他愣了一下后,呵呵地笑道:「沐施主可真誠實,可你為什麼要告訴老僧?就不怕老僧翻臉不認人?」
鳳于緋喉頭一哽,面現慍色,表情卻是悲憤的羞惱。
「那是常理。」朱明月又取了眉筆,在眉梢淡掃,「這些蘭膏香脂、翠翹寶釵,堆金疊玉一樣擺在面前,沒有哪個女子會不動心,若是刻意地妝扮太素,反而顯得心裏有鬼。」
少女柔軟白皙的手正攥著他的三根手指,在她手裡還有一枚長筒狀的墨玉扳指,卻比任何扳指都要長。剛剛少女就是將長長的墨玉扳指套在他小拇指上,然後狠狠往手背的方向一撅,他的小指骨「嘎巴」一聲,就耷拉下去,軟塌塌的沒了知覺。
「奴婢試過玉里了,她暫時是可靠的。」
沐晟兩手托著她的腿,又是往上一撐,身子半蹲。阿姆小心翼翼地在旁邊扶著,朱明月就從他脖頸上恢復了自由。
沐晟大吼。
就在阿姆準備拚死一戰時,年輕男子已經扔了手中樹枝,大步朝著這邊走過來——阿姆剛伸手去反擊,就被對方一招輕而易舉地化解。對方又伸出手,一把攥住自家小姐的手腕,將她從樹后的陰影中拽了出去。
「還請高僧賜教……」
這一次,烏圖賞沒有去碰蒙布,也沒打算這麼做,顯然是讓朱明月自己動手的意思。
「哪有這麼嚴重!」
求生的本能讓一個人超越極限。天色已然陰沉如墨,無數豆大的雨點砸下來,跑了整整半個多時辰,三個人終於來到了棕櫚樹林的盡頭。還是一大片荒蕪的土道,往前延伸了七八里遠,土道的盡處有一片塌陷的斷崖。
朱明月卻笑了:「用不用我再提醒你一句,只要我一日還是祭神侍女,那九幽就一日不會動我。」元江府到底是土司老爺的,勐海再厲害也是其中的一個分支,沒人敢恭然挑釁土司老爺的權威。
那幾個人逆著光而來,根本看不清面目,也沒有任何交談,步履不停朝著花叢的方向走。風穿林而過,空氣中瀰漫開一股奇怪的腥臭,夾雜著蒜臭味,還有燒酒的煙熏味。
阿姆垂眸,「當時小姐問,『為何只是一個』。」
玉里輕輕喘息著,不由自主地挺起上身,將傲人的渾圓乳|房往男子的手掌里送。就在這時,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厲斥:「滾!」
「沒錯,主要就是為了隱藏身份,當然了,也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多條退路。」朱明月多說了一句題外話,言歸正傳道,「那九幽之厲害,比之刀曼羅、那榮更甚,之所以能讓咱們鑽了空子,不過是輕敵之故。但是再輕敵也會留一手——眼下這個節骨眼,正是祭神侍女最孤立無援的一刻,也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按照常理,如果還有後援或是底子,一定會在這個時候想方設法放消息出去,或是將其都圍攏到身邊來。」
朱明月低聲嗔了一下。
「不用,你歇著吧。」
烏圖賞是羌族人,而沈小姐則是漢人,同樣來自外族,由土司那榮親自委任的朱明月卻能夠站在擺夷族的立場上,對另一個外族人大肆抨擊和斥責。
這種驚訝在朱明月從三樓下來,邁進小廳門檻的一刻,就變成了驚愕。
「別以為你們兄妹身邊的人多,就能仗勢欺人!我告訴你們,就算如今你們有那九幽撐腰,也別想憑著男盜女娼為所欲為!」
此時她終於明白了黔寧王不同意用火把的原因。
玉里表情一僵,「拓索哥哥,阿都啞……還好嗎?」
「相信我嗎?」
可昨夜還是暗地裡來送,今日怎麼敢當著眾人的面就這麼端了出來!
微風拂動花枝紛紛搖落,隔著一道金漆門檻,朱明月和那九幽面對著面,一個站,一個坐,彷彿無聲的對峙,誰都沒有先出聲。
沐晟提出一個很大胆的想法:引鼠出洞。
想到這裏,阿姆又禁不住一頭冷汗,勐海是什麼地方,死士們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肆無忌憚到將消息傳來傳去。而且,即便萬不得已需要冒險去確認,一時之間又上哪兒去找蕭顏?那麼,無論玉里的話是真是假,她們都不可能有機會去求證。
「小女也不知,」朱明月道,「只是覺得,勐海的秘密很有可能就在這林子的後面。」
沐晟啞然地看著他,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懊惱,剛想要解釋兩句,藥力上來,讓他頭腦一陣發昏發沉。他甩了甩頭,感覺神智開始不清楚,只得苦著臉嘆息道:「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高僧的一片……『厚愛』。另外,在下剛剛那個問題……」
「住口!」
說句心裡話,他對鳳于緋白日里的那些詆毀、污衊的言辭,不是不在意,他很心痛,更愧疚得要死,但他沒有立場去說教,更沒有立場去指責她。他覺得這個妹妹雖然離他很近,卻又很遠,遠得讓他感覺近乎不真實。
那不是上城的禁地嗎?
這哪裡是什麼蕉林荒山,分明就是一座大葬場!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從她來到曼景蘭,一直就有種不安,隨著時間推移,這種不安在加劇。到底是什麼讓她產生了這種感覺?又是哪裡出了問題?
「你先過這橋!等你過去了,我再過!如果你不聽,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雨水迷濛了少女的雙眼,清麗的臉頰白得沒有了血色,卻面容堅決,目光如鐵。
此前已經由朱明月向那九幽解釋過了,歷經風風雨雨的傳國玉璽,幾百年中數隱數現,撲朔迷離,后在元末那一場政變,終是徹底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但這其中不為人知的是,被太祖爺授命尋找玉璽的大將徐達,在漠北征戰歸來之後,直至病故之前都未嘗放棄對傳國玉璽的尋找。
見阿姆還有些不明白,朱明月又道:「你忘了,最初我為何將所有的死士都調到了中城之外?除了一個有著土司府侍婢身份的你,我在這裏所有的事,又為何無不是經由玉里、埋蘭的手,以及其餘那些土司府影衛的手來做?」
別怪玉里離開的時間太久,要去儲物庫挑一套稀奇又恰好名貴的茶具,再挑茶梗,用上好的雪山水煮茶、濾茶……與此同時,玉里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妝容:裹著的帕巾隨意卻不致掉落,因煮茶而微汗的額頭、髮絲不能太亂,被熱氣熏的臉蛋泛紅又不能狼狽……
「因為那九幽答應你,事成之後,就放了你。」
「不要聽他挑撥離間!」事到如此,縱然是以下犯上,玉里等人也不得不向朱明月大聲疾呼。
朱明月道:「如果我不能活著回來,鳳公子就好自為之吧。」
老和尚揭開竹篾,拿起勺子又盛了一大碗,道:「但你們兩個都是漢人,肯定不會是曼景蘭的人——老僧在這石窟中多年,還從來沒見過安然無恙從後殿活著闖出來的外人。當然,你們一定也因此九死一生,但你們肯定不會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否則何用如此狼狽還險些送命。」
「啊?」阿姆張了張嘴,「小姐不是說……咱們在這上城不適宜有動作嗎?」
低垂著的眼睫,半眯半闔之間,她見到自己的胸前隆起一隻手的形狀,正肆意地在上面愛撫、揉捏。
彷彿感受到沐晟直勾勾的目光,老和尚一愣,恍然道:「啊,不好意思,忘記戴面罩了!」
「直到來上城之前,我一直都不能確定玉里的真實身份。可笑的是,恰恰就是今日在修勉殿前,那九幽親自為我揭曉了謎底。」
「這林子里不是草就是樹,火勢會蔓延得很快,一旦前面的守衛發現騰起來的黑煙,會迅速往這邊趕。但是越往後就越難撲滅,尤其濕地這一處,水澆不熄,只能搬運大量的土來掩埋。恐怕他們要忙活好一陣子了。」
「那位女施主只是皮外傷,來石窟做客的比丘尼給她處理過了。」布施老和尚從石碗里抓出一把搗出漿汁的碎葯末,揭開竹篾,均勻地撒進鍋里,「倒是你,比較麻煩……」
玉里卻似沒留意到他的注視,微垂頷首,安安靜靜、溫溫柔柔地佇立在一側。風輕撫過她額上的碎發,彷彿也撫在了鳳于緋的心尖兒上,那一絲悸動的漣漪,酥酥、麻麻、痒痒的。
很多柔軟卻陌生的情緒,直到這個時候,似乎都要在同一時間後知後覺地在心底里泛濫開來。
「你、你憑什麼這麼說!」
微弱的叫聲,空曠的土道,聽起來就像是風的嗚咽。
「這是……是……楊貴妃的紅粟玉臂支!」
空出來第一條糖線的位置,在第二條和第三條糖線的附近,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捕獸夾。鼠群已經在剛剛見識過了這樣的捕獸夾,那上面沾著甜甜的酒液,沒有危險反而任它們舔食——因此不但不懼怕,反而欣喜若狂地往上沖。捕獸夾紛紛被觸動,有一些大捕獸夾,原地跳起來半尺多高,鉗住的老鼠血肉模糊。
「不就是那果子嗎?」朱明月指了指沐晟身後,那墜滿了金銹色果串的枝杈。
那九幽眯起眼:「昨夜有人死了?」
對方精心營造出了這種奇怪的「景緻」,換成其他僥倖一路到此的人,又在這裏「窮途末路」,要麼一不小心引火自焚,要麼就是跟沐晟的選法一樣——冒險去蹚長著大片烏袍子,僅比腳面高出盈寸的低矮綠植叢。
驚雷般的迴音在洞內一波波回蕩開來,沐晟只感到腦袋「嗡」的一下,天旋地轉,就失去了知覺。
戲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同一時間,阿姆的手已經在猛地朝後,這一下動作奇快,出手兇悍,身後那人來不及驚呼就被鎖住了喉嚨。
「好了,時辰不早了,哥哥和鳳公子早些回去休息。」
「你說什麼?」鳳于緋咬緊牙。
說話間,又一名侍婢擎著木盤子走上丹陛來,這回擺著的東西很簡單,是一枚蓮花紋飾的香囊。
兩個侍婢走上丹陛就徑直端著雕紅漆盒來到朱明月身前,不用去掀蒙布,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已然撲鼻而來。身後的玉里、埋蘭、阿姆三人此刻俱是臉色煞白,玉里涕淚橫流,面色如紙,埋蘭更是半個身子靠在阿姆身上,一張臉驚恐萬狀,似是瀕臨崩潰的邊緣。
朱明月一愣,意思也就是:這碩鼠若是以這種稀少的金銹色野果為食的話,早輪不到他們去找,就被碩鼠給吃光了。被留下來的原因,要麼是這野果有毒;要麼,就是這種碩鼠的食源很充足,遠比這種野果更受它們青睞。可又不是嫩芽、鳥卵之類……
「好一句『活著的人總還是要繼續活著』,你們要真能這麼想才好……」朱明月聲似嘆息,「該做的我都做了,不該做的,被逼著我也做了,至於往後,你們若是心口如一地跟著我,我自不會不念舊情;反之,你們心裡有數。就這樣吧,東西都在這兒,你們也來挑一挑。」
「跟種苗圃也差不多了,」沐晟道,「有了這些竹片和木樁的存在,周圍的綠植跟中間的空地和河灘,障眼法一樣被分隔開來,一則是防止其長勢過盛,佔據到螞蟻窩;二則……我猜,應該也是要保護它們的生長。」
良久之後,朱明月緩緩抬起手,逐一地掀開朱紅織錦。
他心裏急死了,一聽玉里說起朱明月失蹤了,他心裏就有種不好的預感。而到現在將近兩日過去,一點消息都沒有!怎麼可能失蹤了呢?還是在上城這種地方!
「是為了隱藏身份……」
他們……沒死?
「烏圖賞管事。」
「我也怕。」
朱明月搖頭:「這條路看上去最是無害,但這地方又是螞蟻又是火油的,決不會那麼好心留下一個出口?」
片刻,沐晟轉過身來,就見她耳垂紅紅,低著頭跟自己的衣襟較勁。他忍俊不禁地上前來拉她,被甩開,又上前來拉她,將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朱明月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低著頭,雙頰像是沁上了胭脂,一點點地暈染開。
沐晟見那個小侍婢很自覺地退下了,攥住朱明月的手,將她一把提到身前,微彎著薄唇似是微笑,咬牙切齒的聲音卻透露了些許怨氣。
「漢人有句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祭神侍女,若是你實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這樣,由你來指一個,老奴代勞,也是一樣的!」
朱明月快瘋了,疊羅漢……還是她大驚小怪……
沐晟一邊前行,一邊沉聲囑咐道。
對面有人!
聽來的?
沐晟指向的位置,是坡下的近水處,偏下方有一個黑森森的窟窿,源源不斷的螞蟻就從那裡往外爬,又有部分在爬進爬出。
月亮已經升至了夜幕的最高處,朦朧的月光瀰漫在濃重的霧氣中,氤氳出閃閃爍爍的銀色。花園小徑兩旁都是濃密粗壯的棕櫚樹,晚風拂過,葉片婆娑搖擺,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響。
拓索冷冷瞅了她一眼,反問了一句:「你多少年沒回勐海了?」
鳳于緋又提起這茬,越說還越難聽。沈明琪頓時怒不可遏,被阿姆拽著無法上前來,臉紅脖子粗地怒道:「張口閉口男盜女娼,你……簡直有辱斯文!」
探問到此,已然差不多了。對於朱明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很滿意的結果,就是要給她一些獎勵做甜頭——那九幽在這時側眸,向烏圖賞遞了一個眼色,烏圖賞會意,即刻朝著丹陛下面的一個侍婢招了招手:「拿上來!」
沐晟望著石床上少女的安靜睡顏,心裏驀地一片柔軟。
地圖?
朱明月和阿姆都不是勐海的本地人,不熟悉上城的環境不說,更不知道這片蕉林荒山究竟是個什麼所在,剛剛那一番驚險,說明了貿然深入不僅無所得,一個不小心還會把命搭進去。可這也變相證實了她的猜測——勐海的秘密、那九幽的秘密,十有八九就藏在這後面。
然而這樣的顏容,曾在太多人眼中被視為一種罪過、一種不祥——長得太過美麗,本身就是一種罪過,更何況還是男子。
這時,阿姆將綁著藤條的捕獸夾高舉著,遞到朱明月手中——她的兩隻手都纏著布條,這避免了因被藤條拖拽而受傷,主要是防止不慎擦破出血。在眼下這地方,他們誰的身上都不能破皮出血。
沐晟說著,隨手摘下一串綠中泛黃的芭蕉,朝著這邊拋過來。阿姆準確地接住,再一眼看過去,就被眼前由古藤綁成的類似吊床一樣的東西驚呆了。
朱明月是在天光微明時起的。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確切地說,是桌案上那一塊方方正正的璽印,「見過了它,你還想走嗎……」
沈明琪說到此,將手裡的璽印高舉至陽光能照到的地方,「可是你們看,我手裡的這塊,色綠如藍,溫潤而澤,毫無瑕疵。」
其實也對,劫掠了那麼多好東西,賣也不能賣,又無人可送,與其都儲藏起來,倒不如自己來用。
這個洞里又悶又熱,空氣不流通,沒有任何食物、水源……沐晟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想要大聲呼喊將她喚醒,急火攻心,加之流血過多身體極度虛弱,使他驀地感到一陣陣劇烈的暈眩。
燕王的嫡妃徐氏,也就是現在的皇後殿下徐儀華,正是大將徐達的嫡女。傳國玉璽現世又失蹤這一消息,很快從徐達親隨的轉述中被徐皇后得知,並告知給了後來踐祚的燕王,即當今皇上,皇上又將此事告訴了姚廣孝。
廊廡下的燈籠還亮著,投射得花園裡一片亮幽幽的碧色,白日里長勢茂盛的灌木叢和綠株,在夜晚時宛若一頭頭吞噬生命的野獸,舒展手掌,又簇簇聚攏,靜靜地等待著自投羅網的獵物。
在這種進退無路的時刻,朱明月也顧不得矜持和羞澀,她伸手扶在他的肩膀,繡鞋踩在他弓起的膝蓋上,借力往上一攀。沐晟用兩隻手扶著她的腰,等她身子穩當了,舉著使勁往上托——朱明月再一次跨坐在了沐晟的脖子上。
死死攥著的指甲摳進肉里,朱明月的臉色發白,啞著嗓子道:「九老爺不是不知道,是土司老爺讓小女成為神祭堂的祭神侍女,也是土司老爺讓小女出使來到曼景蘭的!」
夜已經很深了。
玉里此刻怕極了。
兜帽遮蓋著大半張臉,在丹陛上站定時,她抬眸,正對上殿內主座上那個華美錦服男子的目光。
朱明月將複雜而遲疑的目光投向埋蘭的一刻,烏圖賞已然悄無聲息地站到埋蘭身後,在他手起刀落的剎那,旁邊的玉里和阿姆甚至都來不及反應,烏圖賞手中的匕首就一把抹到埋蘭的脖頸前,順勢割開了她的喉嚨。
「除了修勉殿。」
埋蘭,聰慧嫵媚的埋蘭,潑辣張揚的埋蘭。
少女抬頭望著天幕。
「咱們的祭神侍女的確有一張利嘴,但依我看,倒是毋庸諱言,直肚直腸。」那九幽側眸看來,臉上的笑容如縹緲的霧氣般清淡,「祭神侍女的一番肺腑之詞我收到了,至於出席勐神祭的事——烏圖賞的話不無道理,恕我不能給你這個承諾。」
拓索哼笑了一聲,「原來都已經這麼久了,難怪阿都啞那小子以前總說,都快記不住你長什麼樣子了!」
朱明月仿若聽到一聲凄厲的尖叫。
阿姆定睛一瞧,那拇指粗的樹杈上不止有樹葉,還夾雜著好些果子。
然而剛一躲起來,朱明月就暗道:「糟了!」
那九幽是何等玲瓏心竅之人,聞言睨下目光,「你什麼意思?你是說,阿都啞他們背叛了我?」
個頭瘦小的侍婢看著黔寧王和自家小姐,笑得有些羞澀和曖昧的同時,又不禁一陣暖心,這位王爺看著不太好接近,想不到沒有架子不說,還很細心。可人家是堂堂的黔寧王呢,那麼尊貴,居然親自動手,更反過來兼顧了她這個奴婢……
鳳于緋眼睛一翻,他倒是不想來,如今人為刀俎,他不來行嗎?
要不是她,他不會來,更不會瀕臨死境!
朱明月輕笑一聲,沒說話。
她的膚色本來就極白極淺,夜色濃黑,細膩而修長的脖頸,白皙如瓷的臉頰,唇瓣嫣紅,有一種玫瑰映雪般的驚艷奪目;一雙眼睛卻如烏漆漆的黑洞,眼神是不染纖塵的淡漠,唯有眼角淚痣盈盈,似悲似喜,如泣如訴。
往前是龍潭虎穴,往後卻是火海刀山……一抹絕望和悲涼不期然地爬上幾個人的心頭,冒著性命之憂來曼景蘭,為了不負重任,也避免兔死狗烹,夙興夜寐步步拚命,到頭來卻要淪為土司夫婦二人爭權奪利、互相仇視的犧牲品!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任何一個不起眼的變數都可能導致全局的潰敗,要麼解決,要麼輸掉,而她們,承擔不起婦人之仁的後果。
各自從網兜上跳下來,主僕二人活動了一下四肢,都有些腰酸背疼。
「土司老爺曾經允諾說,一旦小女功成,往後的曼臘土司寨……沒有了土司夫人,唯有……唯有小女和彌陀莎巫師平起平坐……」
玉里閉上眼睛。是的,她早就不是姑娘了,土司府里的侍婢,只要稍有姿色的,十有八九就被土司老爺採擷過了。可她從來未有過這種感覺,她感到恐懼,卻無可逃避,讓她興奮,讓她濕潤,讓她受寵若驚,又讓她從靈魂深處發出戰慄。
鳳于緋聞言,卻是挑了挑眉,冷笑道:「沈小姐這是狡辯什麼?縱然你倒打一耙,也休想撇開你自己!」說罷理了理衣襟,坐到東窗前的羅漢床邊。
微涼的手指從她的頭髮,緩緩撫摸到了她的耳朵、臉頰、下顎,最後又流連在了滑膩而緊緻脖頸……玉里心中大駭,驚慌得不行,她一動都不敢動,更不敢抬頭,只覺得心跳加速,連呼吸都灼熱起來。
再往後,就是藏匿吉珂的地點突然被剷除,吉珂和負責看守他的影衛失蹤。朱明月來不及去若迦寺找布達老和尚,就被請來了上城,然後在修勉殿前看到了所有人的屍首。
……
那九幽背靠在冰涼涼的玉座屏風上,兩側是給他打扇的侍婢。
晚膳是跟沈明琪和鳳于緋一起用的,酉時三刻,奉命而來的僕人們拎著八抬提盒,順著樓下的廊廡穿堂而來,絡繹不絕。待一道道擺上了食案,精緻講究、獨具特色的佳肴自不必說,所盛菜肴之盤盞居然多半是金銀器。
鐵鎖拖動石塊的巨大聲響隨即傳來,夾雜著藤條崩斷的悶響。幾乎是一眨眼的速度,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出口,兩個人的腳下就塌了下去,身體急劇下墜沒入了深淵。
稍稍一權衡,玉里都會讓埋蘭去死。
昨日一個叫梅罕的侍婢死在了修勉殿,阿都啞等五名守衛勇士奉那九幽之命將屍體處理掉,照例是直接扔到蕉林荒山,讓屍體喂蟲子。然而因為某些原因,蟲子沒有碰梅罕那具屍體,烏圖賞知道后,通知了阿都啞等人,五個人又不得不趁夜過去將其拖回來。
那九幽眼眸陡然大睜,冷光乍現,心裏惱意更甚,「查到沒有,是什麼人乾的?」
「行了行了,她還要待上整整五天,你們兄妹有的是機會敘舊。」鳳于緋收到朱明月遞來的示意,忙伸手推了推沈明琪,作勢要拉他走。
這世上沒有誰生來就註定面對這樣的陰謀詭計、爭鬥殺戮,沒有哪個女子不希望被養在深閨,被當成掌上明珠,被嬌寵呵護不諳世事。就像這位國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她千里迢迢來到西南蠻夷,最終又來到被人視若蛇蝎唯恐避之不及的元江府,可能很多的人要因為她的到來付出極大的代價,更有很多人會為了保護她、輔助她而獻出生命,但如果沒有少數人來背負這些陰謀詭計、爭鬥殺戮,沒有這些人付出的代價和生命,哪來得多數人的不諳世事、平安嬌寵?
如果朱明月告訴那榮這傳國玉璽是真的,不就等於直接將建文帝身在勐海的事實暴露給了那榮?那榮在確定了這一驚天大秘密后,會怎麼做?上報朝廷?隱匿不發?還是……同流合污?而朱明月又怎麼自圓其說這塊璽印的來源?還是說,跟那榮說這璽印是假的?那她帶回去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黔寧王!
朱明月儘可能地抬高手臂,直到藤條的末端掛在紅火麻的綠植叢最上面,不堪捕獸夾分量的藤條從葉冠上往下墜,一直墜在枝杈上,再也拽不動。朱明月使勁一扯,藤條沒斷,倒是紅火麻的枝杈折了,懸在半空的捕獸夾又往下落了落。
「回稟九老爺的話,烏圖賞管事剛剛領著人從後殿那邊回來,正在殿前安排人善後。」後殿,即是蕉林荒山。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顫,忽然有些發酸。
老和尚拿著勺子一下一下攪著鍋里的葯湯,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糾結,片刻,有些為難地說道:「有道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可老僧平生最恨跟那白孔雀有來往的人,你二人老僧救是救了,但老僧也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心意。這樣吧,救你,或者救她,你來選一個——若救你,我就給她喝那種特別的葯;若救她,我不給你喝那葯,但也不會再醫治你,你下半輩子恐怕就要在床榻上度過了。」
「你……」話未說完,沐晟張手將她一擁,她整個人就被攬進了他的懷抱中。那一剎的壓迫感令人窒息,她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之聲。
須臾,一聲輕笑打破了僵局:
朱明月沒見過那戶人家,她卻見過,還是她親手將那枚蓮紋的香囊送給了其中一個小女孩,那孩子甜美純真的笑靨猶在眼前,想不到、想不到……
「王爺最熟悉了,就是那不愛吃野果的。」
將黏膩的松子糖分出兩撥,投入盛酒糟的小瓶里,阿姆一手拿一個,使勁晃了晃,讓其更快地化開。差不多的時候,沐晟那邊,小心翼翼地從烏袍子矮叢里勾出了幾個捕獸夾。
「所以我希望鳳公子能夠選擇性的——裝聾作啞。」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脅。
原以為要干瞪著眼睛到天亮,想不到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沒過一刻,便沉沉地進入了黑夢。前半夜經歷的種種惡遇,仿若是一場糟糕的噩夢,之前的那些驚慌和緊張,還有渾身的疲憊,也都隨著這場夢逐漸地煙消雲散了。
玉里端著新茶具,身後領這一行提著新茶水的侍婢上樓的時候,小廳里的三人正圍坐在桌案前敘舊,阿姆則站在一側侍奉。桌案上還擱著兩本《茶經》。其樂融融的場面,絲毫看不出方才的一番面紅耳赤,激烈爭執。
老鼠的屍體已經有很多,收到同伴錯誤信息的鼠群,卻還在一刻不停地從鼠穴中鑽出,朝著這格外新奇的淺灘過來。有不少體壯的老鼠又竄到了小坡下面的濕地。而那些本性兇悍的大螞蟻不要命地往老鼠身上爬,拚死抵禦這些侵佔家園的敵人——這樣一來,老鼠在享受螞蟻大餐的同時,又被成堆的大螞蟻活活咬死……
孤零零的索橋在雨霧中搖搖晃晃。
「我以北鎮撫司的名義命令你!」
上城中地位同等的兩個男人互相見禮,然後那釋羅向烏圖賞介紹了祭神侍女一行人。
烏圖賞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沈明琪的肩,讓他不至於恍恍惚惚地從丹陛上跌下去,而後抬頭看向寶座上的男子。
方才她分明感覺到了來自於朱明月身上的殺機。
勐海之地多叢林、湍流、險灘……她早就在書中看過,在神祭堂也聽一些姑娘提起,勐海的某些地方,莫說是被什麼不知名的毒蟲蟄了,便是有些外表冶艷絢麗的花草,稍微觸碰一下上面的露珠、花蜜,就會引起大片肌膚紅腫,乃至全身中毒。剛剛那些吃人的黑甲小蟲,只怕是冰山一角。
一旦沐晟在這裏出了事……朱明月想都不敢想。
還有,前段時間在瀾滄,土司府的神祭堂出了大亂子,又有十三寨中的村民、牲畜感染了瘟病,祭神閣內地位崇高的大巫師更是幾經替換,其間連土司夫人都離府了……瀾滄發生了這麼多事,勐海卻絲毫沒有什麼表示!
鳳于緋窮凶極惡的威脅,讓阿姆眼神一厲。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土司府女主人,足夠了。
這一番話,仍舊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這場雨下得很久,就像是開了閘一般,噼里啪啦砸下無數銅錢大的雨珠下來,天地間結成厚厚的一片水霧。
謎團在心裏面不斷翻滾,讓她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而漸漸明晰出來的結論,更讓她冷汗連連:除非……早在很久之前,那九幽便跟她想到一塊去了!
這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沐晟也不是沒想過,但是很快就被他否決了,原因是——
阿姆忽然有些心酸。
阿姆掃了掃鞋尖上蹭著的花泥,抬起頭來,但見土道的盡頭果然沒有了青石板的路面,也沒有水磨石的磚砌,濃霧漫天的夜色中,唯有一大片黑咕隆咚的密林,黑黢黢,寂寂的,橫向蔓延開去望不到邊際。
從他露面到現在,似乎唯有他一個,連個親隨護衛都沒有。
「烏圖賞呢?」
此時此刻,朱明月站在鏡台前,打量著經由玉里的一雙巧手,給她精心搭配這些穿戴、配飾,恐怕還有一些贓物就在自己的身上。
朱明月想了一下,稍稍恍然道:「有種碩鼠在樹上營巢,以果實、種子、莖葉和嫩枝為食,也食昆蟲和鳥卵,體腹麵灰白、污白色,尾扁而細長。說的應該就是它了。」
從她七月初八來出使,今日是七月十三,五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可據她在中城、芒色寨子、上城這一路的所見所聞,除了沿途有武士把守森嚴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調兵防守的籌措。
「痛快說,到底讓我幹什麼?要是事關生死……我……我不可干!」鳳于緋穿得不多,勐海的夜風微涼,他抱著雙臂打了個哆嗦,又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對黑暗和未知的恐懼讓他更冷了。
濃濃的大霧遮蔽了月光,空寂無人,她赤著腳在山間濕滑的隴道上奔跑,在她身後是一雙如影隨形的眼睛。這時,前方不遠出現兩條岔道,她的腳步一停,然後跌跌撞撞朝著相反的方向跑。
阿姆在旁邊眨著眼睛看兩人,一臉的茫然——兩人一人一句,她半分都沒聽懂,但這種盡在不言中的默契,卻讓她感到不由自主的羡慕。
「怕,但你們一定不會讓我死。」
這句話想想都嚇人。
朱明月心裏不免一陣唏噓,又想起來元江府之前,在曲靖府、元江府的那些沸沸揚揚的事端,僅隔了幾個月而已,卻遙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阿姆咬了咬唇,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外面的情況,暗暗期待那些人兩敗俱傷,與此同時,又不免替那個人揪心:有道是行家有沒有。只看這一出手,一下子就放倒了最壯的那個,還剩下三個,其中乾枯瘦弱的明顯最厲害,還有那個身高五寸的矮冬瓜,出手招招狠辣。
鳳于緋聳聳肩:「說事實。」
但是工於心計的九老爺,在掌握了絕對主動即將收網的一刻,偏偏只讓她殺掉一個,而不是三個——真是他的臨時起意,對這幾隻螻蟻滿不在乎?還是他忽然間生出了惻隱良心發現,願意多留下兩條無辜的人命?
好半晌,主座上的男子道。
一側的烏圖賞挑起嘴角,笑得耐人尋味。
如果不是她執意要穿過這片蕉林,到盡頭處一探究竟,其實他不會陷入現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甚至一路上沒有他的幫助和照顧,她們根本沒辦法走到這裏。朱明月不難想象一旦昨夜貪黑趕路的話,他們將要面臨怎樣致命的危險而無法自知。
好吧,是她想多了。
朱明月笑了。
阿姆「咦」了一聲,道:「莫非她對九老爺也有保留?」
烏圖賞說到此,又道:「對了,應該是十個,那釋羅早就被踢出殿前了,他不算。」
「先上樓吧,我換件衣裳。」
「他們就不怕這些蟲子沿著這片蕉林,爬到殿前去嗎?」阿姆想起她們下榻的小樓前,花園裡團團簇簇,就沒來由地發瘮。
「老三,好了沒有?」
在上述種種利害關係的促使下,那九幽不但不會動祭神侍女,還會想方設法地拉攏她、策反她,於是,安排人將與朱明月利益相關的沈明琪送到她面前來,就成了重要的手段之一——七月十一日,孔雀湖畔看似巧合的初遇,並不是朱明月先認出了鳳于緋,而是鳳于緋先認出了她。
玉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些沾沾自喜,又有些趾高氣揚,彷彿這一切都是她的傑作,這時候,就聽頭頂上傳來男子的聲音:「玉里,你還是姑娘嗎?」
每個人的心裏都只有一個念頭:跑,絕不能讓那些大老鼠追上!
沐晟像是就等他說這話,道:「救她。」
答案很簡單,還是得益於她的謹慎。
「有何不可呢?」那九幽的語調依然是慵懶的涼,卻微笑著道:「與瀾滄分庭抗禮的向來只有勐海,效忠瀾滄與土司府為伍的人自然是勐海的敵人,瀾滄想要對付的人卻也可以是勐海意圖保下的人。失去你這個曾經的自己人,土司老爺就等於斷掉了一條左膀右臂,無奈土司老爺無力回天,既然註定了要失去,何不如將你這條小命的作用發揮到最大,懷揣著土司府的秘密、神祭堂的秘密,加入勐海為我驅使?」
三個人齊齊站在烏袍子叢前面,與對面大概七八丈遠的距離,但見從未涉足過淺灘這邊的鼠群,在半盞茶的工夫后,從葉片疊密的紅火麻叢中,一個個露出了頭。
老鼠!
被帶到修勉殿西面的小暖閣時,有侍婢先行進去通報。門前的帘子半掀著,一邊被掛在門頂的勾角上,跨進門檻,走過兩道打帘子的落地罩,來到帷幔重重的小閣內,閣內地上燒著一個小火盆,裏面「噼里啪啦」燒著兩小截兒石蜜,浮動的熱浪中散發著一股香氣。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穿過樹梢,投射在臉上時,朱明月睜開眼睛,網兜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王爺,前面還有多遠?」
鳳于緋從朱明月的話音里琢磨過味來,咽了咽唾沫,不禁有些失望:「贗的啊!」
一隻小手按住他的人中,又將他掐活了過來,隨後就被人整個翻面朝下,兩條腿反向扳到肩膀處捆成一個弧形。只聽腰椎骨和大腿骨嘎巴幾聲,老三整個人呈現出倒蜷縮的姿勢,只剩下兩條胳膊在泥土地上徒勞地抓撓。
「這還是當日在曼遮佛寺,跟著那釋羅管事吃席,奴婢特地裝起來的呢!」
冰冰涼涼的水晶枕,地上熱氣騰騰的火盆,兩個季節的用物,卻在同一時間、一間屋子裡見到。包括玉里在內、曾在修勉殿前伺候過的人,對那九幽這種怪異的癖好,早已見怪不怪。
這是在說,烏圖賞早就知道朱明月會選擇埋蘭?
