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雀九幽

埋蘭不知,她卻知道,掛在窗欞上的每一串風鈴都是由純銅打造的,分量極重,再大的風也難以將其吹動。這是入住之時朱明月為了防止有外人偷偷鑽窗子,讓她親手懸在窗扉內側的,一旦窗支被撤,窗欞被抬起,屋裡的人就會立刻通過風鈴的響動察覺。
「是啊,不能就這麼輕易放她離開!」
各種聲音紛至沓來,又依稀漸遠,不知在找些什麼,就連每日例行的晚課都耽誤了。又過了半個時辰,最後,整個山寺忽然沉寂了下去,仿若一個人迴光返照之前的垂死掙扎,一度頑強拒絕著死亡,卻終究嘆息一聲溘然長逝。
果然,沈明琪又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說道:「珠兒,為兄已經失去了你六年,如今好不容易將你尋回,絕不會讓你再出事!等會你就跟鳳賢弟一起離開,不管你現在何處落腳,回去后趕緊收拾收拾,哥哥就算拼儘力氣,也會將你送離勐海!」
朱明月像是在等他這句話,不緊不慢地接下去道:「可你能獨自一人在這裏,倒是讓我覺得,要麼說明你們被抓進來的這些人沒有被關在一處,而是分開『拘禁』;要麼說明,對於勐海來說你也是特殊的,能夠享受到最『優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來,反而是被請來的。」
黯淡的月光下,光禿禿的坡面露出遒勁糾結的樹根,玉臘抓著一截樹根,蹬著凹凸的石塊費勁地攀上去。這時,頭頂上驀地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玉臘抬起頭,卻見在斜坡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那人有一對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笑。
沒有應承的意思就等同於否定,朱明月說罷,率先邁進寺門。
不過一日的工夫,原本精神矍鑠的高僧便面色頹然灰敗,奄奄一息,仿若突然間蒼老了好幾歲。
這時,又聽鳳于緋急吼吼地催道:「說話呀!」
阿姆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還想繼續央求,這時,就聽對面下榻傳來一個小聲音:「我陪你去吧。」
埋蘭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嬌嗔道:「就你喜歡那些甜津津的東西!菠蘿蜜有八個,龍眼兩筐,芭蕉和香庵波羅果最多,還有一些我也沒見過的,大多是剛摘下來,撣了水,新鮮得很,夠你吃到晚膳都吃不下!」
「那你們幾個呢?」
「沒有,」阿姆歪著頭,「就算想說,她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一向不允許外族人擅進的元江府,想不到也曾大興儒學。以至於在這座土司府宅,至今處處能見到仿造江南風格的亭台樓閣、游廊水榭,堂室內宅極富漢古韻的雕飾、彩繪,無一處不花了心思。還有城門處修建的幾座兼具防禦工事的高偉城樓……而在府宅外的各大村寨,仍是朱明月所見的尚未開化的原始模樣。
大半年已然過去,再好的地方也早就待夠了,何況他還要平白扔下日進斗金的生意,還有他的嬌妻美妾、陳年佳釀……鳳于緋越想就越憋屈,越憋屈就越抓心撓肝地想離開。
然而,並沒有,當少女後面的話再次娓娓道來,他覺得又死了第二次。痛苦而悲愴。
「你放心,我的所作所為一定是在土司老爺的計劃之內,只會辦好事而絕不會壞事,但是你最好確認自己的指手畫腳,不會耽誤我辦好事,否則我不敢保證你的下場會不會跟玉臘一樣。」妨礙計劃延誤時機的責任,可不是一個小小的影衛能夠承擔得起的,而是否妨礙計劃延誤時機,在這些影衛們各自為政的情形下,還不是朱明月一張嘴說了算?
護著她離開的意思,就是不管沈明珠是因何身在勐海,自願與否,鳳于緋都要為幫助她脫身而負責。
雅莫也喜歡吃這東西,吃的卻不是雞,而是人。
玉里說罷,就披著外衣,回裡屋了。
「我說,讓你下去。」
雕欄前的少女轉過臉來,略微彎起的眸似新月,眸下一點淚痣,盈盈如墜,「你來了。」
除非昨夜不僅是這曼短佛寺的後山,上城那邊也發生了什麼變故,才讓九老爺分身乏術,連召見祭神侍女這麼重要的事也不得不往後推。
這個時候,公主亭的三個人順著寬闊的藤橋從側面繞了過來。
「這倒不一定。但明日奴婢上前面佛堂打聽打聽,就知道咱們這位桑翟小師父,究竟是何許人了。」四級桑彌在寺里的地位可不低,夜遊症?好巧不巧地在今晚游到了祭神侍女的住處?埋蘭眼底的冷意一閃而過。
坐在這姑娘旁邊的,是一個身量略高、手長腳長的女子,長相很是秀麗,也顯得略穩重,接過話茬道:「奴婢也是中苑的,名喚玉里。她叫阿姆。」指的是剛剛搶著答話的姑娘。
「老奴來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東西帶在身上嗎?」
此時微雨初歇,濃雲散去少許。朦朧的月光照在濃茂的修竹上,滿眼只有泛著螢光的翠綠,還有竹林間一座座磚紅色的化身窖。
不答應?
六月十六,玉罕死……
那榮也望著馬車的方向,臉上的神情卻淡淡的,聞言,親了親彌陀莎的額頭,意味深長地嘆道:「是啊,都過去了。」
「覺得她怎麼樣?」
「小姐,人安頓好了。」
曼臘土司寨和那九幽的曼景蘭村寨隔著兩河三道丘陵,坐馬車是小半日的路程。
「都說了不是什麼神泉,就是普普通通的山泉水……」吉珂小和尚撓了撓光禿禿的頭,他在寺中看守廟門地位算最低等,平常也沒什麼人找他說話,少女一句「小師父」顯然對他很受用,又難得有人向他請教,心下雖不耐,卻也開了話匣子——
「還是沈小姐會說話。」只說人家想聽的話。
夜晚的後山,清冷孤寂。
殿內只有兩扇天窗,很小,透進來的月光微弱,將成百上千盞油燈一一點亮,火光搖曳,閃爍欲滅,映照著佛像金身、佛龕蓮花,營造出一種光怪陸離、幽邃神秘的氣氛。昏暗中高大的佛像四肢勻稱,面容和諧,雍容華貴,嘴角微翹,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悲憫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玉里充耳不聞,用手小心翼翼地抬起阿姆的下顎,端詳著道:「勐海這地方卑濕水熱,本來就多毒蛇蟲蟻,可我瞧你更像是吃錯了什麼東西,昨晚,我記得你睡前吃了不少的鮮果。」
「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那榮盯著她的臉,沒看到她有表情變化,不由得有些皺眉,「怎麼,你早知道是麗江木氏會泄你的底?」
這恐怕就是那榮安身立命的方式。
最後這句話道出了眾人的心聲。
與此同時,中城,若迦佛寺。
「也不一定就是玉里姐姐啊。」
「沒記錯的話,你是月彌跟前的丫頭?」
隨著粗瓷捻轉的聲響,半人高的缸蓋被抬起來,一個老和尚盤坐在缸內,手中拿著硃紅色念珠,口中喃喃念著什麼。
布達很想掀開缸蓋看看外面的情況,怎奈力氣不夠用,等了許久,也不見化身窖下面有火星點燃,而任他如何呼喊,都聽不到一點聲響。就這樣在又悶又窄的殮缸內盤坐了整整一個晚上,水米未沾,心力交瘁。
「怎麼,老爺的話不管用?」
埋蘭怒其不爭地瞪了阿姆一眼:「你沒看見,你親愛的玉里姐姐有事沒事就往祭神侍女身邊湊?你陪著祭神侍女外出的兩晚,你玉里姐姐可是翻來覆去徹夜難眠的……」
「據說是一個小和尚不慎碰掉燈燭,燒著了簾幔,簾幔又把殿內堆放著的大量乾草和柴火燎著了,最終引致大火。」朱明月說的是玉里剛剛從帕沙瓦小和尚處得來的消息。
不過心思單純的人,的確是很好收買。
亭閣里沒旁人,這話顯然是在問朱明月。
同樣是問話,後面這一句等同於上面那一句的回答。
朱明月對面前男子的逼視和堅持視而不見,兩人對峙了片刻,朱明月繼續邁開蓮步的一刻,鳳于緋終於明白了她真的不是為自己而來,而自己對她來說根本是不值一提,不得不妥協,咬牙切齒道:「好——我告訴你我知道的那些人被關押在什麼地方!」
「奴婢瞧著這些魚再長長都能去躍龍門了!」
催情藥丸!
阿姆道:「為了掩人耳目,奴婢沒敢讓他多呆,讓他等到入夜了再過來。」
「既然你這麼有誠意,本老爺也不妨開誠布公一下。」那榮從桌案上拿起一疊手札,「想不想知道,是誰泄露了你的身份?」
埋蘭臉色一沉,走過來擋在她身前,「沈小姐,你最好聽奴婢的話!」
「小姐。」
西納說罷,又笑道:「沈小姐不妨就多陪她說說話吧,要不,沈小姐也乾脆住進中苑來。」彌陀莎就住在中苑,兩人剛好可以住一個苑子。
「小姐還真是心誠啊,半夜來這裏,是要拜佛?」嬌媚的嗓音忽地從身後傳來,朱明月的動作一滯,轉過身來,見到了埋蘭。
葉果再也忍不住,翻身趴在地上嘔吐,一邊嘔吐一邊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咳得眼淚鼻涕一起淌出來。
屋外淡淡的焦煳味道飄了過來,看樣子兩個奴僕手腳很利索,這麼快就釣上了魚,又架起火堆烤了起來。
長長的青石板山道上,一個背著藤篋的胖和尚,步履蹣跚地踱石而上,還沒等走到一半,就已經喘粗氣大汗淋漓,坐在旁邊的矮石上歇腳。
阿姆將包袱放置妥當,揉了揉肩膀,看著領路的侍婢退出去,這才埋怨道:「姐姐怎麼跟那管事說,咱們要住中城啊。上城多好,最是繁華熱鬧,就算是下城也好過中城,聽說中城除了佛寺沒有別的了,怪枯燥無趣的!」
胖和尚抹了把頭上的汗,哈哈笑道:「你說的那座寶剎,不就是你剛出來的若迦佛寺?」胖和尚指了指她的來處,「但傳言不可盡信,所謂的『洗眼神泉』,不過是若迦寺中法堂北側的一眼活水,清澈甘洌,最宜烹茗,卻與洗眼明目無緣……」
「都不是。」元江府唯擺夷族人,武定州多是彝族人,朱明月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也沒打算在這一點上做文章。
「生氣了?」
沈小姐的兄長自然是錦繡山莊的現任當家人,沈家長房的嫡孫沈明琪。話說這沈家當家連同那二十三名商賈被抓,已經是早幾個月前的事了,如今小半年過去,竟然單槍匹馬來了一個救人的?還是個小姑娘!當然,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沈小姐能為了自家兄長,也能為了那些商賈以身犯險,倒是讓人欽佩。可笑的卻是,這小姑娘當真混進了鐵桶一般水潑不入的那氏土府……
朱明月微微蹙眉,直接道:「哥哥,這半年來你是否一直都住在這裏?」
那榮一直盯著她的臉,像是在觀察什麼,又像是隱隱期待著什麼。但見朱明月抬眼望過來,正好對上他一副不懷好意的笑,一張俏臉卻無甚表情:「改變棋局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土司老爺卻一再試圖擾亂小女的心神……是試探?是考驗?小女的表現,有沒有讓土司老爺失望?」
「態度?什麼態度?」那榮有些耐人尋味地看她,「世人都道元江土司是個昏庸無能之輩,得清閑且清閑,只愛做快樂事,不問其他。我可沒什麼態度。」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笑著問道:「不是你把玉雙的把柄給我的?」
「殺了我吧,殺了我!啊……啊!」
「嗯,我來自北允寨子,離中城可不近呢。」說完,像是擔心胖和尚要趕她,又煞有介事道:「對了,關於『洗眼神泉』的說法,我就是聽寨寺中的曼蘇河小師父說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曼蘇河小師父也不會說謊的!」
剛剛那胖和尚桑勐倒是與她提過,此斛泉不溢不竭,卻斷不可填廢,否則周圍的住戶就會患眼疾——可這種說法比起「洗眼神泉」的傳聞,豈不是更玄更荒唐,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朱明月沒說下去,只拍了拍埋蘭的肩,隨後翩然離開。
兩名侍婢卻一左一右守在門檻外,朱明月剛有動作,兩個侍婢伸手一攔,又將她逼退回來。
阿姆耐不住性子,期期艾艾地看著那釋羅道。
朱明月沒拒絕,也深知拒絕不了,於是略一斂身,欣然接受了西納的安排。
天險溝壑,許是多少年都不曾有人從這裏走過了。
「老僧身在這寺中,怎的還會怕小施主不成?老僧勸小施主還是莫要糾纏,趕緊放人,否則後果恐怕不是小施主能承受的!」提心弔膽一氣,對方居然是個小姑娘,布達對此十分惱怒,更覺得讓人戲耍了,再去想這背後的用意……老和尚眯起眼,面色陰晴不定。
「沈兄,沈兄,回神啦!」鳳于緋伸出一隻手在沈明琪眼前搖了搖。
朱明月不動聲色地將小布囊收起來,「明日夜裡。」
那釋羅見正是昨日代表祭神侍女上前來要求住在中城的那個姑娘,高挑勻稱的個子,娟秀的五官,一舉手一投足都顯穩妥,打扮也中規中矩,不像阿姆這般活潑跳脫,也不像旁邊那個姑娘,衣飾鮮亮惹眼,一看就是嬌嬈嫵媚的撩人姿態。
十幾個武僧和佛爺面面相覷,僵持半晌,都恨恨地一垂手,讓開了道路。
亭閣里的男子穿著一襲織錦團雲的右衽曳撒,大襟、寬袖,袍裾下長過膝,用銀線及淺藍色盤綉壽字花紋,腰間錦帶上還掛著一塊玉佩、兩隻綉囊。正襟危坐的姿勢,腿抵在酸枝大案前,背後是一面半開的梅花水墨屏風,襯得他一身儒雅不凡,氣質清貴,更兼具幾許倜儻風流。
「那你、你是大管事的人?」布達面色更難看。
竹林的深處,是若迦佛寺的荼毗場。
鳳于緋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
「不,今晚哪兒都不能去。」朱明月想了一下,道。
玉里有些尷尬:「是、是啊,她的確跟奴婢有過齟齬。」當面鬧翻卻是頭一次,也不知那埋蘭發的什麼瘋。
阿姆為何會這麼做?因為阿姆的真實身份是原親軍都尉府的人,是朱明月的死士。
否極泰來……彌陀莎心情複雜地抬起頭,蹙緊的眉頭微微一松,臉上也逐漸露出希望的神色來。說得對,再壞不過是最初那種情形,所有厄運逆境過去,往後只會一點點好起來。
「怕?算是吧,越是緊要關頭越要仔細提防,我既不想給敵人可乘之機,也要隨時留神不要被兄弟臨時拆台反咬一口,不得不慎之又慎……」
當復讎成了活下來的唯一目的,尤其是女人,就會將自己化身為青藤,時刻跟對方緊緊地纏縛絞殺在一起,處心積慮,靜待時機。一旦機會來臨,那雙纖細單薄的小手便會瘋狂地勒住對方的脖頸,拼盡全力,不死無休。
可身為七級高僧的布達為何突然做出如此激烈又決絕的舉動?
那榮臉上一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就別再欲蓋彌彰」的表情,擺了擺手,道:「好好,就當你是救人。」
但被人欺侮了,就要親手打回一巴掌?不,他們沒這個資格。朱明月覺得,把仇人送到他們的仇人手裡,遠比親手處置他們更能讓他們刻骨銘心。
耳畔拂過的風帶動髮絲拽動,少女捋了一下,也不生氣,道:「我是遠路而來,敢問能否在貴寺借住一宿?」
「是小姐認識的人?」
當然,沈明琪還沒傻得把她的名字叫出來,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有些複雜,更有些慌張,連魚簍從手裡掉在地上都沒注意。
「能帶你出去的人。」
玉里沒聽懂,倒是一側的朱明月開口道:「怎麼還要等?」
至於她,除了依靠那榮,在這偌大的元江府里她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而她一旦敗露,那榮不會怎樣,她自己連同她兄長他們在內,二十五條人命,卻悉數會葬送於此。
玉臘以為阿姆跟丟了,急忙轉身回去找她。
埋蘭道:「你別事事都拉著祭神侍女一起,我分明說的就是你,要不是你,難道那些水果自己生出了毒,害得阿姆一夜之間長了滿臉的疙瘩?」
少女自然也在這「愚鈍無知」之列,聞言,不禁苦笑道:「若非圖個心安,恐怕大家也不會捨近求遠,來這座建在高高山巔上的佛寺求什麼泉水,要知道這三千八百磴石階,可不是所有善男信女都能吃得消的。」這也為若迦寺揚名、增添了香火不是。
「小女說過,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朱明月示意兩個影衛將布達從化身窖里扶出來。
兩人的視線齊刷刷投向朱明月:「……小姐你怎麼想?」
葉果因此誠心感激老天,她即便是屈辱地苟活,也還有機會報仇,讓她將這個人當初加諸在阿姐身上的一切,千倍百倍地還回來!