就在這時,自家小姐的視線投了過來——「接下來,咱們要走一步險棋。」
答:烏圖賞,掘屍。
「我……」沈明琪不知該怎麼說。
阿姆張大了嘴,如此稱手的兵刃,原來是小姐的!可怎麼捨得扔了呢。
這種耳提面命式的警告和示威,不知那九幽是否早已聽得耳朵出了繭子,但是今時今日朱明月站在這裏,除卻這一件,還有一樁事要說:「另外,土司老爺希望九老爺能在此給出一個承諾,待小女回到曼臘土司寨,會將此承諾轉述給土司老爺聽。」
「是嗎?難得祭神侍女的一片苦心啊!」阿姆的語氣有些像在挖苦。
共分三段的臂環,羊脂白玉兩端裹純金合頁,互相銜接,其中一對合頁做成活軸。玉是晶瑩油膩,金是厚重蓮瓣紋,瑰麗華美到了極點。
「這、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深夜,荒山。
好狠的話!然而少女的目光依舊沒有波瀾:「我沒有自怨自艾,我只是覺得無論再怎麼籌謀縝密,到頭來,似乎總是這種以命換命的代價……這一次、上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
鳳于緋想了一瞬,狐疑道:「你說的該不會是蕉林荒山吧?」
把她逼到絕路,然後再以一種救世主的形象自詡,讓她不惜為了自救而親手葬送另一條無辜的性命,再感恩戴德地向他獻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卻只會怨恨時運不濟、命運的不公。
玉里並不像朱明月之前估計得那樣,一直等到翌日的早上,還沒有朱明月消息的話,才會將她和阿姆兩人雙雙失蹤的消息稟告到修勉殿。
「什、什麼在響?」
這時,沐晟道。
「我知道這很殘忍,但我還是要跟你說,玉里是『蕭顏』的人,我不可能去選她;你是我的死士,對我有大用,我也根本不會選你,如果烏圖賞當時要對你下手,我還會出面阻止。只有埋蘭……」彷彿經歷過太多次而逐漸習以為常的無奈,卻終是不能成為推卸罪孽的理由,埋蘭的死,朱明月難逃其責。
但有這一瞬就夠了。
鳳于緋被她這麼狠狠一掐,脆弱的m•hetubook.com.com椎骨發出咯噠聲,疼痛難忍,險些沒死過去。
不是走漏消息,那九幽怎麼會未卜先知她會抬出傳國玉璽的借口?這麼一樁諱莫如深的事,連阿姆都不知道,那九幽又為何會知道?如果自己當時在修勉殿前沒提「傳國玉璽」這茬,而是說了另外一套言辭,會發生什麼?那九幽還會在隨後將這璽印拿出來給她嗎?
「沐晟。」
沈明琪狐疑地抬起頭:「九老爺此話當真?」真有那麼好心?
後梁時貞明年間,吳王就曾派使者給契丹主送去過這種東西,「攻城,以此油燃火焚城櫓,敵以水沃之,火愈熾」。此後的歷朝歷代,在各大攻防戰役中也偶有用來縱火攻擊敵軍,或在城下掘地做大池,蓄此火油,防禦外敵侵擾,比薪柴膏油的威力大得多。
少女從容淡然的神色感染了阿姆,讓她從一團亂麻中逐漸冷靜下來,開始在心裏細細琢磨:如果玉里不是蕭顏的人,卻跑去跟朱明月說她是蕭顏的人,肯定是有古怪。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月兒小姐又是如何確定,玉里是在撒謊?
「我也不知道咱們這是為了什麼……」玉裏面容哀戚地搖頭。
那九幽也不是傻子,更不是那種一怒之下就即刻下腳把人踹的人,就算他發現有人膽敢算計到他頭上,也絕不會做讓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順了那榮的心。
有塵埃在葉片上亂飛,幾隻小蜘蛛爬過。朱明月索性蹲下身,撩開蛛網,再將樹枝從中插過去,輕輕地向兩邊挑開——
沈明琪和鳳于緋兩個人是坐著十六抬的肩輿,被「請」進上城來的,然後又被直接送進那九幽所居住的殿前,兩人都不由得滿腹狐疑。等他們在其後見到了玉里,又被領到了這座繁花團簇的小樓閣,已是驚訝得無以復加。
「小姐的意思是,要把他埋在他們刨開的坑裡?」阿姆拖著屍體,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朱明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哦。」玉里應了這一聲,便沒再說話。
「我來了。」
頃刻后,花木掩映的矮叢後面,主僕二人走出來。
朱明月這麼一說,沐晟的臉色果然稍緩,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那就先找個地方窩一窩,等黑夜過去了再上路。」
「姓沈的,你要幹什麼?」
然而,尋著甜味來的不只是這些老鼠,還有濕地下面的大螞蟻!
見沐晟還站在原地不肯動,朱明月急得跺腳大喊:「我不是跟你開玩笑!要麼我現在就死在這,要麼你先過去!」
「珠兒,土司老爺怎麼會知道傳國玉璽在勐海?」
「傻姑娘,我只是關心你,又不是讓你向我證明什麼,你這麼緊張幹嘛,」鳳于緋說到此,又面有不悅道,「倒是你,我不是跟你說過,在我面前,無須自稱『奴婢』。」
梅罕吐了吐舌頭:「姑姑知不知道樓上住的是什麼人啊?」
溫熱的氣息拂在手指上,「你真的很貪睡,我都睡了兩覺,每次醒來都發現你還在睡,一點動靜都沒有……其實我也很困,掉下深谷的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就這麼死了……以前我想過無數種自己可能的死法,從來沒想過,會是跌落索橋摔死在深谷里。」
她的手一哆嗦,「啪」的一聲,竹牌掉在了地上……
在場諸人皆表示出震驚!
「救,眾生平等,當然要救。但老僧會再喂你們喝幾帖特別的葯。」
就這樣,鳳于緋和沈明琪在上城住了下來,被安排在靠南面蘿芙木開滿的位置,是擁有兩座抱廈的五間正房,離朱明月住的樓閣不算遠。
不提這個還好,朱明月猛然抬眸,一張俏臉染上慍色,道:「不消烏圖賞管事提醒,小女深知自己與黔寧王乃是雲泥之別,尤其沈家早已不是當年鉅賈,但凡沾了『商賈』二字,連書香門第都不願與之結識,更別說還是高攀皇門貴戚!小女亦不想委曲求全,為了一介負心涼薄之人,就將嫡親兄長、將我沈家偌大家業都賠進去……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沈家的列祖列宗!」
「你這是取笑我?」
玉里眼底的光一閃而過,卻見鏡子中,映襯另一張少女的臉,充滿了悲憤和不屑的冷嘲。
猜來猜去也沒有結論,沐晟又摘了幾串芭蕉,主僕二人就著那又澀又苦的野果,將其當水,又把芭蕉果肉當乾糧嚼了,三人這才簡單收拾了一下,繼續上路。
循著時斷時續的流水聲,三個人越是往前面走,藤蔓纏繞得也越密了。這種生命力頑強的綠植,纏縛在一棵樹上就會瘋長一氣,與這棵樹生在一起,直到將樹的養分吸光,變成死樹。在勐海的山間林中,這種絞殺的現象很是常見。
衝破重重關卡,幾乎是九死一生地從碧羅雪山回到瀾滄的土司府女主人,如今正在府中針對趁著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在後宅做動作的人,大肆清算。
黑暗之中,阿姆視物不清,這讓她的嗅覺異常靈敏,隨著越來越近的距離,那腥臭的味道也愈加清晰,時隱時現;阿姆仔細分辨了一下,嗅出了雄黃、雌黃、酒糟,還有一種讓她很熟悉的味道:是……死屍的腐味。
將繞成繩捆一樣的藤圈握在左手,朱明月用右手拎起綁著捕獸夾的藤條,「王爺怎知道小女一擊不中?」
沈明琪面色冷淡,毫不客氣道:「多謝九老爺誇獎。」
毫不猶豫的一句話,老和尚一笑,道:「年輕人,說話之前多考慮考慮,別追悔莫及。」
改從兩側繞路?在這小片空地的左側生長著大團大團的紅火麻,成簇生長得一人多高,中心漩出一個黑渦,綠葉層疊得密密匝匝,根本走不通;右側則是長滿了帶刺烏袍子的低矮灌木,一直沿著土地橫向蔓延開去,伸脖子張望也看不到盡頭……
但是那九幽的這些好東西又是從哪兒來的?在東川府城外李四落網的一刻,曾供認不諱,這些年來那氏武士從貨商那裡半路劫來的東西太多,因路途甚遠,不可能全部運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錢的器皿、皮毛、藥材和綢緞等等被來接應的人取走,其餘的像茶葉、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來,沒地方藏的都就地銷毀。還有一部分也直接賣給了當地的走貨商人。
「沒事……」
可這天底下只有一座皇城,為了拱衛皇權和體現皇家尊嚴,修建得既富麗堂皇,又壁壘森嚴,不僅宮殿重重,樓閣櫛比,還圍以十丈多高的城牆和寬餘五十丈的護城河,哨崗林立,戒備森嚴,平民百姓不消說觀賞一眼城內的亭台樓閣,便是靠近一步,都是絕不允許。
朱明月為了維持好兩人對她的「認知」,可謂是煞費苦心。
一個聰明狡黠,一個自以為是,兩人互相利用又互為隱瞞的關係——
動輒金樽銀盞、寶鼎彝香,佳肴珍饈道道精緻,醴酪瓊漿無一不貴,下榻的則是鮮花怒放、香氣襲人的三層樓閣——僅僅這半日時間的豪奢款待,即使是出生富貴之家長在大明宮廷的朱明月,也不禁心生喟嘆。
上城的做客,傳國玉璽……
「一切以你的計劃為先。」他捏了捏她的下顎。
這些都是那九幽故意安排的?
三個人摸索著走過了藤蔓密集的老樹叢,好不容易來到開闊的地方,還沒等他們鬆口氣,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那九幽搖頭:「不,我只是要加碼。」
「走橋!」
佔全了。
對方毫不掩飾對她的底細來歷的洞察,這讓原本打算好一通解釋的朱明月面上一震,又是一哽,好半晌,有些神不守舍地答道:「回稟九老爺,小女流落在外多年。」
那榮授命讓沈小姐來尋傳國玉璽,也不意味著那榮會將建文帝有可能倖存於世,且身在勐海的這個驚天大秘密告訴她。
而一邊是自己的妹妹,一邊是黔寧王,手心手背都是肉——黔寧王是他沈家的大恩人,恩同再造,絕不能辜負;珠兒是他曾經虧欠過、發誓要用畢生去彌補的親人……沈明琪心亂如麻,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無助。
「啪!」
的確是不急,一切都不妨等祭神侍女完成出使,回曼臘土司寨后再說,或者,永遠都不用再說了。
「怎麼了?」
說罷,他就拉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被雨水澆過的橋面格外濕滑,兩邊各有一根鐵鎖作為簡陋扶手,卻與橋面隔了足足半丈多高,中間懸空,只要一腳踩不穩,很容易就從空隙間掉下去。
來吃甜酒的大螞蟻,身體太小,觸動不了捕獸夾,在其間穿行自如。隨著被捕獸夾鉗死的老鼠越來越多,大螞蟻嗅到了血肉的氣息,又互相傳遞信息,紛至沓來,爬到死老鼠身上將其啃噬掉;個頭小的老鼠,又被分屍,紛紛往螞蟻窩裡搬。然而,這些老鼠又是大螞蟻的天敵,活著的老鼠發現了滿地的獵物,又開始瘋狂地捕食大螞蟻……
答案是,不消一刻鐘的工夫。
「嗯。」
所以說,可不就是女為悅己者容嗎——像玉里這種沉穩性子的女子,會對一面之緣的男子表示出肆無忌憚的好感,可能性有多大?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們之前就見過。
「不簡單啊,一個是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小姐,一個是裝傻充愣扮豬吃虎的小丫鬟,聽說你們平時的關係不太合,看這樣子也不像啊!土司老爺究竟安排了兩個什麼樣的人來曼景蘭?那九幽知道你們的真實身份嗎……」鳳于緋端著下巴,嘖嘖揣測道。
林間的落葉鋪了一層又一層,踩在上面暄軟而潮濕。透過枝杈篩下來的光線所剩無幾,斑駁的樹影隨風搖擺,老松盤虯,椏疤深陷,四周寂靜得似能聽到葉落的聲音。
朱明月順著沐晟的視線望過去,臉色唰地變了。
「如果到了晚上你還沒醒過來,蝙蝠醒了,我們就會成為一頓便宜晚餐……不,我會在那之前再把你搬出去……但是我很累,我怕我撐不到晚上了……」
為了拉攏祭神侍女,曼景蘭可是出了大手筆呢!
朱明月道:「來都來了,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我主僕兩個人身上都有拒蟲的藥酒,還有這些泡了火油和葯料的火把,問題應該不大。」
「九老爺待小女,以及小女的侍婢恩如再造,吾等自是要知恩圖報,傾盡心力為九老爺您效勞。」
「天啊,咱們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啊……」阿姆哭喪著臉道。在瀾滄可萬萬少見這種嚇死人的東西!瀾滄只有食人魚,最可怕的,是人。
好半晌,裏面傳出話音:「沒事!進個人來把她拉出去!」
阿姆想了想,取出火摺子,還沒等把蓋子拔掉,就朱明月攔住。
「啊?」琅姆露納看著梅罕一臉明顯不信的表情,不由得抬起手,再次狠狠揪她的耳朵,「我可跟你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別被那一張艷皮給騙了,小心回頭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不待烏圖賞慍怒地出言相駁,那九幽將雙手對頂在一處,笑意深深地接下去道:「既然如此,就要煩勞祭神侍女了——好了,說了半天都是索然無味的正事,還沒將我給土司老爺的回禮拿出來,烏圖賞你去,將準備好的東西拿來給祭神侍女瞧瞧。」
老和尚嘀嘀咕咕一句,站起身,將菜刀上的葯末都投進鍋里。
朱明月道:「是小女在土司府結識的,可托生死之人。」
不得不說,那九幽的無心插柳,反倒是成全了朱明月的雙管齊下。
「後來……我不知等了多久,好像是天都大亮了。天又開始下起大雨來,我抱著昏迷不醒的你,一點點地朝著洞口的方向,爬啊爬,爬啊爬……不知怎的,最後就爬到洞里來了……」
朱明月枕著靠墊在軟榻上輾轉反側,然而除了那些之外,還有另一件與她關係不大,卻又不能不去想的事,同樣在困擾著她——曼景蘭太平靜了。
這不對勁!
朱明月點頭。
「有人來了——」阿姆做了個動作,朱明月隨即跟著她轉身,兩人悄然隱匿進一側的椰林里。
帶著鋸齒的捕獸夾會刺穿衣褲,狠狠扎破他的腿,哪怕上面沒有淬毒,一旦出了血,血腥的味道很有可能就會引來那些大螞蟻,然後,就會上演在密林中黑甲蟲子吃人的一幕。
見少女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鳳于緋急忙道:「晚、晚膳的時候,你讓侍婢上了三種香茗:勐臘小葉茶、柳葉茶、綠梗綠芽茶,沖泡好以後,推到我面前非要讓我先選!我胡亂拎出來一壺,你卻讓人將另外兩壺都撤了下去——去二留一,難道不是三更一刻?」
老三並沒死。
沈明琪一愣,皺著眉沒有說話。朱明月沒說過,事實上,兩人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她的人就不見了。但是那九幽的話又不像是危言聳聽。莫非,真是因為瀾滄發生了什麼事,珠兒才失蹤的……
這種暑熱發汗的天氣,卻縮在床榻上抱著被衾仍不住地顫抖,她面如白紙,眼下一大片青黑色,顯然是整夜沒睡的樣子。
炙熱的太陽在遠處的大殿上淌下一片片光輝。
「你還準備在樹後面待多久?」男子用樹枝勾了勾火堆,道。
這樣一來,朱明月被委以重任卻又一知半解,讓土司老爺避免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危險。而通過探聽找尋傳國玉璽的過程,無論朱明月一干人等如何折騰,必定會驚動當年的那些知情者,建文帝的蹤跡也就隨之露出端倪。
阿姆點點頭。
沐晟的臉色也不太好,沉聲道:「不僅是坡上,還有坡下的濕地、螞蟻覆蓋著的溪流——中間空出來的大片地方,應該都被多次淋灑過大量的火油。」以至於,土壤常年呈現潮濕的漆色,除了這種通體黑亮的大螞蟻之外,連根野草都不長。
沐晟也聽明白了,不由道:「那問題就來了——這片林子里一年四季芭蕉常綠,無嫩芽莖葉,也無鳥雀,它以何為食?」
沐晟在一股刺鼻的藥味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石床上,朱明月就躺在他旁邊不遠,也是一張石床,蓋著又輕又薄的被子,安安靜靜地睡著。
然而先前五大三粗的老三,就是被瘦瘦小小的阿姆給撂倒了:一對四,毫無勝算;二對四,沒有任何兵器的情況下,依舊毫無勝算。一旦身上出了血,還可能引來大堆大堆的蟲子!
朱明月幾乎是尖叫出聲,強烈地反抗卻沒能勝過他,等結結實實跨坐上去了,她想掙扎都不能,不是怕會從上面掉下去,而是這樣的姿勢……她就像是小時候跨坐在爹爹身上一樣,全身沒有借力點,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本能地牢牢扶著沐晟的頭。
「向我妹妹道歉!」
朱明月直直看著雕紅漆盒上的織錦蒙布,此時此刻,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加快,氣息不穩,隱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緊成拳。
然而玉里的噩夢還在繼續:場景一轉換,眼前是白日里堂皇華貴的修勉殿,高高在上的九老爺難得有耐心地在等候,朱明月經過好一陣掙扎后、滿眼複雜而遲疑地望過來,目光從她們三個侍婢的臉上一一劃過,先是埋蘭,然後是阿姆,最後……是自己!
「你這簡直是……胡攪蠻纏!」朱明月臉頰紅得滴血,想要推開他卻被束縛著不能動彈,氣惱得瞪他,「既然王爺知道了小女的身份,就該明白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鳳于緋冷哼一聲,臉上是「你可得了吧」的表情,壓低聲音道:「救我?要是你真打算安排人趁夜撤離,第一個救的也是你哥哥,而你之所以先找上了我,八成是要做什麼危險的動作,不捨得連累沈兄,卻不介意搭上我的小命!」
鏡台前,朱明月正從妝奩里拿出一方小瓷罌。
烏圖賞沒想到沈明琪會這麼搶白他,頓時噎得說不出話,「你、你……竟然如此狡賴!」
朱明月覺得疲憊不堪,她想閉目養神,或者是再睡一會兒。沐晟卻不許,一刻不停地引著她說話:「珠兒,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崖洞的?」
不如酒……
朱明月道:「烏圖賞管事一聲『祭神侍女』的稱呼已然說明問題。何況又怎知小女不是囊中之錐,未露鋒芒?若露鋒芒,其末立見!」
居然是個網兜!
咬咬牙,阿姆不得不硬下心腸,道:「尤其是在這毒蛇巢穴一般的曼景蘭,月兒小姐不是應該比誰都明白,往前的每一步都等於踩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這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亡的較量,在這場較量中,埋蘭作為一枚棋子,利弊權衡的時候因為最為無用,被犧牲掉了而已,與人無尤。」
朱明月說的這些,與暗處監視她的隨扈們所獲悉的內容,幾乎無二致。
沉重的捕獸夾隨著拖動,在土道上發出「坷垃」「坷垃」聲。尾隨而來的老鼠因著其不時的移動,發出一陣陣騷動,然後又湊上來,圍成團。
「你說這大半夜的,老三不好好尿尿,到哪鬼混去了?」
她記得。
「就在昨晚,你那位好小姐失蹤的時候,」拓索眼底露出一抹凶光,「不僅是阿都啞,還有莫連、岩烙、岩乞和姑鐺,都死了!就死在蕉林荒山!」
一顆心才算是落了回去。
「有心欺瞞可不好……不知道的,還以為祭神侍女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黔寧王的事!」烏圖賞出言相激。
沐晟說罷,抬手指了一個方向,三個人扭頭就跑。
她遞給他兩根撕掉了一條皮的芭蕉,自己也拿了幾個,「……王爺還在記恨小女呢。」
「嗬嗬……」
顯而易見的鬼話。除卻那些不知情的武士和隨扈,藏在暗處的影衛已經都被他殺了,眼下就只剩下她們三個,殺一個和一個不留又有多大區別?
「不過嘛,」老和尚話鋒一轉,「你雙腿很及時地做了傷口切壓,是那位女施主給你弄的吧……小姑娘夠勇敢的,也真是很厲害,換成一般人,不是嚇得昏過去,就是早哭死了。」
但看到男子滿意地看著自己做好的網兜,還不忘伸手扯了幾下,以確定其結實的程度,然後又去樹下撿拾枯枝和落葉,拿出打火石,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點燃了一堆篝火……她很自覺地什麼都沒說。
是她決定要選擇,是她做的選擇,不管死的是誰,她都是那個親手葬送別人性命的人。更何況,即便沒有玉里、烏圖賞的從中作梗,結果也還是一樣。
「你覺得會是什麼讓他連嫡親妹妹都不能開口?」朱明月反問道。
她說罷,看向已然渾身哆嗦成一團的阿姆,「待會兒一直往前跑,不要回頭!」
朱明月分外慶幸臨來時沒穿夾腳繡鞋,也不是漢人的菱紋綺履,否則走在這樣的山間是極為不討好的。與此同時,要不是沐晟拿著一根粗樹枝在前面開道,憑她們主僕兩個一路上磕磕絆絆,衣襟裙擺又是刮刮蹭蹭的,別說是穿過林子到另一面去,在這裏面能不迷路都算慶幸。
一下一下撫摸著手底下的花斑小豹,男子慵懶地道:「火撲滅了?」
同樣的東西,沐晟又扯下幾條古藤做了一個,動作之快,過程之熟練,像是之前曾做過幾十遍。而新做的這個,就在距離上一個不近不遠的樹下,離地面大概五寸,位置較低。
「姓沈的,你呵斥誰呢!」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吞噬在了口中。
微弱的火光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光焰,就栽進了層層密密的樹葉里,點燃起一小簇火苗。藉著紅色的亮光,但見老三的屍體保持著反向蜷團的姿勢,側卧在空地上,暴露在外的臉部、大腿等處因在地上的磕絆和磨蹭,很多地方破皮出了血,從他喉嚨湧出的鮮血染出一條細細長長的血路。
「那九老爺是什麼意思?」
朱明月這樣想。
「你覺得是我將沈小姐藏起來了?」
那九幽側卧在羅漢床上,背後豎著一座透雕欞閣狀圍屏,一雙有些瘦削的手懶散地托著臉頰,烏絲如黑瀑般旖旎而下,半遮半露地披散在身上。青色織金的薄衫子敞開著,擋不住的肌理細膩、骨肉勻稱,胸前大片若隱若現,引人遐想。
已經沒有時間了。
多麼絕情的言辭,但是說出這番言辭的阿姆,卻紅了眼睛——「而我們,」阿姆忍著哽咽,「至少我們應該慶幸,直到如今我們的腦袋還完好無損地長在我們的脖子上!」
在修勉殿前不過短短一個時辰的問答,面上鎮定自若的朱明月,實則冷汗直冒,薄薄衣衫早就被浸透了,回來的路上又吹了風,渾身都黏津津的。
「別說小姐,便是奴婢這地道的擺夷族民,也不知道呢……」
朱明月能想到這些,是由於她跟鳳于緋有過接觸,但沐晟僅憑著隻字片語,就猜度出了結論……
「小姐、沈公子、鳳公子,這是勐海當地產的普洱,你們嘗嘗。」
被禁錮在一個狹小空間中的感覺並不好,但兩個人的體溫互相溫暖著對方,在更深露重的荒林中,卻比任何禦寒的衣物都要管用。
「是啊,我們可是土司老爺派給小姐的,你千萬不能聽信他的一面之詞!」
玉里等跟著祭神侍女一步步拾級而上,沒留意那些價值連城的器皿,倒是覺得侍婢們手中的方形盒子格外刺眼,還有上面的朱紅織錦蒙布。
「九老爺真是會說笑,勐海的財力?」沈明琪按捺不住憤怒,連連冷笑道:「勐海的財力,大多還不是來源於我們這些雲南的巨賈!」
她艱難地說道。
然而那九幽提出的條件實在是太過誘人,如同即將墮入懸崖,忽然有人放下來一根救命的繩子——峰迴路轉、死裡逃生的感覺,讓朱明月有些動心了。這三個人與她相處畢竟不過短短的五日,就算現在留住她們的性命,等回到土司府她們也不會有好下場,與其大家抱著一起死,為何不讓個別人的死更有價值一些……
潮濕的泥土中,似有什麼在陽光下一閃而過。朱明月定睛去看,空隙太小,綠葉太密,根本看不真切。這時,沐晟也蹲下來,「我來。」
彷彿是呼應那個笑聲,雕紅漆盒裡潮濕的血腥味一絲絲滲透出來,以至於分明是艷陽高照,卻讓人感到不寒而慄,又像是在嘲諷她的遲疑和膽怯。
「珠兒?」
但是,玉里會是那九幽布置的內奸?
拓索道:「你跟我說這些到底要表達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朱明月也想起來了,在曼聽村寨時,的確是曾聽那個引她去曼聽河的婦女提過,在曼景蘭這地方,有萬蛇坑、毒蝎池,還有養著碩大螞蟻的小疊峰……
「珠兒,我……」沈明琪有些踟躕,又有些難過地低下頭。
半臉老和尚砸了咂嘴,點點頭。
朱明月微微笑道:「鳳公子放心,我說到做到。」
「土司老爺的掛懷之心,便是奴等也不勝心悅感動——」又是烏圖賞。他說到此,話鋒一轉,「但祭神侍女有所不知,九老爺身兼守衛之責,尤其南面的東吁王朝一向虎視眈眈,覬覦之心未死,導致散兵游勇侵擾不斷,還有不少落草築寨的流匪和賊寇,數征數撫卻是屢教屢犯,九老爺如今以一人之力掌八寨之武,萬萬不能因一時享樂而擅離職守。」
「嗯?」阿姆一愣。
這個時候玉里沒跟阿姆一起上樓來伺候,應該也是玉里主動跟阿姆商量之後的結果。那九幽還等著她去稟告呢。
「阿姆,你千萬別衝動!」
此時此刻,最目瞪口呆的莫過於阿姆了。
烏圖賞說了兩件事:五個老奴之死;小疊峰的大火。
阿姆駭嚇了一下,捂唇道:「奴婢該死,都是奴婢起晚了,居然讓王爺親自去……」
「好了,你說位置,本王來移動。」
「到底是誰欺負人,」他合身壓下,將她欲掙扎的雙手死死按住,「當初哄騙本王的時候,你何曾想過要受到懲罰?不聽管束擅自離開東川的時候,你又想沒想過後果?還有本王讓人在半路上攔截你,你不但不回頭,還敢刻意藏起蹤跡……」
等她換過一身裙裳,玉里已經將客人請到了二樓的小廳。
阿姆聽完這番話,卻忽的臉色大變,一個念頭從心底里冒出來,讓她的心被猛地揪緊——「原來……原來埋蘭真的是被犧牲掉的!原來她竟是替我而死的……」玉里是那九幽的人,而她則是朱明月的死士,只剩下埋蘭,死的只會是埋蘭!
「叮叮」的兩聲,剛好彈著摔在鳳于緋的肘邊,鋒利的茬邊向外,嚇得他縮了縮手。
人對黑暗和未知總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個少女的身後還拖著一具屍體,忍受著黑夜帶來的這種未知和恐懼,面朝著蕉林的方向走過去,身影漸漸又沒入了密林之中。
玉里還揣著才剛從沈小姐手上領的賞賜,自然不敢當真上前去挑,但那三方金函里的配飾大多是她沒見過的,隨便拿出一件來都能讓她做夢笑醒。想不到沈小姐毫不吝嗇,一口氣賞了她和阿姆每人五件。阿姆不願意拿,東西現在還都在她懷裡。
烏圖賞面上露出一絲悲意,哭喪著臉道:「老爺,都是老奴無能,昨晚上老奴安排人去後殿那邊將梅罕的屍首拖回來,不料那幾個人居然都死在了芭蕉林里。要不是剛剛小疊峰著起了熊熊大火,老奴領著人去救火,還不知道他們都死了!」
鳳于緋壞心地想。
頭頂上是阿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喂……等等,你們真要去啊?」
朱明月一回神,這才發現他的鬢髮已被她攢得凌亂,網巾歪了,束髮冠幾乎扯下來……
身披黑甲的蟲子每隻都不大,卻成群結隊,密密麻麻,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朝著屍體聚攏過來,然後很快就找到了屍體的出血點,湊過去,又爬到屍體身上……一層又一層,直至將老三的屍身整個包裹成繭,厚厚的蟲衣帶著屍體陣陣抖動。
「鳳公子說你自己是第一種,但是你後面的所有言行,卻都在向我表示,你根本是第三種,或者說,那三種情況兼而有之。這讓我不能不懷疑,你原本就是那九幽的人,甚至可以由此推定,當初在武定州安排的商賈秘密定盟,並非那個商人的小妾和僕從引起的亂子,根本是你向元江府走漏了消息,才導致了整個計劃的失敗,更讓那二十四名商賈齊齊被抓。」
在夢中。
這法子與朱明月的不謀而合。
「這種配飾小女多得很,尤其在小女被賜名為『白蓮玉恩』之後——」朱明月道。
聽罷,沈明琪沉默了一晌,若有所思地問。
第一個人,自然就是元江府的無冕之王那九幽。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痛,剎那間,不知怎的就委屈了。
豈止是「舒適」二字!
蟲子!
……
的確是人頭。
剛剛略抬起頭的一瞬,但見榻上男子明艷不可方物,半卧在那裡猶如一朵妖嬈盛開的罌粟花,又如一隻艷麗驕傲的孔雀,徐徐吐芳,媚意橫生,照得滿室皆是融融春意。而身前不遠就是一個燃著石蠟的火盆,暗香氤氳,透入鼻息,令人不禁心旌蕩漾。
玉里用兩根手指捏著接過來,臉上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厭惡,「那就我替你收著。你別想太多,但是……像今日這種態度萬萬不能了,不管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在她面前至少還是要做做樣子!其餘的,咱們倆私底下怎麼合計都好。」
作為勐海的主人,那九幽應該早有這個覺悟——關於建文帝在曼景蘭的事,瞞得住外人,卻瞞不住元江府的堂堂土司那榮。
翌日,也就是有人給她們送來人頭之後的晨曦,悠遠洪亮的寺中晨鐘撞過之後,那釋羅親自領著一隊武士來通知:未時兩刻,勐海的主人那九幽將於上城召見祭神侍女。
今夜裡應該有月亮,但云層太厚,透過層層濃雲篩下來的,就只剩下黯淡的光線。
朱明月道:「那王爺去睡那個,我們主僕睡這個!」
「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吧。」那俏婢提醒道。
朱明月也有些擔心:「王爺……」
這撥侍婢是兩個人,一人手裡一方雕紅漆盒,還是朱紅織錦蒙布,下面分別罩著一個圓滾滾形狀的東西。
朱明月想要的,則是鳳于緋在那九幽面前,給她做一個擔保。
「別胡鬧!你根本不知道地方,何況你總不能一直不見她吧!」玉里說罷,抱著滿懷的首飾,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推了推阿姆。
沐晟拉著她往那邊跑,來到那道橋邊,這才發現串聯著鎖鏈的界碑也坍塌了,碎石墜下去一丈多深,幾個大石塊壓在凸出來的橋面上,界碑和連鎖鐵柱都被埋在了下面。唯有一條木板橫鋪的窄橋桓撗在半空中,在濃重的雨霧中,搖搖欲墜。
「別怕,我們一定會跑出去!」
這時,鳳于緋的一聲驚呼打斷了朱明月的思緒。
「小女還是堅持認為,王爺應該考慮回頭。」
朱明月道:「左側看似能夠走通,但這條淺溪水脈由東往西,一路蜿蜒過去,不知盡頭;要是繞路的話,離開食源充足的地方,貿然深入荒蕪貧瘠的西面,又恐怕得不償失,」何況怎麼剷平這片紅火麻還是問題,「但是左側那片坑窪地里,好像活著一些小東西。」
鳳于緋道:「在我所知道的範圍內,你形容的那種地方,就是蕉林荒山了。」
「真不愧是連元江土司都青眼有加的人,確實不同凡響。我承認自己是低估你了,但那能怎樣?你再厲害還不是一樣俯首在那九幽的跟前!而你跟我說這些,又能證明什麼?證明你們兄妹的不幸遭遇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太可笑了!簡直太可笑了!你就不怕我轉頭將這一切都告訴那九幽,將你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建立的信任毀掉!」
子時一刻正,第二班輪值守夜的護衛交接。
烏圖賞眉毛一豎,當即就要發作。那九幽一擺手,道:「我知道,你們素來恨我劫掠你們的貨物,欺壓你們的商價,但你們要想想,此一時彼一時,你們過去所有的損失都將在往後得到千倍萬倍的補償——這前提是,我們的事,能成;若不成,千金散盡徒勞無功還是萬幸,滿門抄斬怕是逃不掉了。既然賭的是命,想要得到的多些,不應該嗎?」
她也懂茶,卻從未這麼造作矯情地品過。玉里微不可知地撇了撇嘴,將期待的目光投向一直沒言語的鳳于緋。
阿姆心裏一根弦綳了起來。
傳國玉璽早在元末就已然失蹤,歷朝歷代,有市井鄉民在城邑田間發現傳國玉璽下落的例子數見不鮮,知情人能夠流落到勐海,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私藏傳國玉璽乃是「十惡」中的「大不敬」,身為一府土司,那榮怎麼能坐視這等目無君上的忤逆之事發生?當面質問,又恐叔侄猜疑引致蕭牆禍亂,於是,煞費苦心地給勐海送來了一個姦細。
朱明月沉默著,面色變幻莫測。
沐晟怒吼的聲音未落,已經動作如電,直接跨過界碑逼近她跟前。他手掌就扣在刀刃上,硬生生阻斷了她要抹脖子的動作。
鼠群已經近在眼前,斷崖上面,幾乎看得到打頭一排的輪廓。
籠罩在交錯的光影中,男子的細眸是剔透烏亮的黑,像浸染了水墨,漫不經心的殺機絲絲縷縷地透出來,美得令人心驚,更讓人徹骨地發寒。
「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鳳公子是生意人,不會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不是嗎?」
鳳于緋說罷,莫名地渾身發涼。
「沐、沐晟。」
想起那個性如烈火卻嗜好詭異的女子,朱明月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但是那九幽竟然連神祭堂里的事、連她與那榮之間的秘密約定都一手掌握,讓她備感驚愕,有種感覺猛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快得讓她抓不住。
「老五、老六快來,這裡有具屍骨!」
也幸虧方才聽了月兒小姐的話,從那漢子身上拿了這些東西,否則現在遭到蟲海圍攻的說不定就是她們了!
殿內主座上傳來一聲嗤笑。
「這、這是……」
阿姆的耳力驚人,一下就聽見了在周圍不斷湧起的密密麻麻地窸窣聲,還有像蠶咀嚼桑葉的沙沙聲,小蟲摩擦翅膀的聲響……似是正不斷地朝著這邊靠攏,這動靜在靜得出奇的密林里,格外清晰。
不管玉里是不是蕭顏的人,她首先還是土司府的影衛,想要確認玉里的身份,少不得要繞開土司府的人,用到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死士,可阿姆不記得月兒小姐曾讓她送過消息出去給外面什麼人,更不曾派其他死士去找那個蕭軍師打探過。實際上,除了自己,月兒小姐來勐海之後甚至沒調動過任何一個死士。
這次祭神侍女來曼景蘭的出使,一是遵循慣例帶來遠在瀾滄的土司那榮對這位小叔叔的問候;二是邀請那九幽在八月初八的時候來曼臘土司寨,參加三年一次的勐神大祭,朱明月將這些一一稟告罷,又徐徐道:
客人?玉里去領路?
那九幽聞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但我怎麼聽說,曾經為了找你,堂堂的小沐王爺離開藩邸,羈留京城一年之久;更是因為你,衝冠一怒為紅顏,親自領著沐家軍護送馬幫互市不惜千里去了邊藏?這麼深的交情,還說什麼高攀?」
到此,似乎沒有路了。
沐晟的褲腿上沾滿了很多死老鼠的血肉,他回身的一刻,又猛地踩死好幾隻。他從懷中取出火摺子,吹燃了,將手中那個用荊棘和藤條綁成的簡易火把點起來。火把頭被燎成一個火球,沐晟甩手一把扔向坡下的濕地——「轟」的一下,被火把碰到的地方頃刻被點燃,火勢又迅速向四面擴散;黑亮的溪水橫向起火,向兩邊散開燒成一道亮灼的火線;邊緣挨著淺溪的紅火麻叢被引著,從下至上被大火舔舐……眨眼之間,整個淺灘瞬間變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朱明月張開嘴,喉嚨沙啞得厲害。
沈明琪的心裏忽然大亂,太多是他始料未及,卻又不甚了解的事,他為什麼沒能在有限的時間內抓住機會好好問問珠兒,又或是當機立斷在見面的第一日就安排珠兒離開?這就是他這個做哥哥的對妹妹的照料?沈明琪一陣陣追悔莫及,此刻恨不能立時就找到沈明珠,或是替她去承受這些磨難。
沐晟說話間,已然脫下自己的上衣,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里衫。朱明月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王爺在胡說什麼?」
等玉里將這些都準備好,使自己滿意了,這才施施然領著侍婢們捧著一個石瓢茶壺上樓來。
此時此刻也顧不上那些大螞蟻有沒有退乾淨,三個人瘋了一般從淺灘上空出來的地方踩過去,踏著溪流往對面的坡上跑,追在他們身後的是吱吱叫著的老鼠。
「的確是贗的。」
「這東西就送給祭神侍女權當做是紀念吧,以後祭神侍女再突發奇想要吃什麼烤魚,可別忘了在咱們曼景蘭嘗過的滋味……」
玉里跪在地上,用膝蓋慢慢往前蹭。她已經不習慣這樣的姿勢。在曼臘土司寨是不興這種跪禮的,而在曼景蘭,在上城,凡是近身伺候的奴才無不如此卑賤而恭順,彷彿天生卑微如螻蟻一般。
眼見著濕地上的老鼠不斷倒下,又有新的補充上來,原本附著在溪流表面的螞蟻開始紛紛往這邊聚攏,很多地方都被空了出來。紅火麻叢下面的濕地上,逐漸形成了一座座堆積著大螞蟻的老鼠墳墓。
那九幽道:「你很聰明,火場之上將他藏身在了化身窖內。」
就在這時,紅火麻叢裏面的老鼠總算動了,一隻體形較小的窸窸窣窣地鑽出來,抖動著鬍鬚湊近第一條糖線。當然,它必定也嗅到了糖線上沾滿的螞蟻。
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一年前皇上下令誅滅那些建文舊臣以及舊臣親眷的時候,她也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目送著街上長長的送葬隊伍,翻飛的白幡,滿地灑落的紙錢。
她的確很厲害。
朱明月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烏圖賞沒有看她。
其實朱明月也沒被告知,這所謂的獎勵其中之一,就是她對黔寧王血淚控訴中的受害者:沈家當家沈明琪。但是朱明月沒表現出驚訝,只是略一頷首,表示問候。在小廳里伺候的玉里自然也不驚訝,跟在朱明月身後進門的阿姆則早已見怪不怪了。
「這簡直是……血口噴人!」沈明琪怒極道:「說話要講究憑證,烏圖賞管事污衊沈某可以,斷不能污衊舍妹!」
朱明月凝目注視向他,不到萬不得已,她很少會用這種豁出去的方法,又有多少次險中求勝,都是她獨自一人。
「是的,烏圖賞管事說,稍後就親自來向九老爺您稟告。」
「神祭堂白蓮玉恩,奉土司老爺之命特來謁見。九老爺康福安順。」
聞聲而來的人,一把推開他,「你怎麼知道?」
「當日在孔雀湖的時候,還記得我問鳳公子的那個問題嗎——『你能獨自一人在這裏,要麼說明你們被抓進來的這些人沒有被關在一處,而是分開」拘禁「;要麼說明,對於勐海來說你也是特殊的,能夠享受到最」優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來,反而是被請來的』,『以上三種,不知道鳳公子屬於哪一種?』」
苦澀的葯汁入喉,卻是舒服了許多。沐晟無法施禮,只好單臂平舉,握拳道:「高僧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大恩無以為報,若高僧要在下的命,在下自當拱手相送!」
阿姆覺得自己又鑽進死胡同了,一雙眼睛寫滿了糾結和疑問,仰臉看向朱明月。
磁性的嗓音拖拽出一抹慵懶,無端地讓人心癢。朱明月垂眸挽手道:「土司老爺希望——九老爺能答應在之後的八月初八日,準時出現在瀾滄,出席曼臘土司寨的勐神大祭!」
捂著胸口,被刺穿的痛楚彷彿還在,似在提醒著在那個夢中,自己已然死了兩次。
朱明月「嗯」了一聲。
此話一出,沈明琪大驚失色,「珠兒,這……」
那幾個人已然漸漸走遠,在這時,朱明月朝著阿姆打了個手勢。阿姆會意,即刻貓著腰轉身,利用濃密花枝的障礙,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繞到了男子的身後。
俄而,朱明月抬起頭,第一次以正視的目光看向殿內主座上的男子:「這就是九老爺要給土司老爺的回禮?」
「怎麼沒有?你不知道,那祭神侍女才剛來,她身邊伺候的侍婢就被她害死了……聽說,死得那叫一個慘……」
「對,當時我問,為何只是一個,」朱明月道:「那九幽聽后,又是如何回答我的?他緊接著就回答說:『我也是為你著想。無論如何你還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殺光了,到時候連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爺交代』。」
朱明月相當聰明,明明志在勐海,卻先行去爭取瀾滄——有了土司府、有了那榮作為依靠,壁壘森嚴、鐵桶一樣的曼景蘭就水到渠成地向她敞開了大門。這在其他人而言,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朱明月從不心存僥倖。
伏在他身上的少女,臉頰被蹭破了好幾塊,髮絲凌亂,狼狽不堪。她想抬手抹掉眼角的淚,一雙手卻糊滿了血污,指甲根根折斷,甲縫裡又是泥又是血。
那九幽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在外人面前色令智昏、庸碌無為的土司老爺,並不真的是個庸人。正相反,那榮很狡詐,能屈能伸,最懂得韜光養晦。他是順理成章嗣位的土司府嫡子,從一降生就註定了尊貴與煊赫,這樣的人,按理說應該被驕縱得無法無天,長於婦人之手而昏昏無能可是,那榮偏偏對陰謀詭計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最擅長分辨什麼對他有利、什麼不利,除了他自己除了那個幼稚、無知、無貌、無才的女巫醫,萬事不縈於心。
後面的話她都不用再說,沐晟就猜到了。抬手給她擋住炙熱的陽光,他看著她被曬得泛紅髮腫的鼻尖,輕笑道:「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你就先氣餒了。這可不像你。」
梅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感覺少女的眸色彷彿靜止的時光,幻如隔世,波瀾不驚,又像是不可訴說的沉默。這樣的姿容就算是在她最沉溺的夢境都不曾出現過,讓人難以企及、高不可攀,卻又讓人渴慕,讓人又羡慕又嫉妒。
沐晟覺得很熟悉,應該是那個出現在洞口的老和尚,聽聲音很像。
虧得玉里驚呼一聲,阿姆又眼疾手快猛地一步竄上前,從後面勒住沈明琪的肩膀,沈明琪手裡的茶托將將擦著鳳于緋的鼻尖落下去,撞碎在桌腳上。
土司那榮喜好女色,這是眾所周知的事,為此,各府、州、縣沒少給這位土司老爺進貢美人。讓一個喜好女色的男人出面幫忙,原因無外乎就是那麼簡單。
「拓索統領,」烏圖賞打了個招呼,「怎麼,有事?」
少女的雙肩微微顫抖,男子的身軀卻挺拔如松,巋然未動。她沒有掙扎,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前,閉著眼睛道:「我很慶幸。」
「那小女戴罪立功可否?」
那九幽道:「既然要找的人你沒找到,那麼東西呢?」
沐晟關心地問。
朱明月更奇:「可這林子里好像沒有松樹。」
朱明月指了指蕉林深處,「還是搬到那兒去吧!」說罷就邁步往前走。阿姆轉身又回到了棄屍原地,一把拎起捆縛大漢的緞帶,將他倒拖著走出花叢,跟了上去。
「什麼口信?說你是朝廷的錦衣衛,說你代表朝廷而來,不是本王能阻止的?」
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羅漢床上響起男子的笑聲,「哦?既然是鞠躬盡瘁,為何沈明珠失蹤一事,你不來稟告給我,反而先去了沈明琪和鳳于緋那裡……」
那就是:撤掉所有意圖接應她的黔寧王府的內線,以防給有心人可乘之機。
沐晟抱著她的腿,慢慢地朝西北方向轉過去——
這時,老和尚又道:「因為有了及時的處理,雖然局部傷口有些發炎,但是好在你遇到了老僧。」老和尚背對他坐在石桌邊,每說一句,就從桌上分揀一種藥材出來,也不知在搗鼓什麼,「待會兒,等這一鍋葯下去,老僧再給你接骨,不出半月,保准讓施主你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
阿姆聽出她話中的自嘲和悲意,拿著帕子的手攥了攥,沉下臉看她道:「如果月兒小姐要抱著這種傷春悲秋的念頭,或是將心思浪費在自怨自艾顧影自憐中,奴婢只能說,埋蘭今日的下場,就是日後我們每個人的下場!」
朱明月拿過其中一瓶,擰開瓶塞,裏面散發出一股甜甜膩膩的味道,並伴有酒的醇香和松子的焦煳香味——酒糟本就是一種甜酒,這麼一調和,如蜜一般芳醇誘人。
林外傳來一個男音。
「莫不是九老爺為難你了……罰你了……」鳳于緋道。
老鼠不會顧及這是不是天險,一定會跟著竄過橋面,屆時大量的老鼠如跗骨之蛆隨之而至,就算三人能平安抵達對岸,還是要面臨被吃掉的結果。
「我不是威脅你,而是給你指一條明路,」烏圖賞撥開拓索指向他的手,「原本在這殿前有我、有那釋羅、有拓索侍衛統領你,以及合巴統領,已經夠多了,後來又冒出來十二守衛勇士……整整十六個人,各自為政,權力分散得一塌糊塗。如今一下就死了五個,變成了十一個,不是清靜很多嗎?」
朱明月之前的猜測沒錯,當晚鳳于緋回去后,果然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甚至不曾跟沈明琪透露一句,只是在翌日清晨早早起了,特地等著送上門來的玉里。沈明琪起得也很早。等玉里慌慌張張地找到兩人住處,向他們倆打聽朱明月的下落,跟鳳于緋一頓訴苦,又一頓廝磨后,正待離開四處去找找,就被沈明琪扣住了。
雨水很快就將刀鋒上的血沖刷掉了,沐晟將龍雀重新別回腰間,一把將她拽到跟前,死死攥住她的手,「珠兒,咱們一起過!」
烏圖賞握住匕首微微而笑。那燦爛的笑容中,是殘忍的瞭然。
「是土司府的影衛們聰明。」
撲朔迷離的棋局,誰是執棋者?
「小姐,有沒有覺得沈家當家似在隱瞞什麼。」
朱明月忽然質問。
又是這種索橋!
這兩種刑罰來源於佛教傳說中的地獄道,是說罪人死後墮入無間地獄,因罪孽深重而永生受刑受苦,不得超脫。那麼充當著掌控行刑之人的那九幽,將自己擺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動輒詮釋的都是諸天神佛的旨意,視一條條人命如卑賤的螻蟻……他這是將自己當成了無所不能、超然眾生之上的佛祖!
「沈當家這話說得可不對,就算要交代,也是向我們土司老爺交代,與沈當家何干?」
「看,那裡是螞蟻窩。」
而朱明月相信,蕭顏在收到她的信號后,一定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從而配合執行。
這時,聞聲的侍婢即刻拿著掃帚進來打掃,然後又有幾個掌事姑姑領著侍婢進來送香茶、糕點……
「埋蘭的死,其實從一開始就『被決定』了。」
那廂,烏圖賞道:「沈當家,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九老爺看在沈當家的面子上,給了沈小姐一個天大的恩典,讓她在回去曼臘土司寨時,有足夠的分量去對付土司老爺和土司夫人。要不然,沈當家以為九老爺為何要多此一舉搭救一個外人,還一併將『傳國玉璽』交給了她!」
驀然間,阿姆似有所感,剛剛她進屋時,月兒小姐那一句「即使她心有怨憤也是情有可原,在這種情況下,任是誰都會怨憤」,其實也是在說給她聽吧……
「你若是以為那只是土司老爺的僥倖,可就大錯特錯了,」男子輕笑著,「為了能在那『短時間』內一蹴而就,土司老爺前前後後不知鋪墊了多少,又花費了多少心思。」
「你用不著狡辯。」朱明月的話音裡帶著張揚的篤定,「現在的我對於曼景蘭有怎樣重要的作用,鳳公子心知肚明。如果你不肯承認,大不了我直接去問烏圖賞,去問那九幽,我相信對方一定會給我這個面子,給出肯定的答案。」
「小姐,應該就是那兒了吧。」阿姆道。
沈明琪怒目而視:「出什麼事了?這又與舍妹何干?」
事實證明,老鼠的嗅覺是相當靈敏的。
玉里從未用過這種嚴厲的口氣,阿姆一怔,眼圈也跟著紅了,「你說咱們到底是為了什麼?我真後悔當時去西納管事面前請纓,我真後悔自己跟著來和*圖*書這一趟……」
本就不寬敞的網兜,又因為沒有梁架的支撐,找不到任何借力點,完全隨著躺在裏面之人的體形——瞬間變窄的空間擁擠而來,使得兩具身體親密無間地緊緊挨著,朱明月連一句驚呼都沒來得及叫出口,他就將她牢牢禁錮在了懷裡。
「黔寧王在上城做客已有多時,就算不用日日招呼,我這個做主人的也不應該失去客人的下落。」那九幽唇畔一點笑意,「沈小姐是代表瀾滄而來的,她失蹤了,看在土司老爺的面上我可以暫時既往不咎。但黔寧王不見了,這罪過我可擔待不起,尤其咱們之間還有一筆大買賣,作為合夥的盟友,我不應該被蒙在鼓裡,不是嗎?」
「我很怕你醒不過來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醒過來,可我更怕自己堅持不到你醒來的一刻……」朱明月無力地將頭靠在他胸前。
「說明什麼問題?」
「小姐,王爺的那把刀好漂亮啊!」
鳳于緋說完,捂著脖子又有些委屈。虧他大半夜的不睡覺,特地跑這兒來等她。
烏圖賞用兩個反問,欲言又止地引起了那九幽的疑心。
玉里抱著阿姆,看不到阿姆臉上變幻莫測的冷意,阿姆低著頭,卻也能猜到玉里表面悲戚實則一臉得逞的表情。
「王、王爺可以把小女放下來了。」她有些窘迫的同時,不知怎的,又忽然想狠狠地再去揪扯兩下。
她沒看錯,從那數不清的小坑洞里,時不時冒出來的小腦袋,還有堆積在穴外的風乾糞便。
實際上,不僅朱明月沒料到,便是沐晟都沒預料到,選擇在夜間停留、白天趕路的這一決定,實在是再明智不過,幾乎是救了他們三個人的命。
鳳于緋是西南蠻夷,骨子裡沒有多少對皇室的敬畏之心,但如今已經不是元末的時候,他的無知,正是他的可悲之處。而他被囚禁在勐海的時間雖長,終究還是有離開的可能;現如今卻見到了元江府這麼一個大秘密,還想活著離開嗎……
她怎麼能一直這麼清醒?她哪來的勇氣?
烏圖賞眼底躥火。
朱明月道:「虧你們還笑得出來!」
這些螞蟻的數量龐大,個頭也很駭人,每一隻足有半個指節長,也不知是在覓食還是搬家,鋪滿開來如同一條流動的黑色綢帶。它們甚至不畏水,從淺灘前的濕地上一直到對岸的緩坡,連溪流都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斬首,剜眼,是另外的那五名影衛。
朱明月羞惱得要死,更怒他的霸道與強迫,扭著脖子想要偏開頭,卻被他死死挽住了後頸,手也被拉高到頭頂上,只能被迫仰著臉承受他兇狠的啃吻。沐晟的另一隻大手攬在她後背,撩撥般一下一下揉捏,似在她身上點燃了火,漸漸逡巡往下的時候,朱明月又羞又急,猛地咬了過去。
不對,死的怎麼會是她?這也分明是曼短佛寺的第一晚,死的應該是玉臘!是玉臘無意中發現了埋蘭的影衛腰牌,她們三個這才決定除掉她!那晚也是阿姆在客堂外的小土坡殺了她,將她的屍體埋在了死水邊上!
阿姆並不知道玉里早就跟朱明月表示過,她是蕭顏派來的人,因此會有剛剛花園裡的那一場試探。畢竟做主子的才剛從她們三個奴婢中間挑了一個替死鬼,玉里會不會覺得心寒,又會不會因此生出背叛,都需要第一時間確定。
面對拓索咄咄逼人的質問,烏圖賞面色不改,搖著頭不無嘲諷地道:「侍衛統領編故事的能耐不錯,但這是不是事實,不是你紅口白牙幾句話就能下定論的。我告訴你,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啪」的一聲。
「他不會,但他會順水推舟。」
阿姆的這個動作,引得紅火麻叢前的一隻老鼠激靈了一下,然後豎起耳朵,睜著兩隻紅色的小眼睛直勾勾盯著阿姆。
對秘密滲透的細作來說,每一個死士都相當寶貴,可剛進元江府,就不惜「犧牲」了一個死士。阿姆大為不解:「小姐為什麼要這麼做?」
「要我說,他說不定已經尿完回去了!」
朱明月道:「你覺得奇怪,當時的岩吉也覺得很奇怪,畢竟玉嬌那時候並未有任何身份泄露的跡象,我做這決定的出發點,擔心黔寧王府的人一旦在日後被抓,會連累我的行蹤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我需要藉此給遠在臨滄的蕭顏發出一個信號——」
此時此刻,樹后的阿姆被來人那利落的動作驚呆了,腦中開始飛快地思索此時趁亂帶著自家小姐逃離,可能性有多大——還是不行,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反過來對付她們!
朱明月這一番神情看在旁人眼裡,就成了志得意滿的欣喜和炫耀。玉裏面上沒什麼,將一腔覬覦深深藏在心底;阿姆拾掇好桌案,見狀,卻是將手裡的巾帕不輕不重地摔在透雕燈擎上,撞得燈罩前後晃了晃。
冰涼的雨水打濕他的髮絲黏在臉側,沐晟朝著她一步步走過去,「我不會把自己的女人留下。」
沈明琪和鳳于緋齊齊從桌案前站起來,最吃驚的莫過於鳳于緋,連手裡的茶盞都沒拿住,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打碎了。
說話的是烏圖賞。
兩方漆盒,就證明是兩顆人頭。
「這地方到處都有屍骨,一具兩具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朱明月細細回憶起來,而後,說了一句稀鬆平常但細細一想又讓人毛骨悚然的話:「我記得昨個傍晚,有個名喚『梅罕』的侍婢還來給我送過東西。」
每隔幾層台階,又佇立著艷色長裙的美麗侍婢,手捧著雕紅漆盒,蒙布下是美輪美奐的器皿,僅是掀開一角,在陽光中散發著迷離的光澤。
「我明白的……」
「萬一追不上來呢!」
果然還是跟過來了。
當麻木的痛楚隨著意識的清醒逐漸回籠,沐晟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模模糊糊的神智支配著感官,讓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在一個悶熱潮濕的洞里,空氣窒悶,還有一股動物腐屍的味道。
這片林子的確是不宜久留。不僅有吃人的蟲子,接連死了五個人,又焚屍點燃了一場火,火光和屍體的焦煳味,隨風飄出林子外,遲早會引來上城的守衛。
烏圖賞卻敏銳地截取了她話中的深意,「委曲求全……負心涼薄,還要毀掉沈家家業……這些都是從何說起?」
朱明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此情此景換在平時,非將她爹爹活活氣死不可,而他倘若不打算娶她,她不抱著大石頭去投江,也跟什麼名門閨範、良緣佳偶再無緣了……
斑駁的樹影沿著石子鋪就的小路灑下,兩人順著石階往下走了兩里,步至拐角處時,阿姆腳步微頓,忽然伸手攔了一下。
「還能怎麼辦?乾等著。」鳳于緋挑了一根酸筍,扔進嘴裏。
「鳳公子顯然不是等閑之輩。」阿姆誇了一句。
它們本能地竄到不會被大火蔓延的地方,然後直立起身子,圍在一起吱吱地叫著。皮肉燒焦的味道瀰漫在空中,絲絲縷縷,那是來自同類的血肉氣息。大老鼠們開始騷動,一雙雙小如綠豆的紅眼睛發出兇殘的光。
拓索直直地盯著烏圖賞,片刻,冷笑道:「說得好聽,烏圖賞管事不過是害怕因為阿都啞他們幾個的死,九老爺治你一個瀆職大罪,才故意要隱匿不報!還想要扯我下水與你一起分擔罪責?」
朱明月將自己的想法簡單說了一下,沐晟也陷入思索。同時,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失笑,事到如今,已然變成了對方擺出困局,他們來破局,一個接一個。
「敢養這樣的東西,又一直毗鄰而居相安無事,必定是有應對的法子,」朱明月道,「剛剛進林前,你沒注意到這中間隔離出來的大片土道,土壤不是磚紅色,而是微微泛黑,或許就是灑下大量拒蟲的葯所致。」
就在主僕二人猶豫著,是否要在今晚往蕉林的深處探尋的時候,林外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並隱隱有火光攢動。
衣襟濕透的烏圖賞跨進門檻,抖了抖渾身的雨滴,悄悄地探頭望過來,就瞧見自家主子一身妖嬈地靠在水晶枕上,面朝著窗外簾幕一樣的大雨,不知在想什麼,還是想起了什麼,唇邊挑著一抹蕭瑟的冷笑,靜靜出神。
車輦行至城內最深處,在一座殿閣前面停下,那釋羅翻身下馬,主僕四人也跟著相繼走下馬車。
「啊——」玉里的慘叫聲在暖閣內響起。
想要打開局面,就要引鼠出動,前提是必要有誘餌,朱明月將自己和阿姆身上的酒糟都拿了出來——兩個小瓶,瓶口系著繩結,之前一直掛在腰上。阿姆搜找了一下,又意外地從綉袋裡掏出幾顆半化了的松子糖。
沐晟道:「高僧為何不問我二人的來歷?」
結果赤次先行派人來詢問沈明琪,得到此消息的沈明琪大怒,痛斥鳳于緋的背信棄義。兩人言語不合大吵一架,這才導致了彼此的齟齬。
鳳于緋撇了撇嘴,伸出手,給兩個人指了方向,還一併描述了下沿途的標記。
朱明月還是不語。
「是捕獸夾!」
無論玉里是不是那九幽的人,土司那榮能夠獲悉她是沈家小姐的來歷,坐擁勐海的半個無冕之王,那九幽十有八九也早知道了。但那九幽並不知道還有一個阿姆。他以為,那種情形下,如果是挑兩個侍婢來殺,依舊有可能挑到玉裡頭上;挑一個的話,玉里作為「蕭顏」的人,朱明月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就會顧及與黔寧王府的情分,把玉里留下,從剩下的埋蘭和阿姆當中選。至於哪一個死,就不重要了。
這就造成了一連串反應:
「白日里發生的一幕一幕始終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還有他們說的那些話。」阿姆抬起頭,「且不論回到土司府會面臨怎樣的命運,咱們能不能回去還是兩說,玉里,來曼景蘭出使的影衛現在就只剩下你我兩個,我不想自己也重蹈覆轍。」
男子的相貌甚為艷麗,五官是堪比女子的精緻,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國色天香的花王牡丹,冶艷貴氣,張揚濃烈,旖旎至美……又含著盛氣凌人的傲慢,徐徐吐芳,媚意橫生,正是富貴風流拔等倫,百花低首拜芳塵。
烏圖賞神色一緊,下意識地往身後暖閣看了看,又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沒好氣地瞪了拓索一眼,「拓索統領有什麼事,不妨跟我到亭子里去說!」
死的如果是阿姆,依照埋蘭和玉里一貫面和心不合的關係,玉里根本拿不住埋蘭;由於阿姆的死而孤立無援的埋蘭,還會不顧一切地去拉攏朱明月。這就會危害玉里在朱明月身邊的位置。但死的是埋蘭的話就不一樣了,與埋蘭關係要好的阿姆會傷心欲絕,或許更會因此去怨恨朱明月,玉里只要在這時稍加安慰,便會虜獲阿姆的心。
……
「傳國玉璽。」
真美啊!
這或許不是他有生以來最重的傷,卻是最慘的一次。但是老和尚說:「老僧進洞前,看到懸在洞窟上方的一大截斷橋,支離破碎的……嘖嘖,只差一點,你倆就跌進深淵萬劫不復了。可是從那麼高摔下來,卻也足夠讓你們粉身碎骨,好在上面有樹榦做了緩衝,頂多讓你成為一個半殘。」
「發現咱們是跟著後半截斷橋,摔在了半山腰的一個凸出來的殘壁上,頭頂上都是樹……在身後不遠還有一個洞廳。但是你的雙腿被埋在了大石頭下面……等我把你挖出來,我不敢動你,只好趴在你身邊等,等著你的腿稍微消腫……」
男子沒有絲毫回應,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風吹動他的衣擺微微掀起,而他安靜得就像是永遠地睡去了。
這種難看的臉色把阿姆嚇了一跳,壓低聲音問:「小姐,你怎麼了?」
汗淌下眉骨,沐晟不得不快速擦一下以免刺眼,「你老實在上面坐著,別分神。我頂得住。」
朱明月道:「你不熟悉環境,容易迷路。」
奇形怪狀,還一下子來了這麼多!
說罷,他又低哼一聲:「本王知道,你就是元江府這一屆大名鼎鼎的祭神侍女,唯一的。」
那九幽笑道:「我這也是為你著想。無論如何你還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殺光了,到時候連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爺交代。」
若論多疑,朱明月覺得,一旦那九幽正視她這個對手,定是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晚,朱明月宿在了上城。
至於宮城,那更是皇室貴胄居住的地方,除了宮婢、太監、侍衛之外,唯有被召見的官員以及被特許的人才能進入,外人不能逾越一步。
朱明月把話說完,阿姆大驚失色。
「小姐,奴婢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說玉里一覺醒來,上三樓伺候,卻發現祭神侍女不見了,她會怎麼做?」
「沐晟,如果你現在醒過來,我還會告訴你一個秘密……」
「珠兒,你還好嗎……」
「哥哥,你別急。」
鳳于緋趕緊攔住她。昨日她被抬回小樓的時候,鳳于緋也過去了,在她虎口處那兩個深可見骨的牙印,血淋淋的,還撕下一塊皮肉,慘不忍睹。
「土司老爺還好嗎?」
「我忘了,你的牙一向比你的手更有勁。」
朱明月說完這些,阿姆也有些恍然大悟,心有驚嘆的同時,不住地點頭道:「難怪月兒小姐一直不跟奴婢說這件事,原來從最開始,小姐就懷疑了玉里……」
「打仗即是金銀鋪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怠慢一點兒都有兵敗之憂。我勐海的財力雖不及錦繡山莊,卻也富庶可觀,尤其兩處重要力量,都是這其中必不可缺的一環。沈當家若是能跟著那餘下二十三名商賈,統統投到我的麾下,我們擰成一股繩,再去跟黔寧王合作,屆時付出的代價一樣,最終收穫的可就不同了……」
沐晟一本正經地道。
這時,一道洪亮的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沈明琪。
沐晟一把將她拉進懷裡,狠狠吻了一下她的唇,「相信我,我們不會有事!」
漆色如墨的葯湯,濃郁的苦澀直鑽鼻息。
刀曼羅回來了。
「請布施高僧救她。」
白孔雀,就是那九幽。
「公子……」
「王爺倒不如在心裏默念三聲『蕭軍師』。」
「那個時候我又是怎麼說的?」
老和尚又是一笑:「好,這話老僧先收著。」
玉里的面容有些尷尬,轉瞬,抿唇乾笑一聲道:「那……好吧,跟那塊竹牌子一樣,我都先替你收著。好了,你趕緊上樓去,別把她一個人晾著,我還要去灶房看看早膳好了沒有。」
梅罕齜牙咧嘴地道。
丹陛下的一層,三個侍婢抱在一處,正用驚恐失措又悲痛哀求地目光看著朱明月。當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都瞪大了眼睛,似是不能相信朝夕相處的主子,竟會狠心要殺掉她們中的一個!
黃昏漸近,朱明月起身送客。
「我害怕。」阿姆道。
「九老爺,人帶來了。」
變故發生得太快,圍著屍體的另外三人這時才反應過來,其中那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從腰間抽出一把戶撒刀,怒喝道:「看來就是他殺了老三,都給我上,拿下他剁碎了,給老三和老六報仇!」
像他這樣的大塊頭,估計一時半刻還吃不完,說不定要被拖進螞蟻洞里。
殘存的意識逐漸抽離他的腦海,沐晟半睜雙眼,死死撐著不讓自己昏迷過去,就在這時,模糊的視線中,一抹穿著紅色僧袍的身影出現在了洞口。
玉里道:「土司老爺縱然是機關算盡,也不及九老爺您半分,一出手就輕而易舉地瓦解了土司老爺的經營——奴婢等有幸在您跟前效勞,為回報您的賞識大恩,必是鞠躬盡瘁,百死不悔!」
老和尚道:「你們拼了命也要過橋,居然不知道目的地?」
「小姐,奴婢不要!」阿姆幾乎是哭著嘶喊道。
「你……」沈明琪一急,站起身正要爭辯,卻被朱明月攔住,道:「都是做生意的,以和為貴,鳳公子如此疾言厲色又是為哪般?」她淡淡地說到此,又道,「想知道你二人緣何來到上城?原因很簡單,自然是因為我在這裏;而我又為何在此?因為傳國玉璽在這裏。」
「噼里啪啦」的聲響在紅火麻叢前響成一片,是捕獸夾!
那九幽轉眸,烏圖賞的狼狽樣映入了眼帘——褲腳被燒破了好幾處,露出裏面紅腫起泡的皮膚,真是觸目驚心,手肘下面也是破的,臉上黑糊糊幾塊,左眼角蹭破了皮,露出鮮紅的嫩肉,就連半綹頭髮都被燒焦了。
順著坑坑窪窪的土道,三個人沒命似的往棕櫚樹林的方向狂奔,此時此刻也顧不得林子里有什麼危機,只顧著往前跑,一直往前跑。沐晟在最前面帶路,他的速度最快,沒有一丁點緩速,更沒有回頭看朱明月主僕二人有沒有跑丟——這種時刻,只要作為方向的他不停,她們就會拼了命地跟上來。
「什麼胡說,你沒看這個用的是三股藤蔓,那個用的則是兩股!雖說這種藤條的韌性很好,但你們倆的分量再輕,擠一個也容易睡著睡著掉下來!」
雨水將幾個人澆得濕透,水順著臉頰往下淌,小溪一樣。沐晟捧住少女的臉,大聲道:「珠兒,你聽我說,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走橋尚有一線生機;否則一旦鼠群追上來,到時候我們跑再快也趕不上老鼠的速度。」
「這裏,應該就是曼景蘭很有名的『小疊峰』。」沐晟道。
鳳于緋心情怏怏,落座后也沒留神太多;朱明月住了一日,已是見多不怪。唯有沈明琪瞠目結舌地坐在案前,半天都沒敢下筷。
朱明月羞得面紅耳赤,窘得要死,也氣得要死,她是個大姑娘,怎能這麼騎跨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
作為這屆從曼臘土司寨來曼景蘭出使的唯一一位祭神侍女,可謂備受矚目,而她的漢人身份就是最大的破綻。
月兒小姐,就讓奴婢去給你探路!
第二個問題:誰的屍體?
沈明琪以一種讚許的目光投過來,頷首道:「確實不是新造的。我沒看錯的話,這塊璽印的來頭也不小——應該是宋紹聖三年,咸陽人段義聲稱修房舍時從地下掘得;實則,是翰林學士蔡京等人為欺哄媚上所偽造之物。」
有什麼比削弱瀾滄更重要?有什麼比備戰更重要?
一番天暈地眩的感覺,對面的烏圖賞笑得就像一隻惡鬼。他說完自己先回味了一下,然後當著朱明月的面再次舉起雙手,連著兩下擊掌,丹陛下又走上來第三撥侍婢——
「行了,別胡說八道了!」鳳于緋高聲怒喝道,「誰准許你將這些子虛烏有的帽子扣到我頭上,還膽敢冤枉我們武定州?」
「是、是小女的兄長。」
朱明月是被疼醒的。
朱明月搖頭。
沐晟蹙眉道:「那裡有什麼?」
那九幽為什麼讓她把傳國玉璽帶回曼臘土司寨?
殿閣前矗立著兩道孔雀彩繪的影壁,用以組成隔擋,影壁中間是兩扇紅漆銅環大門,大門打開,一條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在面前鋪展開來,直通主殿。有白衣的侍從站在道路兩側恭迎,站在最前面的,則是一位三十多歲、神色倨傲的男人。
什麼?