一柄桃木梳,堵住了高僧布達的口,揭示出他心中的所有謎團,更硬生生地將他從赴死的路上拽了回來。
小和尚咧開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就是白日里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大巫師!誰會想到居然是滿腹男盜女娼,卑鄙下作的大淫棍?每個夜晚,那些引誘艷惑的少女身體,在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情況下,任他無情地採擷、摧毀……多少女子在清醒之後,哽咽下屈辱和怨恨,敢怒不敢言,其中美貌些的,便是永墜泥淖,再也無法走出噩夢的深淵。
流芳後世嗎?天知道村寨里的那些牲畜和村民是如何染上疫病又迅速被治愈的,這一來一回,又死了多少無辜的村民……是啊,自己為了玉雙的死、玉罕的死、雅莫的死,一直在指責她,卻忘了,正是自己親手把玉雙的把柄給了她,也是自己替她鑄造了那一枚用以替換的祭神閣的魚形鑰匙,更是為了扶自己坐上大巫的位置,土司老爺才會任由神祭堂的威信被刻意地一再動搖。
「那釋羅管事還沒回來?」
「聽說……你是雅莫親自選上的祭神侍女?」半晌,那榮終於不再說廢話。
玉里三人互相看看對方,埋蘭有些埋怨這祭神侍女太過婦人之仁,做不成大事,跺了跺腳有些泄氣地跟了上去;玉里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在孔雀湖畔遇見的那個鳳氏貴公子,思緒有些亂,也隨之亦步亦趨地往裡走。
朱明月走進金殿,一座塗金粉的巨佛趺坐,就是巍峨萬能的釋迦牟尼。與中原寺廟中的佛像塑身不同,身材瘦削,眉清目秀,流露出一種平靜神秘的氣息。
「今晚、明晚,他都是你們的了……」月卓拉側過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召曼,看著從他眼睛里一點點滲出的驚恐、絕望,「好好享用,只記著,別給玩死了。」
隨扈說罷,手橫在脖頸間,做了個「殺」的動作。
朱明月往北法堂的方向走,不大一會兒就來到後山,經過那汩汩往外冒水的泉水,她未多作徘徊,跨過淺溪,直接順著石子小徑往南面的竹林里去。
這從朱明月此刻所處的一座小屋舍就能看出來,竹籬笆柵欄圍出屋前一塊空地,栽種著一株垂葉榕,紫藤花架旁邊掛著一串串玉米和曬著的紅辣椒;籬笆的角落處還點綴著大片的玉簪花,花葉嬌瑩,苞如簪頭,顯得冰姿雪魄,清芬宜人。
「瞧見她了?」
埋蘭的態度很不友善,不僅針對朱明月,更多的是針對玉里。兩人在土司府時就面和心不合,來了曼景蘭,玉里在祭神侍女面前處處討好、事事賣乖,她早就看不上;昨晚朱明月話里話外又提及玉里比她更貼心、更懂事,埋蘭的心裏愈發不好受。她不好受,自然也不會讓別人好受,於是一早起來就藉著阿姆的臉,將滿腔怒火發泄在了對玉里的尖酸刻薄上。
都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想不到「晨鐘報曉」的盛況居然在勐海看到。
儘管是她先認出的他,可這個鳳氏于緋的心思實在夠機敏。
遞到朱明月手裡之後,阿姆覺得這可能是要有大動作了,不禁有些遲疑地問道:「小姐,現在就要用到這物件了嗎?奴婢發現在這曼景蘭好像不只咱們這一支,還有其他人在跟,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說罷幾乎是逃竄似的往院外跑。
祭神侍女奴僕一行人住進了曼短佛寺後山的客堂,與前面的佛殿和僧堂隔著一定距離,那些隨行來的奴僕和武士則都住在山門下面的寮室。玉臘和阿姆兵分兩路,一個往僧院去,一個往山下走,埋蘭百無聊賴地趴在石桌上,看著玉里又獨自一人去照顧祭神侍女。
在玉里和埋蘭的角度,通過若迦佛寺去找般若修塔、通過布達老和尚去尋覓建文帝下落這一連串驚心動魄的秘事,她們並不知曉。她們只知道這或許是土司老爺授命給朱明月的一樁計劃,計劃的目的在於勐海、在於那九幽,至於計劃的主旨和具體內容,不是她們兩個做奴婢的應該問的,只能去儘力襄助朱明月促成。
吉珂冷哼了一聲,卻不理她,扭頭就走。
饒是一向穩重、喜怒不形於色的玉里,被這麼一說,臉頓時有些發燙。她低頭咬唇,很是愧疚地說道:「小姐,是奴婢太不小心,以後不會了……」
但也正是這一個月里,先後死了一個侍婢、一個教習姑姑,廢了一個最受土司夫人寵幸的女巫,病了一個最德高望重的大巫,最後連土司夫人都出府了。
「難道鳳公子沒聽說過,這屆從曼臘土司寨出使來曼景蘭的祭神侍女是個漢人?」
對朱明月而言,除了將桃木梳子託付給高僧布達等待消息之外,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否則,般若修塔只會成為第二個若迦佛寺,被一把火燒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事實上,她跟彌陀莎真的接觸不了幾日。
高僧布達就這樣被悄然藏到了現在。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若小女答應了,土司老爺就會釋放小女的兄長他們?真是如此的話,這買賣不算虧……」
朱明月說到此,又道:「其實不止那個叫岩文的小和尚,小女猜,三管事岩布——也是土司老爺安排的吧?」為了銀子就能放任一個外族人進府,還是待選的祭神侍女,後來更因此跟教習姑姑玉罕發生了爭執,堂堂的管事未免太好糊弄了。
老和尚開門見山。
七月初二,晌午。
「不夠。」
「沈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
「又不是齋戒日和賧佛日,你以為但凡是爬上石階來叩響山門的人,就能被允許進寺?」吉珂被她的忽快忽慢一驚一乍弄得不勝其煩,再想起她好歹是桑勐領進來的,斜睨一眼,明褒暗諷道。而後又問:「對了,說了半天,不知施主怎麼稱呼?」稍後桑勐問起來,他也好有個交代。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會牢記小姐的話。」以後,她也定會打起十二分精神。
倚仗沈家?莫說是沈家的半個當家,就算是沈明琪這個堂堂的家主,不也被結結實實關在曼景蘭。鳳于緋也沒錯聽,之前這個侍婢玉里提到的——「那釋羅」管事,仔細想想,不就是在上城赫罕、那九幽身邊伺候的管事之一嗎!
少女似笑非笑地睇著他,那目光無聲無息,卻彷彿能洞悉他所有的意圖。高僧布達心中一慟,死死地攥手成拳青筋直露。的確,他剛剛在想什麼?想他虔誠修佛三十余年,因何竟會萌生殺意更有要置人于死地的念頭!罪孽,真是罪孽……
「見過這一面后,可以完全確定,他不僅是知情人,更是參与者。」朱明月低聲道。
「找到了嗎?」
「再說,召曼不是還活著?」她又補充道。
在以絕對優勢完全掌握了主動的情況下,朱明月並沒有強行要求高僧布達將建文帝的下落告訴她,更未嘗憑藉影衛的存在蠻橫逼迫高僧布達將人交出來,或是直接命令他帶她去見那位,反而對布達照顧有加,因為對於一個連死都不在乎的大德高僧而言,威逼只會適得其反,讓他寧可犧牲一切也要帶著秘密下黃泉,卻絕不再對她透露一絲一毫。
「那麼,我是應該叫你『白蓮玉恩』呢,還是該喚你一聲『明珠』呢?沈小姐。」那榮笑著道。
埋蘭點頭,表示贊同:「我也聽說,勐海這地方容易起大霧。」
「原來你是為沈家當家來的……」鳳于緋恍然大悟之後,又緊緊抿唇,不忿地喃喃自語道:「早就聽說雲南府錦繡沈家跟黔寧王府的所交匪淺,這第一個能進來勐海來撈人的,果然也是衝著沈家來的……如此假公濟私、厚此薄彼,黔寧王府當真是太不將旁人放在眼中!」
朱明月滿意地看了埋蘭一眼,披著單衣走過來道:「你別怕,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怎麼是您來了,不是說待會兒另派人過來?」朱明月緩步迎上前,對他一揖禮。
「嗯,夠漂亮的。」
「哥哥,現在不是曆數過往的時候……」朱明月的目光掠過屋裡的另外兩人,對沈明琪表現出的熱切也有些尷尬,「方才鳳公子說得對,趁著外面的兩個人被絆住,哥哥,你還是趕緊與我說說,我怎麼做才能救你出去?」
朱明月抬眸看了玉里一眼,笑了笑道:「要不,你先去歇著吧。」
那場禍亂持續了將近半年,被內部武力鎮壓后,族內民眾的仇恨情緒被激起,以極為粗暴過激的行為驅逐了村中的漢人先生,本就不多的儒家典籍被聚在一起大肆焚燒,修建的學堂也被拆毀付之一炬。至此,元江府蠻夷不受教化的惡名在西南邊陲傳揚開來,凡是漢人無不是對元江那氏嗤之以鼻,畏而遠之,關於那榮大力推行的漢文化傳教,最終也就不了了之。
罩面白紗換成半遮的流蘇軟煙羅,露出額上的肌膚似雪白皙,更襯得一雙笑眼彎彎,淚痣盈盈欲滴。
地上的人微愣,低聲道:「這……」
六月初六,曼聽寨有一戶人家神秘失蹤;
一番話軟中帶硬,態度也不是很好,埋蘭不知道還有般若修塔這一層,但是為了趨利避害而殺人滅口這種行徑,對於她們這些影衛來說是稀鬆平常的。
夜色漸漸瀰漫上來,望著一點點遠去的身影,西納摸著下巴,笑眯眯地說道。
玉里急忙走過來:「是不是被什麼毒蟲蟄了,或是毒草碰了?還是吃錯了什麼東西?」
「噤聲!如今皇上尚且在位,那一位只是舊主。」
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強烈的恐懼和不安在一瞬間充滿了胸臆,也是在那一刻,某種不顧一切的想法忽然從內心深處瘋狂地蔓延出來,像是一團火焰在燒——這是她露面的第一日,這裡是中城,是若迦佛寺,這個小姑娘再信誓旦旦,也是獨自一人在這裏狐假虎威。如果她從未出現過,如果她就此消失,是不是所有的煩惱都將迎刃而解,他的秘密、若迦佛寺的秘密就會繼續隱瞞下去……
桃木梳心。
「說,你是什麼人?」
阿姆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就瞧見寬敞的外屋裡,埋蘭擁著被衾半趴著窩在榻上,東窗前的炕桌旁則是裹著一件薄披肩坐在燭台邊的玉里。
「呵呵……玉恩姐姐說,召曼那兒,自有人。」葉果面含微笑地望著她,天真爛漫,「而我,只要你就好了。」
折騰了一日,渾身又酸又疼,朱明月抹了把臉,蹭了一手的脂粉,淺銅色的。
這麼說的意思,就是要將勐海獻出去……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覺得又被我說中了。」
鳳于緋心裏氣炸了,深吸一口氣,臉上反而笑得愈發明媚:「原來是沈小姐——失禮失禮,在下真是被小姐瞞得好苦啊,若沈小姐早說你是我沈兄的親妹,剛剛在孔雀湖邊,在下怎會不好生招待『沈小姐』一下……」
但是影衛們並未將高僧布達移出化身窖,而是將缸頂的氣孔打開了。
阿姆咬了咬唇,卻見玉臘端著換好水的銅盆進來,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不知小姐打算何時再去一趟?」
沈明琪順著鳳于緋的視線望過去,目光又下意識地看了看朱明月,剛想開口,鳳于緋搶先高聲道:「愣著作甚?你們家主子想吃魚,還不趕緊過來釣兩條新鮮的,給你家主子烤來吃!」
「土司老爺,金安。」
沿途過去的景色在眼前不斷變換,朱明月分不太清那些雨熱植物,卻能辨析到愈往南深入愈加瀰漫起的裊裊霧氣。
埋蘭打了個呵欠,擺著手道:「我知道你們僧彌臨睡前要燃燈擊磬,在佛壇前拜佛誦經,還要聆聽高僧宣講清規戒律什麼的。放心吧,咱們都懂規矩,不會去打擾你們。」
榻上男子聳聳肩,「隨你如何說。怎麼樣,答不答應?」
亥時一刻。
那榮若不是個酒囊飯袋只好女色的草包,不會活到繼承土司位置的一日,也不會在土司的位置上穩坐這麼久。可那榮若真是個酒囊飯袋只好女子的草包,他就會成為第二個召曼,或是像陶氏土司一樣直接被架空,孟璉刀氏、瀾滄十三寨、勐海八大寨這三股勢力,不可能至今一直維持在平衡狀態。
「沒反對,也不代表一定會帶咱們去,就不能是以退為進?」玉里說到此,用手戳了戳阿姆的額頭,低聲道,「這才是出使的第二日,著什麼急,倒是你說話時需注意著,什麼該說,什麼說了會過頭,記得拿捏分寸,當知過猶不及。」再天真爛漫不諳世事,曼臘土司寨也不會安排一個失禮的奴婢來曼景蘭。
隨扈的自信,源於曼景蘭的實力,更由於無數看不見的家奴身處各個角落,形成一條無比巨大的鎖鏈,足以勝任對城內上百佛寺乃至整個中城外圍的全面布防。
原來男人驚恐起來,也是會高聲尖叫的,那聲音一點都不比女子的叫聲低沉。
玉里用更低的嗓音道:「沈小姐,你之前離家五年流落京城,又曾與黔寧王逗留河南府、私底下查抄寧陵縣的事,蕭軍師都告訴奴婢了……」
朱明月走到其中一座化身窖前,揚手做了一個動作,下一刻,就從竹林深處竄出來兩道黑影,無聲地跪立在她面前。待她再一示意,兩人起身,伸手去抬那沉重的化身窖缸蓋。
然而緊接著高僧的眼瞳就暗了:「小施主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沈明琪道:「雖然這裡是那九幽的地方,但是被囚禁在曼景蘭這麼久,沈家的人已經有好幾撥來尋過我,目前在元江府乃至勐海的村寨中,應該有他們留下的可供聯絡以及撤離的方式——鳳賢弟,若你能護著珠兒離開,沈某會送鳳賢弟一起離開!」
輕紗帷幔低垂,雅莫被固定在床榻上,兩隻手高高拉起拴在頭頂,兩條腿被大大分開,一左一右被綁著腳踝拴在雕花床柱上。身上被扒得只剩下肚兜,上面綉著可笑的鴛鴦紋飾,單薄的布料遮擋著臃腫隆起的肚腩,大腿的肥肉耷拉下來,白|嫩嫩。
可就在高僧布達崩潰的一剎那,她忽而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可她畢竟是衝著般若修塔而去,不管她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屬下擔心,萬一……」般若修塔里那三個和尚,連他們的人都不敢去打擾,假若被一個小丫頭貿然行事壞了計劃,就算以後血洗整個瀾滄,都不夠賠的。
「回稟土司老爺,『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故人無禮則不生。』」其實朱明月想說的是,凡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以有禮也!
沈明琪的目光一直不離那個高腰長裙的少女,以至於都沒聽清鳳于緋在說什麼。等他看清楚少女的面容,臉上的驚愕之色更是無以復加,原來他沒看錯、更沒錯認,真是——珠兒,他的妹妹沈明珠!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好人?三更半夜不老老實實睡覺,跑到女香客的閨房外面偷窺,還敢說你是好人!」埋蘭又一抬腳,狠狠地碾在小和尚的手背上。
埋蘭「砰」的一聲砸向格子櫃,震得上面的瓷器作響。
此刻,埋蘭聽玉里提起白日里她一個人陪祭神侍女出門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什麼鳳公子、凰公子的,你說清楚點,你們今天究竟遇到誰了?」
玉雙為何必須死?
「不過你也當真有趣,好好的錦繡山莊不待,也不老老實實在黔寧王身邊受他庇護,偏偏跑到我那氏土府來了……」剛進城那會兒,還是從紅河彝族來元江探親的新媳婦兒,一轉眼工夫,就搖身變成了滄源佤族四排山未過門的妾室,現在穿著一身擺夷族的服飾,行的卻是漢禮!這姑娘路子挺野的啊!