她都被搞糊塗了。
阿姆尖叫的聲音,隨著她一路沒命似的跑,響徹耳鼓。
那九幽一笑:「錦繡山莊?那可巧了,在我這裡有個客人,正好就是錦繡山莊的人。」
不,她沒死。她還活著,還活著……
朱明月也笑:「哪裡是我們碰上他,是他主動碰上我們的。」
朱明月想破了頭都想不出來,堂堂的雲南府黔寧王、三軍統帥,緣何會在大戰在即的緊要關頭,孤身一人出現在敵方的老巢,還是在曼景蘭、在上城!
「剛剛那人供認,屍體的名字是梅罕……」
「你幹什麼,你快放我下去!」
原本要隱瞞的事,在這一刻,朱明月忽然覺得有必要告訴她知道。
他始終看著朱明月,然後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電光火石之間,烏圖賞忽然來到她身後,將冰冷的刀刃一把插|進了她的胸膛。
朱明月曾在曼短佛寺的後山、若迦佛寺的後山都見過,粗繩索若干根平鋪繫緊,再橫鋪木板,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臨淵而起,非常之險。
「但是老僧很奇怪,受了那麼重的傷,你倆是怎麼跑到洞里去的……」
烏圖賞道:「你知道就好。還有,這不叫混淆視聽,我只不過是適當地篩選出了一些該報的,篩掉了一些不該報的。九老爺日理萬機,不是什麼事都要事無巨細。」
「分析什麼?」
烏圖賞這一席話,說得言辭肯肯有理有據。那九幽夙興夜寐、勞苦功高的形象躍然眼前,與之比照的,就是土司那榮的不通事理、不合時宜、不分輕重。
「難道不是那九幽在你背後指使的?」
用藤條和荊棘捆綁成一個大火把,在螞蟻堆里,燒出一條路來。
「撇不撇得開都沒關係,倒是鳳公子打從進門就冷嘲熱諷惡語相加,方才更是不斷地將話題往我與土司老爺之間的關係上引,鳳公子是希望我與眼下的兄長一般,惱羞成怒氣急攻心?然後再矢口否認,出於對名節的維護,盡說些好話為自己辯解——」朱明月說著,微微一笑,「可惜,你那些話對我真的不管用。」
「咱們一個一個過,體重最輕的先來。」
若說那九幽對沈小姐還有一絲顧慮,在今日她這樣一襲佩授綉裳的穿戴出現在他面前,又在此刻將尋找「傳國玉璽」的打算毫不猶豫與他和盤托出,那九幽的一顆心安穩了。
鳳于緋仰面大笑:「我給那九幽賣命,可不僅僅是因為他能讓我離開……幫你?別做夢了!」
「什麼?」
「他死了。」
聞言,朱明月還沒說話,倒是架著交叉樹枝烤火的男子,似笑非笑道:「那應該感謝你家小姐,要不是她臨離開東川時,將這把匕首扔在本王的桌案上,現在還沒有這麼好用的利器來削藤蔓呢!」
鳳于緋領著主僕二人七拐八拐,以一種奇怪迂迴方式,從南面斜插著往西北的方向走,踩著暄暄軟軟的泥土,在層層的雨熱花蔓中穿行,兩盞茶的工夫,總算是走出了讓人眼花繚亂的園子。
而他們幾個所在的小坡處在上風口,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新鮮的死老鼠血,那股腥臭的味道隨風而去,根本瞞不過嗅覺靈敏的老鼠。
「你、你怎麼在這兒……」
阿姆滿心的感動一瞬間就消散了。
「哦?什麼是傳國玉璽?」
攥著的手驀然一緊,帕子上的絲絛被她纏在指尖絞了又絞,朱明月道:「九老爺問這個做什麼?」
阿姆心有餘悸地道:「奴婢覺得那具屍體已經死了許久,因為屍身已然嚴重腐爛了,那味道,像現在這種悶熱天氣,至少也要三四天……就是不知道為何沒被那些蟲子吃掉。」
沐晟和朱明月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朱明月道:「土司老爺說過,要找到那個人,才能得知那件東西的下落。」
果然,其中一隻抖動的鬍鬚,一點點朝著捕獸夾的位置靠近,然後又一隻……
「去庖廚了。」阿姆說罷,補充了一句,「奴婢看她那樣,倒更像是急不可耐找地方試戴那些頭面去了。」
「小姐是說……是……是玉里?」按照朱明月的話反覆一推敲,不難得出這個結論。
還是提到這兒了。
玉里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扭過頭陪笑道:「小姐說得哪裡話。奴婢等是奴婢,小姐是主子,但憑小姐的差遣。」
沈明琪將璽印放回漆盒內,然後拆開包手用的軟布,一邊拆一邊道:「哪裡比得上鳳賢弟,無知也就算了,偏將未雨綢繆的工夫做得無所不用其極,生怕稍一疏忽別人就會坑蒙了你。殊不知,鳳賢弟其身不正,卻要歪曲旁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明月攥著沐晟的衣角,良久都回不過神來。沐晟將她攬在懷裡,用手撫著她的後背,「別怕,我們一定能走出去,有我在你身邊……」
足足一盞茶的工夫,頭頂上才傳來男子的話音:「你在曼臘土司寨一待就是七個年頭,可是辛苦你了……」
沐晟道:「我二人的身份並不難查,尤其在這上城、在曼景蘭,只消出去仔細一打聽,布施高僧自當瞭然,根本瞞不住。」
「哦?什麼是連我都給不了的?」
沈明琪眉頭皺緊,片刻,冷冷道:「你們死了人,有可能是你們自己的內鬥,也有可能是這上城中有人通了內鬼;至於那什麼林子著火——這種悶熱風燥的天氣,密林那種地方最容易起火。而舍妹失蹤,更有可能是被壞人擄走的!出了事,烏圖賞管事不想著去查,反而往舍妹身上栽贓,豈不可笑?」
踏著堆得厚厚的落葉,男子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拉著少女,將她小心翼翼地護在身後,兩人劈山開道一樣,一路穿林過叢,在愈加濃密漆黑的密林中,駕輕就熟,猶入無人之境,走道卻不是筆直的路線,而是迂迴斜著往深處穿插,跟之前鳳于緋領路的方式很像。
那裡沒有光明也不需要光明,只有無邊無際的暗夜,為了某一樣東西或者一個執著很久的慾望,去爭、去搶、去掠奪,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斷滋養著那裡的土壤。
雖然只有他一個人,但身為七級武僧,這位德高望重的布施阿戛牟尼,僅憑一嗓子就將沐晟震暈了過去,然後又憑著一己之力將兩個人依次扛出了洞窟,裝進大竹筐里,順著垂直的繩索一點點順下了山谷的深處。
她隨手一扔,將半塊碎茶托丟在炕桌上。
不,不對,等她回土司府的時候,她的身份就不再單純是祭神侍女了。那榮如何狡黠,也不會想到朱明月來曼景蘭一趟,居然搖身一變倒戈了!
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屍橫遍野的戰場。
「你這是要與我分道揚鑣?」
她是誰?原來這世上竟有如斯絕色……
沐晟從沒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他只能拚命地用下顎蹭她的額頭,「別睡,珠兒,跟我說話……」
底下的兩個人只聽其聲,看不見那邊的情景,但阿姆仰頭看見朱明月笑了,不由得歡呼一聲,跟著綻放了大大的笑容。沐晟隨之也知道了,那捕獸夾定是穩穩落在了某一處鼠穴的洞口。
而這短短三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彌足珍貴,哪怕明日還不知要面對什麼,此時此刻難得的平靜,也給了幾個人來之不易的緩衝。
淺溪外的這道土坡外,是一小片棕櫚樹林,坡上的土壤是磚紅色,間隔出三里多的土道,土道的盡頭是橫向生長的棕櫚樹。這也是沐晟敢於點火的原因,不用擔心火勢會蔓延過來。
「玉里呢?」
沐晟道:「你不委屈就行。」
不管他能否走到對面,她都不會再有生的可能。
他可別一言不合,也被九老爺豢養的那隻小畜生給咬了。
「怎麼祭神侍女還要威脅老奴!」
止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猶如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害怕、無助、恐慌……這些被死死壓抑在心底拚命忍著的情緒,忽然紛至沓來,將她打擊得潰不成軍。
「啪!」
那九幽本就是個疑心極重的人,修長的手指在小豹的後背一下一下撫摸,似是沉默又像是在思考,好半晌,才徐徐地道:「這件事就交給你秘密去查,不要大張旗鼓,更不要興師動眾,一旦查到任何蛛絲馬跡,立刻來報,能內部消化的,就內部消化……」
玉里原本跪得也不遠,一直跪爬上了羅漢床的腳踏,那隻輕揉著她脖頸的手,就順勢滑向了她的鎖骨。薄薄的短衫圓領,領口還綉著淺綠色的花簇,男子修長的手指落在她脖頸上佩戴著的一串珍珠,然後伸進了衣領里。
她們連忙躲到一側的芭蕉樹后。
「但凡世間之物,相生相剋,煞費苦心弄出這些東西的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究竟發生了什麼?原來她真沒錯看,自家小姐不僅僅與這年輕男子相識,兩人之間還「關係匪淺」!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朱家明月嗎?她可沒見過她如此外露的一面!
這時,又聽寶座上的男子道:「我知道沈當家重情重義,一時之間可能還接受不了,不著急有結論,你可以慢慢想。」
「那釋羅管事。」
怎的這麼快,他還有很多話沒說呢。
阿姆說完,趕緊快走了兩步。
「小姐……」
鳳于緋轉過頭來,有些戒備地盯著這主僕二人,黑暗中兩個少女的眼睛明明滅滅,鳳于緋一愣,似是想到了什麼,「把你們領出來了,不是要……卸磨殺驢吧?我……我可警告你,你們答應過我要帶我離開!要是敢滅我的口,我即刻大喊,大不了魚死網破,大家同歸於盡!」
老和尚自顧自地說罷,又兀自鬆了口氣。
沈明琪面色極不好看地站在丹陛上,連烏圖賞笑呵呵的招呼都沒回一個,冷著一張臉。
「接下來,我問你一句,你便要答一句——答得不好,我斷你一根手指,不回答,我也會斷你一根手指。聽清楚了嗎?」
已是盛夏時節,上城裡栽種著極多的紫薇樹都開花了,尤其是在這主殿廣場,花期正盛開得團團簇簇,圓錐花序,瓣多皺襞,艷麗如霞。熏風拂來,花枝在風中顫巍巍地搖落,飄灑了漫天的花瓣。
兩刻鐘的時間,坑窪的穴|口冒出幾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這是堆積著風乾糞便最多的一處鼠穴,朱明月猜測裏面住著不下三窩耗子。
沈明琪和鳳于緋齊齊驚呼出聲,不由得對視一眼,又各自冷哼地別開臉。
不惜堆寶塔於她一人之身,安撫收買是其一,另外,變相的試探也開始了——這種奢侈而又熨帖的招待,足以讓任何一個漂泊伶仃的女子心生眷戀,讓其甘願畫地為牢,做他的籠中之鳥;反之,能抵擋得住此般誘惑,不就恰恰說明,她懷有更深的目的?或者說,還有比這更優越更可觀的貪圖?哪怕她只是欲拒還迎、故作姿態,也會讓那九幽認為,這女子的城府太深,不好掌控。
朱明月剛剛還跟他說,他們是在半山腰的一個凸出來的殘壁上,洞口斜著朝外,很可能是個蝙蝠洞。而他們倆是從上面掉下來的,除了蝙蝠、飛鳥這些長了翅膀的,此時此刻,不可能再有第三種活著的東西出現在這裏,可現在洞外偏偏站著一個老和尚!
玉里使勁地搖頭,而後吞咽了一下,用顫音道:「奴、奴婢被豹子給咬了。」
「阿都啞他們四個會去而復返,很可能就是找岩乞去了,卻在林子里發現了岩乞的屍骨。當時行兇的人恰好沒走,幾個人動起手來,阿都啞他們不敵,被打死後屍體被焚燒!」拓索說到此,滿眼是憤怒的目光,「上城出現了一個武功高強又行跡叵測的人,應該立刻全城搜捕才對,烏圖賞管事卻故意將此事隱瞞下來,到底是什麼居心!」
沐晟邁開步子就要往上踩,朱明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要!」
那九幽頗為無辜地道:「令妹的事當真是與我無關。只不過……令妹這個祭神侍女的身份,在勐海遊刃有餘,回到瀾滄可就不一樣了,難道她沒跟你說過?」
話音落地,座上男子抬起頭,「哦?什麼承諾……」
朱明月一語驚破夢中人,鳳于緋眼眥欲裂,面色鐵青怒斥道:「那九幽毫無信譽可言!你們兄妹倆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樣都是無恥小人,可憎!可惡!更該死!」
老和尚直直地看著沐晟,好半晌,才道:「這麼說來,你們倆果真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
一列五人的侍婢們端著漆盒經過玉里、埋蘭等人身側時,玉里的瞳孔縮緊,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去,埋蘭更是瞪大雙眼,用手掩住嘴,生生地止住驚愕的呼聲——在經歷過昨夜,見過一模一樣的東西之後,她們不會天真地認為那只是普通的松木盒子,而蒙布下面盛著的又或許只是一些名貴器皿。
「奴婢、奴婢能夠理解月兒小姐的感受……」阿姆低下頭,道:「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面對生死存亡的選擇,但是……但是這樣的情形,從月兒小姐來到元江府,或者說,從小姐離開應天府來到雲南的時候,就應該想到了……」
說到此,布施老和尚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對了,跟你一起的那位女施主也很好,她的燒退了,剛才還喝了葯,但她的身體似乎經受了過度的疲勞,需要長時間的睡眠休息,一時半刻還不會醒。還望施主你也要好好養病才是。」老和尚正在搗葯,一下一下,手腕極用力,將石杵撞得砰砰作響。
剛剛經歷過火燒淺溪的三個人,在這種長時間玩命似的狂奔中,身體都逐漸達到了忍耐的極限。朱明月感覺自己的心跳劇快,口乾舌燥,像是隨時都會窒息倒下。周圍的枝丫刮在臉上不覺得疼,耳畔也聽不見聲音,她的眼睛里只有前面那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一直往前跑,那道身影沒有停!
阿姆將她的質疑說了出來,朱明月道:「我一直沒告訴你,來曼景蘭的第一日,玉里就悄悄跟我說,她是黔寧王府的軍師、蕭顏派來保護我的人。」
這時,阿姆提議道。
玉里順著廊廡往南面去了。然後,阿姆也扭頭往樓上走,轉身的瞬間悉數表情都從她的臉上消失。
「那本王只好捨命陪君子。」
沐晟聳了聳肩:「我看到它的時候,它的確是在樹上。」
「按照地圖描繪的路線,應該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能走到林子盡頭,」沐晟道,「至於盡頭有些什麼,似乎還沒有人去過。」
一旦那九幽洞察了她來曼景蘭的真實目的,祭神侍女的身份就再護不住她們了。
「與其關心這個,倒不如先問問你這個嬌滴滴的好妹子,土司老爺是如何會派她來勐海找傳國玉璽的吧!」旁邊的鳳于緋半是調侃半是戲謔道。
朱明月向座上的男子俯下身的一刻,身側不遠,忽而傳來一聲輕嗤。
朱明月的臉色很難看。
「玉里怎麼沒跟你在一處?」朱明月問。
這位看似「養尊處優」的黔寧王,竟還是個野外生存的好手,看他昨夜乾脆利落、駕輕就熟的勁兒,定是沒少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待過。想來行伍出身,常年隨軍打仗的將士都曾在最艱苦的環境中求生,而他畢竟尊貴煊赫,居然也習慣了自力更生不輸于普通兵丁,能幹得讓人想嘆氣。
「哦?」阿姆也沒客氣,不咸不淡地道:「奴婢等原不過就是一介卑賤下人,既然土司老爺把奴婢等交給祭神侍女,理應一切聽由祭神侍女的吩咐做事;何況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奴婢等想自保、想活命,自然是祭神侍女怎麼說,奴婢等就怎麼做。」
烏圖賞的心裏咯噔一下,咽了咽唾沫,道:「老爺,老奴回來了。」
男子戲謔的嗓音輕飄飄地傳來。朱明月腮暈粉紅,有些羞澀:「此一時彼一時……小女是在何種情形下投入到九老爺麾下的,小女分寸自知。況且,能夠為勐海效力、為九老爺分憂解難,小女榮幸之至,不敢奢望其他……」
阿姆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小姐,又看了看那年輕俊朗的男子,這竟然那位堂堂的封疆大吏、世襲罔替的小沐王爺!
倘使沐晟在場,聽到這些不仁不義罄竹難書的歪曲評價和指責,恐怕整個修勉殿都要被他砸了。
難怪他會特地將網兜架在兩個地方,原來就是等這個機會來與她算賬!而阿姆睡在低矮的位置,又是黑夜,根本看不太清楚這邊的情況。可是孤男寡女如今就躺在一處,不用看也知道了!
拓索道:「我當然知道不是你。昨晚上是我負責東西兩面的巡守,你若是擅自出門,我必然知道。」
「你在想什麼?」
這是哪裡?
此時的她,換掉那一身盛裝華服、釵帶環佩,一身素凈的模樣,宛若雨打芭蕉、煙雨梨花,又別有一番清麗之姿。坐在桌案前,喝了兩盞熱茶,她揉了揉眉心,難掩疲憊。
「跑——」沐晟低吼出聲,三個人在那一瞬,撒腿沖了出去。
溪流的末端,已經逐漸顯出了本來的面目,雖然還是漆色的,那是附著在水面上的一層火油,上面的大螞蟻已經所剩無幾了。
到底是心明眼亮的鳳氏于緋,朱明月道:「鳳公子一貫是料事如神,可你畢竟還是來了。」
但是,來曼景蘭找般若修塔,並不意味著找建文帝。
「我醒了,別怕,有我陪著你。」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理應掌握在少數人手裡,而不是多個人。」烏圖賞背著手,望著亭外漸漸變小的雨,「拓索統領是個頂頂忠心之人,但並不是個愚夫。我知道,你與阿都啞他們情同兄弟,他們死了你比誰都傷心,但逝者已矣,拓索統領難道不應該為自己多考慮考慮?」
永遠不要低估卑賤生命的仇恨。
這就出現了問題,梅罕的屍體被帶回來之後,交給了專門負責處理善後的奴僕,阿都啞等人完成了分內,就離開了。隔日一早,烏圖賞收到的稟報是梅罕的屍體已經被妥善處理掉,而他並不知道阿都啞等人在隨後都遇害了。如果不是小疊峰起火,恐怕直到阿都啞他們幾個在當差之日缺席,才會被人發現他們失蹤的事實。
「還不晚吧。」那釋羅笑呵呵地說道。
「你們說的這個鳳于緋,是武定州的鳳于緋?」
「祭神侍女還眼熟吧?」
朱明月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裏不禁這樣暗忖。以至於心有所思,竟真的感覺在這大殿之上,有一道注視的視線,飽含戲謔,又略帶苦笑和無奈,若有若無落在她身上。
「小姐,什麼人啊?」
這時,就聽沈明琪道:「的確是多加了幾葉,珠兒真懂茶。」
沐晟想要抬起手,撫摸一下她的臉頰,然而抬不起來。
沐晟就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周圍沒有光,無邊的黑暗似吞噬了一切,但她憑藉手指的摸索,在地上摸到了他衣袂的一角。少女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慢慢地朝著他的方向爬過去,一點點,一寸寸,直到爬到了他身邊,「沐晟……」
「小女不明白。」
這是……
「你是不是瘋了,暖閣一共幾道門,你在閣前的抄手游廊里大呼小叫,生怕自己腦袋長多了是不是?」
「看那架勢,它們正在用身體搭橋。」沐晟攥緊了朱明月的手,「等老鼠屍體堆積得足夠高,漫過火焰,後面的大老鼠順勢攀援,就能從燃燒的溪流上面竄到對岸,再沿著那片皸裂的低洼地一繞,不消一個時辰就能過來。」
這東西不僅能在水面上燃燒,且水澆不滅。別說是用火把燒路,連著河灘在內的整個地方沾火就著,一點火星下去,瞬間就會成為一片火海。而這種三面包圍著野蔓荊棘的環境,一處著火馬上會殃及周圍,到時候風助火勢,怎麼跑都跑不了。
朱明月搖了搖頭,總之不會是那九幽的人。
鳳于緋借口觀賞正房北面園中的果樹,留下沈明琪一個人在屋裡,就讓玉里領著他去修勉殿東側的小暖閣找那九幽。當著玉里、烏圖賞的面,鳳于緋指天畫地說了一番朱明月對勐海死心塌地的假話,然後眼巴巴地問那九幽,是否要安排他回武定州了——
白日里的這片密林與夜晚時候很不一樣,明媚的陽光從樹梢篩下來,將斑斑駁駁的樹影拽落在地上,與那些堆積的落葉交相輝映,就像是一道又一道望而無盡的淺綠色波浪。幾乎每一棵芭蕉樹上都結著成串的果實,粗大的主脈,兩側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針狀長葉,仿若是碧綠的大蒲扇,扶疏似樹,質則非木,高舒垂蔭。
「再給你一次機會,是誰讓你們來這裏,來做什麼?」
他的眼前是層疊密集的紅火麻綠葉,生長得跟小牆一樣,卻不妨礙他的思量隨著朱明月一起,投向綠葉牆的背後,「我覺得,走出去的答案或許就在這裏。」
索性,烏圖賞在離開半炷香的時辰后就回到了殿前,身邊領著一行端著紅色松木盒的侍婢。
表面看上去藤蔓叢生,花繁葉茂,實則處處都是殺機、處處都是陷阱。
阿姆將這兩人的你來我往的目光交匯,一絲不差地看在眼裡,不由在心裏嘖嘖,先前月兒小姐在寢閣時說的那一句「女為悅己者容」,原來確有其事。
前一撥侍婢才剛出去,捧進來的那三重寶鈿珍珠金函,就端端正正地擺在鏡台上。現如今居然又來了兩撥。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漏算過一人的存在,也從未像現在這樣,隱隱期待過一個人的出現,不是因為他剛剛在危難關頭解救她于險境,也不是他的出現及時避免了她暴露身份……而這感覺實在太陌生,讓她心跳怦然,百感交集。
高傲自持的烏圖賞管事,說一不二的鐵腕手段在此刻顯露無遺,主僕幾個也沒言語,從面色鐵青的那釋羅身邊經過,走上三尺多高的台基,就順著踏道亦步亦趨地跟上了烏圖賞的腳步。
「這是……從古茶王樹採摘的,勐臘紅梗綠芽茶。」沈明琪抿了一小口,讚歎道。
「不是,你們快來!」
到底是身經百戰的人,面色一頓之後,她緩緩將盒蓋扣回去,而後轉身,面朝正殿斂下身,挽手道:「謹遵九老爺吩咐。」
「小姐,奴婢在你後面!」阿姆哭著道。
沐晟的身體的確比較麻煩,除了多處擦傷、手上的刀傷之外,他左腿的小腿脛骨折斷、趾骨斷裂兩根,右手的橈骨輕微受傷,另有肋骨斷了一根,內臟也有輕微出血……
勐海這地方天氣多變,一旦下雨往往就是瓢潑之勢,來得急去得也快,趕緊找個地方躲雨是關鍵。
走過低矮的灌木叢時,偶爾會刮住衣襟,帶起一小片花葉抖落。
時間緊迫,下定決心就要付諸行動了。
阿姆望著鳳于緋消失的方向,歪著腦袋,神色陰晴不定。
「那好,沈某在此多謝九老爺,也代替舍妹多謝九老爺。」
負責送衣飾的侍婢臨來前被交代了一番,暗暗在心裏提醒自己無論樓閣里住著誰,都不要多看、更不要多問,誰知推門進來的一刻,不由得被眼前少女的容顏驚住了:
烏圖賞這是代替那九幽,向祭神侍女表示勐海對瀾滄的感激涕零。
但正是這個萬事不縈於心的土司老爺,一直以來都在暗地裡謀划著「收復失地」,巴望著「一統山河」。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要有那個本事才行——不僅勐海不能跟瀾滄撕破臉,家底不厚的瀾滄也不敢貿然出面觸動勐海,就算那榮有心將那九幽剔除掉,也只能在暗處一點點滲透,一點點蠶食。對此,那九幽採取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策略,將勐海和瀾滄的關係維持在貌合神離的狀態。不是那九幽沒有野心,恰恰是那九幽的野心太大,目前他還有比吞併瀾滄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他的事都做完了,騰出手來,瀾滄的末日還會遠嗎?
按照之前鳳于緋所指的路線,主僕兩人一路穿過了殿前長廊,順著內巷道徑直往西走,穿過內儀門旁邊的小角門拐了個彎,過穿廊,再通過開滿了虞美人的幽深花徑,從生長著長葉輪鍾草的苗圃穿出來,子時六刻,走到了所有殿閣樓台的盡頭,上城的極北之處。
咬著牙,男子以巨大的意志力抓起手邊的一塊石頭,手臂傳來的劇痛讓他渾身不受控制地痙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抬起胳膊,但他要試一試。
阿姆迷惑地仰頭看她。
兩道黑影從花園中悄無聲息地穿行。沒有光線的地方,雙目不能視物,這兩道身影卻異常利落,毫無聲息地從空地處一掠而過,就閃身進了樹叢,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然而他們的一舉一動,殊不知早已被人收進眼底。
朱明月轉過身來,就看到阿姆一副要哭不哭、形容悲壯的表情,分明難過得要死,卻倔強地咬著唇,不由得長嘆一聲,抬手撫了撫她的發頂:「原本不是要安慰我的嗎,怎麼反倒更傷心了。」
確實相當惹眼。不過這玉環不是阿姆口中的物件,楊貴妃的「紅粟玉臂支」,顧名思義,是以紅玉為胎、帶有金粟工藝裝飾的臂環。正品現藏於應天府宮城中的尚寶監。
朱明月雙頰火燙,扶住藤床的邊緣就要下去,又被沐晟反手一把給摟了回來,「好了好了,我不惹你了,」他從後面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低下頭,吻了吻她的臉頰,「就當是陪我待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很想你……」
極盡寬敞布置華麗的三層樓閣,窗扉敞開著,從寢閣里透出的昏黃燭火,照亮了窗扉上孔雀開屏的斑斕紋飾,也照亮了一抹單薄的身影,就靜靜地佇立在窗邊。
放出去的風箏,能不能收得回來,往哪兒飛,在一雙雙如影隨形的眼睛監視下,朱明月在曼景蘭的所作所為,那榮還是可以放心的。可惜,那榮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個厲害的對手,不僅能夠順勢說服影衛們改變初衷,還能層層布控嚴防死守——
沈明琪心疼地看她。
那九幽眼底一抹冷笑劃過,又道:「既然小沐王爺辜負你至此,你不妨說說看,土司老爺讓你來曼景蘭之前,又答應你什麼了?」
朱明月頭疼地看著面前兩個劍拔弩張的男子。
鳳于緋話音未落,沈明琪已經操起案上一個茶托朝著鳳于緋的額頭砸過去。
「我不知道那九幽是不是有這個想法,但換作是我,就一定會這麼做。」
像這種空寂的林子里,稍一有動作,腳踩樹葉的聲響根本瞞不了人。如果靜止不動,等到對方搜林,地方總共就這麼大,她們躲得又不遠,只要圍著屍體向四面發散一找,藏也藏不了多久。
一隻螞蟻發現了厚厚的糖線,就有一百隻螞蟻,然後是成百上千,直到將每一滴糖漿搬走——眨眼間的工夫,無數黑色的大螞蟻順著土坡往上爬來,然後井然有序地搭成一座黑橋,直通坡上面紅火麻叢前面的糖線。
那麼一個自私又膽小的男人,突然破天荒地主動伸出援手,什麼原因?有句老話說得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沐晟眼睛都不眨一下,用傷稍微輕些的左手端著葯碗,一仰頭就喝光了。
面對拓索一臉審視和質疑的神情,烏圖賞忽然笑了,道:「你不會是和*圖*書懷疑我殺了阿都啞他們吧?」
僕從們默默收拾碗碟的時候,沈明琪坐在一旁生悶氣,鳳于緋蹺著二郎腿靠在炕幾消食,卻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投過來,瞟了朱明月一眼。後者則還給他一記警告的眼神。鳳于緋翻了個白眼,摸摸鼻子沒做聲。
若非逼問至此,應該沒有哪個女子會將這些難以啟齒的話道出。少女這般梨花帶雨地說罷,連高座上的那九幽都愣住了,須臾,啞然失笑道:「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又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則怨。那位小沐王爺真該後悔得罪了你!」
拓索冷哼了一聲:「烏圖賞管事別扯開話茬,阿都啞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何又要混淆視聽?」
「若是祭神侍女對前面兩份禮物都不滿意,再看看這個!這也是為祭神侍女精心準備的!」
這時,就聽朱明月道:「九老爺既然這麼說——小女知道了,小女自當將九老爺的意思帶給土司老爺。」
會是什麼呢……
朱明月和沐晟在斷壁邊無比緊張地屏氣凝神,一瞬不瞬地盯著阿姆的身影。直到一炷香左右的時間,那瘦小的姑娘逐漸隱在了雨霧中,隱約好像是走到了對面的崖壁上,然後朝著這邊使勁地搖晃手臂,大家不由得鬆了口氣。
他焦急地推了她一下。
找準時機的一刻,她果斷脫手,沉重的捕獸夾拖著藤條,如同一支離弦的箭,直直朝著對面飛去。
「好了,本王給你賠不是。」
地面上都是堆積的樹葉,厚厚幾層,夜裡霧氣很大,沾了潮氣又很濕。縱觀四周除了樹還是樹,卻連一棵粗壯些露出樹洞的都沒有,阿姆苦著臉,正以為後半夜八成要坐在地上度過時,就見黔寧王三兩步攀上樹,從上面扯下一根藤蔓。
兩個少女的臉龐上濕漉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阿姆死死咬著唇,咬出一道血痕,頭也不回地邁步往橋上走。
是的,如果不是人為,這兩種綠植絕不會天然長在一處!
阿姆跺腳,氣急敗壞:「你問我,我問誰?還是你對我不放心?說到底我不過就是個奴才,我能怎麼樣!」
從緊繃的情緒中放鬆下來的結果,就是身體的疲憊、飢餓,以及后怕;他們如驚弓之鳥,對接下來的所到之處充滿了忌憚和防備。三個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停下來整頓、休息和吃東西。但是沐晟說:不能停留。因為天空已經開始陰沉下來,眼看著山雨將至。
烏圖賞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幾乎沒有什麼時間給這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更多敘舊的機會、解釋的機會以及解惑的機會……但昔日培養出的默契,又讓這兩個人很快就進入了狀態。
老和尚接過空碗,笑著道:「沐施主就不怕老僧在這葯里下毒?」
結在樹上的芭蕉都還是綠色的,皮厚,果肉也很硬、微澀,兩個月之後才會慢慢變黃。想來這東西個頭這麼小,也撥不動沒成熟的芭蕉梗。
身後是碩大的老鼠群,腳下是萬丈深淵。
那九幽怎麼想到傳國玉璽的?
正當鳳于緋連連後退的工夫,朱明月笑了:「鳳公子想到哪裡去了,我只想說,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頭顱被砍下后就一直被鎮在冰窟里,才能保持屍肉的不腐不臭。
原來低矮的那個是專門給阿姆準備的。
烏圖賞抱臂站在一側,冷笑著道:「祭神侍女別著急,不只這些,後面還有呢。」
問罷,那九幽彎起細眸,露出了目前為止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下地后,少女背過身去,埋頭整理自己的裙擺,而沐晟也負著手,對著紅火麻故作沉思,不知在研究什麼。這樣的場面,讓阿姆忍不住輕笑,看得出,兩人都有些尷尬。
許久都沒有動靜。
阿姆不知朱明月考量的這些,心念一動,琢磨到了別處:「小姐,奴婢想經過昨日的一場,那九幽手段之殘忍自不必說,但從另一方面看,由他出面除掉了土司府來的全部影衛,也就省得咱們再花費精力去防著那些人將這邊發生的細枝末節送到曼臘土司寨,拖這邊的後腿。奴婢以為,現在是不是可以把咱們的人從中城外圍調回來了?」
「你們看,在咱們身後這片荊棘叢的末處,還有左右兩側高矮綠植叢的最外圍,都分別插著一排小竹片,好像是故意隔離出來的一道藩籬。」沐晟用手指了指。
阿姆的手攥緊了匕首的鞘。
「不是對付他,而是虛與委蛇,就像一直以來鳳公子對我們這樣。」
沐晟大概也覺得這姿勢有些不雅,還很……狎昵,但是抱都抱上去了,還能再把她放下來不成?清咳了兩聲,他故作鎮定道:「這在軍中叫疊羅漢……斥候們目測遠距離目標時,都是這樣的。你不要大驚小怪。」
矮小的侍婢渾身濕透,衣衫貼在身上,顯得格外瘦弱可憐。
沐晟道:「假使我二人是那九幽的客人或者友人,布施高僧便不會出手相救?」
萬一裏面真有東西,又是對付不了的活物怎麼辦?
濕滑油亮的皮毛在地上蹭來蹭去,拖著長長細細的尾巴,黑壓壓地都聚攏到她跟前,用濕潤的尖鼻子嗅著她裙擺和鞋面上同伴屍體的味道,一雙雙紅色小眼睛里泛出貪婪而仇恨的光芒,然後成群結隊地竄上前……
沐晟攥著朱明月的手緊了緊,眼底有些說不出的情緒,忽而輕輕一嘆,道:「那好吧,既然你想去,我帶你過去。」
「別光顧著敘舊,先長話短說,我們是怎麼來上城了?你又是怎麼來的?」
「早在商賈定盟以前,或者說早幾年以前,武定州就跟坐擁寶山的勐海牽扯不清,以利為重的你,卻還同時與西南邊陲的其他漢人商賈保持著親密往來,若非如此,黔寧王府針對剷除元江那氏的軍旅結商旅的計劃,不會貿然找上你。而你能將武定州的買賣做得風生水起,自然有一套膽大心細的生財之道,對於黔寧王府提供的這筆巨大商機,自然是不會錯過,但這並不是指針對元江,而是反過來靠出賣黔寧王府從勐海撈取好處。」
玉里腦子裡忽然嗡的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別等了,咱們走吧,他就這毛病,有人在旁邊看著,他就更尿不出來了!」
在今日之前,朱明月從未想過她這樣的人會將活下來的機會留給別人。或許她會後悔。但此時此刻她做了,毫不猶豫……一切都是因為他,因為自己面前這個男人。
明凈而通暢的殿前長道視野極為開闊,在兩排僕從簇擁著的中間一道青石板路上徐徐穿過,步至修勉殿前的丹陛下,鮮紅色的厚絨菊花紋氈毯,從丹陛的第一層行雲流水般一直鋪到五丈多高的最後一層,鑲滾的金紅色絹帛包裹著兩側的浮雕柱。若於頂端回望眼,彷彿是將一汪遼闊紅浪踏在腳下。
玉臘沒有死,玉里死了。
朱明月禁不住臉色微變,目含驚愣地看向面前的那方漆盒——蓋板打開,紅呢裹布裏面方方正正的一塊:方圓四寸,上鈕交五龍,印面朝著右側而擺,露出那刻著的「授命于天,既壽永昌」八篆字!
「如果是我想多了,剛剛你就不會出聲!而是直接讓她掐死我——」鳳于緋恨恨瞪了阿姆一眼,又咬牙切齒地看向朱明月,道:「我就知道你沒安什麼好心,繞過沈兄神神秘秘地給我暗示,原來是要陷我於水火!」
「可是經過昨日一場大變,不是應該孱弱些、蒼白些嗎……」
「為何只是一個?」
按照常理,左右兩側似乎弄反了。
有少女輕微低柔的話音,時斷時續地在耳畔響起。
「我知道黔寧王想要什麼,自然也知道你想要什麼,沈當家,為了恢復家門昔日的榮光,為了祖上能夠平反昭雪,沈當家殫精竭慮不惜冒著掉腦袋的危險,跟著黔寧王一路到此,應該也不希望最後功虧一簣,或是被李代桃僵吧?」
那人揮舞著雙手不斷地掙扎,卻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卻見來人一個展臂,脫手出去的鐵杵重重砸在壯漢的頭上,將他天靈蓋「噗」地打出個洞,倒地的瞬間,腦漿淌了一地。
朱明月一笑:「就不能是救你脫離苦海?」
緋色流光的刀刃,正是那柄名喚「龍雀」的景頗尖刀。
鳳于緋附庸風雅的興緻,早被一個茶托給砸沒了,此刻坐在這裏也是強顏歡笑,囫圇喝了兩口,道:「還成吧,這東西我喝都一個味道,苦得很,不如酒來得醇香濃烈。」
來搜林的人一共有四個:兩個五大三粗,一看身形步態,就知道都是練家子;其餘兩個,一個乾枯瘦弱,一個身短五寸。
阿姆眼裡含淚,「小姐……」
鳳于緋想要的,是平平安安離開勐海,回到武定。
下了樓,阿姆咬緊了唇瓣,眼圈通紅。
這是哪兒?
「九老爺請講。」
沒有松樹、沒有松果,它以何為生?
西南邊陲天亮得晚,勐海的天亮得則最晚,旭日初升衝破一切陰霾,雲蒸霞蔚,辰時已過。辰時兩刻,玉里伺候完朱明月梳洗,端著盆盂邁出門檻的時候,迎面碰見阿姆領著兩撥侍婢從樓下走上來,都是來給祭神侍女送東西的。
雖然沒聽懂幾句,而阿姆從朱明月口中確定了,這小東西的習性再像松鼠,說到底也還是只老鼠!
阿姆道:「據說是來客人了,玉里被叫過去領路。」
「唔——」朱明月大驚,用掙脫出來的一隻手捶打著他,卻如擊頑石,隔靴搔癢。
這是要送她們上西天?阿姆道:「鳳公子不是很怕死嘛!」
不管朱明月身份如何,沈明琪這個做兄長的,對妹妹的維護之心倒是很真切。
阿姆一震,淚眼婆娑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少女,她正面朝著夜幕,一雙漆黑的眼睛仿若融入了夜色,無悲無喜,卻又含著濃得化不開的蒼涼。
陡然升起的高度,讓朱明月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刻,大腿處就被沐晟托著往上一撐,身體陡然前傾到半空,兩腿就改成跨坐在了他的脖頸上!
玉里看到鳳于緋的這種神情,不禁撲哧一笑。
「能不能用火?」
大量猩紅的鮮血噴出來,埋蘭用手拚命捂著自己的脖子,她想大喊、想尖叫些什麼,然而都無濟於事,最後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在她意識極為清醒的情況下感覺著自己正在死去。
「嗚嗚——」
保持著背對的姿勢面向花枝站著的阿姆,始終倔強地低著頭不說話,玉里見狀不禁一嘆,道:「阿姆,你一向聰明伶俐,又是我們中身手最好的,你倒是與我說句實話,你心裏是怎麼琢磨的?我的意思是,如果祭神侍女真的選擇反水,你會怎麼樣?」
朱明月想到此又是一身冷汗。
「怎麼……」
當然,她並沒選那套金泥花紋的紗羅裙衫。洪武十四年,朝廷早有規定凡是平民的女服,即便是禮服都禁止用金綉,更禁用大紅色、鴉青和明黃等濃艷的色彩。那九幽敢給,她可不敢穿。
高座上的那九幽對頂著手,面露微笑,也在看著朱明月,就如同看待一尊精磨細琢的美人雕,而這美人雕正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鳳于緋臉色大變,猛地從羅漢床邊跳起來。
見狀,鳳于緋改坐到床榻上,伸手將玉里的肩膀攬在懷裡。玉里順勢將頭靠在鳳于緋胸前,「公子,你在我這兒,將沈公子一個人晾在那邊,合適嗎?」
阿姆的臉在經過山下的一夜好眠之後,很神奇地痊癒了,也不知巫醫給她敷了什麼葯,褪掉紅疙瘩的肌膚如剝了殼的雞蛋,光滑水嫩,比原先還白皙了許多,本就討喜可愛的容貌,因此更顯出幾分俏美。
朱明月輕聲道。
這時,聽高座上傳來那九幽的聲音:「這就是土司老爺讓你來曼景蘭找的東西,為了讓你不虛此行,回去的時候你拿給他吧!」
「敢問高僧,她、她的傷重嗎……」
也就是說,祭神侍女乘車而來已經是壞了曼景蘭的規矩,如果沒有烏圖賞的有意放水,不僅有那釋羅辦事不利的罪責,萬一被守城武士攔在半路,延誤時辰不說,從曼臘土司寨來的這一行人還要承擔怠慢勐海主人的責任。
兩人的腳步隨之頓住。
「啪!」
「送佛送到西!」
但是實際上,從曼臘土司寨運來的錢糧和絹帛,早在祭神侍女抵達曼景蘭的第一日,就一併交給了那釋羅的掌理。東西無多貴重,卻也不算少,然而根本沒往上城這邊運,直接送去了下城和八大寨,以土司老爺賞賜的名義給寨民們分了。
「老三左腳有六指,這骸骨的左腳就有六指,是老三!他被蟲子給吃了!」
這下可好,死了豺狼,來了虎豹,可自己分明不是這虎豹的對手!
「你又欺負人!」
「要不然,你以為為何修勉殿的那位,會放任咱們這些外人住在上城?」玉里的作用不僅是在關鍵時刻,在平時也是最好的一雙眼睛。朱明月道,「但是,瞞也是一時的,如果玉里在鳳于緋的『幫助』下,到明天一早還是找不到咱們,估計紙就包不住火了。」
熊熊的火焰燎了起來,燃起騰騰的嗆人黑煙,火舌舔噬著剛剛死去的人——燒成灰,也比被蟲子啃食了強。
少女開口詢問的一刻,阿姆取下他嘴裏的褲團,老三張嘴就要大叫,第一個音還沒發出來之前,那褲團又被狠狠塞了回來,同時他的右手小拇指傳來剜心的劇痛,讓他瞬間雙目暴突,若非嘴裏被塞滿,只怕會疼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久別重逢,卻又九死一生,他險些失去她了,如今失而復得,讓他感謝蒼天的同時,對面前這個老和尚更是產生了深重的報答之意。
沈明琪還沒忘記之前的不快,很是抗拒鳳于緋的接觸,掙了兩下,沒掙開,又看到滿屋子端茶倒水的下人,囁嚅道:「那珠兒,你、你多保重……為兄明日再來看你……」
沐晟想伸手抱住她,然而他試了幾次都抬不起來,胳膊上的肌肉是觸目驚心的紫紅色,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他想撐著坐起來,可他的腰部往下早已沒有知覺,雙腿腫脹麻木得就像不是自己的……
是了,右面是一大片平坡,坡高無法攀登,本來就是條死路,卻在中間栽種了大量的烏袍子,下面藏上捕獸夾。左面是可供行走的空地,一旦能繞路而行,很容易就能避開這些大螞蟻,卻僅是種了幾層紅火麻當屏障,遮擋人的視線。
那層蟲繭正以眼見的速度一點點萎縮、再萎縮……一刻鐘后,外層裹得像囊衣一樣的黑甲蟲子,還有那些從屍身的眼、耳、口、鼻鑽進鑽出的,又潮水一般漸漸地退了下去。但見原地只剩下一副雪白的骨架,保持著反蜷的形狀;葉子從樹梢落下,飄在骨架上,骨頭還是白的。
就在這時,腳底下驀地感受到了索橋的顫抖,朱明月驚恐地咬住唇,一顆心霎時墜落谷底。她的手還被他牢牢地攥在手中,她感覺到他攥得更用力了,像是緊張,又像是要藉此傳遞給她力量,而他的腳步沒有任何的停頓。
片刻,他慵懶地開口。
阿姆更愣了。
「勐海之地伶仃偏遠,土司老爺言『小叔固守元江門戶,與緬族東吁王朝鄰;又率民數載耕讀,以事稼穡,豐五穀,功在擺夷族內而表于西南』,土司老爺心系九老爺之身,甚為顧念,故此輸百石糧、千匹帛,聊表酬賞和勉勵。」
火把燎燒著,在來人的手中一下一下地來回揮舞,像是照亮前路,又像是在利用火光碟機趕什麼東西。
朱明月霍然抬眸:「九老爺是要……保小女?」
桌案上擺著兩個盛著糕點的高足盤盞,還有一個百合金菊的燉盅,均未動過。阿姆將銅盤放到盆架上,就看到了擱在軟榻上的雕紅漆盒,盒蓋放在一側,盒裡整整齊齊疊放著嶄新的華麗衣飾。
這不會是真正的傳國玉璽,她忽然心生篤定。
「不是打獵去了,就是找水源去了。」
「另外,我也看過,它們也不吃芭蕉。」
剛剛揭開金函蓋板的時候,她探頭看了一眼,裏面擺滿了琳琅名貴的首飾,交相輝映,金函的內壁和底部也都填滿了細小的金珠,浮光細膩,變幻不定,如同水波映泛陽光。
跳躍的燭火欲明欲滅,沐晟這才看清楚老和尚的模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半張臉皮!並不是戴了什麼面具,而是這老和尚只有半張臉是完好的,另外半張臉坑坑窪窪一片,甚至看不出來五官,呈現紅褐色的皮肉,糾結在一起,甚是可怖。
滂沱的大雨中,三個人站在斷崖處遙望著對面,幾乎是面如死灰。兩邊的距離太遠了,跳是肯定跳不過去的,等在原地的話,又極有可能被追上來的鼠群被生吞活剝。
但若是有意為之呢?
可是他們並沒有這個機會。
沐晟抬了抬頭。
阿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然後就將他擺回倒扣的姿勢,一隻腳踩在他的背上,揪起他的頭髮將他頭顱最大限度地往後彎曲;另一隻手握著刀柄用嘴剝掉軟鞘,冰涼的刀鋒朝內往他脖子上一抹,割開了老三的喉嚨。
而今那九幽將他自己住的曼景蘭上城修建成這般模樣……
鞋底碾過花枝的聲響,和幾下急促的腳步聲,其中一個人小跑了過來,然後在她們前面不遠的位置,莫名地頓住了腳步——頭頂上那顆清清冷冷的月亮被雲層遮住,開滿團簇花朵的矮叢上罩著一層蒙蒙的煙靄,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後是間斷的水流聲,時停時止,一股刺鼻的尿騷味隨之飄來。
怎麼會這麼快?
朱明月也被駭得一跳,險些沒跌坐在地上。卻見沐晟無比淡定地從枝杈上摘下一粒果子,遞給掌心裏的灰色小東西,「你看,它都能吃,說明這野果沒毒。」
作為那九幽專屬的住處,城內到處都彰顯著一股鼎盛之氣,兩邊街衢整潔,屋舍也是十分氣派,越來越往城內走,距離內城門五里處出現一條內護城河,三座大理石拱橋架在河上,橋面寬闊得可供車輦直接通過。過了橋,再往前不遠是環繞而建的殿宇樓台,高低錯落,秩序井然,磅礴大氣之中又不失精巧,極富擺夷族傳統的孔雀雕飾、大象彩繪隨處可見。
「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但它們應該不會過來……」朱明月道。
也就是說,是蔡京他們拿來哄著宋哲宗高興玩的。
少女靜得像歲月一樣的眼神,讓阿姆有些難受,好半晌,阿姆忍不住問道。
「等一下。」
「胡鬧!」
烏圖賞背著手教訓道。
「不,你去伺候她,我去準備膳食。」
可惜畫卷中的美人有些消受不起,在毫無遮擋的大太陽下站了整整半個時辰,此刻又迎著折射而來的陽光,直晃得睜不開眼睛。
而今,那九幽不只砸了重金,更可謂是讓人花盡了心思。也對,在精神的恫嚇和折磨過後,還有什麼能比名貴的首飾、華麗的裙衫,更能安撫女子脆弱敏感的一顆心呢?
沐晟彎起唇瓣:「那好,扔准了,本王重重有賞!」
一件件,一樁樁,皆是血淚。
阿姆一邊扒開蕉皮,一邊欽羡地道。
那九幽輕嗤一聲:「你以為故意弄成這副可憐相,我就不捨得追究你了?說,到底怎麼回事?」
活生生地被螞蟻湮沒,會是何等恐怖的感覺——朱明月和阿姆就算拼了命要救他,也沒辦法,這地方也沒有足夠深的水,不能用以湮掉它們——她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狂奔著倒下,痛苦地掙扎,逐漸被黑色的大螞蟻爬滿全身……
無數個疑問,膠著在她腦海里,不僅睡不著,反而愈加清醒了。在外間伺候的玉里聽到她頻頻翻身的動靜,不由得隔著帘子問:「小姐,怎麼了?」
那九幽在這些搶來的珍器重寶中,就這樣一直做著驕奢淫逸的富貴夢。所謂飽暖思淫慾,唯一讓人奇怪的就是,除卻伺候的奴婢,偌大的上城見不到一個女子,不是他們這些外人無緣得見,是根本沒有,這在朱明月臨來前,土司老爺就曾意味深長地跟她提過。
阿姆不懂什麼大道理,可她知道,自己小小的一條命,微不足道,如果今天被犧牲掉的是她,一定也會怨、會恨,但她還活著,背負著那些死去之人的怨恨和不甘活著。
其餘兩人也嘶吼著沖了上去。
「我說的有錯嗎?用我們的命去換取她的榮華富貴,難道連句抱怨都不能說?」
阿姆掩住嘴,將驚呼聲捂回嘴裏。
朱明月「嗯」了一聲,轉身要將外衫墊在網兜上,卻被沐晟一把拉住,「你跟我走。」
沐晟點了點頭,拉起她的手要往林外走。朱明月攔住他,道:「如果要穿過這片蕉林,王爺能不能辦到?把握有多大?」
勐海的暑季的確很熱,大大的太陽,潮濕悶熱的空氣,但寢閣內擱了三個冰盆,涼絲絲的氣息還泛著白煙兒,受用得很。
算了,不是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嗎,反正荒郊野外的也沒人知道。
是曼短佛寺的後山……她怎麼會獨自一人在這裏?
朱明月咬碎銀牙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綁他過去,「你怎麼還不明白!你是西南的黔寧王,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你必須活著回去!」
雲層拂開月光透射下來的一刻,阿姆猛然竄起,動作奇快,綁在手上的緞帶向上一套,勒住了老三的脖子,陡然往後一個拖拽,七尺身高的男人竟被這嬌小玲瓏的姑娘一個猛子拽倒,褲子都來不及提,狠狠後仰摔在地上。
「第一個問題:是誰讓你們來這裏,來做什麼?」
沐晟猛地咳嗽起來,道:「布施高僧是世外高人,有緣得見,在下姓沐,在家行二,高僧叫在下沐仲便是。」
朱明月從地上將摔成兩半的茶托撿起來,朝著在場唯一能分身的玉里擺了擺手,示意她出去備些新茶來。等她下樓走遠了,才轉過身,淡淡地說道:「哥哥誤會了,鳳公子哪裡是在詆毀我的名節,他這分明是想要套我的話。」
平素在殿前伺候的人看到這架勢就會知道,表面似很平靜的男子,其實正處於盛怒之中。
兩個人的身體緊密貼在一起,彼此嚴絲合縫,而他上身只著一層薄薄的衫子,精壯的身軀散發著源源不斷的熱度,透過衣衫熨貼著她的肌膚。
老和尚一邊搗葯,一邊自言自語。
在這個世上,多得是精於算計的人,比起那些或爭名或逐利將慾望流於表面的人,這些人更厲害更可怕,也更懂得玩弄人心——刀曼羅、那榮已然是個中的翹楚,那九幽,比他們更厲害。
朱明月心頭一松又一緊,將頭垂了垂,挽手道:「回稟土司老爺,小女來自雲南府的錦繡山莊沈家。」
老鼠。
那九幽對這個心照不宣的答案付之一笑。
半晌,一對掌燈的巡視守衛從小徑上穿過。
名節,對於一個無論是何出身的女孩子,都一樣重要。
朱明月斷然呵斥道:「我們三個中你最輕,如果連一個人都過不去,剩下的兩人除了跳崖別無他選。」她說罷,緊緊扶著阿姆的肩,「如果換成是我,這橋面萬一因不堪重量塌了,咱們三個人的生路就都斷送了。阿姆,能活下來一個是一個!」
為了避免沿途巡守的侍衛,兩人幾乎是踏著花泥撥開拂膝的花枝,一路貓著腰匍匐過來,甜膩的花香沾滿了衣角。
會是誰?
「是、是你!」
「老實點,別動。」
玉里聞言大驚色變:「蕉林荒山,那不是……」
玉里說的這些話一半是假,一半卻也是真。
小東西在他手中一晃一晃,小爪子使勁抓撓,張牙舞爪。
捧著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的侍婢,應聲走上丹陛來——之前對那雕紅漆盒的記憶實在血腥,朱明月乍然看到這種不一樣髹飾的盒子,仍是難免心有餘悸。
朱明月拉住他,「王爺隻身一人?」
周圍除了大樹、斷壁,沒有任何水源,擅自移動被掩埋過的傷者,很容易使其在獲救之後短時間內喪命。危難關頭,朱明月還記得爹爹曾經跟她講過的這些話。沐晟是行伍之人,自然也知道這種情況下除了飲下大量的水,就是切開局部放血。可她只有一個人,渾身是傷,她甚至無法站起來……
烏圖賞哪裡聽過這樣的指摘,當下氣得冷笑連連,「這屆祭神侍女倒是有一張利嘴,字句如刀,將老奴的一番拳拳之心歪曲得面無全非——老奴覺得祭神侍女不是來出使的,倒像是仗著土司老爺的勢來曼景蘭欺人的!」
不敢奢望其他?
烏圖賞弓著腰道:「老奴絕不敢懷疑老爺您的判斷!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最近咱們曼景蘭來了不少外人,假使有內鬼,不正好到了他們四處活動的時候?當然,老奴也不是說阿都啞他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三更半夜,還是後殿……」
如今忽然來請他……
此時此刻,卻不僅是鳳于緋一個人心神俱喪,在沈明琪和鳳于緋離開小樓后,躺在軟榻上小憩的朱明月也不好過,她並沒有因為擺平了鳳于緋而鬆口氣,而是陷入到一種紛亂的思緒中不能自拔——思緒的關鍵,都圍繞著那九幽給她的這塊「傳國玉璽」。
朱明月的眼睛更紅了,緊咬著唇埋下頭,一滴眼淚掉在鞋尖上,「不惜利用小女的名節做擋箭牌,卻絲毫不允諾名分,這不是讓小女委曲求全?不顧小女的安危屢屢置小女于險地,難道不是負心涼薄……」兩聲質問罷,朱明月目露悲憤,「當前關頭,小女的兄長更是為了成全他的大業奮不顧身,乃至身陷囹圄,他卻背信棄義意圖犧牲無辜。說句不好聽的,這不是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嗎?何況橋還沒過,他已然決定要棄卒保帥了……」
他將粗樹枝抓在手裡,兩端彎成一個扁弧形,豎著朝密葉裏面捅,再將枝幹倒向一側。烏袍子根莖的韌性不錯,被壓住的一瞬,就又覆蓋了回來,恢復成原貌。
「那九幽當時會故意那麼說,事實上,他也不得不那麼說,因為他想要留下你們其中的一個人,又必須讓我對土司府的影衛痛下殺手,總不能擺明了說,除了某一個,殺掉另外兩個人吧。」朱明月道:「那樣的話就太明顯了,無異於直接告訴我,你們中的誰是他安插在我身邊的內奸。」
「土司老爺一如既往,倒是奴婢離開之前,土司府里遭了大變故,短短時間內,神祭堂風雲變幻,幾經易主……土司老爺趁著土司夫人離府的短時間內,可是沒少下功夫。」但凡是土司府發生的事,事無巨細,每隔半月玉里都會寫成密函讓人送回勐海,但說到前一段的種種事端,玉里難免心生唏噓。
拓索道:「你不用跟我在這兒裝腔作勢,昨晚上阿都啞他們去後殿取梅罕的屍體,去時五個人,回來時四個人,再後來,就全死了。剛剛你去救火,在那芭蕉林子里發現了一具骸骨,已經證實是岩乞的。這些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
阿姆眼神一厲,手底下更狠。
無助的小姑娘像一隻孤單的雛鳥,拚命地呼喚著鳥巢裏面的夥伴。
多誘人的一樁買賣。
像她們這種身份,原本是風風光光地在土司府伺候,不僅是一等侍婢,還是土司老爺身邊的影衛,比之府里普通的管事都要高著;誰知道來了曼景蘭,這些優越的身份竟都變成了催命的符咒,隨時隨地會因此喪命。
被發現了!
等朱明月在地上站定,沐晟已然像大雨淋過一般,前胸後背都被汗濕透了,一張俊臉也漲得通紅。朱明月將藤條交給阿姆,拿著袖子給他擦了擦額頭和臉頰,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另一端被勾住了,捕獸夾掉在紅火麻叢裏面,靠中間的位置。」
漆黑不見五指的地方,睜開眼睛,與閉著眼睛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臉上隱約能感到涼涼的濕意,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打下來的感覺,還有草木似有似無拂過的微癢。
以至於在玉里和埋蘭的面前,她是為了搭救兄長不惜以身犯險的妹妹;在那九幽的那些眼線監視下,她是與虎謀皮跟那榮利益互換的一枚棋子。甚至在玉臘面前,她也不曾透露過。所以,朱明月才會「光明正大」地去若迦佛寺、找般若修塔。
的確有溪流,卻是……黑色的。
怎麼辦?
玉里惶惑地睜開眼睛,不由得往床榻上看了一眼。男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羅漢床上,美艷絕倫的面龐一片潮|紅,呼吸粗重,壓抑而痛苦的神色讓他的面容略微扭曲,額頭青筋暴出。玉里想伸手去扶羅漢床的邊緣,抬起手的一瞬,虎口上就是狠狠一痛。
玉里下樓去送客人了,主僕二人站在二樓的窗扉前,目送著一行三人漸行漸遠。
阿姆在後面,輕聲細氣地替自家小姐辯護。
還沒等她說完,沐晟將外衫放在裏面鋪好,抬手一舉,就將朱明月抱上了網兜,然後自己也撐著雙臂躺了上去。
「你……你要去蕉林荒山……你去那裡做什麼?」
土司夫人能夠有驚無險地回到曼臘土司寨,玉里覺得,這中間自家主子必定是「功不可沒」。
他當然希望是來救他們的,這或許是他們活下來的唯一希望,可沐晟不敢抱以僥倖。
主僕二人瞠目結舌地看著男子利落的動作,以及完成的驚人作品,欣喜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你不認得黔寧王?」
朱明月去見那九幽的時候,阿姆和玉里都沒跟過去,還是玉里特意提出來的,說是避免讓那九幽看到她們再起殺心。此時此刻,在樓閣前等了將近半個時辰的阿姆,總算看到人被送回來了,卻是這樣一副凝重微沉的面容。
藉著蒙蒙的光霧,阿姆辨認出了來人的面目輪廓——鳳于緋?
紅火麻、烏袍子……朱明月擦拭了一下額上的熱汗,讓自己沉靜下來,在腦海中細細地搜羅書上寫的內容:一個喜陰,向來生長在山谷濕蔭處;一個喜陽,被太陽照射著溫度升高時,才會開出星星點點白色的花朵,最後結出黑色的果球。
阿姆戰戰兢兢地道。
朱明月搖頭:「活下來的人踩著死去之人的屍骨繼續活著,卻在事後輕描淡寫地沉浸在自己的悵惘中不能自拔,這不是有些可笑嗎?」
沈明琪道:「王爺不會同意!」
沐晟仰面躺在石床上苦笑。
「小姐!」
在這曼景蘭還有誰跟她有關聯……
歷經這一切的三個人,跌坐在對面的坡上。
午後的時光在主僕二人的小憩中,靜靜地過去。
鳳于緋順著朱明月的目光看去,那一刻,他的腦袋如被重鎚轟擊,一陣陣劇痛昏脹,腳步踉蹌著,他跌坐回羅漢床邊,「你……你……怎麼敢……」
「道什麼歉?她做都做了,還怕我說!」
安慰人的話是他不習慣的,說來僵硬無比。
「你真該慶幸這林子里不止芭蕉樹,還有一些古槐和垂葉榕,有低矮些的枝椏可供懸挂。」說話間,沐晟又將單根藤條交叉著,從兩股藤條中間綁過去,最後成栓,在邊緣處打了個死結——「否則,你今晚就只有半生不熟的芭蕉可以吃,然後等著跟一地的毒蟲、毒草睡一起吧。」
當七顆頭顱齊刷刷地擺在眼前,當芒色村寨中一家五口人被活活燒死在自家屋舍,小孩子枯焦的指骨擺在眼前,當德高望重的高僧和他的孫子就在剛剛的一刻悲慘地死去,他們的舌頭被割掉擺在眼前……那九幽的話無疑是最後一根壓彎駱駝的稻草。
朱明月想起那時跟著馬幫的隊伍剛到東川府,沐晟也給過她這樣一個三重寶函,卻不是金就是銀,滿滿當當,分量十足,像是恨不能將整座金山堆在她身上。
「好。」男子低沉喑啞的嗓音,輕飄飄地響在頭頂。
阿姆揪著袖子,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伸出來的枝杈。
可以預見,如果沐晟貿然走進了灌木叢,一旦被捕獸夾鉗住了腳踝,會發生什麼。
說不怨,其實也是假的。
那榮自是不會知道,而她更好奇那九幽是怎麼知道的。
然而去算計別人謀害別人的時候,不會想著手下留情,輪到自己,原來也是一樣。今日造下的罪孽,必將在明日原數奉還。
老和尚的確是來救他們倆的。
玉里沉浸在噩夢中。
奴僕二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順著廊廡而去。
第三個問題:梅罕是誰?
「後殿昨日出事了,沈當家不會不知吧?」烏圖賞道。
若非去見誰,何必選在蕉林荒山那種讓人忌諱的地方?
是啊,殺掉一個,跟殺掉三個並沒多大區別。
「我相信你,可是我真的很累……沐晟,我想睡一下,我的身上好疼……」
沈明琪低著頭,不吭聲也沒表態。鳳于緋哼笑了兩聲道:「其實我們也想知道,倒不如你替我們去問問九老爺,看看他老人家到底什麼意思?」
瑩潤光潔的玉璽,在陽光中呈現一種半剔透的靛色,似綠似藍,絕美無暇,上面盤旋的五龍更是形態逼真、栩栩鮮活。
「沐晟。」朱明月又喚了一聲,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吧嗒吧嗒掉在他的襟口上,暈開一個個小圓點。
元至正二十八年,大明建立,改元洪武,蒙古元廷棄中原而走漠北,太祖遣大將徐達入漠北窮追猛打遠遁之殘元勢力,主要便是索取傳國玉璽,然最終無功而返。
阿姆緊張地咬著手,突然欣喜地指向坡下一個位置:「快看,空出來了,空出來了!」
沈明琪道:「九老爺說什麼?沈某怎的不明白。王爺乃是沈某的大恩人,更是沈家的大恩人,難道還會坑害沈某不成?九老爺莫要枉做小人!」
宛若冰山雪原消融了一般,面前男子唇畔流瀉出的笑紋,是他對她近乎遷就的妥協,這讓阿姆甚為訝異。阿姆邁著小碎步跟了過去,雙眼冒起了小星星。
「要不是遇到老僧,兩位施主就算沒喂蝙蝠,也要活活餓死在裏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僧今日的功德很圓滿。」
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外面包裹著一層錦緞,正是那九幽在修勉殿前讓侍婢交給她的。阿姆走上前,剝開外面的裹緞,輕輕掀開盒蓋,放在一側。盒內,方方正正的一塊映入眼帘。
一隻是這樣,它旁邊的幾隻老鼠也跟著立起身子,朝這邊看過來。
玉里低下頭,看到阿姆的面色也不好,不由得問。
玉里聽得耳熱,抬眸,淚水漣漣地望向鳳于緋。
「如果不走橋,鼠群上來,咱們就只能齊齊跳崖。」
梅罕嘴唇張大,「祭神侍女啊——難怪生得那麼好看!」
阿姆詫異地道:「這是種苗圃呢!」
朱明月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向他們,不明白前一陣子還熱絡的兩人怎麼忽而這般反常。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日金湖分別之後,鳳于緋拿著沈明琪給的那個信物——刻著篆體「沈」字的髹漆小竹牌,越過沈明珠,私下裡去了下城的烏珂賭坊找到那個叫赤次的人,並讓他趕緊安排他離開勐海。
事實上,她是被烏圖賞派來的人抓過去的。
「沈當家別急,你聽老奴說啊。」烏圖賞道:「前日晚上在後殿的位置,死了我上城的五個守衛勇士;昨天上午,後殿芭蕉林深處著起了大火——那林子是我上城的一處禁地,凡沒有老爺的准許,一律不得靠近。沈小姐和伺候她的一個侍婢,在前天晚上失蹤。」烏圖賞說到此,輕笑兩聲,「這上城之中,眼下除了沈當家、鳳公子,還有哪位,就沈小姐這麼一個外人,隨著她的失蹤,後殿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說與她無關,會不會有人信?」
朱明月想的是,這片林子可真大!而黔寧王府的人居然已經將上城的環境和路徑,摸得如此詳細。阿姆想的卻是,勐神保佑,這一個時辰內,千萬別爬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了!
「九老爺,舍妹一介清白無辜的女孩子,還是瀾滄的祭神侍女,好端端待在小樓那邊做客,突然間莫名其妙地失蹤。九老爺作為勐海之主,難道不該給沈某一個交代?」沈明琪義憤填膺地反問道。
朱明月和阿姆聞言,一個走到紅火麻前面,一個來到烏袍子前面——不甚明顯的邊緣,滿是細碎土粒,還有拱出地面的根須。阿姆用手掃了掃地上的枯枝敗葉,「咦,真的!這土裡埋著竹片子!」
難怪,她的兩隻手會成了血肉模糊的樣子……
這時,就見拓索轉過臉來,惡狠狠地道:「一夜之間死了五個人,一個只剩下一副骨架,其餘四個人被燒成了灰,待會你可要好好向烏圖賞管事交代,絕不能有一絲隱瞞,否則,我第一個拿你的人頭去給他們陪葬……」
此時此刻,就站在屍體旁邊的烏圖賞,一絲不差地將眾人的表情看在眼裡,包括祭神侍女的失魂落魄,挑了挑嘴角,烏圖賞不動聲色地朝著殿內主座的方向投去一抹笑意。現在正是摧毀她的意志、攻破她心防的最好時候——
一個強橫,一個陰柔,看似閑話實則針鋒相對的兩人,使氣氛頓時陷入了僵持。朱明月身後,玉里、埋蘭和阿姆三個人並排站在台階下一層,深深埋著頭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她眼中露出狂喜。
「你受那九幽的指使而來,本應該放長線釣大魚以免過早打草驚蛇,但是你轉念一想,又怕我臨時變卦,在約定好的兩日後不來找你,你也就因此失去了對那九幽的價值,所以才會臨時起意,在見面的當日就將我引去了金湖見我兄長。殊不知正是這樣的行為,讓我對你產生了更深的懷疑。
阿姆的臉已經嚇得慘白,朱明月也好不到哪兒去,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或者是……說了可能會連累小姐的事。」阿姆補充道。
朱明月道:「鳳公子知不知道,在這城中哪裡是平時不允許人進出的?或者,有沒有某些地方表面看著尋常,卻偏偏周圍有大量武士把守,不讓任何人靠近?」
生死攸關的時候,再堅強沉穩的人也會害怕,尤其當她們易地而處,發現如果犧牲一個人的性命就能成全自己,雖然很抱歉,但確實是以最小的代價換取了最大的利益,仍舊是件合算的事。
朱明月看到阿姆兩行清淚刷地淌下來,痛不欲生的模樣,輕聲嘆息:「傻姑娘,你又錯了。」
鳳于緋沒好氣地答道:「我怎麼曉得!就知道那兒方圓幾里地都沒有殿閣樓台,也沒鋪磚石,只栽種了大量的芭蕉樹,與堂皇綺麗的主殿這頭顯得格格不入。沒人去過那裡,連上城的奴僕都不曾,據說過了蕉林,往深處走是上城的盡頭,是一大片燒焦后的土地,好像還有墳塋……」
「說,跟著我們作甚?」
一來,在靖難之役的最後一刻,是她以文華殿女官的身份一直陪在他身邊,從未見過什麼徐達將軍的親隨來獻寶;二來,在皇宮失火的當晚,她也沒看到從密道逃生的幾個人,隨身懷揣過什麼特別的物件。但是空穴來風未必無由,或許在建文帝出逃的過程中,無意中得到了傳國玉璽也說不定。
「先別急著否認,且瞧瞧上面的綹子,這可是祭神侍女親手打的?」
「我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
「沒有誰會萬事精通的。」她輕聲安撫。
可惜,比起李景隆,他還遠遠不夠。
這時,往另一邊去的人喊道。
「珠兒,別睡過去,陪著我……」
與建有百座佛寺的中城不同,中城通往上城的路上,設著層層關卡,幾乎每隔一段路就有武士攔住去路,上來例行排查。那釋羅騎著高頭大馬行在最前面,護送的奴僕隊伍跟在最後,中間是載著祭神侍女的一輛奢華車輦,車身四敞,只在轉圈掛著高高的紗簾,最外面兩層均被綁著掛在四角的勾子上,極盡寬敞的車內幾乎一覽無餘。
朱明月會來元江府,一則為找建文帝,二則就是來找傳國玉璽。這是事實。然而那九幽不應該知道。而且,剛剛殿前一番尋覓並甄別傳國玉璽的言論,乃是她混淆視聽的託詞,是在編故事,那榮並沒有這麼跟她交代過,實際上,那榮怕是連傳國玉璽是什麼,是否存於世都沒概念。
朱明月又急又氣,伸手去推他,卻聽到沐晟低啞的嗓音:「乖乖躺著,別動。」
就在這時,阿姆不小心打翻了最里側的那個金函,首飾「嘩啦」一下傾倒出來,灑滿了桌案。阿姆彎腰撿起一枚滾落在地的,正是擺在最上層的一對蓮瓣紋金裝白玉鐲的其中一枚。
右側這片烏袍子叢里,放滿了大大小小的捕獸夾!