「奴婢聽說,從小姐你進到元江府的內城,被人接到曼聽寨子,再從曼聽寨子出來,半路遇上無數本地的人,而後又進了曼臘寨子、進了土司府,見過了土司夫人,最後見到土司老爺,小姐你一直都是地地道道的漢人面貌,從未有過一點妝扮的意思。」
曾有那麼幾次,她怕得幾乎要退縮,可轉瞬就有一張如花明媚的笑臉,驀地在眼前浮現,她記得這張臉的主人在即將離家時,摸著她的頭,很溫柔地說:「阿果別怕,要等著阿姐回來啊。」
冰涼的刀片貼著裸|露的皮膚,泛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俯身湊近的少女呵氣如蘭,一張純真無邪的俏臉,眼睛里卻閃爍著幽幽的光,像是能吞噬人的黑洞。
這廂說著,另一隻手已然搭在她肩上,傾身向前的姿勢,整個人無賴又勾纏的氣息撲面而來。朱明月垂下眼帘,「溫柔鄉是英雄冢。土司老爺,小女的到來,讓您等了很久吧。」
「你們兄妹倆有什麼體己話想說就趁早,等那倆漢子釣完了魚,可就沒機會了。」
「阿戛牟尼,不能放她走!」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腳步聲。
「我賣了那麼大一個破綻給你,做人,貪心可不是好習慣。」
「石湖居士的詩,君可還記得否?」
當然,洪正映並沒有將建文帝的真實身份告訴給那九幽,而是將這三人託付給了若迦佛寺的七級阿戛牟尼,也就是高僧布達。
六月十二,召曼被撤,雅莫充任祭祀巫師;
若迦佛寺和曼短佛寺恰好建在毗鄰的兩座山峰上。
望著桑翟小和尚跌跌撞撞的狼狽身影,埋蘭抱著胳膊走到朱明月身邊,哼笑著道:「看他那樣子八成做和尚也沒兩天,怕得要命的時候,連『我』字都冒出來了——」
六月初四,進入土司府;
西納一愣,半天反應出來是剛剛遇見的小姑娘,「啊」了一聲,「見到了。」
玉里沒問後面,那釋羅也能猜到,忙擺手道:「不是不是,走水的那座寺廟距離曼短佛寺隔著一道山谷,火勢再大也蔓延不過去的。」
吉珂一張小臉兒愈加往下沉,忿忿道:「真是不識好歹,如此好心不得好報,就算讓你取了泉水又如何?對佛祖不虔誠、不尊敬,只怕你所求不僅不能得償,還會適得其反!」
刀曼羅這次能離開土司府親自領著人去碧羅雪山,僅是由於朱明月帶來的那些消息?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榮這幾年來裝傻充愣,在刀曼羅面前扮豬吃老虎經營得好。否則沒有這層鋪墊,要讓生性多疑的土司夫人輕易離開巢穴,還真是不太容易。
少女也不計較,拿出一隻隨身揣著的小壺,跟在小和尚身後。
傳話的奴僕把話說完,幾個人面面相覷,心裏不禁都在想:什麼事務那麼忙?又有誰會忙到一早就安排的召見,僅隔了一夜,忽然有了變動!白蓮玉恩來自曼臘土司寨,還是勐神祭的祭神侍女,就算看在那榮的分上,曼景蘭也不至於在這上面打曼臘土司寨的臉,除非……
「是啊,哥哥,你冷靜一下。」
「小姐,奴婢到你身邊可真不容易呢。」阿姆想起之前在土司府里的日子,有些悵然也有些慨嘆,也甚是慶幸,是她。
不愧是商人。
少女一把拿掉塞在他嘴裏的破布,召曼破口大罵:「賤人!臭婊子!誰給你的膽子?」
沈明琪囁嚅道:「哪裡。」
桑勐是新晉的四級桑彌,負責打理藏經樓,在若迦寺的地位不低,卻性情溫和素來不與人爭,被小姑娘一陣搶白,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卻並無惱怒,溫聲問道:「小施主不是曼景蘭寨里的人吧?」麵皮略黑,卻不像是在地里做慣農活的樣子。
斜坐在那榮左膝上,用雙手環著他脖子的少女,正是葉果。此刻的她小衫襟口微敞開,露出裏面的鵝黃色肚兜,還有大片柔嫩的肌膚。男子的一隻大手摟在她的腰間,另一隻手隔著肚兜揉捏著她的嫩胸,而她勾翹著媚眼,一張俏臉泛著紅暈,仰著頭,一下一下啄吻著男子的嘴角。
朱明月擔心的是,在鳳于緋引著兩個「外人」來這裏之後,沈明琪會被轉移到其他地方。
也就是說,被抓來的商賈們被分開關在不同的地方。
「那釋羅管事說要去孔雀湖?」朱明月問。
「我們漢人有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們跟我來了曼景蘭,我的一言一行,隨時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還能翻盤不成?更何況,只消最終結果完成得好,土司老爺就會體諒大家的苦心。」結果不能盡如人意,抑或半路打草驚蛇前功盡棄,中間過程彙報得再詳實,下場又會好哪兒去?
「你們不想來,誰還求著你們來不成?當年正因為很多人來求泉水,斛泉險些乾涸了。」吉珂一瞪眼,沒好氣地道,「好不容易那荒唐的傳聞就此打住,誰知你們這些人又來湊熱鬧,要是再次引得百姓追捧,蜂擁而至把泉水舀幹了,不是要生生毀了若迦寺!」
一雙毫不掩飾淫慾的眼睛,近在咫尺。這麼近的距離看來,那氏的土司也算是一張出眾俊臉,高顴骨薄嘴唇,有些刻薄相,但氣質儒雅,一雙眼睛里隱含著丘壑,若不是恬不知恥地污言穢語,頗有種道貌岸然的書卷氣。
黔寧王府的人、納樓普氏的人、那氏土府的人——玉臘的三重身份,在陰差陽錯的安排下,就這樣一直在土司府里有條不紊又錯綜複雜地悄然保持著。
「熱死人了,這午後都快過去了,太陽還這麼大。」
「雲南府,錦繡山莊,沈家明珠,」那榮彎著眼梢,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聽說你早年一直流落在外,黔寧王府的小沐王爺為了找你,硬是一路尋到了應天府去,離開雲南藩邸長達多半年之久未歸。為了討你歡心,又親率沐家軍千里護送馬隊互市……嘖嘖,看不出來,咱們這位小沐王爺居然還是個情種。」
少女「嗯」了一聲,道:「你再去送封信,就寫:今晚亥時北法堂,親自來領吉珂的屍首。」
「啊,啊……」
再不趕,恐怕就沒機會了。
事實上,高僧布達永遠不會知道,在昨日之前,朱明月並不確定他當真知曉內情。
祭神侍女穿著那一日進府時的雪綢披風,佇立在高高的台階上,風拂起裙擺翩躚,只見烏髮雪裳,身姿纖細,顯得高貴而自持,遺世獨立。
少女信步閑庭地從藏經樓走出來,在北法堂前站立了整整一個時辰的老和尚,赤紅的雙目瞪得滾圓,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她,像是隨時能氣得窒息炸肺。
那榮慢慢地站起來,驚訝的表情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府里混入一個居心不良的外族人,還是被選上的勐神祭的祭神侍女,此事若傳出去,那氏的臉面就不用要了!他沒讓人把她剁胳膊卸腿,扔進湖裡去餵魚,已是破天荒的恩典,她還敢大言不慚地讓他幫忙救人!
既然人都在曼景蘭,不管是誰,一個都別想在他的五指山中翻出花樣……
那還是進入神祭堂的第一日,玉雙的手腳多快!
那榮用手撐著下顎,另一隻手敲擊著桌案,一下一下,懶洋洋地說道:「這麼早就賜名,看來雅莫很看重你,刀曼羅那婊子也挺喜歡你吧!」
朱明月看著鳳于緋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鳳公子是想說,事成之後,讓我送你回武定州?」
少女聳了聳肩,彷彿這請求只是臨時起意,更沒將小和尚的不友善放在心上。
那九幽回過神來,纖長的手指撫了一下燈盞的蓮瓣,拈花含笑道:「那可是我的好侄兒送來的祭神侍女。現在還不到跟瀾滄撕破臉的時候,維持表面的平靜依舊很重要,你們只管盯住她,等八天後這所謂的『出使』結束,還得完完整整地把人送回曼臘土司寨去。」
朱明月點點頭,正要進寺,阿姆拉住她,低聲道:「小姐,今晚是否要再上若迦佛寺一趟,或者……」
什麼都不問,就跟她做買賣?
然而若迦佛寺的風裡還夾雜著腳步聲、人聲嘈雜,一哄而起,就像是被水滴進的油鍋,噼里啪啦一陣沸騰炸響。直到第二撥喧囂聲傳來、第三撥、第www•hetubook•com•com四撥……外面不知來來回回經過了多少人,月亮升起來了,夜色漸濃,偌大的若迦寺卻亮若白晝。
陽光和煦花香芬芳的晌午,盛雪白衣被風拂動送來淡淡的清雅熏香,男子眸光輕暖,眼波流動,光是這微笑如水的模樣就讓人如沐春風,而他輕柔舒緩的嗓音更是怡人心脾更甚春風。
此刻扛著釣竿的手還搭在肩上,望向這邊的一刻,白衣男子瞪圓了眼睛,一張嘴張得老大,就像是被什麼黏在了原地,動也不會動了,看上去有幾分傻氣。
「你也知道,我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總不能我在這邊破釜沉舟,你卻一直留有餘地態度曖昧——所謂肝膽相照、兄弟齊心,這不是你們漢人常掛在嘴邊上的嗎?向我展示你的真心和實意,否則,我可是不會拿出你想要的。」榻上男子道。
埋蘭和玉里望著那織錦蒙布一直都沒說話。
朱明月拿著小布囊的手一滯,壓低聲音道:「今日之前,我一直有種很不安的感覺,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今日之後,這種不安的感覺更甚了。」
制薺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陰霾了幾日,難得露出了一抹陽光。
然而,連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巫醫都能坐上大巫師的位置,在英明神武的土司老爺治下,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她之前的確沒有多想,只因被那釋羅嘮叨了一路,沒等抽出工夫去仔細琢磨,剛回曼短佛寺就被告知了吉珂失蹤的事。可一等侍婢畢竟是一等侍婢,到現在還看不出蹊蹺就太不稱職了——從清晨那釋羅來接祭神侍女去孔雀湖,湖畔偶遇鳳于緋,再到金湖尋沈明琪……這一整天都透著匪夷所思。
鳳于緋瞪了瞪眼睛,咧嘴笑開了道:「小姑娘挺自信的啊,不是說救我出勐海,或者帶我出元江,而是直接說送我回武定。」他忍不住嘖嘖兩聲,「你要真有這麼大本事才好,可別空口說白話來哄我。你憑的是什麼?」
「說你到底是被抓進來的,還是來救我們的?」
「嗯……討厭,怎麼還有外人在啊……」
那榮不知道朱明月心中的千迴百轉,聞言,磨了磨后槽牙,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不,絕不是你太聰明,而是我身邊的這幫人素質太差,讓人一下就能瞧出破綻。寒磣,真是寒磣……」
南面,金湖?
很多利害關係都不用挑明來說,彼此心照不宣。
「啊,那豈不是一直要住在佛寺里,暮鼓晨鐘,吃齋念佛?」阿姆的臉垮下來,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我聽見管事說的話,還以為能在城裡好好玩玩、見見世面呢!」
「能長得這麼肥美,屬實不容易。」鳳于緋摸著下巴笑道。
恢弘的殿閣,鏨花屏門半開著。
埋蘭的話似意有所指,這個時候,朱明月拿著浸過井水的巾帕走進來,「冷水打濕過了,你且敷一敷。」她將帕子貼在阿姆臉頰上,「我跟寺里的小和尚說了,待會兒會有個巫醫過來,給你好生看看。」
「不經過山門,後山就只有兩條懸空索橋,小女不想墜落山崖,還能飛檐走壁不成?」
「葉果小姐,你好。」朱明月略一頷首。
那榮的眼睛一黯,往前傾身像是想要把她撈回來,葉果早已經攏著衣襟跑到了格子架旁。酡紅的臉頰,像是能滴出血來,卻彎翹著嘴角,一雙閃亮的星眸隱隱含著得意,氣息微喘,直勾勾盯著朱明月。
男子「咦」了一聲,將笸籮端在右胳膊上,「你認得我?」
這話說得多狠,少女都愣了:「小師父身為出家人,身上的戾氣好重。」
「說起來,小女其實應該感謝麗江土府,否則從臨滄到此的一路沿途哨卡和布防,小女不會那麼輕易通過。」朱明月忽而答非所問道。
朱明月「嗯」了一聲,又翻過兩頁,「再等等。」
這一切的緣由,都要從一個大乘教的老和尚說起。謙禪師,福鼎人,曾在昭明寺出家,洪武十六年奉欽命任靈谷寺主持。與太祖私交甚篤,曾收徒洪正映,號潔庵。
沒人能拒絕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尤其這小姑娘還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阿姆頂著一臉求知若渴的模樣,愛嬌又討喜,把那釋羅看得滿眼喜愛,不禁摸了摸她的頭髮,笑著道:「兩寨遠遠比不上三大城規矩氣派,只有勞作的平民、魚塘、耕地,跟普通的寨子沒什麼區別……」
那榮轉過頭來,睇著葉果俏麗的粉臉,勾唇一笑,攬著她的小腰半摟進懷裡,「乖,哪兒疼?老爺給摸摸!」說話間,大手落在她的小腿上,作勢要撩起她的裙裾。
阿姆飛快地往玉里身後一躲,笑嘻嘻道:「哪裡是我不懷好意,分明是姐姐心裏春思蕩漾,一刻不停地想著見正主,也難怪會惋惜錯失了住進上城的機會。不過姐姐也別惱,等玉恩小姐被召見的一日,咱們都不去,獨獨把機會讓給姐姐,到時候姐姐就一償心愿啦!」
在沈明琪的認知中,沈明珠被帶回雲南后就應該跟黔寧王在一處,或者安安穩穩地待在雲南府,怎麼都不能出現在勐海!可如今她就站在這裏,在曼景蘭,不就意味著她也被抓了進來當做籌碼?沈明琪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兄長太不稱職,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連累她蒙此大難,不禁悲從中來——「珠兒,兄長對不住你!」
除了沈明琪的、鳳于緋的,除了朱明月的,玉里意外地發現還有自己的一份,百般推辭之後,只好從那面無表情的僕從手裡接過來,當著鳳于緋的面,十分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用手撕著魚肉吃。
這是當年建文帝從密道離宮前,親自交到她手上的信物,又被她在離宮后原物奉還給應天府城南胭脂鋪的掌柜。朱明月不知道在那時候自己就急於將這桃木梳子歸還是不是個錯誤,乃至於誤打誤撞碰到了姚廣孝,遇見了沈明珠,這才造成了後來這一連串的顛沛坎坷。
這個時候,玉臘端著銅盆出去換水,門扉半掩,腳步聲漸遠去,阿姆抓緊時機湊過來道,「月兒小姐,那老和尚招了沒有?」
許是葉果的舉動太幼稚,而朱明月的反應又太過無趣,等葉果順著長廊走出了湖心小閣,坐在酸枝木大案的那榮才挑了挑眉,將一條腿擱在桌案上,閑閑地開口道:「今兒個初幾了?」
當時跟隨建文帝一起逃出應天府的,除了洪正映,的確還有兩位近臣——欽天監少監王鉞,御史葉希賢。無心插柳柳成蔭,因為那九幽當年結交了洪正映,洪正映又對西南邊陲的南傳上座部佛教有過很深的印象,在走投無路之下,洪正映、王鉞、葉希賢三人帶著建文帝,顛簸輾轉一路來到了元江府,后被那九幽收留在勐海。其間,洪正映在勐海有過短暫停留,為了引開追兵,也為了不引起那九幽的懷疑,洪正映很快就離開元江獨自一人不遠千里去了福州府。據傳,他曾在雪峰寺待過一段時間。而葉希賢和王鉞則削髮為僧,立下誓言常伴在建文帝左右。
等到西納邁上二樓,那榮坐在太師椅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
「鳳某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在朱明月跟這個湖畔男子說話期間,玉里一直在水榭外面的涼亭里等著,偶爾看過來幾眼,又不時地踮腳往四周看看有沒有其他人。直到瞧見朱明月話別了男子,朝著自己這邊走來,這才鬆了一大口氣,拿著披風迎了上去。
「都說咱們這兒沒什麼『洗眼神泉』,還一茬接一茬地來,真真是愚昧又無知……」小和尚的聲音不大,卻也沒刻意地壓低。桑勐尷尬地看了少女一眼,見少女低頭不語,不由瞪向小和尚,佯怒道:「還不趕緊把門打開,請這位小施主進去。」
朱明月又為何要保下玉臘?因為玉臘是黔寧王府的人。
「是大巫師。」朱明月反應了一下,猜到阿姆說的應該是彌陀莎。
玉臘低垂著頭,用生澀的漢話道:「回稟玉恩小姐的話,是的,當時是玉罕姑姑把奴婢從中苑調出來,讓奴婢來弱水閣小苑伺候月彌姑娘,但後來月彌姑娘祭神侍女的頭銜被撤了,發還回暖堂西廂,奴婢就跟著又回到了中苑。」
勐海曾是擺夷族的放逐之地,那九幽苦心經營八年,莽莽荒原的勐海壩子被開墾出良田萬頃,野獸出沒的地方變成人煙稠密的村寨,又有廣掌泊和養馬河,勐海才有了今日雄踞的勢力,勐海八大寨的地位在擺夷族中也變得舉足輕重。對比以勐神寨神為主神、又因漢家儒學存在過而大受影響的瀾滄十三寨,在勐海的村寨里,看不到太多的神樹、神廟、勐神寨神的供奉,更看不到仿造江南風格的典雅建築,唯有那些掩映在巨榕和翠竹中的寨子、水壩、河塘,離遠望去,幢幢竹樓像綠波中的一顆顆寶石。
地上的人猶豫片刻,沉下一口氣,道:「好,若小姐您能把握有度,屬下等一切聽命行事。」
「誠意?真有誠意才好啊。」
的確,鳳氏于緋,富甲西南。若說雲南府錦繡山莊的沈家是漢商中的巨賈,武定州的鳳氏彝族,則是當之無愧的諸蠻夷里的翹楚。
朱明月仰面看向釋迦牟尼金佛,輕聲道:「若迦佛寺修建的時間不超過七年,建寺之初,寺內就流傳出『洗眼神泉』的傳言,這也是引來山下眾多善男信女香客的重要原因,鼎盛時期,若迦佛寺的受戒和尚就曾達到千餘眾。然而不知為何,幾年之後,身為阿戛牟尼的布達高僧你突然對外宣稱,『洗眼神泉』一說純屬虛假,若迦寺因此一度衰落,香客們失去了精神依託,終因那三千八百磴石階望而卻步,致使若迦佛寺香火慘淡至今。」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未時一刻正,對面的王子亭里出現了一個扛著釣竿的男子,一手提著魚簍一手拎著竹凳,是從湖畔的一座竹舍里出來的,看樣子倒像就住在這金湖邊上。
要是讓若迦佛寺就這麼付之一炬,等於苦心經營許久卻給別人做了嫁衣裳,還要面臨功虧一簣的惡劣局面。當真好險。
少女道:「人在咱們手上。」
「也不是我要拘著玉里姑娘和祭神侍女,只是這芒色寨子到底是鄉野村民的住處,風景再好,也恐怕會有衝撞。何況您二位這樣嬌滴滴的姑娘,一看穿著貴氣,就知身份定是不凡……這往後,千萬別再亂走亂闖,萬一出點什麼差錯,我這一把老骨頭真是擔待不起!」
她怎捨得殺他呢?