好的時候稱兄道弟,現在又冷嘲熱諷彼此惡語相向,朱明月沒工夫理會這兩人之間的是是非非,朝阿姆一招手,道:「拿過來吧。」
主僕二人在後面跟著,小心翼翼地從這些半人多高的藤條和荊棘叢中間穿過,手指粗細的花蔓上,不時還有艷麗的小蟲飛過。
原親軍都尉府,或者說,現在的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但凡被派出來的暗衛、細作、死士之間,自有一套行話切口,保證了彼此銜接的隱蔽性和絕對性。沒有經過專門訓練的人貿然插手,不僅幫不到忙反而添亂——因為那會讓她無法確定,究竟哪一個是蕭顏派來的,哪一個又是冒充的。
阿姆都快哭出來了,「小姐……」
「怎麼還有這麼多!」
前前後後這一番壓倒性的言辭,讓沈明琪已然是無言以對,他很想抗爭些什麼,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那九幽的這些話句句都是事實,一針見血。沈明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臉色比剛來時還難看。
埋蘭死了,沒有人比阿姆更傷心。這就如同看戲的動了真情,唱戲的就一定是入了戲,整整五年互相扶持的時光,說沒有感情是假的。
玉里、埋蘭、阿姆……
朱明月像是被蜇到,尖叫著放開刀柄,扶住他血流如注的手,「你幹什麼!你瘋了是不是!」
「一個多月前,我剛進元江府時,出面接應我的人是個名喚『玉嬌』的擺夷族女子,她是蕭顏多年前安插在曼聽寨子的內線。托她的福,我在元江府內城村寨中安然度過了第一晚。隨後,在曼聽河畔我遇見了我的第一個死士,他叫岩吉,是曼聽河的守衛。在給我指明了去曼臘土司寨的路后,我交給岩吉一個任務,也是他在元江的最後一個任務:護送玉嬌一家出城。」
阿姆第一次叫玉里的名字,語氣嚴肅。
拓索心底發涼:「我真是不明白,憑烏圖賞管事今時今日的地位,難道仍不滿意?」
「鳳公子怎麼來了?」
朱明月含淚冷哼一下,沒吭聲。
黑的也不是溪水,而是附著在水面上一層層黑乎乎的螞蟻。
傳國玉璽!
這個道理她何嘗不知道。朱明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將下唇咬得出血:「沐晟,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鳳于緋摔了筷子……
烏圖賞猛地打了個哆嗦,身如篩糠一樣地道:「老爺息怒,老奴覺得能一連殺害五名勇士卻全身而退,有此能耐的,莫、莫說是咱們勐海,就算是在瀾滄也不多見……老奴懷疑行兇之人,跟小疊峰的大火不無關聯……老奴已經派人追過去查了,一有消息即刻來報……」
烏圖賞的話,讓沈明琪整個人一震,「什麼?」
「你還敢說!」
「我真沒用……」他朝著她笑。
「哦。」阿姆點點頭,又努了努嘴,指著抱在懷裡的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小姐,這次又是什麼?」
沈明琪也被朱明月這一連串的話驚呆了,「珠兒,你這都是……都是從哪聽來的……」
沐晟探手要抓她。朱明月將龍雀的刀刃對準自己的脖頸,「不準過來!」
這時,一雙手伸過來,落在她頭髮上。
「怎麼樣!要是沒有我,別說去蕉林荒山了,你們連這裏都出不去!」
「才多久,就不認得本王了?」
玉里覺得,這沈家當家肯定是早知道朱明月會失蹤,而他扣下自己,無非是替朱明月拖延時間。
「小姐,為何不幹脆……」
「你不會死,我也不會讓你死!」沐晟幾乎是大吼著。
「馬馬虎虎。」
正午的太陽已經升到了最高處,火辣辣曬在頭頂,黏漬漬的糖線在陽光的折射下泛出一道道亮光。
此時此刻,三個人身上除了一些避蟲用的雄黃、雌黃、酒糟,以及火摺子、打火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用的東西。周圍有數不清的藤條、荊棘、灌木,還有一個巨大的螞蟻窩……
朱明月記得曾經也有一個人跟她說過類似的話。
玉里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大,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旁人,這才抓住阿姆的手,聲音微顫地說道:「阿姆,我知道埋蘭的死對你的打擊很大,還有那些同伴的慘死……我心裏又何嘗好受?但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咱們的命時時刻刻都跟祭神侍女拴在一處,你覺得沒有了祭神侍女,咱們倆就會有什麼好下場嗎?」
「傳國玉璽」即使是贗的,也是玉璽,代表皇室之威神聖不可侵犯。
玉里心中駭然,伏倒在地連連磕頭道:「九老爺容稟,祭神侍女和她那個貼身侍婢不見了,奴婢原以為……她們是去了沈家當家的住處,趕緊過去找。誰知道又被沈公子絆住,說什麼沈小姐一早就被烏圖賞管事的人帶走了,不用奴婢操心……奴婢一想不對,就要告辭離開,豈料沈家當家和鳳公子兩人強行扣住奴婢不讓走!奴婢不敢在他二人面前亮出身份,只好假意被他們困住,一直想找機會脫身……」
說話的是沐晟。
這時,朱明月一把抓住阿姆的肩,將她拽著蹲下去,並豎起手指做噤聲的示意。
有道是害人者終害己。鳳于緋癱坐在羅漢床的踏腳上,心中巨慟,整個人失魂落魄頹喪地將頭埋進手掌中。
朱明月一聲嬌喝,就拉著阿姆連連後退。等兩人慌忙退出了好幾丈遠,朱明月掏出火摺子一吹,朝著屍體的方向投擲過去。
另一邊,朱明月擰開兩個酒糟小瓶,在距離紅火麻叢前不遠的地方,將瓶內大量混合了糖漿的酒液傾倒出來,一字線的澆法,在地上倒出三條厚厚的糖線,錯落分隔開,使第二條離第一條很遠,第三條又在第二條的偏上……做完這些,朱明月迅速退了回來。
智者千慮終有一失。那九幽一定想不到,早有朱明月懷疑在前,當他說出那句「選一個殺掉」的話,就等於https://www.hetubook.com.com徹底向她表明了他就是玉里主人的事實。
這個力道對下面的沐晟來說,衝擊力也不小,幸虧有阿姆在後面頂著,否則這疊羅漢的兩人很可能雙雙跌在地上。
到此,答案已經很明顯了:那種尖耳扁尾的碩鼠不是棲息在樹上,而是住在坑窪的土穴中,平時偶爾去樹上覓食;它們不吃金銹色的小野果,因為它們真正的食源來自小疊峰,是這些濕地和溪流上的碩大螞蟻。
那九幽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沈家明珠,不是因為沈明琪的關係,而是因為祭神侍女的身份才被那九幽重視。
回到當時的情景:那九幽先是讓烏圖賞給她展示了那精心準備的三份「薄禮」——影衛們被剜眼的頭顱;一枚香囊背後那樁聳人聽聞的慘劇、小孩子燒焦的指節;高僧布達和吉珂小和尚被拔舌後的人頭。那九幽用這些血淋淋的事實向在場的每一個人證明,這幾日在曼景蘭她們的所作所為他都知道,囂張如土司府的影衛等人,只要他不高興,即刻身首異處毫無反抗之力;由影衛們庇護的她,若不是因為祭神侍女的身份,在他手裡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一樣輕而易舉。
此言一出,主僕四人皆驚!
「你醒了!」
前提是,如果坐在上面的不是她。
因著雄黃、雌黃和酒糟一類的東西,那些蟲子沒有靠近,但是時不時就在眼前鑽來鑽去,相當瘮人。阿姆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也不再說話了,緊緊跟著朱明月的腳步;腳底下踩過某些地方的時候,偶爾會有「噗」的一聲,黏黏膩膩的。那根本不是樹枝或者石子,分明是踩死了什麼東西!
「不放!」
其實朱明月很想說一句:「要不是你來了,我根本不會選擇在這種深山老林里過夜,哪怕是先回下榻的小樓,明天白日里再找借口過來。」
跟在最後面的阿姆很佩服他們適應黑暗的能力,又想問一問這是怎麼個走法,卻害怕那答案自己接受不了:萬一黔寧王說,這些落葉下面就藏著甲蟲,而他們正從滿是蟲卵的葉子上面踩過之類……阿姆悚然了一下,還是決定閉嘴,老老實實地在兩人後頭跟著。
鳳于緋被她看得一哽,臉色難看下來:「沈小姐在說什麼?鳳某聽不懂!」
朱明月也低頭望著地上死去的女子。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讓她來曼景蘭找的東西……
那侍婢跪在地上,垂首道。
沐晟道:「欲將取之,必先予之,不得不冒點兒險了。」
只聽「啪」的一聲微響,在安靜的房裡有些突兀。
栩栩如生的面容,還有鮮紅欲滴的血污,表明他們剛死不久,或許,方才那九幽讓烏圖賞下去準備之前,他們還活著;而烏圖賞的準備,就是對他們施以最後的極刑。難怪整整一日兩夜過去,高僧布達都沒給她消息,若迦佛寺更沒有任何東西送下來。
沈明琪道:「九老爺這是趁著王爺不在,要違背當時的盟約!」
真正難得的不是慷慨赴死,而是明知生路渺茫,也要在萬分艱難的情況下活下來。
想要繼續往前,怎麼做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局?
當人處於一種焦灼和惶恐的情緒中,又被步步緊逼沒有喘息之機的時候,很容易失去平時的冷靜和判斷。那時候的阿姆就是如此。但現在朱明月將這些話前後細細一梳理,阿姆一下子就發現了端倪——「他這根本是前後矛盾!」
瀾滄的祭神侍女來曼景蘭出使的事,恐怕大半個西南邊陲都知道了。朱明月見他面色不善,忙輕聲道:「原本今晚就是想來探探路。但既然王爺來了……小女想,也就不必回去了……」
「只是如此?」
知道阿姆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朱明月輕聲道:「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你還記得……當時在修勉殿前,那九幽讓我投靠勐海的條件是如何說的?」
朱明月走過去,試著往低矮的網兜上坐了坐,不僅結實,因著削掉了敗葉,斜下方又升起了篝火,烘乾了上面的潮濕,在條件艱難的野外不知有多受用。
阿姆「嗯」了一聲,摩挲著竹牌,剛平復的神色再次難過下來,「埋蘭也就留下這唯一一個物件,我想咱們應該好生保留著,又怕自己毛手毛腳弄丟了,就放你那兒了。」
沐晟挑了一個半大的捕獸夾,朱明月將瓶口稍微傾斜,瓶口對著捕獸夾的鉗口,褐色的酒液淋在上面,不多,只澆注了稍稍一層。等摻了糖漿的酒液在捕獸夾上慢慢凝固,沐晟在捕獸夾的另一端綁上藤條——十字花的形式在鉗圈中間綁了兩道,拉拽幾下,確定其固定結實了,沐晟就走到空地上,擺出一個扎馬步的姿勢,半蹲下身子。
朱明月回望眼,忽然從頭到腳一寸一寸地冰冷起來。鼠群已經漫上了斷崖,好些還順著崖邊爬了下來,有一些是摔下來的,一兩隻掉在石碑上,滾了幾下就掉下了崖壁。
此事在場之人都心知肚明,由朱明月親口說出來,還是讓一側的烏圖賞倒吸了口氣。
「怎麼樣,有沒有收穫?」
這時,那九幽又道:「讓她先在外面等著,等烏圖賞回來,叫他即刻來見我。」「是。」
「結束了這次出使,我就會回到瀾滄,回土司府去,倒是哥哥,你有什麼打算?」朱明月問。
「七、七年……怎麼了?」玉里疑惑道。
陽光照耀著丹陛上的描金紅毯,金浪翻滾,一片片蕩漾燦爛的輝光。
「這些你好生收著,你比我知道它們的價值,不要跟銀子過不去……」玉里說罷,分揀出五件來。
烏圖賞一個勁兒點頭,面上幾分難過:「是阿都啞他們,老奴先是在林子不深的地方發現了岩乞一副光溜溜的骸骨,又在旁邊找到了阿都啞他們四個的隨身物件,這才確認,五個勇士都死了!」
「也好。」
沈明琪面有不悅地看了鳳于緋一眼,回護之情毫不掩飾,「鳳賢弟來都來了,著急問這些作甚?何況沈某也一併在此,天塌下來,沈某擔著!」
溫熱的血咕嚕咕嚕往外冒,男子痙攣著四肢,身下逐漸蔓延開一大灘嫣紅,再不動彈。
沐晟抬起臉,明亮的火光照徹得俊顏一片輕媚,「你怎麼不說以身相許!」
「作為這屆勐神大祭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你很厲害,就算是我也不能拿你怎麼樣,否則就是褻瀆勐神,故意破壞即將到來的祭祀大典;再說嚴重些,更有意圖與瀾滄為敵之嫌,到時候別說是曼臘土司寨,就算是整個元江府都會對勐海、對我進行大肆的聲討和問責。所以,儘管你才來了曼景蘭五日,卻沒有一天不在汲汲鑽營、東走西竄,更讓你的人到處見縫插針,無一時一刻消停。你所仰仗的,就是這點讓你有恃無恐的原因。」
以兩人目前的狀況,每一時每一刻都很危險。他們都受了嚴重的傷,尤其是沐晟,負擔著兩個人的重量從高處狠狠摔下來,下肢又被砸在大石塊里,失血過多,很可能五臟移位。而朱明月發燒了,在筋疲力盡之後,身上穿著又濕又冷的衣裳,再加上出汗、受風……
鳳于緋猛然抬頭:「『將來失去勐海這個後援』——這話是什麼意思?」
沐晟感到鼻翼發酸:「後來呢?」
鳳于緋得意地一哼道:「好了,送你們到這我就不奉陪了,你們折騰自己的吧,我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回去睡覺了!」
座上男子也笑了,揚唇道:「昨日說得匆忙,有些事還要再問問,你曾說起,土司老爺讓你來勐海實則是為了找一個人、找一件東西,你可找到了?」
「咱們有加了雄黃的酒糟……」朱明月道,「剛剛你將他身上的酒糟和雄黃、雌黃取了下來,沒有了保護,這些蟲子才一窩蜂地爬過去,肆無忌憚地啃噬他的軀體。」
一向溫文爾雅的沈明琪,居然說得這麼不客氣。
「王爺就為了這個……捉它回來?」
最後一個問題:蕉林深處是什麼地方?
「沐晟——」
直到來到上城的城樓前,那釋羅出示腰牌,守城的武士予以放行,隨著車輦穿過高聳逼仄的門洞,尊榮而神秘的上城赫罕撲入眼帘:
沐晟撫了撫她的發頂,又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小軍師,給本王出出主意。」
一個面容蒼老,一個面容稚嫩。
那是吉珂小和尚臨死前的求救聲,還有高僧布達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親眼看著年幼的孫兒被活生生拔舌,砍下頭顱,刻骨銘心的恨意和痛苦。
「怎麼樣?」
不能幹等在原地,好不容易從布滿毒蟲的藤蔓中間穿了出來,再原路回去?還是大胆往前走?必經之路都被螞蟻佔據了,直接從上面踩過去的結果,怕是要引蟻上身!
「不用你提醒!」
「做奴婢就應當安分守己,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會死得很快!」
在他剛一現身的時候,朱明月就認出是他了,但是怎麼可能?他怎麼會在這裏?
「就是要艷。不艷,怎麼顯得出沈家小姐的誠意?」
朱明月站到他面前,道:「委屈王爺了。」
隨後,沐晟以正面朝向了紅火麻這邊,朱明月看見在這一人多高的綠植叢之外,是一大片連綿起伏的空地,大抵十幾里範圍的磚紅色土壤,坑坑窪窪,綠植也很少——如果不是面前擋著紅火麻,往左倒是不失為一條可走的路。可惜不能用火。
想必沐晟也是如此想法,堂堂的雲南藩王,親自上陣布置陷阱,費盡心機,只為了引出老鼠,殺死螞蟻……
而她用以綰髮的也是一圈淡藍色的紫薇花,還有額間一抹純銀華勝。隨著兜帽脫下,巴掌大的一張雪玉臉頰,彎彎眉梢似新月,一雙點漆似的黑瞳,檀唇若花瓣;眸光牽動時,眸下一顆淺褐色淚痣盈盈,鮮活欲滴。
沐晟拎著小東西的後頸,將它提起來,朝著朱明月晃了晃,「我發現這地方不僅綠植很奇怪,蟲蟻很奇怪,連小動物也生得很奇怪——它不是碩鼠,是松鼠!」
從沒有人這麼當面指責過鳳于緋,尤其是女人。
「老爺,阿都啞幾人能將梅罕的屍體送回來,說明他們在後殿那邊掘屍的時候,並未遇到危險。但是他們又死在了後殿……」烏圖賞皺著眉,「這豈不是說明,他們是在掘屍之後,再次回到了後殿。可好端端的,他們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呢?」
阿姆一把抓住朱明月的手,「不要,奴婢最後一個過,小姐先過!」
聽他低低落在耳畔的輕哄,朱明月咬唇暗恨。每次都是這樣,事前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沈明琪咬著牙道。
朱明月緊咬唇瓣,半晌才道:「是我在你身邊才對!要是沒有我,王爺剛剛就喂螞蟻了!」
然而他發不出聲音,嘴巴里被塞上了東西,刺鼻的尿騷味熏得他直翻白眼,是他扒下來被揉成一個團兒的褲子,塞不下還有大半截拖在嘴外。阿姆嫌惡地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手背,方才捆縛他的時候也不知沾到什麼了,黏糊糊的。
他說:「殺掉你身後其中一個奴婢」。
更應該後悔當初沒有派重兵救回她的兄長,否則也不會讓她心生怨恨,不惜千里迢迢來到元江府,與土司老爺結盟。
原以為要被狠狠責罰的玉里,滿腔的恐懼在這一句話中煙消雲散,她匍匐著磕了個頭,嗓音微顫道:「回稟九老爺的話,能為您鞍前馬後,為您赴湯蹈火,都是奴婢前世修來的福分,奴婢不苦……」
玉里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朱明月,朱明月又喝了兩口茶,然而開口,簡單地向兩個男子講述了一下方才修勉殿前的情形。
「免禮吧。」
是烏圖賞的聲音。
沐晟搖頭道:「這種果子是我找了足足半個多時辰,才尋到這麼一株低矮灌木叢。可我仔細看過,上面沒有任何被啃食過的痕迹,枝丫完整,果串飽滿。」
「都說勐海這地方邪性得很,花草蟲蛇多而奇、毒而艷,引來一隻往往就能有上百上千隻……」阿姆抱著雙臂,渾身發冷道,「想不到居然是……是憑藉血肉養著的!難怪剛剛那些人要將屍體扔在這裏……埋都不用埋,直接就被吃得精光!」
那九幽擺了擺手,表示無需多禮,「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沈當家。」
阿姆狠狠打了個哆嗦。
老和尚說罷,咧開嘴,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這笑容因那紅褐色糾結的皮肉,顯得格外詭異,昏暗的燭光下讓人頭皮發麻,沐晟咳嗽了一下,接過葯碗道:「敢問高僧,可知那索橋通向哪裡?」
琅姆露納沒好氣地道:「告訴你這小丫頭也無妨,是瀾滄來的,這屆的祭神侍女。」
看著一屋子的奴才對朱明月畢恭畢敬,以及這三層精緻樓閣分明只住著一個她的架勢,此等無尚的待遇羡煞旁人,直接讓沈明琪和鳳于緋都說不出話來了,兩雙瞪大的眼睛也一直沒眨過。
那九幽說著,將雙手對頂在一起,手肘搭在兩側扶手,「聽說土司府那邊已經有不下十個一等侍婢被亂棍打死,府里的兩個管事也受到牽連,甚至是拯救過瀾滄無數村民性命、治好了疫病的那位新晉女巫,好像也被發落了……連自己的心腹和摯愛都保不住,土司老爺可謂是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你覺得等你完成出使之任再度回到曼臘土司寨時,土司老爺會不會有餘力管你?而土司夫人又會如何對待你這位一手促使她離府的『大恩人』?」
什麼?
拓索麵色有些不善,道:「烏圖賞管事,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討教討教——昨夜帶著屍體過去復命的,分明只有阿都啞、莫連、岩烙和姑鐺四個人,沒有岩乞,你為何知情不報?」
弱小生命之間的相互殘殺,一樣充滿著血腥與殘酷。在烏袍子矮叢前的三人,此時此刻看得膽戰心驚,阿姆更是被這觸目驚心的一幕駭住了,止不住渾身發冷。
沐晟順著朱明月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丈多高的斷崖上面,隱隱約約隆起一層黑壓壓的小圓點,如潮水般正朝著崖壁的方向湧來。
那麼瀾滄果然是出事了嗎?珠兒引以為護身的唯一一個倚仗出了問題?
烏圖賞說這話時,那端著木盤子的侍婢走上前來幾步,朱明月掃過一眼,卻是連碰都不碰,「烏圖賞管事到底想說什麼?」
這是在離開修勉殿之後,順著廊廡一直走到下榻樓閣前的花園時,送她回來的兩名侍婢轉身走遠了,才顯露出來的。
朱明月給那九幽講了一個很好的故事,符合所有人的性格和做事手法,也最能讓人接受。
要不是此時敵我不明,阿姆真想給他拍手叫好。
朱明月也淡淡地品了品,微微皺眉道:「濃了。」
「那也總比我們先死的好。」
抬手遮住正當頭的暴晒太陽,朱明月又格外注意了一下磚紅色峭坡上,側面開口的那些坑窪密集的地方,一個又一個的凸凹,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被刨出來的……
沈明琪若是沒了,沈家就會因此群龍無首,沈家的富貴產業恐怕也要盡數落到黔寧王府的囊中——這話朱明月沒說,在場諸人卻聽出了這層言外之意。
「沐仲。」
沐晟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道。
朱明月見洞穴里的碩鼠被捕獸夾上面的酒液和糖漿吸引了,紛紛出了洞,抬起手,緩慢而小心地往回拖拽藤條。荊棘叢里的藤條比較脆,萬一不小心拽斷了,就白費勁了。
被直指的鳳于緋反倒是很冷靜,抱著雙臂,冷冷笑開了道:「沈小姐真是會開玩笑,什麼指使?什麼特地等你,鳳某為什麼要這麼做?」
躲在芭蕉樹后的主僕二人不由將心提了起來——阿姆此刻也反應過來了,那具屍體被緞帶綁著,蟲子吃掉了血肉,整副骨架還維持著蜷縮側扣在地上!
那些大螞蟻已經看不到蹤影,老鼠們的身體就像浪花一樣在大火中翻滾,吱吱慘叫著。有些燒著的老鼠疼得四竄,皮毛上的火星又濺到了荊棘叢、烏袍子叢……藤蔓被燒著、高矮綠植叢被燒著,無數的蟲子亂飛,那些被觸動的捕獸夾啪啪地在火海中彈跳起來,濃濃的黑煙衝天。
還小軍師!
「嗯。」那九幽擺了擺手,地上的奴婢匍匐在地磕了頭,就跪在地上退著出去了。
「我不要,」玉里剛伸手往這邊遞,阿姆就反手一把推到玉里懷中,「這都是用埋蘭的命換來的,我才不要這些沾滿血腥的東西!」
玉里和阿姆都驚呆了,前一刻還嬌嬈媚笑、嬉笑追逐的同伴,就在眼前苦苦掙扎,死到臨頭仍流著眼淚不肯咽氣。她的血噴濺在她們臉上還是溫熱的,這樣看著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臨死前的一刻。
她衝著他的背影輕輕喚了一聲。
「快跑,別讓那些老鼠追上!」
「時間緊迫,小女也沒有那麼小氣——」事實上她真的很生氣,但此刻又不是使性子的時候。朱明月心中有氣撒不出來,忿然低下頭,悶悶地說道,「右側是條死路,左側有空地和峭坡,但小女覺得王爺說得對,往前走的出路應該就在左側!」
「時間夠用了。」朱明月的聲音有些顫抖,咬牙道,「只要咱們在一個時辰之內跑到棕櫚樹林的深處,一旦下雨,雨水沖刷了咱們身上的血跡和腥味,說不定就會有生機!」
玉里一愣,濃了?
與自己的天敵毗鄰而居,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但問題也出來了:那些碩鼠白日里都躲在穴中,應該是到了晚間才會出來覓食的習性,且只是去流經空地上的溪水邊,不會穿過紅火麻的綠植叢來螞蟻窩這裏——在整片濕地和坡道上都看不到一點老鼠糞便。
烏圖賞笑著問。
「王爺的籌謀分明在戰場,」她一句話就戳穿了他的借口,「衝鋒陷陣這種事也不需主帥躬親上陣。王爺,小女身在後方,即便幫不上忙,也不希望成為你的累贅。」
在他們身後拖拽著的,好像是一具屍體!且死了許久。
「不僅是竹片,這底下應該還打著兩道很深的木樁。」朱明月道。
一下子死了五名守衛勇士,出了這麼大的事,為何直到小疊峰著火,烏圖賞才得知?
就在這時,那座上男子又道:「不過我不介意你變成我的人。」
玉里猛地抬頭,「什麼!怎的死的?什麼時候?」
都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在朱明月穿著一件雪綢披風的時候,已然驚為天人;當盛裝打扮后的朱明月,再佩戴著巧奪天工的華麗頭面出現在修勉殿前,鏤玉梳斜雲鬢膩,縷金衣透雪肌香,頗有一種奪人心魂的震撼和驚艷。
「不是她有保留——」
這些以螞蟻為食的老鼠看似無害,但這種禿皮毛的小動物扎堆一樣趕上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因此竄上前一隻,就狠狠踩死一隻,絕不讓其近身。
「不是本王熟悉,像這樣的密林在勐海實在有很多,不是生長著毒死人的艷麗綠植,就是遍布毒蟲蛇蟻,不小心碰一下或者被咬了,很可能會命喪當場。」說罷,他轉身看了一眼她火光映襯下,楚楚動人的嬌顏,「就像你這種沒有當地生活經驗的人,跑到這種地方來亂撞亂闖,純屬是不要命的做法!」
阿姆心中大慟:「不,沒有主子死,奴婢獨活的道理!」
「你如此急功近利,又不懂得耐心籌謀,若是守著家業安於現狀也沒什麼,可你偏偏自負能耐,一心想著富貴險中求,這于經商來說可是大忌,註定了你雖擁有鳳氏和勐海的雄厚支持,能憑此做到西南商賈中的翹楚,卻永遠無法成為首屈一指的巨富;如果沒有了鳳氏的家底和那九幽在背後的援持,你的生意還會一落千丈,甚至禁不起一點風浪迅速衰敗。所以,說到底,你也不過是一個貪利忘義的寄生螻蟻罷了!」
「除非沈當家不在乎你妹妹了。」
「請、請問……」他的喉頭腫得老高,說話猶如火燎一樣疼。
阿姆抬起頭,淚眼迷濛地看著她。
「土司老爺說,會襄助解救小女的兄長!」朱明月抽噎著,拿出巾帕試了試眼角。
阿姆失聲慟哭不能自已,卻聽她不無蕭索的聲音飄過來:「那九幽讓我來做選擇,後來烏圖賞親自操刀子——但是沒看錯的話,烏圖賞的動作跟我視線投過去的時間是一致的……」朱明月拿出巾絹替她擦拭眼淚,道:「我的意思是,我看向你們的一瞬,烏圖賞不偏不倚正好站在了埋蘭的身後,還沒等我說話,烏圖賞就已然先動手了。」
還是說,那九幽這麼做,是因為即將要有什麼大動作?而那榮也將因此無暇他顧,威脅不到勐海?
等走得遠了,玉里和阿姆才從花叢後面出來,玉里望著那兩人的背影,臉上的神色是難掩的複雜。
「不,這是送給祭神侍女的。」
「哇,好多野果啊!」
「多謝。」
阿姆更震驚了,反應了好一陣,心裏的困惑卻也不斷滋生,「那……玉里她……她到底是黔寧王府的人,還是那九幽的人……」
沐晟搖了搖頭,據實相告道:「我二人是誤打誤撞進了那片地方,退無可退,不得已一路硬著頭皮往前闖。」
此時的小廳里,除了一個默不作聲蹲在地上收拾碎茶托的阿姆,唯有沈明琪、鳳于緋和朱明月三個人。朱明月道:「是聽不懂,還是裝不懂。事到如今還用我說得再明白一點?鳳公子今日能跟著我兄長一起被帶來上城,真是全不知情被強迫來的?還有前日你會出現在孔雀湖,在恰好的時間等著我,也都是事有巧合?」
自從京城一別,細數下來幾乎連句話都沒說上,而今終於有機會傾吐,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沈明琪滿腹心事地走下樓來,又回望二樓窗扉亮簇簇的燭光,不禁萬千惆悵: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在這兒,他很想問問她過去那五年過得好不好?都是怎麼過的,有沒有人照顧她?問她記不記得當年的事,是不是還在怨他……他還想問,她孤身一人來元江府,王爺知道嗎?她有什麼打算?她跟瀾滄那個土司老爺之間又到底有什麼來往,她能不能自保,能不能全身而退……
阿姆看著大太陽暴晒下男子的額頭滿是汗珠,身上的衫子早就被熱汗浸濕了,不由得分外感嘆:這真是黔寧王府的藩主?就這麼任勞任怨地撐著小姐,這得多累啊!
鳳于緋輕嗤了一聲:「沈兄能斷言?」
朱明月輕聲道。
「什麼東西?」
阿姆一邊說著,一邊將盒裡的衣飾拿出來在軟榻上擺好,然後抓起一側的盒蓋,連同那雕紅漆盒一起順著三樓扔下去,不知砸到什麼上,先後發出「砰」的兩聲巨響。
朱明月和阿姆的對話,並沒有避諱沐晟。當然,她們說的也是能給他聽的部分。
對面山坡的位置地勢很高,從上面往下俯瞰,幾乎是一覽無餘。在紅火麻叢外那大片的土道空地上,棲息在坑穴里的老鼠沒有為了那混了糖漿的酒糟傾巢而出,還有很大一部分窩在洞里——那是等待著小老鼠獵回食物的大老鼠。
「小姐,奴婢一點都沒幫上你……」阿姆低下頭,愧疚難當。
「唰唰」幾下,沐晟用匕首將上面的敗葉削掉,然後三根擰成股,共兩股,從兩棵距離較近的樹中間纏了一圈,結頭掛在較粗的樹杈上。
「玉里,你洞悉了我們的秘密,我可不能留著你禍害我們。」
他的身份或許能瞞住,可她不能。
「快走!」
「老三,是老三!」
首先上前探看的那人,定睛一瞧,不禁嗚咽著大喊道。
這時,阿姆從地上搬起一塊長滿了青苔的大石頭,要向烏袍子叢扔擲過去——投石問路。朱明月攔下她,搖頭。
那九幽道:「我從來一言九鼎。」
中城的外圍不僅有那九幽的武士,還有朱明月的死士,逐層包圍之下,朱明月身邊任何一個影衛都無法在背地裡做小動作。
就這麼簡單?
「此一時彼一時了。」朱明月的眼底劃過一抹凝然。
第一個問題:是誰讓他們來這裏,來做什麼?
「話雖是如此,我終究是無法置身事外……」朱明月看著阿姆。
自責?
隨即,那瘦小乾枯的男子也很快地被來人抹了脖子。
黔寧王府發兵在即,從東川趕赴而來的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也將不日抵達——面對著來勢洶洶的兵力,瀾滄那邊事不關己、作壁上觀也就罷了,首當其衝的勐海又在耽擱什麼?這是一場幾可預見的亡族之禍!那九幽曾經不遺餘力地讓人大肆搶掠茶商,又公然殺戮朝廷的衛所軍士……種種惡行在前,勐海勢必要有足夠的底氣和膽量才能面對接踵而至的重罰,難道還心存僥倖,希望朝廷對其寬大處置?
沐晟回頭瞅了她一眼,但見少女的眉眼彎彎,黑瞳透亮,怎麼看都是別有意味。沐晟挑了挑眉,抬手將掛在她頭上的一根細枯枝摘下來,「……離他遠點兒。」
被吃掉了……
「阿姆!」玉里急紅了眼,呵斥了一聲,道:「忘掉今天發生的事,忘掉那些話,你還是祭神侍女的貼身侍婢,襄助她、看著她,但是絕不能傷害她!你記著了!」
阿姆將這個高她足足兩個頭的漢子直直往後拖,一直拖進荊棘遍布的花叢里,整套動作完成得相當迅速。老三雙手使勁扣著勒在咽下的緞帶,劇烈地掙扎,阿姆又纏了一圈,老三喉嚨中發出痛苦的嗚咽。阿姆雙手在他喉前交叉,橫向勒緊,老三身子一癱,在瀕死過去的一刻,失禁了……
「玉里,我覺得咱們也應該為自己想想了……」
烏圖賞一拱手,「祭神侍女有禮。」
這時,阿姆已經將藤條綁到先前掰開又咬合在荊棘根部的一個捕獸夾上,這樣兩端抻成一條繃緊的直線,沾著糖漿的捕獸夾牢牢懸在紅火麻滿是枝丫的綠植叢中,讓那些老鼠聞得到,夠不著。
「黔寧王去哪兒了?」
是阿姆。
「此地不宜久留,」他抱著她,將下顎抵在她的發頂,輕輕磨蹭,「這些火把上的葯料有限,一旦被揮發掉,那些蟲子很可能會主動對活人發出攻擊……」如果不是在這種危險地方,他忽然很想一直這麼抱著她,將分開的這段時間都補回來。
玉里忽然身子一顫。
話里話外,不無忿恨之意。
在所有的極刑中,斬首最具有審判的意味,而審判的權力又多來源於高高在上的皇權授予,譬如朝廷的三法司、錦衣衛的詔獄……喜歡斬首這種極刑的那九幽,卻不是單純地在草菅人命,而是一種生殺予奪、唯我獨尊的宣洩和展現。可他的這種行徑並不是被誰授予的,是由他本人來發號施令、充當著萬物主宰的角色。
「良禽擇木而棲,有什麼好愧疚的?」
「停!」
朱明月道:「烏圖賞的動作來源於玉里的暗示,所以他才會未卜先知。我會如此推斷,是因為那九幽安插到我身邊的人是玉里,所以,今日死的就必須是埋蘭。」
「珠兒,這段時間……你……你受苦了……」
然後,他又告訴她,土司夫人回來了。
丑時將近。
「是啊,你的兄長,也是沈家當家。」那九幽似在輕輕惋惜,「聽說錦繡山莊與同在雲南府的黔寧王藩邸慣有來往,沈家當家也跟咱們的小沐王爺私交甚篤,你既是沈家的嫡長千金,應該也是認得小沐王爺的吧?」
於是深知內情的姚廣孝有理由懷疑,傳國玉璽很有可能還在世上,並且隨著建文帝從皇宮出逃來到西南邊陲,被帶來了勐海。
鳳于緋急不可耐地問道。
阿姆一見,頓時跳出去幾丈遠。
玉里心神一惑,只覺得一股很奇異的感覺從心裏湧出,不知是驚艷還是其他的什麼感覺。
「對了,這東西是你放在我衣物上的?」
「不是吧,這真的是傳國玉璽?」
「你跟我一起?」
撂倒了四人後,來人用腳勾起地上的一個火把,拿在手裡用手柄那端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圈,掃開圈外的落葉,隔離出小片空地,然後將四個人的屍體堆放在一處,又將積得厚厚的落葉攏到屍體周圍,在上面點燃了一把火。
「祭神侍女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倒是識時務,就不怕土司老爺寒心!畢竟,是曾經那麼提拔重用過你的家主,祭神侍女一點都不愧疚嗎?」烏圖賞似笑非笑地說道。
或許這樣的賞賜曾經有過很多,每一次由專人送來,都會當著那九幽的面朗聲宣布一番土司老爺的恩典與厚愛,也一次次變相地提醒著那九幽,瀾滄永遠是勐海的歸屬,曼景蘭作為元江土司府的一個下設,只是替土司府守衛著最南端的門戶。
烏圖賞話說得極不客氣,面上卻是笑著的,「再說,沈當家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沈小姐失蹤,不但不坦言來報,反而私自扣下沈小姐身邊的奴婢,意欲何為?豈不是沈當家早知道沈小姐的打算,偏袒她趁夜逃離小樓在暗處做什麼手腳……九老爺還沒追究你們兄妹二人狼狽為奸、意圖對勐海不利,沈當家居然還惡人先告狀!」
阿姆睜著淚眼,不住抽噎:「奴、奴婢不明白……」
「沈兄怎麼說話的?怎麼就不能問?白日里你妹妹還說什麼一日是祭神侍女,就一日……」
「你……」埋蘭滿臉的不可思議,她怎麼都不明白,怎麼會是她?她的命怎麼會終結在這裏?
老和尚說罷,轉身從石桌上拿起一塊黑色罩子,從上往下套在臉上,可也只罩住了鼻子往下,額頭和髮際線仍然涇渭分明。
沐晟躺回去,眼睛望著頭頂的石壁。此處應該也是一處洞穴,像是宮殿一樣寬敞,四壁都被打磨得光滑而圓潤,上面描繪著多彩而神秘的佛家壁畫,最中央懸著一朵巨大的石刻蓮花,花瓣層疊舒展,極為艷麗。凹槽里有燈盞,一團團亮幽幽的光簇,將整個洞廳輝映得光影交錯、光怪陸離。
暗夜之中,他的雙眸灼灼,宛若燃燒一切的火,「兩個月,整整兩個月,後來聽到你的人進了土司府的消息,知道我心裏當時有多著急?多想要馬上也來元江府,抓你回去嗎?」
玉里和阿姆聞言,不由得對視一眼,阿姆道:「以前是有,現在未必。」
饒是阿姆都被逗樂了。
阿姆掩唇道:「那不就是……」
答:梅罕。
「小姐——」
「以身犯險?不能夠吧……」鳳于緋哼笑著將話接過去,曖昧的目光上上下下從朱明月身上掃過,「我倒是想以身犯險,土司老爺怎麼不讓我進神祭堂,或是讓我來勐海找傳國玉璽?挑來挑去,偏偏這麼巧就挑到了沈小姐頭上?」
撩開帘子跨出門檻,烏圖賞走到抄手游廊中,抬手摸了摸蹭破的下顎,疼得齜牙咧嘴。他要去亭子里避避雨,這時,就見迎面走來一道身影,「烏圖賞管事留步——」
金銹色的長串,粒粒很小,有些像沙棘。但現在是七月份,還不到沙棘的果實成熟期,而沙棘果成熟時,葉落果出,也不會有這麼多綠葉交雜。
沐晟道:「你不用在天亮之前趕回去?」
沐晟此言一出,朱明月拉住他道:「可是整個橋頭都塌下去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住一個人的重量,萬一走到中間,橋面又塌了……」
需要多少勇氣,才能直面死亡?
灰不溜丟的小身體,抱著那枚果子,露出兩顆又長又彎的大門牙,「咔嚓」幾下,一個果子就吃完了。紅瑩瑩的一對小賊眼,還往阿姆的方向瞅了瞅,然後朝她露出森森的小牙齒。
她張開手扶著兩側的憑欄,剛一踏上,橋面就開始搖晃。這種搖晃隨著她越往中間走,就晃得越厲害,眼前黑黢黢一片,腳下就是無底深谷,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一定是什麼天大的事!」
他不由分說地將她領到另一處較高的網兜——「這才是我們的!」
哪一個?
沐晟毫無遲疑地拽著她走上了搖晃的索橋,狹窄得僅容一個人通過的橋面,兩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一踩上去即刻輕微地下沉。
沐晟一怔,看著她有些複雜:「所以你才會深夜到此?」
「這裏似乎是廢棄了許久,除了一些又腥又臭的稻草,沒看見其他的……可能是因為現在天亮了,蝙蝠都在我們的頭頂上睡覺吧……」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知道你究竟在神祭堂做過什麼,才引得咱們素來深居簡出防備心極重的土司夫人親自領著幾個為數不多的武士,毫不猶豫地去了臨滄,不得不說,能做到這一點你很了不起,但事實證明你做得並不完美,或者說,咱們的土司老爺還不夠狠心,最終沒能成功地將土司夫人留在府外,還是讓她撿了一條命,有驚無險地歸來——」
「什麼小東西?」沐晟問。
「是。」烏圖賞俯首叩了一下,彎腰退了出去,低垂的臉上一抹笑意忽現忽逝。
或者說,是拉攏她。
在她心中有三個巨大的疑團:
朱明月已聽出她的生分之意,道:「你過譽了!我不會出賣土司老爺,虛與委蛇,也不過是想竭力為土司老爺扳回局面罷了。」
他雙眼暴突,高高抬著手,伸直食指,拼了命地指向一側的朱明月。這時候,少女才低低開了口,「放開他吧。」
索橋上的負重在加劇。
試問,什麼能讓一個女子義無反顧死心塌地?
方才趁著朱明月上樓去換衣衫時,玉里特地對著朱明月妝奩前的寶鏡,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妝容:身上穿的是灑金描花的高腰長裙,扎著銀腰帶,手腕和腳踝都帶著銀飾;如雲烏髮梳成髻,發間佩戴的正是晨曦時朱明月賞賜的金鑲玉步搖,外加一對銀鑲琥珀雙蝶釵,正是蟬鬢輕盈、雙頰秀媚。
兩人蹲在花叢里,隔著扶搖的花枝朝土道的盡頭定睛瞧過去,幾道黑乎乎的人影從蕉林中走出來,正踏著月色往這邊來,似乎……還拖拽著一個東西。
阿姆聞言立刻用手撐著地面,俯下身去將臉貼近——「天啊,真是火油!」
這一回老三就算把自己的舌頭給咬爛,也再不吐半個字。顯然這蕉林荒山是個禁忌的所在,涉及上城的什麼秘密,如果他透露了隻字片語,即便能在她們手裡活下來,烏圖賞也不會放過他。
這的確是很讓人費解。涉及元江擺夷族內的秘辛,說得嚴重些,藏匿傳國玉璽這種行為,是掉腦袋的大罪,與整個元江府的興衰存亡休戚相關,朱明月一介外族人當上了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不說,居然被委以如此重任。
「嗯?你說什麼,靠近點兒……」
兩棵樹的距離之外,是阿姆睡著的地方,斜下方就是篝火,因裏面埋著兩截火把的頭,一直燒到天明還沒熄滅。熱烘烘的,讓阿姆著實安安穩穩睡了一個好覺。
「問什麼,你們掉下來的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上城赫罕的後殿,除了大螞蟻就是大老鼠,要不就是大蟲子。昨天聽石窟外的小僧彌說,大雨下著下著,突然從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一堆的老鼠……就是你們倆的傑作吧!」
阿姆走過去行了個禮,磕磕巴巴道。
許是昨日的經歷太過慘烈,朱明月說罷,低著頭久久都沒有再出聲。
鳳于緋毫不領情地一甩袍袖,掉頭就鑽進了花叢里。
「乖乖,居然還有那麼大的!」
烏圖賞一愣,而後哈哈大笑:「祭神侍女倒是真看得起自己!」
守在外面亭子里的烏圖賞和拓索兩人齊齊一驚,快步走到抄手游廊里。烏圖賞站在東屋的窗扉下面,隔著厚厚窗紗,朝裏面輕聲問了一句:「老爺?」
「不敢。」朱明月溫溫地說道。
阿姆端著打好水的銅盤走上樓來,推開門扉,窗欞前的少女一動不也不動,不知站了多久。
鳳于緋坐在她的床榻前,一個勁兒地輕哄安慰。他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昨個午後去了一趟那九幽跟前,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朱明月道:「烏圖賞管事,你可小心說話……」
烏圖賞轉過身來,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拓索,道:「地位?你我二人,現在只能站在這亭子里候著。不是很說明問題了嗎?」
七年時間,這男子居然已經生得如此模樣。
「是啊,鳳于緋心心念念想著逃出勐海,最關心的必然是逃跑的路線,哪怕一時用不上,也會未雨綢繆,藉機從玉里口中套出些什麼。而玉里迫切想要找出沈小姐的下落,她對鳳于緋又素有好感信任有加,氣急之下很容易被鳳于緋的循循善誘迷昏了頭腦。」
見氣氛僵了下去,玉里忙打圓場道:「小姐別怪阿姆說話口氣沖,畢竟昨個兒『她』剛剛歿了……」玉里沒提埋蘭的名字,只用一個「她」代替,「阿姆心裏難受,奴婢心裏也不好過,但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還是要繼續活著。」
朱明月紅著眼眶,硬是將她一把拽到橋邊,「你必須先過!」她說完,在阿姆耳側,用決絕的話音道,「如果只剩下你一個了,記著去完成我沒做到的事……」
「老僧法號『布施』,此處是崖底石窟,有草藥、有僧人,也有吃食,施主什麼都不用擔心……」
除了跟在朱明月身邊伺候的這三個近身女婢,一同來曼景蘭的影衛一共還有六個——眼前的這五顆人頭再加上昨晚上送來的一顆,剛好就是六個,代表了那些隱在暗處的土司府影衛全軍覆滅。那麼面前這兩顆人頭又是……
看那兩個黑影所去的方向也不是她們的小樓,卻直奔了東南面的游廊,倒像是衝著沈明琪和鳳于緋住著的屋舍位置。
沐晟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顯而易見,當那些鍥而不捨的老鼠漫到斷崖,還沒過橋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阿姆道:「願與小姐並肩作戰!」
比起這五日與祭神侍女的短暫相處,阿姆與埋蘭相處了整整五年!從最普通的下等奴婢,到中苑的一等侍婢,再到土司那榮跟前的影衛……五年的時間,阿姆記得曾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記得那些朝夕與共患難扶持,那些不為人知的辛酸和苦痛、歡笑和眼淚。
朱明月面色淡然,繼續道:「跟黔寧王去東川府之前,因著茶運商人們在距離曲靖不遠的地界上遭搶,我看過一些關於西南商道的記載,其中對武定鳳氏的描述不可說不精彩:你所經營的賭坊、妓樓、酒館……無不是一本萬利的營生,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都是遊走在民不舉官不究的邊緣,但是往往一個地方的生意漸有起色,你就會馬上將其盤出去,再於另一處開新鋪子,或是投身於更新奇的買賣,這使得你日進斗金卻一直無法將自身做大。這說明你本性貪圖小利,很容易蠢蠢欲動,卻又不願意承擔風險,沒有長性。這不僅表現在你經商的手腕上,還有平時的為人處世,因為從你與我遇到的第一日就足以證明。
鳳于緋的話讓人瘮得慌。
「小姐你知道得好多哦。」
內奸!
而朱明月的這句話恰恰呼應了昨日在這個地方,那九幽跟她說,刀曼羅回府的消息——美夢破滅了,連性命都可能因此不保,她還會為土司老爺賣命嗎?
「沐晟,如果你醒過來,我就原諒你之前欺負我的事。」
「噓,別出聲。」沐晟在她的檀口中肆虐,唇舌交纏——「別讓人聽見了。」
沐晟拿出龍雀,劃開藤蔓,硬是從中間破開一條路。
鳳于緋怒目圓睜地大聲問。
「我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為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就是區區這三份薄禮?」那九幽唇揚淡笑,「你以為勐海是什麼地方,你以為我又是什麼人?雖然我不會動你的原因不僅僅是你如今有祭神侍女的身份、你代表土司府而來,可就算是如此,有幸在曼景蘭來往一遭安然無恙的你,就以為能在土司老爺的庇護下一直這麼安然無恙下去?想要處置你,已經不需要我的人來動手——可能你還不知道吧,在你離開曼臘土司寨的第二日,咱們的土司夫人就回來了。」
朱明月走過去,蹲在樹杈邊,「王爺確定這東西能吃?」
四人同乘一輛車,一路上,玉里和埋蘭都忍不住對阿姆的臉上下其手,也惹得埋蘭大呼可惜,早知道她也病一場了。
「我佛慈悲,施主醒了。」
曾經多少艱辛,才將原本一雙柔軟孱弱的手,百鍊成鋼。
無奈並不是害人性命的理由,一將功成萬骨枯也不能被拿來當做犧牲別人的借口,總是這樣,她的手總是在還沒有洗乾淨之前,就又沾滿了鮮血。
沈明琪忽然喝了一聲,又覺得自己的嗓門大了,忙拿起酒卮抿了一口,卻嗆了,止不住的咳嗽。
朱明月心裏又急又駭,使勁掙扎卻怎麼都掙脫不開,而他是用割傷的手攥著她,她越是掙脫,血流得越多。
「小姐,很奇怪這附近都沒有武士把守。」
卻聽沐晟道:「對元江本王籌謀了這麼久,不會輕易退卻。」
「沈某隻不過區區一介商賈,只提供給九老爺和王爺財力上的支持,至於其他……您二位之間孰是孰非,不是沈某能夠參与的。」沈明琪不咸不淡地說道。
較量早已開始,步步都需小心。
「行了,你出去吧,把玉里叫進來……」
這種不俗的妝扮,在她去接鳳于緋和沈明琪兩個人時,鳳于緋眼中的驚艷之色就沒逃過她的眼睛。在臨回來前,她又悄悄地在園中摘了一朵新開的姚黃,插在左髻,花瓣層疊搖曳,襯得一張本就出眾的顏容更加鮮潤嬌艷。
假設月兒小姐的話都是真的,鑒於最後死的是埋蘭的情況,玉里無疑就是那九幽的人——為了保下玉里,那九幽才一反常態讓祭神侍女從三人中挑一個來殺,而不是全殺掉。但是那也不對啊,那九幽怎麼知道只挑一個的話,朱明月就一定不會挑到玉裡頭上呢?
這時候,朱明月的嗓音輕飄飄地傳來——「在那九幽眼中,鳳公子是錦上添花,可有可無,但是對於我和我兄長而言,卻無異於大雪天里的一盆炭火。如果鳳公子能夠棄暗投明、出手相助,我兄妹二人斷不會像那九幽這樣,定然是不會虧待鳳公子的……」
沐晟扶著斷崖邊緣的岩壁,雙腿先著地,跳下了一丈多高的坍塌橋頭,然後伸手扶著朱明月跳下來,朱明月又扶著阿姆跳下來。
朱明月的眼淚刷的一下淌了下來,「放開我!」
那麼也就是說,那九幽會提前準備了這樣一塊似模似樣的傳國玉璽,絕不會是因為瀾滄那邊走漏了消息。
「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其餘的商賈們都同意了。」那九幽攤手一笑,「商人本來就重利輕情意,何況這是他們應得的。」
即便明知是假,也禁不住讓人心生驚嘆。鳳于緋道:「那九幽能讓人造得這一塊,也算是巧奪天工,幾可亂真了!」
沈明琪正色道:「秦末戰亂,高祖率兵先入咸陽,秦亡國之君子嬰將『天子璽』獻給高祖,此後傳國玉璽一直珍藏於長樂宮,成為皇權象徵。西漢末年王莽篡權,玉璽由孝元太后掌管,王莽命安陽侯王舜逼至長樂宮迫太后交出玉璽,太后怒中擲璽印于地時,傳國玉璽被摔掉一角,后以金補之,從此留下瑕痕。」
半晌,玉里鬆開阿姆,然後從袖中掏出那塊小竹牌子。
朱明月將阿姆半擁到懷裡安慰的一瞬,在她耳畔輕聲道。
朱明月將藤條牢牢地纏在手腕上,示意沐晟放她下去。
「我會說這些,是希望鳳公子不要再裝神弄鬼浪費我們的時間。你心裏很清楚,在我完全歸順那九幽的情況下,你沒有任何可利用的價值;反之,如果那九幽能從你的口中證實我是兩面三刀、別有他圖,會即刻採取手段,但也不會痛快除掉我。對於那九幽來說,你的存在只是錦上添花,可是,現在就算你做到了所有事,你也不可能離開勐海了。」
「有啊,修勉殿!」那九幽住的地方。
「珠兒,他、他……詆毀你的名節!」沈明琪被氣得渾身顫抖。身後拉著他的侍婢長得嬌小玲瓏,豈知手勁奇大,竟然讓他怎麼都掙脫不開。
乾淨利落!
這是……
這道理不用朱明月說,鳳于緋用腦子想想也知道了。滿腔的期待在陡然間被擊得粉碎,更兼有之前被羞辱、詆毀的余恨,鳳于緋的理智徹底失去了,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沈明琪和朱明月的方向,破口大罵道:「你們這對下作坑人的賊兄妹,不要臉的混賬東西,居然這般害我!」
阿姆咬了咬唇,道:「如果奴婢發現她有二心,會立刻除了她!」
夫妻大難臨頭都各自飛,何況只是朦朦朧朧有好感的男女。
朱明月用雙手按著他的頭,眯起眼睛——居高臨下的視野極為開闊,幾乎是將方圓幾里的環境盡收眼底:大片大片的濃綠、淺黃、磚紅、污白……霎時撲面而來。剛剛一眼掃過去,若是他們能夠順利穿過螞蟻佔據的這條淺溪,再往前就是一小片棕櫚林了;棕櫚林之外,有一道灰濛濛的邊際線,與天相接,看樣子就是上城的最北端、蕉林荒山的盡處。從這裏再往右看去,在烏袍子矮叢的盡頭,是一道平坡,坡上還是芭蕉樹;坡面很陡,足有兩人多高,怪石嶙峋,光憑他們肯定是攀不上去,即便從右面走最終也是死路一條。
不能正視自己的毛病和短處,還自認為完美得無懈可擊。當朱明月毫不留情地戳穿了這種自以為是的完美,一股滔天的暴怒直衝腦門,鳳于緋從原地跳將起來,大吼道:「屁話,你說的都是屁話!你給我把這些話統統收回去!」
這廂的三個人面面相覷,都不由得暗暗焦急,若是那些酒糟被螞蟻吃掉,不但白費工夫,還失去了最後可供突圍的憑藉。
玉里跟為首的侍衛統領有些交情,不禁哀聲求他。
沐晟卻不言語,只是上前一步,靠得她更近了。朱明月的身子不由得往後一傾,抬眼對上男子的雙眸,映著火光,他雙瞳似冰似焰,顯得灼灼懾人,卻又繾綣著說不清的低柔。
半殘?
「照這麼說來,我也需要給你個名分才是?」
阿姆一臉「你果然跟那九幽早有勾結」的表情,鳳于緋看在眼裡,頗是得意地哼笑道:「那是因為我長了一張忠厚老實的臉,連那九幽那樣多疑的人都能信我,從來不曾限制我在上城的出入,以前來做客時,我總會到四處轉悠轉悠。」
「都看好了?」
沒錯,在曼景蘭,因為朱明月是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榮的人,那九幽礙於瀾滄的勢力,不能動她;同理可鑒,回到土司府,也可以因為朱明月是那九幽的人,那榮和刀曼羅礙於勐海的勢力,都不能動她!
朱明月陷入思考中,卻聽下面傳來男子的清咳聲——「珠兒,本王的頭髮快被你揪掉了。」
這時,就聽寶座上飄來一聲優雅之極的嗓音:「沈小姐已是伶牙俐齒、巧舌如簧,想不到沈當家也是不遑多讓。你們兄妹兩個倒真是一家人。」
朱明月此刻穿著離開曼臘土司寨時的那件雪綢披風,也是她進土司府時的裝扮,步履翩躚走在為首的位置,偌大的殿前丹陛上,唯見這一抹烏髮雪裳,勾勒得身姿裊娜,披風寬大的后擺翻飛如雲,整個人似要隨風而去。
但是——「但是在留你一條性命的同時,難道我就不能去動其他人?你是祭神侍女,你的命是矜貴的,可那些人不一樣。」那九幽揚起下顎,笑得高貴而冰冷,「當然,他們這些人的命跟你又有什麼干係?死了,怎麼死的,對你來說都不痛不癢。但是總有人的命,跟你有干係——」
「沈明珠,你要幹什麼!」
這時候,有淙淙的聲音傳來,前方不遠似乎是有溪流。
兩人的重量使索橋產生劇烈的搖晃,每一步都像踩在隨時沉沒的船舷上。從天上落下來的豆大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兩人危立在半空,身體跟著橋板搖搖欲墜,視線周圍都是斷了線似的雨幕,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希望,就像是置身於無邊無際的深淵。
「的確是松鼠。因為它住在樹上。」
阿姆驚叫道。
沈明琪很想找機會跟朱明月單獨說說話,當著一眾下人的面,又不好將鳳于緋支開,憋了半天,憋出這麼一句話。
沐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個,誰知道還有這麼邪性的玩意兒,回去后定將畫地圖的那個斥候抓起來,狠狠抽他幾鞭子!以泄本王險些喪身螞蟻之腹的仇恨!」
「對了,之前那具屍體分明不是骸骨,那人也說,他們是來掘屍的。」朱明月忽而道。
一頓晚膳吃得雞飛狗跳,而沈明琪和鳳于緋兩人針尖對麥芒一般的爭執,幾句話下來,連平時沒什麼計較心思的阿姆,都隱隱覺得不對勁起來:「小姐,奴婢怎麼覺得這沈家當家有些奇怪呢。」
他選了一條看似能走的路。
在鳳于緋不耐煩的再三催促下,沈明琪戀戀不捨地走了。
鼠群眨眼而至,怕是連一個人過橋的時間都沒有。如果是沐晟,如果橋面撐得住他的重量,如果他能在後半段跑過去,哪怕跟著竄過去一部分老鼠,他也能對付得了。
說了等於沒說。
這也是她最開始說,埋蘭的死,是早就被決定的原因。
「快放開你手裡的屍體!」
沐晟抿著嘴,內唇肉被她狠狠咬破了,鐵鏽的味道頓時在口腔中瀰漫開。沾著血,他舔了舔她的鼻尖,忽然又壞心地想到,若是自己這傷口露在外面,看她明日如何向她的小侍婢解釋!
界碑壓在大石塊下面,被雨洗刷得一片清寒。
朱明月有些囁嚅地說道。
朱明月卻忽然感到哪裡奇怪。
這地方用以盛放東西的似乎只有這一種松木盒,裝衣飾也用,放人頭也用。
但是,清醒的人,也註定要背負更多。
一個晃神間,梅罕將掌事姑姑叮嚀她的話都忘在了腦後,捧著手裡的東西呆愣愣地站在門口,彷彿是誤闖的凡夫俗子,屏住呼吸,不願意打擾這一刻的靜謐。
鼠群來了。
朱明月往鏡台的方向指了指,三方滿載的金函並列在妝鏡前,蓋子打開著。
沐晟從地上站起身,眼睛里有一絲難得的捉弄和得意,拍了拍褲腿,道:「行了,吃飽了就趕緊歇著吧,將就三個時辰,日出后就要繼續上路。」
是那九幽將「傳國玉璽」交給她,又在同一時間把鳳于緋叫來,讓他去朱明月面前套話。朱明月不可能不將傳國玉璽的事透露給自己的兄長,鳳于緋又跟沈明琪在一塊,註定是跑不掉。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朱明月閉上眼睛。
「這些螞蟻會主動攻擊嗎?」朱明月問。
「說請鳳賢弟幫忙是客氣,殊不知憑珠兒現在的地位,就算去跟那九幽討一個面子,即刻殺了你,也不是不可能。還說什麼后不後援、相不相幫!」沈明琪不冷不熱地說道。
玉里有些不想將這些頭面分給阿姆,但轉念一想,來日方長,朱明月這不過是借花獻佛,說到底都是九老爺的恩賜,往後還多著呢。
「只要殺掉一個,」彷彿對三個奴婢的無禮言辭置若罔聞,那九幽聲似蠱惑,「只要你殺掉一個人,你就算是我的人了,以後勐海就是你的靠山……」
融金為泥,那是聖旨、誥命書上才用得的裝飾!
「鳳公子怎麼也來了?」
傍晚昏暗的天色從四周籠罩過來,晚霞漸染,餘暉在少女的側臉罩下一層輕媚,「下午是玉里伺候的,晚上也就該輪到你值夜了吧。」她忽而提到別處。
「怎麼辦?」
「你怎麼還不醒呢……剛剛又下雨了,很大,我就把你搬進了這個蝙蝠洞里,或許,也是老鼠洞……」
在修勉殿前伺候的,除了一批調|教有素的奴婢和僕從,還有十二名身手了得的勇士,負責貼身保護供其差遣,很是受到倚重。這十二個人也只聽那九幽的命令,別人沒有權力調遣他們。如今一下子就死了五個……
霓裳羽衣,冰肌玉骨美人顏。
「疼、疼……」
「還有沒有其他類似的地點?」
傳國玉璽取材於和氏之璧,由趙入秦,再完璧歸趙,后又為大一統的秦所得,自此,隨江山易主而幾經流離坎坷。直到元至元三十一年,世祖忽必烈崩,傳國玉璽忽現於大都,叫賣於市,為權相伯顏命人購得。伯顏曾將蒙元搜繳各國之歷代印璽統統磨平,分發給王公大臣刻制私人印章,傳國玉璽亦恐在其中而遭不測。
此時此刻她不能抬頭,無法看到座上男子的面目表情為何,好半晌,才聽他道:「你出身商賈世家?」
半蹲著湊在桌案邊,鳳于緋直勾勾地盯著這塊下襯紅布的璽印,被端端放置在桌案上,一股威懾的莊嚴之氣撲面而來。
而他沒有地方可逃——往左走不通,往右有無數個捕獸夾,只會讓他不斷受傷,又流血不止,最終體力衰竭倒在地上。若是從來路往回跑,那半人多高的藤蔓叢里有數不盡的彩色毒蟲,見到血,也會來湊熱鬧?豁出去往前,他拖著一條受了重傷的腿,能跑多快?一隻螞蟻爬到身上,鑽進皮肉,就會有上百隻、上千隻……
「女為悅己者容。」
說到這兒,朱明月像是又怕他遷怒,解釋道:「九老爺容稟。小女出身商賈之家,鑒寶乃是家學淵源,對金石玉器略有精通,土司老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該你了!」
那九幽道:「大家各取所需,唯有沈當家一個人是死腦筋。至於黔寧王,他可是個聰明人,對已成定局的現實不會反駁,他也不能反駁。否則撕破臉,誰都不好看。」
烏圖賞一聲譏笑從鼻子里哼出來:「哪一個?」
朱明月抿了抿唇,想說些什麼,卻對這樣關心的指責沒有回嘴的借口。
沐晟也說過,劫掠的贓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運到了勐海的廣掌泊,在南弄河畔。
人來的時候,玉里就坐在沈明琪和鳳于緋住的主屋前的花廳里避雨,兩個男子一個心急如焚,一個老神在在,三個人正爭執著什麼。
沈明琪一拍桌案就要站起來,被朱明月攔住:「鳳公子這話錯了,哪裡是我們害你——那九幽讓你來上城見我,分明就是沒打算放你走的意思。」
「九老爺沒說何時會釋放你們這些商賈?或者沒提出什麼交換的條件?」大半年過去,沒人來救他們,也不像是要大肆迎戰的樣子,按照那九幽斂財無忌的一貫作風,用他們這些商賈置換產業也不是不可能。
那麼,那九幽是臨時起意才會那麼說,還是他覺得殺幾個無所謂,只要殺了就能讓祭神侍女心神崩潰,才隨口那麼一說?與此同時,會不會是朱明月太敏感多疑,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單人過橋,橋面承擔的重量會大大減輕,他們活下來的機會也就會加大。
等玉里進去的時候,裏面伺候的侍婢全部被清除,就連領她進來的烏圖賞都被屏退了。
「告訴沐施主也無妨,索橋的對面,有一座石塔,名喚『般若修塔』。」
「王爺!」
玉里有些咋舌的同時,不禁又暗暗羡慕。
修勉殿前。
也難怪在這附近沒有守衛。
彷彿是積攢了太久的委屈,一刻不停地說完,沈小姐滿臉漲紅,眼圈也跟著紅了。
朱明月的身體如火爐一樣發燙,開始說胡話。
阿姆應聲一鬆手,被解開桎梏的鳳于緋捂著喉嚨,慌亂地連連後退,面露驚恐地看著這主僕兩個人,「你們……你們……」
「有橋,那邊有座橋!」
「嗯,奴婢特地跟她調換的。」一個下午換一整個晚上,玉里喜不自禁跟她換。
忙活了一上午,又剛伺候用完午膳,她的確是困頓得不行。要不是阿姆不願意來守著,她一定要回自己屋裡好好補個覺。
朱明月跨過一根橫木,然後轉身,扶著阿姆從上面跨過來,「既然她是那九幽引為重用的心腹,就該了解主人家的脾性。弄丟了我們,還是在她自己全然不知的情況下,這事要是讓那九幽知道了,你說她會有什麼下場?」
阿姆「咦」了一聲,小姐最後這句話好似有些矛盾呢。
土司夫人回來了,祭神侍女的身份也就保不住她了,一旦回到曼臘土司寨,一干人等落在刀曼羅手中,下場會比土司府影衛在勐海遭受的命運還要悲慘、恐怖百倍千倍——攻心為上,不得不說那九幽一連串的威逼打得她措手不及,一直引以為憑的身份,也在那一刻被他擊潰得支離破碎。於是,在將她從雲端一下子拽落泥淖之後,也是她最茫然無助、最心力交瘁的時候,那九幽突然話鋒一轉,又將她妝扮成一份來之不易的禮物,讓她轉而投靠勐海、棲息在他的羽翼庇護之下,條件是,她必須親手殺掉剩下那三個侍婢中的一個。
等眼見著那一行人從面前走遠了,光源漸漸消失,主僕二人又靜待了一刻,確定四周再無聲響,這才要從椰林里出來,「一個目能夜視,一個耳力驚人,你們倆的配合倒是默契!」
接到那九幽的這個示意,烏圖賞嘴角不禁一挑,拱手稱「是」,轉身就下去了。
斬首,拔舌。
沈明琪拱手一拜。
「是不是天太熱?要不……奴婢給你倒杯涼茶,或者給你打扇?」
這很好理解。
「良禽確要擇木而棲,祭神侍女又有何建樹?」烏圖賞抱著臂。
沐晟道:「實不相瞞,在下算是『友人』,而她,則是『客人』。」
阿姆明白這個道理,朱明月又何嘗不明白?但朱明月一直都沒說話。
「除了聽我差遣,不是還有監視我這一項嗎?」
朱明月看著腳下的地面,驀地想到了什麼,她俯下身捏起一小撮泥土,湊到鼻尖聞了聞,突然神色一變。
「往西北方向。」
朱明月看出他的懼色,淡淡地說道:「鳳公子應該對上城很熟悉吧。」
「又或者,是說了我可能會連累他們的事。」朱明月道。
「你……沈明珠!」
連「小姐」都不叫了,玉里說罷,就俯身去撿散落在地上的各色頭面。見到上面沾了塵土,有些心疼,急忙用手去拂拭。
布置這一切的人,可見心機之深,又歹毒至極!
玉里一驚:「阿姆,你在說什麼?」
至於剜眼、拔舌,影衛們看到了不該看的;吉珂和布達說了不該說的,這是對他們的懲罰。
朱明月抬起頭,正撞進男子一雙黑沉清透的眼眸里,眼底滿是血絲,眼神卻固執清澈,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兩人站起身來,朱明月心有餘悸地長出一口氣,下一刻就被沐晟擁進懷裡,「你又救了我一命。」
這是再直白不過的理由,也相當現實,見朱明月臉上露出動容之色,那九幽輕笑著抿唇,又道:「殺掉你身後其中一個奴婢,想必她們也是土司老爺安排在你身邊幫你、監視你的,只要你能親自動手殺掉土司府的人,你與土司老爺之間再穩固的信任也會喪失殆盡,而這也是對我投誠的最好證明。屆時你成了我身邊的人、勐海的人,就算將來你不得不再次回到曼臘土司寨,你所面對的情形也會跟現在一樣,刀曼羅再強橫,也不敢對你動手!」
沒猜錯的話,金湖其實才是名副其實的「孔雀湖」,否則,跟孔雀公主傳說有關的公主亭和王子亭,不會建在金湖岸畔而非孔雀湖畔,然而那釋羅卻將她領到了鳳于緋屋舍外的湖泊……還有玉里,朱明月是漢人沒聽過擺夷族的傳說,玉里不該不知道。
事實上,連朱明月自己都覺得這很可笑——如果那九幽這麼做的目的是藉此告訴那榮,往勐海送姦細這個計劃失敗了,直接將祭神侍女一行人軟禁起來,或者遣送回曼臘土司寨,不是更能說明問題嗎,何必費這麼大週摺?還幾乎殺掉了所有土司府來的影衛,將勐海與瀾滄的關係鬧僵。
「沐施主真想知道?」
朱明月道:「玉里自然不是蕭顏的人。」
「小女在離開臨滄之前,讓蕭軍師給王爺帶口信了……」朱明月掙扎道。
沈明琪頓時怒不可遏。
「不敢。」阿姆冷冷地說。
說罷,忽然將手中的樹枝一扔,閃身就繞到了她身後,摟住她的腿,就將她整個人給舉了起來。
那九幽何嘗聽不出沈明琪的話音,道:「沈當家可不只是一介商賈這麼簡單。當年的巨富,更兼資助大明朝廷修築城牆的驚世壯舉,才留下那一句『沈家萬三,富甲天下』的美譽。隨著當年接二連三的大禍,沈家凋敝殆盡,傳奇富商消失了,隨即出現的卻是雲南府富甲西南的錦繡山莊——作為沈萬三的後人,沈當家是當之無愧的『系出名門』。」
朱明月道:「現在離天亮還有足足三個時辰,咱們要不要先找個地方歇一下,天亮之後再上路?」夜晚的叢林最是危險,這不用當地經驗,她也曉得。等到天亮太陽出來了,會相對安全些。
「這太邪門了。」阿姆道。
三個人疲憊不堪又滿懷希望地跑到斷崖邊,卻發現斷崖與對面的崖壁之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地劈開,兩邊相隔著不可跨越的距離,中間則是深不見底的山谷,礙著雨勢,根本看不清下面有些什麼。
埋在這裏,卻沒被吃掉,還要挖出來帶走?