之前負責照顧她們的帕沙瓦小和尚曾跟她們說,入夜之後最好不要出門,而後山離前面的佛殿極遠,再大的聲音也傳不到前面去。事實證明他的話是對的,當埋蘭用一柄竹傘將來人撂倒,又將綰髮的簪子插|進那人肩胛的一刻,無比刺耳的幾聲慘叫也沒能引來前面禪舍里的僧人。
「還是去跟玉恩小姐說一聲,畢竟人家特地來囑咐過……」
玉里在兩人中間略靠後一些的位置站著,聽得雲山霧繞,兩人這是在說鯉魚?
不用鳳于緋提醒,將門扉虛掩上,沈明琪轉過身來時已然是一臉的焦灼,拉過朱明月的胳膊,急急地道:「珠兒,你怎麼會在勐海的?」
她說著,硬是將水囊推到布達懷中,有心激怒他,「身為七級阿戛牟尼,卻自私若此,布達高僧,你就是這麼秉承佛祖宏願參修佛法大德的?」
埋蘭的無禮態度朱明月並沒放在心上,而是示意了一下玉里,玉里就把白天遊覽孔雀湖時與鳳于緋的見面,包括之後與沈明琪的見面,跟埋蘭簡單說了一通。埋蘭顯然也沒想到在曼景蘭這種地方竟會讓朱明月和沈家當家碰上,咂舌之餘又連連稱奇。
朱明月走在玉里給她撐著的竹傘下,擋住的是仍然刺眼的夕照日頭,聞言,捋了捋額前碎發,不咸不淡地答道:「鳳公子生長在西南,又因生意與雲南府的錦繡山莊諸多來往,該不會不知道沈家女兒一直流落在外的事吧。」
跟隨沈小姐來曼景蘭的這四個奴婢,各有身份,關係複雜,身為死士的阿姆混跡其中,是計劃之內毫無懸念。可就連朱明月都沒料到,另外三人裏面居然有一個是黔寧王府培養的內線——玉臘原是因著紅河彝族的小姐月彌進土司府事先安插|進來的一枚棋子,利用其在府中當差的便利,輔助月彌在神祭堂里站穩腳跟,並逐步達成勾引土司那榮的目的。但在那之前,玉臘之所以會在紅河彝族黃草壩,又是因為她本是蕭顏為了攀交納樓普氏特地送進回新村的一個幫襯。
那榮聽到她說救人的話,語氣如談論天氣一樣平淡,不禁笑了起來,究竟是進府的過程太容易,讓她無知者無畏,還是根本沒把堂堂的元江那氏放在眼裡?
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隨之而來,高僧布達霍然抬頭,火光照耀下少女的面容宛若一隻鬼魅,檀唇如血,聲若靡音,「至於那所謂的『洗眼神泉』,又稱為『斛泉』,並非是北法堂外的那一處,真實地點應該在後山荼毗場西側的小築旁邊。之所以不再對外開放,是因為在那泉眼一側、兩棵菩提樹的中間,立著一塊碑,上書:有夢難圓,塵世著魔迷木性;無風易醒,洞泉悟道靜凡心。」
朱明月有些靜默,「這場火一燒起來,倒是那九幽的行為足以說明一切。」
朱明月有片刻的靜默,然後朝著那榮再次斂身。這一回,她行的是萬福大禮。
玉裏面色也有些複雜,看向沈小姐道:「小姐,看來對方不僅猜到咱們這次出使別有目的,更知道這幾日以來小姐去過若迦佛寺,跟高僧布達有過來往,但是對方直到現在才出手,怕是跟今天咱們遇見的那位鳳公子有關係……」
說罷,又要給朱明月搬椅子。
「我姓沈。」
一個引狼入室,一個嚴防死守,這一對包藏禍心、各懷鬼胎的夫婦,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
中城的各山寺都開始下鑰,一座座山門關閉,隔遠,彷彿還能聽到傳來的一陣陣厚重「吱呀」聲。
建文帝果然安然住了下來,除了不宿在僧舍、不外出化齋乞食,跟中城裡千千萬萬的出家僧侶一樣,每日在石塔中誦經禮佛,禪定持戒,茹素苦修。那九幽以為諸事皆在計劃之中,但是,就在他等著那位友人再添一把火便會心想事成的緊要關頭,可恨那榮忽然來攪局。
最為沉穩幹練的玉里,在此刻開口問那釋羅,態度是挑不出毛病的禮貌恭順。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繼續手上的動作。
在鳳于緋旁敲側擊的當口,遠處隴道上來了一輛馬車。
「啊……」葉果面飛紅霞,不自然地扭動著嬌軀,眸子里像是能滴出水來。
佛堂大殿的壁畫上描繪的是善惡報應,是天道、人道、阿修羅道、地獄道、惡鬼道、畜生道這「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生死相續、輪迴不已;也刻畫著白象投胎、樹下降生、離家出遊、禁慾苦修,以及禪坐、降魔、說法與涅槃「釋迦八相圖」。
「想活得長久,須知要乖乖聽話。多跟玉里學學,不該有的心思別有,不該插手的事少做,這樣的話我還能帶著活著的你回曼臘土司寨,而你也還有機會去土司老爺面前告狀,否則……」
埋蘭也沒想到對方居然是曼短佛寺的僧人,腳底鬆了松力道,卻是半俯下身,惡狠狠道:「大半夜的,姑奶奶沒工夫跟你廢話,趕緊從實招來,你究竟幹什麼來的?窺伺?偷東西?還是要放火燒房子?你敢說一句誑語,姑奶奶打斷你的腿!」
「還有,若非有了不得的事,以後不要再刻意甩掉其他人,獨自來見我。」朱明月轉過身來,將兩顆香梨遞到玉裏手上,「你們四個都是土司府來的,卻各有身份,互相牽制,誰打破這個平衡,都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這裡是曼景蘭,比不得曼臘土司寨,各種利害關係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一個人出錯就很可能造成大家的有來無回。記著我的話。」
那釋羅搖頭道:「那些粗手粗腳的蠢奴才,哪裡能將祭神侍女照顧周全。老奴已經在山下安排了馬車,這就要去孔雀湖,煩勞祭神侍女去準備準備。」那釋羅說到此,往她身後瞧了一眼,奇道,「對了,怎麼不見玉里姑娘她們?」
見朱明月低頭不語,那榮就走近她,把臉湊到她的耳邊,語氣動作極是曖昧,「讓老爺幫你,也不是不行。老爺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這樣吧,拿你自己的身子來換,若你在床榻上把本老爺伺候得欲|仙|欲|死,讓老爺玩兒美了,老爺就放了你兄弟和那些商賈,怎麼樣?」
埋蘭揪了一下阿姆的頭髮,嬌媚著嗓子教訓道:「小姐都還好好的,我們也不覺得什麼,就你毛病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曼景蘭待客不周,委屈了祭神侍女。
在朱明月的認知中,建文四年的那一場大火,讓一個年輕的帝王從此消失,江山改朝,又成就了另一個躊躇滿志正當盛年的新帝。但是民間對於那場皇權政變、宮闈大火的傳言,卻附加上了太多傳奇的色彩——比如,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就預知建文不能善終,賜給他一方錦盒,交代他非到危難關頭,不能打開;比如,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篡位奪權,兵臨城下時,宮中莫名燃起大火,馬皇后不幸葬身火海,建文帝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打開太祖當年交付的錦盒,赫然發現盒內放有度牒、剃刀、袈裟、僧袍等出家人之物,度牒也填好了法號,建文帝於是剃髮披上袈裟,從地道潛逃;再比如,據說,當年陪伴建文帝出逃的,還有兩個身邊近臣……
「喂,你別瞎走!」
朱明月說要在曼短佛寺里等那個報信的影衛,實際上,在那個影衛趁夜過來後山客堂屋舍,將埋蘭複述給朱明月的話,又一字不差地跟她說了一遍之後,根本沒提供任何更有價值的消息。
「對了,奴婢方才聽玉里說,小姐要等人,就是等他?」忙活了大半夜,等來一個假和尚!
據說那榮嗣位之時,曾經一度在擺夷族的村寨中推行漢字,讓族中改穿漢人服飾,並開設儒家學堂教化廣大族民,允許族中平民與漢人通婚等,一時間,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風流。可惜這些舉措推行不過一年,一個貴族打著仰慕漢族文化的旗號,與漢人高門大戶聯姻,竟勾結那一家門閥意圖反叛。
鋪地磨石光滑得幾可照人,磚面描繪有開屏的孔雀、巍峨的寶塔、錦簇的花卉、栩栩如生的樂舞……威嚴莊重,奢華絢麗,又彰顯著主人家的地位。在殿前主座上卻擺著一張碩大的酸枝木圍屏六足軟榻,榻上設有由蛇蛙鳥魚盤結而成的彩繪透雕小座屏。
玉里聞言怔愣了一下,神色黯了。
沒見到那九幽的本尊,一行人在曼遮佛寺享用了那九幽留下的三位庖人親手烹制的午膳,不是寡淡的淡素齋,而是色香味俱佳、食材精貴的齋菜佳肴,這讓吃慣了土司府膳食的玉里等人,俱是眼前一亮,尤其還有幾道精緻的點心,蝴蝶酥、梅花涼糕、松子糖、燕窩酥……香香甜甜的氣息,讓人食指大動。
再次聽人提起對他的稱呼,朱明月幾乎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她在傘下靜立了一瞬,環望四周凝神細聽,直到確定周圍除了細雨淅瀝,再沒有絲毫動靜,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神聖莊嚴的神祭堂發生這種天理難容的事,居然誰都不管!誰都不理會這些打著奉神名義,被送進神祭堂來的待選祭神侍女!多少年,那些僕從侍婢知情不報、助紂為虐,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無辜的女孩子,就這麼屈辱地死去,以人世間最悲慘的方式!
又往前走了一段,車夫勒住韁繩,「吁」地一聲將馬車停住。埋蘭撩起簾幔,阿姆先跳下了馬車,由玉里和玉臘兩人扶著輕紗罩面的沈小姐走下來,就看到前方迎接的管事那釋羅,以及緊隨其後的十來名武士。
玉里一語中的,阿姆哭喪著臉道:「不能吧,大家都吃了啊!」
玉里嘖嘖稱奇。
阿姆歡呼一聲。
榻上男子聞言冰冷一笑:「如果我說我覺得還不夠,還需你再拿出些『誠意』來呢?」
「這麼說,咱們真的可以去上城嗎?」
「你以為僅憑三言兩語,就能說動一介高僧?」片刻,朱明月嘆道。
「阿姆?」
「月兒小姐,奴婢不懂,你為何不幹脆告訴那老和尚,其實小姐已然知道皇上的藏身地點就在般若修塔呢?他若不肯合作,咱們也有的是辦法自己去找皇上。」
唏噓過後,埋蘭皺著眉道。
葉果抿了抿垂落的髮絲,一張俏臉上滿是風情,嬌憨中透出妖嬈,眸子里卻盛著滿滿的戲謔和挑釁,彷彿一隻驕傲自得的孔雀。緊接著,卻見朱明月將手輕疊在另一隻手上,搭于右腰間,雙眸視下微微弓身屈膝,朝著那榮行了一個漢人的萬福禮。
風吹動荷葉蕩漾,撲鼻卻是一陣露珠水氣,清冽而芬芳。始終低著頭的少女抬起眼,正對上一雙促狹睨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露出的這個笑容十分明亮,使得一張臉都跟著亮起來,驅散了周身滿滿的頹廢氣息。
那九幽一笑:「早與你說過,別小看她,能在那釋羅眼皮子底下搞鬼,她本事也不小。」尤其,還是得到那榮青眼一顧的人。
「烤魚?哪一處的?」那釋羅警惕地問。
「沈小姐,咱們主僕一行五人,現在被授命辦事的主要力量就只剩下四個,理應通力合作齊心一致才是,沈小姐該不會以為憑藉一己之力,就能在曼景蘭橫行無忌,還能救出沈公子吧!」埋蘭眼中露出怒意和不滿、又帶著濃濃輕蔑。
抓著她的手用了很大勁,另一隻隱在袖中的手也攥得死緊,朱明月見沈明琪的眼睛都紅了,輕輕掰開他的手指,稍稍退後一些道:「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但你放心,我很安全。」
不一會兒,車夫駕著馬車上路,四輪馬車在地上碾過兩道清晰的車轍印,碾碎了路邊的綠苔青草,車身隨之輕微地搖晃,掛在馬車四角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朱明月愈加感到了疑惑,眼波不經意從鳳于緋臉上劃過,卻見對方似笑非笑盯著自己,好似在求證,又像是嘲諷剛剛她口口聲聲說「送他回武定州」的話,究竟有沒有把握。
這是她們來曼景蘭出使的第四天,前三日當中,無一時不驚心,唯獨這第四天,收穫最豐。
三重檐歇山頂干欄式建築,由六排四十七根對稱排列的木柱支撐,磚牆和雕欄上描畫的居然是犀牛望月、丹鳳朝陽、鷸蚌相爭這些漢族寓言傳說,寶象昇平則來自佛經故事。斗拱上方的象鼻舒展,無壓脊獸,彰顯著勐海八大寨對於大象情有獨鍾的喜愛和崇拜。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獲得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其實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這些,作為當事人的彌陀莎,就更不用知道了。
「居無椅凳,席地而坐,脫履梯下而後登,甘犬嗜鼠。婦人衣短衫長裙,男子首裹青花蛻,衣粗布如締,長技在銃,蓋得之交趾者,刀盾槍甲,寢處不離;日事戰鬥,號稱善戰,諸夷之中最強者」——朱明月想起之前看過的記載,倒是所言非虛。
「不是讓你說這個,」那榮翻了個白眼,「這些都是那丫頭進府後才發生的情況,精彩吧。」
七月初三,女巫雅莫被查出與祭神閣遭破壞一事有重大關聯,處死。
「先回寺里吧,等那個報信的影衛來了再說。」
土司老爺其實不老也不醜。
葉果聽到一連串珠簾的撞擊響,這才發現朱明月的存在,一把推開那榮的手,跳下他的膝蓋。也因這動作,胸前的兩隻小兔子彈盪了幾下,從肚兜里呼之欲出。
阿姆聳了聳肩,表示無所謂,起身也往對面的床榻上爬。埋蘭盯著玉里的背影,哼笑著沒說話。
「月彌還好嗎?」
「好了,泉水也取到了,算是得償心愿了吧。」吉珂抱著雙臂,站在井台邊。明顯是送客的意思。
後生可畏。
「真的真的,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僧沒撒謊……」
一抹纖細的身影撐著一把黑色的竹傘,獨自走在山間的小徑上,沒有提燈籠,以至於每一步都走得緩慢小心。
「不遠。聽聞在芒色寨子的南面還有一個金湖,湖邊有一座公主亭、一座王子亭,相傳是幾百年前勐班珈王子召樹屯與孔雀公主南穆娜相遇定情的地方,小姐可願陪在下前往一『觀』?」
太陽逐漸在西山落下,一片火燒雲將山巔雲層照得紅彤彤,寺中傳來晚修的鼓聲。
六月二十一,女巫雅莫被撤,巫醫彌陀莎暫時頂替……
似乎從很早之前,她就習慣了趨利避害,習慣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朱明月說罷,又徐徐道:「土司老爺在中間穿針引線,如此煞費苦心,不過是不想眼睜睜看著本該純凈神聖的神祭堂,由於人為變得愈加污穢不堪,可這一切終究過去了。今後的神祭堂有你,只是你。這豈不是應了那句話:否極泰來。」
阿姆說到一半,就被埋蘭捂住嘴,埋蘭一張嬌顏酡紅,咬唇看著那釋羅,「您、您別聽她胡說,奴婢們只是一時還不太習慣,並不敢有抱怨的意思……」
「說,你到底是誰派來的?你都知道些什麼?」布達眼眥欲裂,語調陡然升高尖聲道。
北法堂就挨著大殿,順著長廊往南走,拐個彎是一片開闊的土地。在經過北鼓樓時,廊廡的盡頭似有人影閃過,少女抬頭看去時,只來得及瞧見一襲寶藍色的衣袂。
「小施主一片孝心,貧僧豈能不成全。」
回到曼短佛寺,已經是子夜。
千呼萬喚始出來。
從玉罕找上她的那一刻,再天花亂墜的承諾,都不過是虛假的利誘,若她不答應,恐怕玉罕馬上就會威逼了。既然早晚都得接受,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可玉罕不知道,敏銳的直覺和謹慎的後手,一直是她安身立命的方式,否則身在陷阱而不自知,也輪不到她來元江府了。
豈止。簡直是不知廉恥!
這就是若迦佛寺的秘密。
一路經過殿前佛堂、鐘樓、寮室,偌大的前院空空蕩蕩的。照壁上燈油燃盡,廊前的燈盞黑蒙蒙一片,院中沒有守更的佛爺,也無晚課的誦經聲,似乎全寺上下的僧侶因這一場大火盡數離遷,連半個人影都不剩。
而朱明月到底沒有估錯這出家人執拗倔強的脾性,在她昨日離開若迦佛寺時,就防備著事情生變,留下了一部分影衛。於是,這些依照她的交代和布置,悄然藏於暗處嚴防緊盯的影衛們,在晌午太陽最盛的時候,親眼見證了若迦寺中突然著起大火的全過程。
朱明月輕嘆一聲,淡淡地問道:「既然是蕭軍師讓你來的,除了『照顧』我,還有沒有叮囑過你什麼?」
鳳于緋皮笑肉不笑道:「時隔大半年,沈小姐才出現在這裏,沈兄還活著,倒也真真算是不晚。」
那榮是那氏土司不假,但是元江一府之主這種頭銜,只不過是虛的。大家心知肚明。在元江,除了一個刀曼羅,更有一個那九幽,自那榮嗣位至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經維持了整整五年。以那榮的權力撼動刀曼羅,尚且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況是用瀾滄的勢力去干涉勐海。
彼岸,究竟哪裡才算是彼岸?
能找到吉珂的藏身地點,並大張旗鼓地來搜寺對她們進行警告,怎麼會不防備著對方狗急跳牆、前來夜闖呢?去了,就怕回不來。
玉里的話沒說完,朱明月卻明白她的意思——不是跟鳳于緋有關,而是跟沈明琪有關。
「小姐你前腳才剛跟布達老和尚說過話,翌日這若迦佛寺就著了大火,是不是太巧了點?奴婢覺得這火一定有問題。」難得有順理成章的獨處機會,阿姆趕緊多說兩句——「但是也不對啊,小姐你去若迦佛寺的時機乃是臨時起意,是因為九老爺推遲了召見祭神侍女的時間才會選在昨日,比原計劃恰恰要早了許多,不應該這麼快就露出風聲去。」
進了屋裡,雕紅漆盒被擱在桌案上。
或者乾脆直接越過布達老和尚,去般若修塔見正主!
「這是……」
最後這一句,顯然是暗諷眼前這個胖和尚。
最終還是埋蘭沒耐性,一把將那紅布掀開,霎時,血腥味道撲面而來——乾涸的血跡染得盒內一片褐紅色的黏稠,漆盒中央擺著一顆孤零零的人頭。
那榮坐回到太師椅上,見朱明月半天都沒說話,不由得挑眉邪邪一笑,「男女之防,在你們中原漢人眼裡,甚是嚴重吧!老爺我摸了你的手,又差點抱了你、親了你,怎麼算?要不這樣,只消你能把刀曼羅那個婊子鬥倒,土司夫人的位置老爺我不介意為你爭一爭!」
玉里下意識地將手放到別在後腰的匕首上,死死盯著窗扉的位置,凝神仔細聆聽。
他剛罵兩句,驀地反應過來,抻著脖子朝著外面叫道:「來人,快來人啊,有人要在神祭堂造反!」
不是她聰明,而是她謹慎,習慣留有後手。
其實葉果不知道在朱明月眼裡,妻妾爭寵的這些不入流手段,有人自甘墮落不以為恥,她沒理由為了口舌爭鋒去奉陪,自降身價。
除了屋內幾人微不可查的呼吸聲,只有山風嗚嗚地吹。
還是沒回答鳳于緋的問題。
「在下鳳氏于緋。」
吉珂望著少女先行一步往前走的背影,頓時生出不耐,跺了跺腳,追了上去。
這時,隨扈低聲道:「九老爺,既然那祭神侍女已然給咱們指出了布達老和尚的下落,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何不……」
那廂,埋蘭冷不丁地說道。
事實上,按照朱明月之前推測過的,無論是誰都不太會找到荼毗場,或者,就算找來,依循擺夷族的南上座部佛信仰,也絕不會去碰化身窖。而誰又能料到,會有僧侶在活著的時候坐進化身窖,要被活活生殮!
玉色的指尖輕輕搭著雕欄,一根一根手指,青蔥般白|嫩柔膩。都是前幾日羊乳泡出來的。這樣白|嫩的手,吃起來,別有滋味吧。朱明月想起雅莫給她摸骨時,說她是天生的「碧玉品字骨」時,一臉垂涎嚮往的表情。
高僧布達見少女輕緩而珍視地將桃木梳子拿到他面前,不禁微怔。
是她在他自焚前救了他,也是她安排他安然在化身窖中呆到現在。
「布達高僧不惜讓若迦佛寺的香火衰敗,如今更是以滅寺為代價,以死明志,小女想,布達高僧是一個足以託付的人。」朱明月說罷,又輕聲道:「但是在那位願意見小女之前,小女不會強求,小女會一直等,只希望布達高僧幫小女帶去一句話——」
「祭神侍女是奉神祭祀的關鍵人物,身份不比旁人,原本應該住在中城,不過在咱們曼景蘭佛塔佛寺居多,勐神的神廟極少,少不得要委屈住在上城了。」
據傳,數年間曼遮佛寺中接連有高僧駕鶴西去,在荼毗場的化身窖中經久未腐,肉身不死,被供奉在寺中石塔為前來祈願的善男信女們帶來福祉恩澤。所以,芒允寨中勞役的平民和奴隸,總會在齋戒之日特地穿過濃密樹林,不畏林間瘴氣毒蟲,來曼遮寺里祈願上香。
埋蘭和玉里互相交換眼神的時候,朱明月已經打發阿姆,讓她客氣地送來傳話的奴僕走了。據那奴僕說,稍後那釋羅還會派一撥人過來,會陪著祭神侍女在中城裡頭好好逛逛。
「可如果不是小姐先找到人,無論是誰,若迦佛寺也好,那老和尚也好,甚至是那位舊主,都沒有好下場的……」阿姆喃喃道。
那釋羅不厭其煩地介紹到此,又笑呵呵地說道:「祭神侍女若不嫌棄,這幾日,老奴就吩咐奴婢帶著諸位在三大城中轉轉,也讓祭神侍女好好熟悉一下咱們勐海的曼景蘭大寨。」
翌日的晨曦。
「小女只是聽說,小女的兄長他們被關在九老爺的曼景蘭寨子,並不是老爺您的曼臘土司寨,那裡是勐海,不比瀾滄,故而小女才說——懇請土司老爺幫忙,而不是直接求老爺您放人,土司老爺難道不應該跟九老爺商量一下?」
他不答先問。朱明月點頭:「沒錯。」
有恃無恐的僥倖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布達惱羞成怒的面容沉浸在月光里,看起來有些駭人。須臾,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小施主,老僧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幹什麼!至於吉珂,如果小施主不交出來,莫非今時還想從我若迦佛寺全身而退不成?」
「是不信,還是不願信?」
當初會讓彌陀莎來找自己,不過是以她為借口,讓彌陀莎逐步參与到神祭堂易主的事情中來,勾心鬥角、殺人越貨的事都由她出面,彌陀莎則作為一個被保護者、施與者,只在關鍵時刻給予她幫助。這樣一來,朱明月無論做什麼,只要還想安然待在神祭堂,只要她想有所作為,就必須事事先為彌陀莎考慮打點。
「您千萬別縱著她瞎折騰,咱們待在曼短佛寺里就好,至於遊玩觀賞一說,實在是有些不合適。」玉里走上前,將阿姆領回到身邊。
每個人都有這麼一處軟肋,某個死穴會使人摒棄所有的原則。
「埋蘭不太喜歡你?」朱明月問。
「沈兄,你輕聲些,不要以為那兩個僕從離著遠就聽不到你說話。」鳳于緋一邊喝著茶,一邊提醒道。
那榮的話音上挑,透出一絲不耐煩。
出家人豈會隨便見血殺生!老和尚剛想開口爭辯什麼,然他甫一張嘴,少女就抬起手,唬得老和尚退後一步,心裏不禁暗暗後悔為何獨自一人在這裏,沒帶幾個武僧在身邊。索性朱明月只是撩了一下髮絲,輕聲道:「別怕,布達高僧,小女沒有傷害吉珂,自然也是不會傷害你的。」
唯一的祭神侍女是漢人,還要代表土司府去曼景蘭!
男子分明仰著頭,卻一臉的得意洋洋理所當然。朱明月不禁啞然失笑。
「若真是大限已至,何故生殮?」朱明月冷笑一聲,「布達高僧,你懷揣秘密一死了之,可想過餘下那百眾僧侶?即使你提前將他們遣散暫時保住他們性命,那些來找秘密的人卻發現你已死,一氣之下難道就不會去找他們泄憤?」
女人先是面容回暖,又因著這個親吻心裏發甜,隨即卻覺得不對,咬了咬唇道:「我、我確實是不美的……」
一句切中要害。
昏黃的燭火照得屋子裡一片亮幽幽的,打在窗紙上,映出一團柔和的光影。外面是漆黑寂靜的夜,屋裡是朦朧昏沉的光,從亮處走到黑暗,更使得人雙目不能視物,然而花廳最靠門的一扇窗扉上,懸在內側窗欞的一掛風鈴,在這時,忽然響了一下。
鳳于緋撲哧一下笑了,饒有興味道:「沈兄,多時不見,怎麼好像都不認得小弟了。」
朱明月的目光從兩個五大三粗的奴僕臉上看過去,在兩人退出房門的一刻,沈明琪注意到她一直面色不善,不由低聲安撫道:「他們倆是啞的,不會說話,這段時間一直負責照顧為兄。不過珠兒放心,你今日來金湖的事,為兄會想辦法不讓他們跟外人說……」
在曼聽里寨時她曾偶遇一個婦人,三言兩語就把她領到養著食人魚的曼聽河。若迦寺里的這個吉珂小和尚更狠,說是要帶她下山,實則給她引了這樣一條不歸路——「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在元江擺夷族裡,真是讓她一再領教。
一個千辛萬苦混進勐海來救人,一個費盡心思也要將人送出去,兩人都是自說自話,誰也沒跟誰想到一塊去。
「呦,蘭姐姐害羞啦!」
「小施主還年輕,不知道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不能說,而有些話一旦說了,真是會死人的。」
朱明月說到此,側眸看向彌陀莎,喟嘆般吐出最後一句話:「從頭到尾,玉罕根本沒打算放過我。」
配合得多好啊,一個蹂躪少女的身體,一個享用她們腹中的胎兒。
布達懵住了,以至於他都忘了說,他不知道她說的那位舊主身在何處,他只是守住若迦佛寺的秘密,守住那位舊主的秘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出聲拒絕!可他又突然明白過來,她其實早就知道他知道;突然明白了,她為何會對若迦佛寺的這些秘密瞭然于胸;也突然明白了,昨夜她說會再見面的緣故——原來她竟是有這麼重要的東西,而這麼重要的東西,當然不會在第一次見面就帶在身上。
阿姆的表情有些拈酸,朱明月莞爾:「你暫時不用去管她。」
朱明月無法想象,如果那九幽一直都知道建文帝流落來了勐海,卻始終對此不聞不問,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甚至還在暗中故意封鎖消息施以保護,究竟是懷揣著怎樣的圖謀和打算?她只知道,關於建文帝仍在世的隻字片言一旦流出去,就會使天下大亂,甚至令大明王朝再度淪陷於無休無止的戰禍。
「我那只是跟你開玩笑……」鳳于緋板著臉,噘著嘴道:「畢竟都過去這麼許久了,好不容易來個元江府之外的人,我心裏其實更傾向於你是來救我們的……」
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半卧在榻上,手底下撫摸著一隻花斑畜生。
葉果跪在地上,她的前襟被雅莫的血暈得大片殷紅,她的手也滿是血污,卻捂著臉,止不住的眼淚從指縫中滑下,嗚嗚哭泣得像個孩童。
玉里聽到他打趣的話,不由靦腆道:「奴婢聽漢人有『魚躍龍門、過而為龍,唯鯉或然』的說法,在咱們元江,鯉魚卻多,並無龍門可躍,倒是它們生不逢地了。」
或許是因為一連串的震驚和錯愕,彌陀莎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下來,已沒了最初悲憤聲討的氣勢。朱明月暗自鬆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避開玉雙不提,只不失時機地解釋玉罕的事,道:「你知不知道,若我沒有將那鑰匙提前送到土司夫人那兒,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玉罕絕不會放過這斂財的機會,一旦神廟石窟被盜,雅莫就是替罪羊。且不說這樣的誣陷能否站得住腳,雅莫會不會因此獲罪,玉罕又會不會過河拆橋將我推出來,哪怕雅莫僥倖過了這一關,她丟失鑰匙的責任卻是真,同樣會毫無懸念地使她從祭祀巫師的位置上被拉下來,隨即被殃及的池魚,就是由她親選的我們這些祭神侍女。作為被雅莫賜名的唯一一人,我更是在劫難逃——」
阿姆跟著朱明月在次日天不亮從後山摸上了山門,卯時剛到,埋蘭和玉里一個等在側門外、一個等在屋門口,四人會合之後,玉里又動作利落地給沈小姐梳妝打扮。
但他憑藉自己的實力在勐海摸爬打拚,前後十余年的時間,終於在這一片莽莽荒林中開闢出良田沃野,在野獸出沒的湍流險灘建出人煙稠密的村寨,也就是現在的勐海八大寨,然後又買馬、養象、種茶葉……逐漸經營出了規模浩大的廣掌泊和養馬河。
一身書卷氣的男子站在屋舍前,橙紅的夕陽照得他衣衫也有些泛紅,顯得形單影隻些許伶仃孤單。而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一行三人漸漸離去,直到最終消失在視線還久久不能回神,一雙眼睛里含著難以割捨的傷感,那神情,就像是生死永別。
濃濃的大霧瀰漫在林間,遮蔽了月光,凈房在客堂的北面,隔著一條小徑,阿姆跟在玉臘的後面,天黑濕氣重,青石板路有些濕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這是當年舊主離宮之前,交給小女的信物。煩勞布達高僧將它再送到舊主手中。」
「你是想要徹底斬斷我這個『兄弟』的退路吧?」幾分揶揄,又帶著一點耐人尋味。
「彌陀莎巫師那叫心思單純,你別亂說話——」玉里見朱明月一直沒做聲,急忙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然後伸手按著她的小腦袋向朱明月鞠了個躬,有些抱歉地說道:「玉恩小姐別見怪,她就是這死性子,口無遮攔的。」
「沒有。」阿姆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疙疙瘩瘩的臉,就因為要留下來等般若修塔的消息,這才在昨晚吃了大量相衝的鮮果。
玉里的意思是,叫走那釋羅的人,不是在上城給那九幽當差的奴僕。
像這樣四周清凈,又撇開餘下三人的獨處機會並不多。玉里抿了抿唇,索性放下果盤,湊到朱明月耳畔,壓低聲音道:「沈小姐,奴婢是蕭軍師的人。」
少女的默認態度,讓鳳于緋露出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表情,嘖嘖道:「一hetubook.com.com句話就讓人聽出了破綻,下次跟別人見面的時候,小姐可不能這麼說了。」
這姑娘的姿態,比她的臉還好看。
在黯淡的月色下踽踽獨行,她的心緒忽然有些複雜。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不想讓外人窺探的私隱,某些秘密私隱一旦被戳開,每個人都可能不堪一擊甚至足以致命。而且說到底,那老和尚根本不是為非作歹之人,甚至大體是個德高望重值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
永樂元年六月。
七月的勐海,熏風日暖,鳥語花香。波光瀲灧的湖畔團簇似錦奼紫嫣紅,懷揣著一個笸籮,白衣翩翩的男子站起身,數百隻孔雀在他身後隨著他亦步亦趨,一人,百雀,從花叢邊迤邐而來,在那一刻,彷彿有和煦的花香隨著男子衣袂上的熏香撞入了她的鼻息。
「不會,」朱明月搖頭,「而且假使是他們,第一個出差錯的也應該在吉珂那邊,不應該大動干戈燒掉若迦佛寺。」
直到晚課畢,一眾僧侶走出配殿,隨扈們這才跨進門檻。
玉里的話字字千鈞,說得極是鄭重。朱明月看她一眼,再次嘆道:「我不需要你以命換命,想必你也知道,我主要是為了救我兄長他們而來,至於能不能打探出關於元江府備戰的消息,只能聽天由命卻無法強求。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幫到蕭軍師的忙,但我好不容易來了曼景蘭,事事更要倍加小心,一步都不能踏錯。可是,像你方才居然要在大雄寶殿里與我相認,那等隔牆有耳的地方,讓我很難不懷疑你作為內線接應和配合我的能力。」