沐晟道。
朱明月冷冷道。
朱明月認不全他們的長相,玉里等人卻認得,其中的一個還是昨晚將吉珂失蹤消息送來後山客堂的那個影衛。熟識的同伴如今變成了這般模樣,三女一瞥之下都驚駭得花容失色,互相扶著對方,腿軟無力面露無限的恐懼和悲愴。
隨後,沐晟用龍雀劃開最外面的一層荊棘叢,從裏面抽出幾根藤條——動手之前,朱明月將自己內裙的裙擺扯下來一大片,然後撕成一條一條,讓沐晟纏繞在掌心中,她自己也纏了幾圈。等沐晟將抽出的藤條削掉毛刺和枯葉,再首尾相連地一一綁好,阿姆遞過來兩個小瓶,裏面松子糖的糖漿和酒糟已經完全融在了一起。
徐達臨終前,將查到的璽印下落告知了一個親隨,親隨秉承家主遺志,繼續踏上對傳國玉璽的找尋之路。而在建文即位后,亦曾數次懸賞。這樣多方面的搜羅直到建文四年,帝都淪陷,建文帝被燕軍推翻,才逐漸消弭。
這時,沐晟隨意地問道。
少女想了一瞬,搖了搖頭:「小女遵照土司老爺提供的方向,按圖索驥找去了若迦佛寺,見到了高僧布達,在挾持了吉珂小和尚的情況下,高僧布達讓小女給他幾日時間考慮。然而若迦佛寺一場大火,小女再去找他,他心神俱喪,直到現在也沒給小女任何答覆。」
沈明琪的臉憋紅了,喘著氣道:「有些話斷不可亂講!萬一珠兒當真了,果然去找九老爺追問,反遭連累,鳳賢弟拿什麼賠我的妹妹!」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到她一個人身上。
「難怪小姐會放心『夜不歸宿』,原來是篤定她會給咱們瞞著!」阿姆偷笑道。
「這……你們剛才還說珠兒的失蹤不是你們搗的鬼!無恥!卑鄙!」
阿姆徹底被震住了,沉浸在對朱明月一番言辭的回味中,久久不能回神。
少女的話音逐漸微弱下去,沐晟的心狠狠揪緊,洶湧而來的心痛幾乎讓他肝腸寸斷。為什麼他不能早點醒過來?為什麼留下她一個人?那種情況下,她又是憑藉著多大的毅力和勇氣,才在站都站不起來的情況下,將他從石堆里挖出來,然後硬是把他拖進了洞里。
朱明月正喝茶,聞言道:「僅是看年頭,這東西也不是新造的。」
玉里被抬了出來,身上沒有傷,只有虎口上有兩個深可見骨的牙齒印,鮮血淋淋。
鳳于緋這才細細打量起主僕兩個人的裝束,均是一襲夜行的打扮,短衫勁裝,束腰,連半件首飾也無,月光暗處,幾乎能融入了夜色。尤其那小侍婢一張討喜的俏臉,隱隱透出戒備的肅殺,加上剛才那兇殘的身手,哪裡是白日里的機靈單純。不禁頓時讓人聯想到一個成語——心懷鬼胎。
一絲訝異剛在朱明月的眼底浮現,便一閃而逝。是了,能讓玉里躬親去迎接的客人,必定是來找自己的,這也就是說,那九幽剛剛與她說的第二個獎勵——特地讓人給她送來的兩個男人,已經到了。
又是這種雕紅漆盒,沒有盒蓋,上面矇著朱紅織錦,赫然勾勒出一個圓咕隆冬的輪廓!
「那你想讓她怎麼做?向我們道歉或是去埋蘭的墳前懺悔?阿姆,你清醒一下,死都死了,你在這裏懷揣怨憤打抱不平,有用嗎?」
男子絲緞般柔順的黑髮,在她掌心中被揉成一團。朱明月此刻羞憤欲死,然而在極目遠眺的一刻,她滿腔的怒火漸漸被澆滅了——這的確是個好方法。
朱明月和沐晟對視了一眼,都是齊齊出了一頭冷汗。
後殿不僅是禁地,在知情人眼中,也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
原本此時雨大天黑,又離著不近的距離,應該看不出來。但是那些老鼠實在太大了,最小的也如脫兔一般,大堆大堆地橫衝直撞而來,竟引得地面微微震動。
玉里急忙向烏圖賞使眼色。
就在朱明月要站出來投降時,忽然從密林的西南角竄出來一個黑影。那黑影的動作快且狠毒,裹挾著雷霆之勢直擊林中擎著火把的第四個人,在他手中握著一柄鐵杵樣的東西,罩著那個壯漢的頭顱砸去,一聲悶響,那壯漢應聲倒地不起。
好吧,活下來已經很慶幸。
還有昨晚上送來的一方雕紅漆盒,再加上現在送來的兩方百寶嵌描金漆盒,裏面盛著的裙衫應該大多是天馬錦、鴛鴦綺的料子。其中兩件熏了蘇合香的羅衣,格外華貴奪目,阿姆拿過來給她一看,襟口和袖口的鑲滾上竟然覆了金泥花紋,在燭光照耀下隱映不定。
不等烏圖賞說完,玉里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再忍不住扭頭乾嘔起來。
她說罷,伸出右手,急急地要拆掉包紮在虎口上的絹布。
這隻老鼠是如何享受盛宴的,不得而知,只聽到它發出了「吱吱」幾聲,後面躲在紅火麻叢中的老鼠群,一窩蜂地竄了出來。
老三光著兩條腿倒扣匍匐在地上,使勁往後扭脖子,黑漆漆的矮花叢裏面,兩個少女蹲在他身前,看不清長相,美妙的嗓音吐出的話卻比咒語還惡毒。
失神的眼瞳還在,神色驚恐地大睜著。斷頸處的鮮血尤溫,兩張嘴都半張開,一小截鮮紅的舌頭耷拉出來,從嘴角淌下來的血還隱隱冒著熱氣。
「嗯。」
「稍安勿躁。」朱明月道。
朱明月朝阿姆點點頭,起身走出花叢。阿姆將褲團又一把塞進老三的嘴裏,老三驚恐地瞪大眼睛,發出嗚嗚的悲鳴,被捆成團的身體拼了命在地上扭動。
「鼠群追上來了!」
俯身給朱明月布菜的時候,阿姆悄聲道。
阿姆打了個哆嗦,緊緊攥著朱明月的手,「奴婢只聽說雄黃可以驅蛇,想……想不到竟然還能驅蟲……」
「千萬不要,」朱明月聞言將眉筆放下,抬頭看她,「到目前為止,那九幽還以為我只是土司老爺派來曼景蘭攪局的,對於其他依舊毫無所查,在這個時候貿然調動咱們的人,反而會自曝底細。」
「你們不能這麼做!」
然而小老鼠們一去不返,隨即整個淺灘都陷入了火海,紅火麻叢燒著的黑煙隨風散到了西北面,鑽進了斜坡側面的大大小小的土坑,使得洞廳里的大老鼠紛紛鑽了出來。
沐晟幾乎是在轉身的一刻,就發現了西南面一大群烏泱泱的灰影在峭坡下面不斷地移動。它們似乎是被那濃濃的焦煳味刺|激到了,甚至不畏懼正在熊熊燃燒的淺溪,幾隻體形大如脫兔的老鼠在過溪流時,瞬間就被燒成了火球,卻有更多的大老鼠拚命地撲上去,身體被燒著,下一撥又繼續往上撲……
「如果沈某不答應呢?」
沈明琪甄別出的結論,與朱明月的看法不謀而合,也奠定了她心中的猜測——那九幽故意讓她拿一塊假的傳國玉璽回去,哄土司老爺玩。
這算什麼?剛才她的據理力爭,難道就是為了專門羞辱他!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反正對這件事我是不打算深究的,最好是讓剩餘那七個守衛勇士自己查去,或者……九老爺疑心之下,將他們都……」烏圖賞抬起手,在脖子前擺出一個手勢。
前後一番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是挺奇怪的。」朱明月的視力極好,在前面領路,「但我想鳳于緋應該不敢說假話……看剛剛這些人走出來的方向,大抵就是這一帶,找找說不定還能發現掘屍的土坑。」
烏圖賞道:「說不出來?依老奴看,是祭神侍女言過其實吧。」
沈明琪瞳孔一縮,抬起頭來,看著寶座上的男子:「九老爺究竟想說什麼?」
「等我過去了,你再過?」沐晟忽然大笑,眼底冰寒到了極點,「你要怎麼過?跟著那些老鼠一起過橋,還是跟著那些老鼠一起墜橋?」
隨著兩人不斷地往深處走,從小土坡上往低洼地走,又踩著枯枝敗葉從小土坳里上去,越走光線就越暗。大概半盞茶的工夫,忽然有一陣古怪的聲音交織著傳來——
連猜兩次都沒中,一側的鳳于緋扁了扁嘴,嘟囔道:「我又不是倒弄古董的,怎麼知道這些旁門左道?倒是你們,這麼明白,沒少在背地裡做這見不得人的買賣吧……」
「自然是分析在這上城中,哪裡是能藏人、哪裡又是能供人逃跑的。」
天光已開,投入洞內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男子的臉色灰白,渾身上下的衣裳都破破爛爛,頭髮上滿是碎石和泥土,左耳朵一大攤血,凝固在脖頸上,深紅色一片。
波瀾不驚的語調,從頭頂上飄下來。老三覺得自己快瘋了,又痛又害怕,卻無法動彈,急得涕淚橫流。在他嘴裏的塞團再一次被拿出去之前,少女將那枚墨玉扳指又套在了他的無名指上……
鳳于緋面容一滯。
背後的指使者已然直言不諱,被指使的人還想隱瞞嗎?
那九幽將雙手對頂在一起,不以為忤地道:「你可別誤會,我並非是要挑唆你與黔寧王之間的關係。事實上,我跟黔寧王站在一處,他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我又怎麼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沐晟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記恨?太便宜你了,記得本王當時說過什麼嗎?膽敢誆騙封疆大吏,罪名是什麼,流刑,發配充軍!你就等著回頭黔寧王府找你興師問罪吧。」
玉里嘆息一聲。
玉里哪裡聽過什麼紅粟玉臂支,但看阿姆的神情,也定是一件了不得的寶貝;再一看那臂環的模樣,一顆心險些從胸膛里蹦出來,怦怦直跳。
烏圖賞甩了甩袖子,對沈明琪的回答滿臉譏諷。
起初並沒有很多,然而三個人的目標太大,引得幾隻老鼠好奇地跟了上來。它們速度竄得太快,長得也嚇人,阿姆尖叫一聲,直接將追到她腳邊的一隻給踩扁了。死鼠的肚腸黏了阿姆一鞋底,這便惹怒了鼠群,受了刺|激一般,橫衝直撞地往上躥。
這個時候,朱明月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冷不丁地抽出別在他腰間的龍雀,一個轉身跳到了石碑的另一側。
他的聲音很虛,一個字一個字卻極為堅定。朱明月倚靠著他的肩膀,喃喃地道:「我醒過來后,天很黑,什麼都看不出來,等我找到了你,我身上實在是太疼了,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等我再醒來,天剛剛擦亮,我發現……」
旁邊的阿姆撲哧一下笑了。
鳳于緋自以為洞悉一切的神情,徹底惹怒了沈明琪,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在胡說什麼!」
朱明月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沐晟,「這坡上被澆了火油!」
「鳳公子別忘了,我也可以帶你離開這裏,送你回武定——」朱明月不以為然道:「除此之外,沈家還會因此欠你一份情,黔寧王府也會感念你的相幫,這樣即便鳳氏的生意在將來失去了勐海這個雄厚的後援,也一樣在西南地界上立於不敗之地,這不比魚死網破更好嗎?」
若非不可告人,何必偷偷摸摸?
「鳳公子成了自己人,往後的所見所聞會更多。但鳳公子又是個聰明人。」朱明月意有所指地道。
大如脫兔一般的碩鼠,拖動著肥胖的身軀,尋著味道往第二條糖線的地方去了,在它旁邊還有很多老鼠跑向第三條糖線……
「沈兄?沈兄倒是巴不得看見我呢。」提起沈明琪,鳳于緋意興闌珊,不咸不淡道:「再說了,剛剛在我出門之前,有侍婢過來稟告說九老爺要見他,估計這會兒正在修勉殿西側的暖閣呢。」
然而不只是朱明月,聽完那九幽的這番話,玉里和埋蘭也都悚然色變。是朱明月算計了土司夫人?這麼說來,土司夫人固然不會放過祭神侍女,授命跟著祭神侍女來曼景蘭的她們等人,不是也在即將到來的清算中嗎?
「所以呢?」
沐晟說著,放下枝丫,從懷裡掏出一個皮毛灰禿、長尾巴的東西。
然而那老和尚進洞后,也不走近,先是朝著他打了個稽首,然後道:「施主不必驚慌,老僧是來救你們的!」
松鼠怎麼長成這個樣子?誰見過松鼠拖著一隻無毛的尾巴,又細又長,尖臉大耳朵,還有肥胖短小的身體!
朱明月感覺自己的所有矜持、冷靜、自持……在遇見他之後,總是會瀕臨崩潰,而那些泯滅了的窘迫、羞惱……又起死回生一樣瘋長。
跪在地上,玉里的膝蓋如同一萬隻螞蟻在鑽,又麻、又疼、又癢。
「阿姆!」跑了不知多久的玉里猛地抬頭,一張討喜的俏臉就貼在自己身後,目光冰冷,不帶絲毫情緒,那是看著將死之人的目光。
走在他旁邊的人也舉著火把,做著一樣的動作,道:「放屁,屋子裡黑洞洞一片,根本就沒人!咱們來的這一路,也沒見到半個人影兒……」
朱明月抿了抿散亂的髮絲,喘著氣道。
玉里渾渾噩噩地起身下床,去格子架上拿自己的衣衫,卻發現一塊小小的竹牌子擺在案頭。她隨手拿起來一看,卻在牌子背後看到了埋蘭的名字!
沐晟挑眉:「怎麼,覺得本王不夠分量?」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不可能聽不出這裏面的味道,但那釋羅也是上城的管事,豈會不懂規矩明知故犯?那釋羅的笑臉已然僵住,咬著牙剛想爭辯一句,烏圖賞抬起了手——「你無須多言,九老爺已經在修勉殿內,你知道的,老爺他最不喜歡等人。你既已將人領到,此處便沒你的事了。」烏圖賞說罷,看也不看那釋羅,朝著祭神侍女主僕四人一擺手,道:「諸位,請跟老奴這邊來吧。」
當一個人被老鼠包圍的時候,心裏該是多麼的恐懼?
所謂「傳國玉璽」,自然是秦以後歷代帝王相傳之印璽,乃奉秦始皇之命所鐫。其方圓四寸,上鈕交五龍,正面刻有李斯所書「授命于天,既壽永昌」八篆字,以作為皇權神授、正統合法的信物。嗣後,歷代帝王皆以此璽為符印,奉若奇珍,是國之重器,得之則象徵其授命于天,失之則氣數將盡。
阿姆以為還是送給朱明月的裙衫首飾,或是文玩器皿之類,卻聽朱明月道:「比人頭更要命的東西。」
窗前的少女沒在意她的注視,更不知道等在樓下的掌事半天不見送衣飾的小侍婢下來,還以為樓上的人是什麼洪水猛獸,將那蠢丫頭強行絆住了,急忙躡手躡腳地走上樓來,卻發現一手調|教的侍婢傻子一樣呆立在門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揪著她的耳朵,讓她放下東西就把她拽下了樓。
朱明月低垂著頭,發梢在額前拂過,臉頰泛起一抹奇異的紅暈,也不知是剛才哭的,還是怎的,「土司老爺答應小女的,恐怕九老爺給不了。」
朱明月道。
就在這時,那些窸窣聲更近了。
玉里渾身止不住地戰慄,或許是那夢中的感受太過真實,又或許是玉臘和埋蘭陰魂不散,以至於那些場景都發生了顛倒和扭曲。玉里攥緊了手揪住身下的被褥,沒錯,都是她的夢,真正死的是她們,都死了,難道自己還會怕兩個死人?
拖著屍體的那些人笑著罵了兩句髒話,就勾肩搭背地往前走了。
那九幽饒有興味地詢問,朱明月煞有介事地講解完,又道:「土司老爺說,傳國玉璽失蹤久已,前一陣卻忽有傳言流落到了勐海,流落到了曼景蘭,還說……九老爺公器私用,將知曉傳國玉璽下落的人扣在了身邊,想必已經得到了璽印,又或者是知曉了其下落,卻小人貪利秘而不宣,實乃……居心叵測遂蓄反謀。土司老爺不想元江那氏百年傳承毀於一人之私心,故此,讓小女以勐神大祭出使之名,來曼景蘭尋覓並加以甄別……」
「這與忠不忠心無關,你怎麼還不明白?阿姆,我只希望咱們倆能好好活下去——」玉里激動地扣住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喊出來,懷中的首飾「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不只是她覺得,鳳于緋也覺得。
「你……」阿姆的心裏像是被錐子刺了一下,木訥了好久,仰面大笑,「玉里,我怎麼沒看出來,你對她還真是忠心!」
朱明月道:「一切要以王爺的安危為先。」
「看這架勢像是不會,」沐晟道,「但是能被養在這裏,作為一道天然的屏障,應該也不可能是無害的。」
那九幽的回答:「不急。」
聞言,鳳于緋笑了笑:「沈兄,別嫌小弟說話難聽,你們二人兄妹情深,同甘共苦,為何拉著小弟一個外人作陪!天塌下來?若真塌下來,誰能扛得住?沈兄慷慨言辭,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這時,他將匕首收回刀鞘,阿姆才發覺,居然是緋紅色的刀刃,流光熠熠。
「小姐不要啊!」
大雨澆得她睜不開眼睛,朱明月抹了一把臉,指向坍塌延伸向北的岩壁方向。
「你威脅我?」拓索怒目而視。
彷彿是沒看到玉里的激動反應,烏圖賞說完,朝端著木盤子的侍婢招了招手。侍婢來到他面前,烏圖賞不慌不忙地從盤裡拿起香囊,解開繩結,將囊口朝下抖了抖——「啪啦」一下,從裏面掉出兩根燒焦的小孩指節。
並非信任,而是覺得毫無威脅力可言。
在眾人蒙昧在最表層的假象中,當陰謀謊言改變了本來的面目,總是冷靜地站于彼端、視線穿透一切迷霧淡然而望的,似乎只有她。就像今日修勉殿前的那番場景,換做任何一個人怕是早已當場崩潰,就算是她們幾個影衛,也無不驚恐難抑、心神大亂;也唯有她,將所有人的動作、表情一一看在眼裡,還能據此揣摩出對方最真實的意圖。
「你知道什麼,祭神侍女可不是生得好看就能當的,上兩屆的我都見過,模樣還沒咱們上城的一等侍婢好呢。」琅姆露納說到此,又道:「但不管長相好看還是不好看,總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精,專門來咱們勐海興風作浪的!」
等到鍋里的藥材煮好了,偌大的洞廳里滿是氤氳的苦味,聞得久了,也不覺得太刺鼻。揭開竹篾,熱氣騰騰的,老和尚一勺一勺地往面前的石碗里舀,盛了滿滿一碗,才遞到沐晟跟前。
「沐晟,我想家了……」朱明月覺得眼前發花,神智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潰散,「如果我死在這兒,不要把我送到沈家的錦繡山莊……」
火油燃燒的味道極為刺鼻,還有大量鼠屍燒焦的燒灼味……沐晟將朱明月從地上拉起來,阿姆也站起身,三人繼續踏上前行的路。
「鳳公子倒是挺敢想的。且不說那九幽怎麼可能把真的傳國玉璽給我,再讓我帶回去給土司老爺,就算他願意,他也得有啊。」
但是那九幽不會得到。
「別怕,不會有事。」沐晟道。
「萬一反而引禍上身怎麼辦?」朱明月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
在兩個石床的中間還架著一口大鍋,底下燒著柴薪,鍋里咕嘟咕嘟煮著什麼,上面蓋著一個竹篾。刺鼻的藥味就是從這鍋中發出來的。
「不謝不謝,你們若死在洞里,老僧還要給你們收屍,然後費勁扛到山上去掩埋掉。同樣是積德行善,老僧更願意跟活人打交道。」
阿姆這才收回了要捅出去的刀,默默退回到樹後面。
「不用為了不相干的人難過。」高座上的男子高貴地開口,道:「好了,既然你成為我的人,下面與我說說,除了出使之外,土司老爺究竟讓你來曼景蘭幹什麼?」
這橋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整體完好無損的都極為危險,何況還是這種天氣!
朱明月撫了撫耳邊的髮絲,道:「黔寧王是沈家的恩人,也是小女的恩人,小女漂泊多年得以歸家,正是託了這位黔寧王的福。但若說更多的,恐怕小女高攀不上。」
「多謝大師出手相救……」
朱明月抬起頭。
敞闊的殿前瀰漫起一絲絲微寒的氣息,那氣息來源於五個侍婢擎在手上的雕紅漆盒,等侍婢們在丹陛上站定,烏圖賞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親自上前將朱紅織錦蒙布一張張地掀開——五方漆盒,五顆頭顱。每顆頭顱上都掛著一層薄霜,散發著涼涼的白霧,每顆頭顱的眼睛也都被挖掉了,徒留下黑洞洞的窟窿。
「王爺呢?」
朱明月道:「我們的左側,也就是西面的位置,是鼠穴。」
大老鼠群早就發現他們三個了,否則它們不會發了瘋要穿過燃燒著大火的淺溪,以自殺為代價非要到對岸。它們要來報仇。
聞言,旁邊的烏圖賞「咦」了一聲,故作疑問道:「那等家世清貴不凡、相貌俊美無儔的男子,更兼位少年得志、位高權重,可是統于整個西南的大人物!便是蒙他一顧都會令尋常女子趨之若鶩,而他竟是紆尊降貴這般待你,豈不是前世修來的造化,還有何不甘不願的?」
夜色漸漸地深了,疏淡的月光照耀著樓閣。
但又有傳言說,建文四年五月,有農夫耕田時發現一塊疑似傳國玉璽的璽印,徐達的親隨將其從農夫手中購得,一路輾轉帶回京城,將璽印獻至建文帝手中,但是靖難之役的戰禍讓建文帝尚未來得及將此消息公之於世,就被推下了帝位。隨著宮中的那場大火,建文帝離奇地失蹤,那塊璽印也隨之消失。
「在我們幾個人裏面,除了他,除了玉里,沒有一個人熟悉上城的路。我想了想,覺得留著比殺了有用。」留下鳳于緋在身邊,也是對玉里的一種變相牽制。
朱明月聞言一笑,現在這個時辰,小樓那邊的人也該是發現她們人去樓空了。
正是午後太陽極盛的時候,站在暴晒的陽光下,少女肌膚的白皙若膩,唇色近乎剔透,更顯得烏髮如墨般漆黑——黑與白,截然鮮明,又渾然天成,映襯出無與倫比的美麗。而在她的腳下是摧枯拉朽般鋪開的紅毯,還有殿前廣場大片大片淺紫色、淡藍色的紫薇花海,串串花穗迤邐交疊……美人,美景,實在是一副令人賞心悅目的畫卷。
處於惱怒中的沈明琪哪裡聽得進去。
朱明月忽然心中微動。
「發現什麼?」
花木扶疏的小道上每隔幾段就有一座石燈籠,點著石蜜,微弱的光團中暈出絲絲縷縷的香氣。越往深處,黑暗中的幽徑曲曲繞繞,岔路眾多,又間或有綠植茂密、藤蔓勾纏,長得足有半人多高,使得每一條路看起來都極為相似。
也就是說,朱明月轉而依靠勐海的話,玉里也會照做。
阿姆的手一哆嗦,差點沒將方盒扣在地上。她在原地狐疑地盯著堆花描金的盒面一陣,掂了掂分量,才發現小姐已然上樓了,忙小跑兩步跟了上去。
「啊?」朱明月抬手攏了攏額前的碎發,「鳳于緋那個人,凡事先想到自己,再去顧慮別人。昨晚上他會幫咱們指路,應該早就料到咱們會在這裏『迷路』,很可能無法在天亮前趕回小樓。那麼翌日一早,緊張萬分的玉里,第一時間找去的地方必然是沈家當家的住處,然後驚動到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鳳于緋。意料之中的鳳公子,這時就會以一種安慰者的姿態出現,幫助玉里仔仔細細地分析。」
「這話說得倒是沒錯,」就在這時,被猜想去打獵或者取水的男子回來了,身後還拖著一根滿是綠葉的樹杈,「你家小姐最大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
「還知道疼!告訴你多少遍,不要在主子的地方隨便逗留,更何況還是主子的客人!被那幾個老不死的管事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琅姆露納一直將梅罕領到樓閣外面的花園裡,這才氣急敗壞地數落道。
「你想到林子的另一面?」
那榮知道她是沈家明珠,那九幽又豈會不知?那榮不知道這個「沈小姐」,還有一個錦衣衛的身份,那九幽未必就能知道。在那榮的眼中,朱明月很有可能是代表黔寧王府而來;在那九幽眼中,朱明月卻是代表曼臘土司寨而來。
朱明月明白,沐晟的意思是:對方將這地方布置成這樣,算計他們這些擅闖到此的人是一方面,還會刻意將真正能自救的方法藏起來,讓人一葉障目。
「啊——」玉里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滿頭大汗。
是他這個管事不稱職?
這一套玩弄人心的伎倆,那九幽一氣呵成簡直讓人叫絕。
莫不是剛剛在修勉殿前遭到了什麼惡意刁難?
「小姐在自責?」
這次的力道沒掌握好,朱明月身子狠狠一晃,險些從上面栽下來。沐晟急忙反手托住她的後背,「你穩著點來,一次不行,多幾次沒關係。」
「會不會太艷了些。」阿姆在一側看著,皺眉道。
「還能是因為什麼?都是我這個做兄長的不中用,珠兒為了搭救我,才會不惜以身犯險!」沈明琪說到此,滿眼酸楚地看過來,「珠兒,都是兄長對不起你……」
笑聲引得鳳于緋看過去,這一眼,果然掉不開視線,又是一番驚艷之色。
揭開小瓷罌的蓋子,裏面是玫瑰膏。她拿起細簪子挑了一點兒在手心裏,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剩下的則塗抹在腮邊。
朱明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後面朝著鳳于緋道:「還是別再扯開話茬了吧,剛剛說到……哦,對,說到為自己辯解——所謂言多必失,一個人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什麼話都能說出口,越狠越是解氣,就像我哥哥剛才那樣。但與此同時,也會一不留神冒出些平時不會說的真言。」少女的目光里劃過一絲冷意,「鳳公子故意這般咄咄逼人,不知又想從我的嘴裏知道些什麼?」
「沒找著水源,只有這東西能補充些水分了!」
老三提著褲帶,晃著胯骨使勁抖動著,尿聲還是斷斷續續。他齜牙咧嘴地啐了一口,索性將半個褲腿都扒下來,豎著小鳥憋氣。
阿姆捂著嘴,一陣陣噁心地乾嘔。沐晟汗流浹背,在他的膝蓋以下,又是泥又是老鼠的血跡,褲腿和短靴上更是黏膩一片。朱明月的情況也不比兩人好多少。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會披頭散髮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像個瘋子一樣往死里踩老鼠。
朱明月道:「從這裏怎麼過去?」
那九幽也沒在意她有些無禮的反問,輕笑著道:「只有知道了土司老爺允給你的好處,我才能給出比之的更優越的,而無不及。」
阿姆一開口說話,眼淚掉了下來。
沐晟湊過來,用盡了力氣將臉依偎在她頭頂,「珠兒……別哭……」
為求自保去親手殺人,和因利害關係犧牲掉別人是不一樣的。埋蘭不是第一個這樣死在她手上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是同時死去的,還有她的良知。
「老奴明白。」
阿姆道:「那敢情好呢,省得咱們費力氣去挖了!」
「小心跟著我的腳步走,不要走偏了,更不要去碰那些奇形怪狀的花草。」
「珠兒,你這是做什麼?」
沐晟全程使用的這把匕首極為鋒利,削鐵如泥,比阿姆的這把不知厲害多少。
朱明月倒是在宮中見過不少好東西,能博得歡心的越來越少,此時見身後的侍婢一個個難掩欽羡和渴慕,無不直勾勾地盯著阿姆手裡的東西,不由得從鏡台上拿起另外的一枚白玉環,乍看之下,愛不釋手之意亦是油然而生。
唯一一條出路擺在眼前,還有其他辦法可選嗎?
「九老爺說笑了,黔寧王是誰?那是世襲罔替的封疆大吏!小女又是誰?區區一介商賈門楣,哪敢跟那等權貴高戶扯上關係。」
「你想讓我幫著你對付那九幽?」鳳于緋笑了,然後用看瘋子一樣的目光看著朱明月。
鳳于緋的臉上寫滿了忌恨和狐疑——「可你真能辦到?」帶他走?
這個時候,那些人已經來到跟前。
沐晟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卻是看向朱明月,那意思像是在說:才相處多久?就對你這麼回護!
玉里對此嗤之以鼻,想從上城這樣的地方逃跑,無異於痴人說夢。之前跟鳳于緋討論過的那些脫身之法,不過是哄他的罷了,十幾年來,她就從沒見到有人成功過——最後的下場,不是餵了蟲蟻,就是喪命在蛇鼠腹中。
「接下來就只有等了。」
那九幽打算怎麼讓她跟那榮說,這傳國玉璽是真還是假?
「傷心嗎?」那九幽的嗓音輕飄飄地響起。
後面的話不用誰說,三個人都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
「準備準備,子時一刻正,咱們出去探探。」
在揭曉答案之前,朱明月說,她還需要等三個人。
「這樣吧,既然沈當家一口咬定沈小姐是無辜的,那麼大家各退一步,此事就先按下不提。我還會派人去找尋沈小姐的下落,以免她真是被擄走的,好及時救她脫離苦海。沈當家覺得如何?」那九幽忽然很貼心地道。
「王爺。」深吸一口氣,她踟躕著要不要勸他回去,怎麼樣才能勸他回去。
事後居然給忘了,阿姆有些痛心。
「王爺對這裏怎會這麼熟悉?」
四個侍婢本就是互相依存又互相提防的微妙關係,「損失」了一個玉臘之後,更沒有必要打破這種平衡。另外,既然早就有人對她勢在必得,貿然拆穿玉里得不到半點好處,還會適得其反惹人懷疑,莫不如順水推舟,看看到底是誰在搞鬼。
玉里扯過阿姆的手,咬著牙沉重地說道:「如果是讓我選,我會跟祭神侍女站在一處!」
「想不到你來勐海一趟,還跟他碰上了。」沐晟哼笑。
近身肉搏鐵杵這種笨重兇器有些累贅,來人扔掉鐵杵后,從短靴里抽出匕首,一割一劈之間,全身著力,氣場全開。正是這一對二、刀對刀的廝殺,一個錯身間,就聽那五寸身材的漢子發出凄厲的慘叫,握著短刀的右手被迫向回彎曲,掌中的刀刃連同刀柄,一起捅進了自己的肩胛骨里——
在赫罕上城中聽不到寺廟的晨鐘報曉,卻有外侍不間斷地逡巡報時,凡殿內更漏夜盡,鼓鳴則起,鐘鳴則息,衛士甲乙徼相傳,甲夜畢,傳乙夜,一直相傳盡五更。
那九幽刻意忽略了之前那氏武士搶掠沿途茶商,激起沐家軍義憤,又公然殺戮朝廷衛所軍隊,抓走二十四名雲南商賈的這些起因,單挑出一些結果來說。
玉里連忙上前來幫沈明琪順氣,纖長的手指一下下揉著沈明琪的後背,軟語安撫。坐在一側的鳳于緋看在眼裡,不輕不重地哼了一嗓子:「說句玩笑罷了,沈兄恁地緊張做什麼?再說,就算沈小姐去問,還能當真問得到不成?左右是貪圖咱們的家產,等把咱們養肥了,也該宰殺吃肉了。就像過年時農夫家裡圈養的豬羊。」
「種著蕉林的,還叫荒山?」阿姆奇道。
「看來祭神侍女的奴婢在送香囊的時候,忘了將東西拿到主人面前過過眼啊。」烏圖賞笑著咂嘴,道:「這是昨日祭神侍女在湖邊吃罷人家的烤魚,當做打賞專程送給人家孩子的……不過這麼短的工夫,昨兒個發生的事今日就不記得了?」
一句話聲似洪鐘,格外嘹亮。
朱明月不置可否道:「鳳公子確定不是自己想多了?」
沐晟的話音剛落,如同套馬索一般,朱明月抬起右手,在半空中將捕獸夾掄成半弧,一圈一圈。
用軟布墊著手,沈明琪端起這塊璽印,前前後後再三端詳過一陣,得出了結論。
「我活著回去,然後看著你喂老鼠!我絕不會讓你這麼做!」
她咬牙切齒地道。
不知在林子里疾奔了多久,天空開始打閃,然後是轟隆隆的雷聲。天空已經完全陰沉下來,濃蔭密布的棕櫚樹林中黯淡一片,沐晟在前面開路,林間枝杈勾連,藤蔓遍布,時不時就會阻斷他們前行,沐晟幾乎是在第一時間避開,再繞到最近的路繼續往前。
兩人幾乎是同時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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