朱明月跟他碰了個照面,斂身問了個好,西納一臉笑眯眯的,對她寒暄了幾句,這才兩廂告辭。
「小女不是西納的人,也不是那榮的人。」
洪正映因為謙禪師的關係,對建文帝一直照顧有加,而高僧傅洽又是建文帝的主錄僧,君臣三人之間關係很不一般。建文四年七月,北軍兵臨城下時宮中起火,洪正映不顧個人安危匆匆趕來,替建文帝作了僧人打扮,在朱明月的襄助下,從密道出了皇宮,又在北軍兵力最薄弱的地方突圍,趁夜出了應天府。作為宮外接應的王升,在亂軍中不幸被箭矢射中,身死;傅洽則在燕王入京后被捕,拘禁至今。
胖和尚一愣,忙打了個問訊:「出家人不打誑語。雖說若迦寺自建寺以來香火鼎盛,跟那斛泉不無關係,可真實的傳言其實是——此泉水不溢不竭,斷不可填廢,否則周圍的住戶就會患眼疾,與小施主的說法剛好相反。」
她的話剛說完,之前一直跟朱明月說完話的白衣男子順著水榭走了過來,也隨著他的腳步,幾十隻孔雀踱著優雅步伐緊跟其後——長長的尾羽拖拽出斑斕的色彩,襯托得男子一襲白衣愈加出塵,整個人猶如九天墜下的仙君一般,遺世獨立傲然花叢。
阿姆還是一臉紅腫,但敷過葯,顯然消了不少,不像早上那麼嚴重。
「瞧你說的,大管事可不還是大管事。」那榮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睇了西納一眼,「但是咱們大管事身體一向不好,你這個跟他稱兄道弟的,就不知道多替他分擔分擔?」
少女轉過身道:「哦,我叫玉臘。」
召曼是活著,可這樣活下來,還不如去死。
但是當連翹將建文帝身在勐海的消息從姚廣孝口中轉述給她,當張曉讖在臨走時給她留下了一塊錦衣衛象牙牌,當阿姆告訴她,這柄桃木梳早已被取回又從應天府輾轉送來了勐海,朱明月終於了悟,靖難之役后的宮中初遇,姚廣孝為何會跟她說——皇宮只是其中的一個劫,她的路,恐怕還長著。
那榮又變回最初那一副不羞不臊的無賴模樣,覥著笑臉,像是天塌下來都與他無關。是啊,這裏畢竟不是中原,這裡是西南蠻夷,規矩禮教有時會被視為無物。而朱明月曾待在宮中,除了勾心鬥角、虛與委蛇,見得最多的就是聲色犬馬。
「埋蘭,你想要什麼?」朱明月忽然反問。
那蒲團上的男子睜開眼,一雙狹長雙眸如星辰璀璨,眼梢微翹,在蓮花燈的映襯下熠熠流光。
「玉里姑娘,你帶著祭神侍女去哪裡逛了,可讓我好找!」
鳳于緋尤想說什麼,朱明月伸手一攔,低聲道:「今日並不是做決定的好時機,具體如何,還要另做商討。不過今日之後,哥哥,你還會在此處嗎?」
玉里捂唇笑:「庸庸碌碌一世,怕是魚也要不甘心。」
遠處傳來「嗷喔——」的鳴叫。
雅莫望著近在咫尺的葉果,眼裡漸漸浮現恐懼,「你在說什麼?什麼胚胎,什麼好吃,我根本不懂!我也不認識你!」
「可這一路上看著好偏僻。」
那釋羅給一行人安排的落腳地,是下城的一座議事廳。
彷彿聽出她話音里的諷刺,朱明月微微笑著搖頭,輕聲道:「不是因為你,他們也不是斷送在我手上,是他們自己作惡太多。」作惡太多,終會自食惡果,何況犯下那等罪行,死一百次都不夠。
沉默地對峙半晌,布達忽然笑了。
彌陀莎驚愣地猛然抬起頭,像是再次被震住了,張了張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是這樣的嗎?會是這樣嗎?如果朱明月的這些言辭都是真的,自己的那些堅持和不忍就變得無比蒼白、無比可笑……彌陀莎忽然感到心裏一陣陣發堵和氣悶,緊咬著唇肉,不禁有些掙扎又近乎幼稚地說道:「那你……你當時也可以不答應啊!」
「鳳賢弟,這是舍妹……」沈明琪也沒想到沈明珠會這麼坦白,見她不打算隱瞞,索性上前一步溫吞吞地解釋道。
朱明月道:「你剛剛不是已經說了,我不是來害你們的,就是有所圖謀。」
「那兒,你要找的泉水!」
她以同樣審視的目光回敬他,「以上三種,不知道鳳公子你屬於哪一種?」
「不會問吧。」
玉里給朱明月撐起了一把竹傘,朱明月走在傘下,她仍舊不習慣西南過於毒辣的陽光,照在臉上不是暖意微醺和煦明媚,時間稍長,就灼得肌膚火辣辣地疼,再加上勐海的天氣晴空萬里多過於雲捲雲舒,遮陰的竹傘就成了必不可缺的東西。
噗咚。
埋蘭等不及了,也不待玉里的示意,操起立在牆角的一柄竹傘就沖了出去。
沈明琪的確就住在這金湖邊上。
不管哪一種情況,她的下場,唯有死路一條。
玉里交代完早膳,從花廳走寢閣里,就瞧見阿姆和埋蘭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在沈小姐的花梨木寶座鏡台前,一個站,一個坐,那暈著一團光影的妝鏡里,照出一張又紅又腫的臉,密密麻麻布滿了紅疙瘩,看上去很瘮人。
一襲湖藍高筒長裙的少女款款走上前,踩著地上那人的胸膛,俯下身,以一種低柔得讓人不寒而慄的聲音道:「想不到堂堂的召曼大巫師也有今天,怎麼樣,還舒服嗎?」
上城,也就是跟那九幽住在一處?
遣散在前,放火在後,待寺中的百余僧侶散盡,就只留了一個武僧,扶著他坐進這座殮缸里,再在下面點火焚燒。這就是高僧布達最初的打算。卻不料缸蓋一扣上,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打鬥聲,再去喚那武僧,沒半點回應。
車上,玉里看著朱明月欲言又止。
朱明月沒見過鳳凰,卻在湖畔一間屋舍前,看見了一個蹲在地上為孔雀投食的男子。
偌大的平台,猶如少女散開的裙裾,腳底下是水磨的石磚做底,再往前,則一概用些色彩斑斕的氈子鋪成。紋飾精緻的窗閣散散開著,閣頂搭著紫藤和海棠花的架子,蜿蜒的花枝橫斜而下一直垂到窗閣前,濃濃密密的淺粉、藕色、絳紅……水天相接,玲瓏繁花,讓人恍若置身仙境。待上了二樓,重重珠簾垂地的花罩后,一團身影坐在明媚的陽光里。
第一縷曙光穿透雲層照射在佛塔金頂上,中城裡數百座寺廟的晨鐘被撞響。此起彼伏的鐘聲,分別由各寺院的鐘樓依次跟進,隨著逐漸噴薄而出的朝陽,從城南到城北,洪亮悠遠的聲響一波波撞擊傳開,回蕩在山澗幽谷,回蕩在偌大的曼景蘭,喚醒了準備上早課的僧侶們,也喚醒了整個勐海八大寨。
朱明月面上的罩紗被風吹動,她仰頭望了望城門樓上那髹漆的三個傣泐文,固若金湯讓外人靠近一步都難若登天的曼景蘭村寨,在眼前如同花朵般靜靜舒展開。她不禁再次想起了一句話:只要選對時機,在得當的安排下,任何人,能夠進入任何地方。
是那個名喚阿姆的討喜小侍婢。
「小姐你可過來了。奴婢生怕那釋羅管事這會兒回來,小姐你又還沒跟他說完,那釋羅管事問起來,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說。」玉里鬆開攥著裙角的手,手心裏全是潮汗。
「為什麼?小施主就如此信任老僧?」東西很輕,卻又彷彿千斤重。
曼遮佛寺是個高僧輩出的寺廟,建在中城的最南端,寺廟的半個後院緊挨著茫茫雨熱深林,林子的另一端,就是曼景蘭兩小寨之一的芒允寨子。
除了玉臘始終面無表情,埋蘭聞聲驚詫地看了阿姆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說:「這話你都敢說!這話是你一個奴婢能說的?」
「您覺得她能成事?」
那人發出一聲嗤笑:「你怕了?」
玉里點頭:「被那人叫走的時候,奴婢就瞧對方的臉色不好,像是挺著急的,別是出什麼事了吧。」
沈明琪抓緊這僅有的一點時間,道:「鳳賢弟你多慮了,沈某決計不會害你,更不會讓舍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關於逃走一事,還望賢弟你不要猶豫!」
看到朱明月晃了晃,葉果露出些許得意的笑容,「哎呦」一聲,「玉恩姐姐怎也不站個好位置,好狗還不擋道呢?」
……
上了馬車,朱明月望著對面一個體態玲瓏的姑娘,問道。
「當然不能,」那榮齜牙一笑,「對於老爺我來說,事若成,則成;若不成,也沒有任何損失。就算不是你,也還會有別人。至於沈大小姐你嘛……」
「小女只是在想,土司老爺應該不喜歡彌陀莎巫師與小女有過多接觸。」朱明月彎著唇角道。
「原來是玉里姑娘。」
在雅莫入主神祭堂之前,葉果就離開祭神閣去中苑了,成了土司那榮一名見不得光的侍妾。可葉果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著的人,居然升了一階,成了祭祀巫師。葉果絕望了,只要有刀曼羅的存在,她就不可能長久地待在中苑,而她再受寵也動不了祭祀大巫師。就在葉果以為一切都完了,自己不但報不了仇還可能在被刀曼羅發現之後,重蹈覆轍淪為雅莫的盤中餐時,祭神閣突然就出了事,緊接著,祭祀巫師又換人了……
「什麼?玉雙她……」女人驚愕地瞪大眼睛。
月色籠罩的湖面上,彷彿打碎了一片銀色。
「請問這位大師父,是否知道這附近哪兒有洗眼明目的山泉?」
白蓮玉恩,那個漢人小姑娘!
無巧不成書。
玉里和埋蘭都是二管事安排的,自然要時刻聽從朱明月的安排行事。今日,就是按照她的「計劃」,三大侍婢陪著一個假祭神侍女,跟那釋羅在中城裡逛了一天。
「你!」
埋蘭也笑:「她要不是看咱們都吃這一套,才不敢這麼沒皮沒臉的!」
「就憑,我一介漢人能在勐海出入。」
正是高僧布達。
至於若迦佛寺,在那九幽的欲擒故縱的放任下,在布達老和尚的故意為之下,兩年時間,「洗眼神泉」的傳說散去,佛寺香火逐漸慘淡,受戒的和尚由千人漸漸縮減到百余,寺內僧侶吃齋念佛的修行生活一切仍舊按部就班,寺廟後山下面那座般若修塔從此荒無人跡……
「她說,咱們粗鄙沒教養。」
說話的同時,她往花廳的方向指了一下。
族內的民眾都有些嘩然。
彌陀莎低下頭,有些恍然頓悟的同時,又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卻不知道,其實無論朱明月說什麼,都會在那榮那裡得到一模一樣的答覆。
「都進來吧——」
她跟她的時間並不長,卻不得不佩服,在面對一些必要的人時,沈家小姐的一舉一動,甚至是每個表情,都像是事先算計好的,她知道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口氣說話,知道什麼時候擺什麼樣的表情,也知道怎樣表現才會把對方引得鑽進自己預先設計好的圈套。
朱明月抿唇,微笑道:「用小女一條命來抵償吉珂小師父的命,這筆買賣划算與否就看布達高僧怎麼算了。」頓了頓,她的眸光流轉,又意味深長地說道:「小女倒是聽吉珂小師父說過,最近似乎有不少『有心人』衝著『洗眼神泉』而來,可有此事?」
寺門早就落鎖下鑰,朱明月不能進山門,而是來到山寺外的寮室。
「上城是九老爺住的地方,也是十分繁華。」
「可是我對你的身份還是挺好奇的——」鳳于緋摸了摸下顎,道:「你是沈家的千金,卻能在曼景蘭隨意走動,同樣是行動不受限制,我倚仗的是鳳氏土司府,還僅是在芒色寨子里不受限制;而你是從寨子外面來的,就算不是來自上城,最起碼也得是中城或下城……你倚仗的又是什麼?」
那男人一愣,然後皺眉:「不妙,不妙。」
那榮的笑意一僵,臉上依舊是那副少廉寡恥的垂涎相,卻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將她扯到身前,笑得三分陰冷道:「怎麼,你覺得本老爺不夠分量?」
能將計就計緊鑼密鼓地做到此,那榮可謂煞費苦心,而彌陀莎,真是被保護得太好了。
「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卻將信諾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是不會輕易妥協的。」朱明月道,「而布達之所以鬆口,是因為你帶來的那柄桃木梳子,證明了我曾是那位身邊的重要之人,于情于理,他都會在將東西交給那位之後,讓那位親自來決定是否見我,卻絕不會自作主張。」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聞言徐徐走過來的那釋羅,一張臉依舊笑容可掬,「莫說是下城了,就算是上城,也去得!」
若說玉里剛才還甚是猶豫,現在面對一個清俊男子的誠摯相邀,還有自家小姐的堅持,想要阻攔的話也說不出口了。況且她畢竟是奴婢,奴婢就應該事事以主子的意願為主,這是本分不是嗎,況且她也嘗試過勸阻了。
一語雙關的話,讓玉里不禁皺眉:「小姐,奴婢只是……」
「那釋羅管事,不知遭殃的是哪座佛寺?」不會就是她們下榻的曼短佛寺吧。
「在下就是覺得……你們兄妹二人倒是挺有趣的。」
一直以來縈繞心頭的疑問,似乎在這一刻都迎刃而解,卻又在迷霧中陷得更深了。以至於到嘴邊的問話,沒有機會出口——比如說,在明知朝廷要用兵的情況下,元江府卻沒有絲毫備戰的動作,堂堂的土司老爺更像是沒這個打算,反而要將全部精力投入內耗。那榮哪來的底氣?
當前,他更是做起了一個驚天大夢。
床榻上的人只痙攣地動彈了兩下,就再也一動不動,瞪著雙眼,張大了嘴,涎液從嘴角流出來,眼瞳里是臨死前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恐懼。
「你知道嗎?我進府的時候,並不知道神祭堂的這些貓膩,我只是來找我阿姐的。可當大管事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美夢都破碎了。我身上擔著祭神侍女身份,不能出府,留在神祭堂就意味著不是落在召曼手裡,就是你……我嚇壞了,六神無主之下,只好央求大管事,讓他安排我到土司老爺身邊。我想,這樣的話,我起碼還能為我阿姐報仇。」
當即笑容再無法維持,沉下臉質問道:「原來小姐也沈姓,不知道沈小姐跟沈兄的關係是……」
這時,忽聽玉里道:「小姐秉燭夜讀,莫不是在等什麼人?」
與榻上男子說話的人整個籠在陽光的陰影里,讓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卻隱隱讓人覺得不好接近。
傍晚悄然來臨。
阿姆撇了撇嘴,用眼神瞟過去一下,嘀咕道:「你當我喜歡跟那老傢伙插科打諢,還不是你們一個個裝腔作勢,誰也不願意出面,還有咱們那位祭神侍女,心如止水八風不動的,彷彿一針紮下去都不會吭一聲……幹嘛,我說的可是實話,你別這麼看著我……好吧好吧,我不抱怨就是了,下回說話我也多收斂就是了!」
玉臘遞過來一塊帕子,被水浸過,溫熱正好。
勐海的主人……勐海的主人……
「要真是事事跟她有關,不簡單,真是不簡單。」西納說完,又補充道,「當然,老奴不是在給岩布找借口,岩布那老傢伙至今感到愧對老爺的栽培。」
是她給的,但那只是為了讓她在神祭堂里有個保障,沒讓她殺了她!
「我不狠難道還讓她叫兩嗓子,把守夜的和尚招來?」阿姆又翻了個白眼,頓了一下,臉上笑容褪去,看著埋蘭的眼神變得嚴厲起來,「倒是你,我還沒說呢,你不好好看住自己的東西,讓她無意中發現了端倪,若不是我及時察覺,得惹多大麻煩!真不明白挑來選去怎麼會派你過來!」
「該來的遲早要來。我那侄兒忍不住了,這次又讓那一撥人無功而返的話,後面不知還要打什麼鬼主意。」那九幽道,「與其日夜防賊,還不如放任這一個折騰。況且咱們手裡不是還有一個沈明琪嗎?」
「小姐,你看這湖中的錦鯉好大,比土司府里的還鮮亮呢!」玉里指著湖中悠然擺尾的鯉魚道。
「祭神侍女可千萬別這麼客氣。」那釋羅像是受不起她行的禮,趕緊伸出手做攙扶狀,「是啊,原本是要派兩個穩重的掌事姑姑來,又怕她們照顧不周失了禮數,索性還是老奴來作陪,祭神侍女別嫌棄老奴上了年紀沒趣兒就好!」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滇黔地界那麼多府、州、縣,想要幾份當地的戶籍身份,任何與黔寧王府有關係的流官、土官都能辦到,為何她偏偏挑了一個麗江的木氏土府?
窗外有人!
是一個小布囊,裡頭裹著不大的一個物件。
埋蘭睡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咕嚕道:「如廁你去凈房,推我作甚……」
六月十七,神祭堂被封;
「小、小僧桑翟……」
朱明月搖頭:「小女也不是土司夫人派來的。」
「你和玉里跟著那釋羅走後,約莫半個時辰,曼短佛寺里來了一撥凶神惡煞的人,倒是沒往咱們下榻的後山來,卻將整個殿前佛塔和佛院搜找了一通。奴婢陪著阿姆在屋裡,不知發生了何事,待那群人走了,剛想出去尋個小師父打聽打聽,誰知後腳一名影衛悄悄上了後山,說是關押吉珂的地方被人給掀了,包括吉珂小和尚在內,負責守著他的兩名影衛均不知所蹤!」
她的確有夠拿捏,尤其在見到那榮之後。
派去外面打探的隨扈在這時回來了,進了寺門,又穿過前面兩道院落,一直走到東配殿前的廣場。廣場左右有高高的髹漆牌樓,牌樓前站著把守的武士,另有家奴小僮侍立,絕對的門禁森嚴,外面縱然有香客踏錯一步誤走近都難。
這時候,身旁樹頂上突然一個黑影躥過去,玉臘一驚,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就被腳后的樹根絆了一下,整個人往下坡下面的小河裡跌去。
朱明月凝重的神色觸動了阿姆,阿姆不由得有些緊張地問道:「小姐,是不是出了什麼岔子?」
「讓她走。」下一刻,高僧布達道。
「您這是怎麼了?」
「大概是夜裡霧大,怕咱們迷路吧。」玉里琢磨道。
若迦佛寺是中城百座佛寺中的之一,除了一眼斛泉,並不算多有名,比起香客如織的索達佛寺、高僧輩出的曼遮佛寺、宏偉壯麗的曼惹佛寺,甚至是僧侶眾多的曼短佛寺,若迦佛寺實在是不值一提,然而若迦寺也是通往般若修塔的必經之路。
這樣的感覺很不好,尤其是在如履薄冰踏錯一步很可能付出極大代價的情況下。像她們這樣的秘密滲透,保持身在暗處很重要,靜觀其變固然會在穩重取勝,但現在的情況已經時不我待,萬一錯失機會或者發生變故,整件事就會立刻全面潰敗,一發不可收拾。
但玉罕不知道,朱明月又將那香丸換了回來,故而雅莫只是昏迷,沒有被毒死。玉罕還以為是吸入的熏香不夠,而意外得到了神廟石窟的鑰匙之後,貪念迷惑了心竅,偷盜成為頭等大事,對朱明月的處置,就延後到了神廟石窟失竊的事東窗事發、雅莫讓玉罕背黑鍋的一日。
推開門扉走出屋舍,朱明月捧著水晶果盤來到院中,身後是爭吵不休且愈演愈烈的互斥聲,而她已經沒必要去面對屋裡那三個奴婢之間的勾心鬥角。
那九幽並沒見過建文帝,雖然他曾跟隨那直去帝都覲見,但大朝會之上,皇帝臨朝時的莊嚴肅穆、百官叩首時的盛大氣派,讓他根本無暇去注意那個靦腆的少年。他只有一張建文帝的畫像,畫像和本人之間有不小的差別,僅憑畫像辨認出一個人,尤其這個人或許還剃了光頭被喬裝改扮,按圖索驥一擊即中的把握實在不算太大。若一擊不中,打草驚蛇又反而不美。但是,在永樂元年那場空前盛大的賧佛日,那九幽還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了朱允炆,或者說,他第一眼認出的是王鉞。
桑勐咳嗽了一聲:「不得無禮。」
至於睡了一夜後為何自己的一個侍婢消失不見,沈小姐果然沒有問,因為玉里在伺候她梳洗時,先行跟她報備了玉臘的「行程」,沈小姐夜裡睡得深沉,醒來也沒什麼精神,心不在焉地聽了幾句,便不疑有他,此事就揭過去了。
阿姆自然知道朱明月指的是什麼,起身走到窗前,駐足凝神細聽了一會兒,確認外頭沒有絲毫動靜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從里懷貼身的小兜里掏出來。
被那榮寵幸住進了中苑之後,葉果曾讓侍婢取了幾顆沒有完全孵化的生雞蛋給她,蛋裏面已經有了頭、翅膀、腳的痕迹。據說,這就叫活珠子。用冷水小火慢煮開以後,吃時敲破蛋殼輕吸,吸喰中小雞的胚胎會隨汁流進口中,不用加任何的佐料,原汁原味。吸吮完了汁水,再剝開蛋殼,那肉質別提多鮮嫩爽滑。
夫妻如是,麗江土府在與黔寧王府交好的同時,一直都沒放棄跟元江的勾結,這在勢力盤根錯節的西南官場,就更是不新鮮了——當然,若是朱明月冤枉了麗江木氏,對方沒有把她的消息泄露出來,那榮同樣會從另一個途徑知道。
走到一個小斜坡,玉臘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聽不到阿姆的聲音了。玉臘回頭看去一眼,濃密的夜霧瀰漫在林間,小徑上卻沒有半點阿姆的身影。
「我只是說說。」
少女擰起娥眉,「難怪我剛剛上去,跟守廟門的小和尚打聽,剛提一句就被打發了出來,原來正是身在寶山不知有寶。」說到此,她有些不悅地嘟囔,「即便佛家自度,卻也以離貪愛為根本,可怎麼恁的吝嗇,連口泉水都遮遮掩掩,還拿假話糊弄我。」
同樣是作為旁觀者,玉里從進屋就始終靜立在一側。可她比不得鳳于緋這般淡定,眼見著沈小姐的兄長、雲南府傳奇一樣的富商沈家當家突然出現在金湖湖畔,眼見著兄妹倆相見,玉里驚詫之餘忍不住一再打量。可惜,眼前的場面並不像想象中那麼感人,朱明月甚至不熱絡,只有沈家當家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看得出心中實在悲戚難捱。
朱明月見沈明琪自說自話的毛病又犯了,不禁有些頭疼。
無人知曉為何往年落選的祭神侍女,被送回家中后,瘋的瘋、傻的傻;被選中留下來奉神的那些,又為何再也沒從土司府里走出來。召曼的秘密,一直牢牢地鎖在這表面神聖高潔、實則內里骯髒不堪的神祭堂內,甚至從來沒被人懷疑過!
何況那個漢人小姐跟她說,死了一個侍婢,誰也不會多問什麼,死了一個前任祭祀主持,還是世襲的大巫師,恐怕整個那氏土府都會掀過來。她給她機會報仇,卻不是讓她來翻江倒海惹禍生事的,而有些折磨,有時比死更讓人難受……
「你放心,在咱們眼裡不過是一個小和尚,沒什麼價值,在人家那兒就不一樣了。」對方一定會因此現身。
馬車經過的村寨里隨處可見的是鱗次櫛比的佛塔,有鍾形佛塔、金剛座佛塔、亭閣式佛塔、八角密檐佛塔……千姿百態,金光普照,各自舒展著絢麗的色澤,每座小塔塔座里都有一個小佛龕,龕里有泥塑的鳳凰凌空飛翔。擺夷族別具一格的金頂佛寺,平靜,無言,雍容華貴,波瀾不驚,成群坐落在林海深處、高山雲端。在瀾滄也有這樣的佛塔佛寺,大多數卻是遵循慣例的擺設,不像這裏虔誠的信徒眾多,全民朝拜,香火鼎盛。
布達的臉已經黑似鍋底,在接到那封信的時候,上面說是讓他來收屍,他險些駭嚇得昏厥過去,但仔細一想,既然能約在若迦佛寺內見面,吉珂的性命定是無虞,同時他也猜到人八成還在寺內。可惜他派出半個寺廟的僧彌在全寺上上下下地搜找,竟是一無所獲,他不敢再妄動,生怕惹惱了暗處的人,魚死網破。
通衢敞闊,六街內士女駢闐,井邑繁華,九陌上輪蹄來往。
那釋羅哈哈大笑,擺手道:「阿姆姑娘天真可愛,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阿姆訕訕地抿唇,有些懊悔自己嘴快。
這一處湖畔,卻散養著上千隻孔雀。
六月十九,祭神閣遭嚴重毀壞的消息傳到府外;
隨著埋蘭的話,玉里憋紅了臉,像是被戳破了什麼心事;須臾,卻是笑了,「啪」地一下,不輕不重地將手裡的巾帕扔在桌案上。
這些謎團,自打朱明月進府的一日,就在她的腦海中盤旋,苦心籌謀了這麼多,終於見到土司的面,達成諒解,朱明月忽然覺得謎團越滾越大,而答案離她又遠了……
吉珂的事甚至是若迦佛寺的事,雖沒帶著玉里和埋蘭一起,卻也沒瞞著她們,朱明月道:「來送信的影衛可還在山上?」
成群結隊的綠孔雀、藍孔雀、白孔雀,還有黑孔雀,在盛滿陽光的水岸邊踱步,恣意舒展著自己的羽毛。有幾隻從棲息的樹頂窩棚里滑翔下來,雙翅展開,如一抹絢爛的星墜,劃過濃密的雨熱林間,讓人恍若以為瞧見了鳳凰於飛。
老和尚又一陣怒髮衝冠,差點沒把手裡的火把扔過去,肝火一旺,趕忙默念著《長阿含經》,須臾緩和了些許,這才抬起頭,冷冷地看她:「小施主又是裝神弄鬼、又是故弄玄虛,不知對我若迦佛寺有何指教,還是受了什麼人的蠱惑挑唆來生事?姑且念在小施主年紀小不懂事,便將吉珂交出來,老僧可以保證小施主完好無損地下山門……」
然而到了曼遮佛寺,卻沒見到那九幽。
順著羊腸小道往南走了幾里路,過了長長的藤橋,沿著寨前小徑往深處去,遠處碧水環繞的一座小榭映入眼帘。綠蔭環抱之中,還有沿湖畔而建的一排鱗次櫛比的竹舍,兩座金頂華麗的亭閣,就在湖的另一端,隔著一道長廊遙遙相對。
「看他的神色,不像是發生了什麼事。」走進一家銀飾鋪,阿姆挑了個旁人不注意的工夫,湊到玉里和埋蘭身邊道。
說話的是玉里。
「倒是你,夠讓人驚艷啊,錦繡山莊的大小姐,黔寧王的紅顏知己,孤身一人就敢來元江府。嘖嘖,找死也是一種膽量。」那榮一邊說,一邊掂量著手裡的書札。「但無論如何,你到底還是進來了……既然你通過了考驗,又一切瞭然於心,老爺我也不多廢話了。老爺並不是吝嗇的人,這樣,咱們重新來談一樁買賣,大買賣,如何?」
「布達高僧那邊,沒有消息送來嗎?」朱明月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阿姆。
少女站在界碑旁,臨高下眺,浮雲從山間掠過,只能隱約瞧見兩側山腰上一片片雨熱綠意,更顯得險谷幽邃索橋危懸,深不可測。
最後的一句,像是咒語幽幽撞擊開來,布達猛然心神巨震。
玉里將燈全部掌上,又提著一盞燈籠過來。埋蘭這才將繡鞋從那人的臉上抬開,一張覆著鞋印的臉龐很稚嫩,身上穿著絳紅色的袈裟,赫然是這寺里的和尚。
朱明月似在給自己找回底氣,如是道。
朱明月將桃木梳子連同裹布一併交到高僧布達手上。
玉臘聞言長出了一口氣,立刻換成擺夷族語道:「是。」
「最近也不知怎的了,慕名而來說是找什麼『洗眼神泉』的人忽然多了起來,每每叩響山門,都要追著小僧問長問短,虧小僧還解釋半天,那些人卻聽不進去半個字,非要進來舀一瓢水才罷休。就說今日,算你在內,小僧都遇上了三撥!」
玉里鬆了口氣,她還以為會是吉珂。
少女故作糊塗道:「大師父說的,我好像是也有耳聞,但『取此泉水洗眼,可明目去疾』的說法,在中城甚是整個曼景蘭也流傳甚廣,大師父緣何故意只提其一,隱瞞其二?」
正合那釋羅的意。
建在巍峨高聳的半山腰的佛寺,一條灰白的石階在蔥蘢草木的掩映下直通而上。暑熱多雨,山巒被蒙蒙的霧氣遮蔽,看不清楚其中究竟,卻讓人愈發敬畏。
「好姐姐,你們是來『出使』的,我卻是濫竽充數的,饒了我吧!」阿姆摟著玉里的胳膊,朝著埋蘭擠眉弄眼道。
第二刀,手足。
「蕭軍師讓奴婢一切遵循小姐的吩咐做事,保護小姐、為小姐助力,必要時刻以命換命。」
「小姐,若迦佛寺怎麼會突然起火了呢?」阿姆問朱明月。
可土司老爺在這邊不遺餘力地大開方便之門,另一邊,土司夫人的攔截仍然奏效。例如,那些掛在城樓上面的女子頭顱,再如上這麼多年來,各府、州、縣不斷有美人進貢到元江府,卻大部分死在半路上,餘下一部分很快死在府里,又被埋到亂葬崗——這些進貢到內宅的美人,是除了每三年一次的勐神祭所需的祭神侍女之外,唯一能夠進入元江的外族人,土司夫人就算錯殺一百,也不願意誤放一個。但咱們土司老爺當真如此好色嗎?不,想要美人,擺夷族內什麼樣的沒有。土司老爺是在等機會——打破僵局、渾水摸魚、裡應外合的機會——不過終究是等到了,在即將兵連禍結之際,等來了沈家小姐。
「沈兄,能見上你一面可不容易啊,不過瞧你在這裏過得倒是比小弟我還悠哉,又出來釣魚?」鳳于緋抱著雙臂,故作玩世不恭地道。
正在這時,玉里也從山下送完那釋羅回來,手裡還捧著一盤剝了殼的龍眼……
西納望著月色下少女一張美得讓人驚嘆的面容,笑容可掬地說道:「不會不會,就這麼定了,沈小姐今晚就搬到中苑吧,老奴做這個主。」朱明月的幾句話,彌陀莎心情就變好了,彌陀莎心情好了,土司老爺的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們兩人也接觸不了幾日了。
兩人同時開口道。
阿姆撅了撅嘴:「也不知昨兒個,是誰讓我下山門去要咸腌菜,還吃得最多,今早上,又抱怨稀粥和水煮菜吃不飽……」
朱明月會做這些功課,是秘密滲透之前的慣用手段,以防不時之需。但是當某一日那些畫像里的其中一個人站在她面前,跟她說,他就是大半年之前被元江府武士抓來勐海的商賈,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他一直等著有人來救的時候,朱明月難免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朱明月眸光微漾,低眉笑道:「你覺得呢?」
……
垂在額前的髮絲遮住一張小臉,只能看到濃密烏黑的發頂,平直的嗓音聽不出一絲情緒。這是玉臘。坐在玉臘旁邊的三個侍婢聽在耳里,各自的臉上卻泛起一絲異樣。在神祭堂那種地方,像玉臘口中那位月彌小姐的遭遇,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如這位白蓮玉恩一般好運的,又能有幾個?然而先後在三屆巫師手下倖免,又相繼被土司夫人、土司老爺青眼有加,若說這裏頭沒什麼,誰信?
「對啊,」阿姆跳起來,「雖然玉恩小姐說不能開小廚房,但咱們可以自己『加菜』,也不算是違背了小姐的吩咐!我這就下山門去一趟,跟他們要些回來,裹在包子皮里就著吃!」
玉里怔怔地接過香梨,難怪在大殿里時,沈小姐會說,不要做任何無謂的、會橫生枝節的動作……原來她早就察覺到自己的意圖,也看出那三個侍婢的身份各不尋常,可像這樣深入虎穴孤軍奮戰,她哪來那麼大的把握和膽量,還有蕭軍師那邊……
事已至此,捅破窗戶紙是遲早的事。
少女走到那水汽氤氳咕嘟咕嘟正往外冒的出水處,擰開壺蓋,灌了少許,然後將小壺拎起來,晃了晃又揣回懷中。
「彌陀莎巫師只是有些事想不開,等想開就好了。」
「若是淡素齋,告訴她們不要挑剔,更不許另闢小廚房,」朱明月說到此,語調逐漸緩下來——「咱們是來出使的,不是做客,讓她們記清楚自己的立場,不要做任何無謂的、會橫生枝節的動作。」
「我也不知道,昨晚還好端端的,睡了一覺就變成了這樣!」阿姆兩隻眼睛紅腫如桃,明顯是哭過了,但那張臉顯然更紅,結結實實腫了兩圈。
小和尚發出「哇哇」的慘叫:「留情,女施主腳下留情啊!」
六年前還是如花苞一樣稚嫩嬌小的姑娘,扎著兩個羊角辮,總喜歡抱著他的腿,央求著他帶她上街買糖吃。沈明琪又想起沈明珠更小的時候,那麼大一點兒,粉嘟嘟的小臉,玉雪可愛,在母親的膝蓋上一邊吐泡泡,一邊數花瓣……時光荏苒,已然六載春秋。
那九幽是在接到消息后,即刻領著幾個隨扈離開的,連山門下的侍衛都沒帶走,可見走得很急也相當倉促。與祭神侍女一行人的到來剛好相差兩炷香的時間。這可是在眾人的意料之外,聞言,主僕四人又感到分外奇怪,佛寺走水,多派些武士奴僕去救火就是了,緣何尊貴的九老爺還要親自去這一趟?
「自然不可能。」鳳于緋有些驕傲,揚了揚臉道:「咱們這二十四人當中,唯有我一個不是漢人,而且還是武定鳳氏的嫡孫,那九幽再厲害也要顧及著我背後的鳳氏土司府,不會拿我怎麼樣,既不能放了我,那就只能好吃好住地供著我。」
比起瀾滄,勐海以南傳上座部佛教為主要的信仰,八大村寨中耄耋之年的老人,大部分都會參加受戒修行,不再殺生,並且參加每年三個月的關門節,擺夷族語叫「進窪」,意為佛祖入寺,即到佛寺安居,誦經賧佛,直到過世。族裡的男孩子們年少時被送入寺廟,剔去頭髮,披上袈裟,在誦讀經書、受習教義中長大成人。而那些沒有當過和尚的,在勐海被稱為「岩百」「岩令」,即沒有知識、不開化的愚人。
簡單的三個字從朱明月的口中吐出。鳳于緋一愣,然後就懵了。
「誒,你——」鳳于緋怎麼都沒想到她不由分說掉頭就要離開,且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不由得在她身後氣得跺腳,「我只知道一部分!可你也要先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是不是來救我們的?又能不能救得了我們?」
西納猛地抬起頭:「這……萬一孟璉刀氏追究起來,不好交代吧?」
那榮忽然很高興自己失望了。
戌時剛至。
「小姐,事情不好了……」
那榮動了動嘴,拿起桌上的一份手札,遞給西納:「念。」
「布達高僧,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少女臨走時道。
「哦?那你想要什麼?」
玉里身為土司府里的一等侍婢,又兼任影衛,自然知道武定鳳氏,有些驚詫之餘,趕忙斂裾道:「鳳公子有禮,奴婢久仰大名。」
「戒堂里也沒外人!」
略略打量一下,玉臘玲瓏小巧、沉默寡言;阿姆生得珠圓玉潤、活潑討喜;玉里身姿高挑、模樣娟秀、成熟穩重;埋蘭則嫵媚綽約、一舉手一投足都別有風情。四女本就是絕頂出眾的顏色,又特點鮮明,放在一處,讓人極為賞心悅目。
埋蘭本就有些心虛,被阿姆這麼一嗆聲,難得低下頭沒還口。阿姆又道:「明日玉恩小姐問起來,咱們怎麼說?」
是的,斛泉,石碑。
玉里有些埋怨地看了看埋蘭,示意她太衝動了。
「沒錯,所以老爺我不管你是真來救人也好,有什麼旁的目的也罷,就算你是沈家的人,就算你是黔寧王府的人,老爺我也不在乎!把水攪渾了,把火燒旺了,才好趁機圖謀不軌。」那榮說到此,身體往前傾,朝著朱明月邪氣一笑,「倒是你,老爺我好不容易盼來一個,悠著點啊,雖說以瀾滄的實力想要保住一個你是綽綽有餘,但意外總是不可避免的,千萬別被人弄死了,讓老爺我白白浪費感情。」
的確,那些費盡心思把她弄進元江府的人,都無不為此苦惱,譬如玉嬌、岩吉;那些一眼就看穿或者事先就洞悉她有企圖的人,則又奇怪又納悶,譬如三管事岩布、二管事西納,也包括土司那榮。但是沒人猜到,沈小姐始終刻意保持這些漢人特徵,其實是為了來曼景蘭做鋪墊。
「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六月十一,玉罕將一名待選的祭神侍女送給召曼,紅河彝族;
玉里點點頭,低聲道:「睡著呢,睡得很熟。」
「嗯?」
「不不不。」小和尚往後連退好幾步,險些沒再次坐地上,面上露出懼怕,「我……小僧不敢勞煩幾位女施主,小僧這就告辭、這就告辭……」
「快跟上,別東張西望的!」
腳步一下子停滯在原地,鳳于緋有些愣愣地望著少女離去的背影,望著那一頭大汗的管事從車上跳下來,與走上前的沈小姐說著什麼,然後就掀開簾幔,朱明月在侍婢的攙扶下,施施然上了車。
「呵呵……殺你?呵呵……好啊,好啊!」
聞言到此,布達的面容劇變,大驚失色之下禁不住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小施主這話說得好生歹毒!又什麼秘密來秘密去的,小施主倒是把話講清楚,老僧一介出家苦修之人還能有什麼事不可對人言?」他怒氣衝天地大聲質問。
小和尚有些不耐煩,呵斥了一句。少女快走幾步跟上來,道:「小師父剛剛說,不止是我來貴寺求神泉,還有其他人?」她沒錯聽,小和尚之前那句「一茬接一茬地來」。
待朱明月道明始末,布達又是一聲長嘆,合掌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紀,卻聰明絕頂,不僅能料得先機,還能根據無端的變數做出應對之策,逐一將計就計,渡過危機,老僧自愧不如。」
再比如,勐海作為可與瀾滄匹敵的第二大勢力,一旦有失,勢必唇亡齒寒,那榮為了一己之私就禍水東引,殊不知也會害到自身?而且,勐海財大勢橫,蘊藏無盡,前前後後經營十幾年的所得,足夠那榮親自統領元江府稱雄整個西南蠻夷,到嘴的肥肉,那榮當真捨得?
埋蘭一臉的凶神惡煞,卻隻字不提來者很可能是劫走吉珂小和尚那一伙人的同謀,或是上城那邊派來的密探、殺手之類的事,話里話外只當這小師父是見色心起、抑或見財起意的小毛賊。
「珠兒,你、你叫為兄什麼?」
「嗯。就這麼著吧。」
玉里腮暈泛紅,怔怔地看著他走到沈小姐面前,飛快地低下頭,咬唇羞澀不語。
地上的人抬起頭,疑問地看她。
他咂了咂嘴,以一種篤定的口氣道:「我幾乎可以斷定,你的到來,即便不是跟我有關,也十有八九是跟……我們這些被抓的商賈有關係!」
「怎麼就你一個,她們呢?」朱明月不經意地問。
沒想到朱明月的到來,讓原本表面平靜的神祭堂突然翻天覆地,月彌被剝奪了祭神侍女的頭銜,玉臘也因此回到中苑做回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侍婢。三股勢力的精心謀算再一次被打亂。直到後來,二管事湊巧安排玉臘隨行跟來伺候,朱明月讓人去查她的底細,這才發現,一個身份無比複雜的人最終又一波三折來到了她的身邊。
朱明月嘆道。
就是這麼一個少女,一出手就將他逼到絕路毫無招架之力,然後在看似兩敗俱傷的殘局下,又以收勢不動聲色地攻破了他的心防,讓他不得不懷揣秘密繼續苟活於和_圖_書世。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土司那榮則作壁上觀,冷眼看她一步一步布局、走局、拆局,直到她哄得刀曼羅離府,所有的事暫時塵埃落定,這才心滿意足地出面召見她。
吉珂聞言一瞪眼,大聲叱道:「你要泉水,我們桑勐師父念你一片孝心,破例讓你來到法堂取,別人還沒這麼好的待遇,你竟然說我們誆騙你!」
蒲團上半跏趺坐的男子,合掌閉目,形相端嚴,宛若女顏的面容,如富貴牡丹懸枝旖旎,乍看之下,叫人有一種蕩氣迴腸的驚艷,正與眾僧一起敲打木魚,唱誦梵唄。
阿姆捧著臉,有些激動地說道:「是呢是呢,兩頓淡素齋吃下來,奴婢這才發現原來肉是那麼那麼的饞人!」
這番話說得極好,更一氣呵成,沒給對方回絕的餘地。那釋羅被她的態度弄得一愣,而後就笑開了,理所當然地把這當成是祭神侍女的意思,再看一眼那白紗罩面的少女,只能看清大概輪廓,卻依稀是個美人,也不深究,從善如流地說道:「不愧是在祭神侍女跟前伺候的人,說的話都別有慧根,讓人聽了心裏真是如沐春風。不過這事老奴做不得主,待老奴回稟了九老爺之後,自會另作安排,現在,請諸位先跟老奴往這邊來。」
朱明月停住腳步,回眸:「鳳公子先告訴我他們關押的地點。」
在情理之中,也是她最壞的打算之一。
「什麼徹夜難眠,說的是你自己吧,」玉里道,「也不知道是誰昨個黃昏提前跑到山寺側門,冒著雨眼巴巴去等人家,結果卻被攆了回來,真是好沒臉面!」
阿姆是後到若迦佛寺的,就在山門外等著朱明月。此時的天又下起小雨,阿姆見她出來,趕緊將竹傘撐起來,上前幾步罩住她頭頂。
「可若本老爺說,只想要你呢?」那榮愈加湊近她,彷彿對她的一番話毫不動心,眼底閃爍的是濃濃慾念。
勐海的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四周高峻,中部平緩,囊括了擺夷族古老的八大寨、六小寨,雨水極為充沛頻繁,土地潮濕,再加上其間的雨熱植株茂而密,大而闊,艷而奇,致使終年籠罩在一片繚繞的雨霧煙瘴之中。那九幽的曼景蘭寨子,就位於勐海的西南處,奔流不息的打洛江從村寨西側流過,形成了一條神秘而綺麗的天然屏障,江水對岸是緬族東吁王朝。
「小師父別急,雖說這不是真正的斛泉,我也取了,不是嗎?」少女摸了摸壺身道。
僧人們裹著絳紅袈裟,趺坐在大殿中央,四周都是蓮花燈、紅燭盞,圍成十二品蓮台盛開的形狀。幽簇簇的火光照亮了大殿的雕樑畫棟以及釋迦八相圖的麗彩繪飾,也照亮了這些殿內做晚課的僧侶。隨著一下一下地木魚敲動,莊嚴悠長的梵唄回蕩在偌大的寺院上空。
「小姐,要去嗎?」
在朱明月說出這兩句話的時候,布達的瞳孔猛地一縮,渾身的毛孔都戰慄了起來。也是在那一刻,他挺直了脊背,臉上是不敢相信的呆愣,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彷彿比親孫子吉珂的性命安危更重要,比他的聲譽、若迦佛寺的聲譽更致命。
「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將軍。不錯不錯!」
言下之意:光顧著自己跑,其他人都不管了?
「想走!」
玉里回過神來,想了一下,道:「奴婢也不曉得,之前小姐在小竹舍里納涼的時候,那釋羅管事就被人叫走了,臨走只交代說去去就回。那來人也分外眼生,看穿著卻不像是那釋羅管事身邊的。」
她不是在故弄玄虛,她知道他的秘密,她知道若迦佛寺的秘密!
西納的吩咐是,事無巨細,一一來報。這樣才能讓遠在曼臘土司寨的那榮隨時知曉她的一切,從而判定她這個祭神侍女在脫離瀾滄所轄之後,是否在為自己籌謀的同時也在幫土司老爺做事,而不是陽奉陰違,或是正在做什麼危害元江府的行徑。
「小姐,吃些果子潤口吧。」
「鳳公子想在今日出遊?」朱明月看著又回到一副翩翩佳公子姿態的鳳于緋,輕蹙眉道。
可雅莫多年來吃掉的,都是召曼的親骨肉啊!
玉里的目光一直在朱明月身上,時而狀似不經意地瞧向鳳于緋,那端莊的舉止顯得嫻靜美好,恰似一朵解語花。可惜鳳于緋的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對面的王子亭處,玉里這一番不著痕迹的表露,絲毫未得他的關注。
連表面的工夫都不在乎了,「沈小姐」三個字脫口而出。
面對女人一臉的懊惱又憤怒的表情,朱明月攤了攤手,有些無辜地說道:「其實就算你不問,我也打算要告訴你的。原本我沒想過殺她,可你知道嗎?第一日在香湯池,她就給了我一粒催情藥丸。」
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就是秘密;隱蔽不為人知的事,也是秘密。很巧的是,在高僧布達的身上,這兩種秘密兼具。前一種是他破了戒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在寺修行期間又破了戒,給他生了個孫子——對於被奉為信仰存在的得道高僧而言,這是畢生難以抹掉的污點,也是絕不可被原諒,是足以摧毀他的致命傷。至於后一種秘密,並非發生在他身上,僅是為他所知。
「如你所願。」
要不是玉里陪著祭神侍女睡在裡屋,她們幾個都睡在外面隔間,她也不用憋到現在,實在憋不住了,才找埋蘭。可埋蘭顯然沒打算起來,閉著眼睛,喃喃道:「這麼大的人,自己去,我困著呢。」
作為一個心狠手辣、鮮恥寡廉、不擇手段的土司,那榮並不吝嗇。在打發朱明月回到神祭堂的時候,這位不吝嗇的土司,本著他一如既往的慷慨品德,後腳就派了心腹的掌事侍女,給她送過去一個額外的恩典。
玉里的臉徹底沉下來:「埋蘭,你別血口噴人,昨晚我可沒碰那些裝鮮果的筐,是你領著底下那些侍婢收拾的,你忘了?」
嬌憨俏麗的少女,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彷彿除了讓人呵護,任何事都不該由她來做。可這樣嬌憨的女孩子,卻形同一個下賤的娼妓,匍匐在那榮的腳下,以一種女子能做到的最卑賤最臣服的姿態,極盡媚惑之能事,引誘那榮貪戀上自己剛剛成熟的身體。以至於為了爭寵,在亭閣里,葉果甚至當著朱明月的面意圖與那榮歡好。為了爭寵,葉果還跟朱明月發生了一次極不愉快的齟齬,臨走時,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來泄憤,同時,趁機將一張小紙條悄悄塞到朱明月手裡。
埋蘭沒有打傘,抱著手臂斜靠在偏門遮檐下的一塊小地方,半個肩膀微濕,顯然是等候已久的樣子。
玉臘並沒有死。早在阿姆跟玉里、埋蘭兩人商量要除掉玉臘之前,阿姆就將此事告訴給了朱明月,並且在朱明月那裡得到了相反的授命。
鳳于緋眼睛先是一亮,隨後眼帘眯起來,咂嘴道:「沈兄,這買賣倒也合算,但不是小弟不信你,既然有辦法離開,你之前為何不用?非要等過了這麼久,等到令妹千里迢迢尋到曼景蘭,你才肯拿出來?」而且還僅是讓他和朱明月走,他自己仍要留下。
還有石碑上的文字。
月卓拉斜睨著他,緩緩地勾起嘴角,輕聲似呢喃:「放心吧,我的大巫師,我是不會殺你的。」
「都別吵了,吵得我臉更疼了!」
玉里搖搖頭。
地上的人沉默不語,卻也沒反駁。
經過白日里的一場大火,若迦佛寺幾乎毀於一旦。
埋蘭乍然被問,倒是一怔,而後更加義憤填膺:「奴、奴婢還能要什麼,奴婢不過是小姐的身邊人,忠於土司老爺,是以小姐作何打算,有何進展,總要帶著奴婢一起不是嗎?」
朱明月斂身:「是。」
「原來真是你。」布達深深一嘆,頹然泄氣。
朱明月蹙眉:「小女只是來『救』人的。」
少女瞥過一眼,又道:「我這裏發生的任何事,你都可以彙報給土司老爺,但你謹記一點,在別人的勢力範圍里,一來一往難免出現紕漏,我不想出師未捷就暴露身份,連你們也跟著一鍋被端掉,所以,不妨暫緩或者事後再向土司老爺匯總稟告。」
六月初四進曼臘村寨、那氏土司府,七月初八,朱明月才得到機會被安排去曼景蘭接近那九幽,一個月零四日的時間,足夠六百里加急的役兵從東川趕來元江了。但大軍跋涉終究不比送信官的速度,算算時日,衛所軍隊和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集結起來的沐家軍,應該還在半路上。
還等不及雅莫多想,葉果手裡的匕首就靠了過來,「我聽說,漢人有一種刑罰叫『凌遲』,又叫活剮,是說用刀將人身上的肉一塊塊割片下來。」葉果握著刀柄,冰涼的刀刃貼著雅莫的臉,慢慢滑動,「第一刀,是先切頭面——」
朱明月沒有對他的話表態,而是反問道:「但是在我看來,這裏景緻優美、房舍精緻,你過得優哉游哉、樂不思蜀,不像是被囚禁的樣子,更不像懷揣著隨時離開的打算,不是嗎?」
兩人一前一後,吉珂心中有氣走得僧袍翻飛步速極快,走到藏經樓的抄手游廊里,順著廊柱拐了個彎,少女快走幾步,扯住小和尚的衣袖,「這條路好像不是出寺的。」
「小姐千萬別生蕭軍師的氣。」玉里見朱明月終於有回應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急忙解釋道,「奴婢知道小姐的身份特殊,不該就這麼輕易就說給旁人聽,但軍師他也是擔心奴婢一時間無法取得小姐的信任,這才……請小姐放心,奴婢一定會守口如瓶,死也不會出賣小姐!」
地上的男人發出「嗚嗚」的叫聲,眼眥欲裂,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正陪著祭神侍女觀瞧的那釋羅,聽到笑聲探過頭來,興緻勃勃地問道:「什麼事這麼開心?要說跟你們這些活分的年輕人在一處就是好,平白讓人年輕好幾歲!」
「哦?若是不交呢?」朱明月一側頭,噙著笑,「難道就不讓小女下山,或者……讓小女斷胳膊斷腿以償?」
「小姐,其實奴婢跟埋蘭……」
「姑、姑娘是問斛泉?」
寺內鐘樓的撞鐘聲罷,主僕一行人去齋堂用早膳,然後就準備下山門,可還沒等知會山門下的隨行武士,管事那釋羅突然派人來寺里通知說,上城的事務實在繁忙,九老爺分身乏術,為了不至於怠慢祭神侍女,預計在隔日,也就是初十日,再另行安排。
「布達高僧,你這又是何苦。」
月卓拉踏出門檻之前,強忍著噁心的感覺,回頭望了一眼。
緊接著,雅莫毫無意外地藉助土司夫人刀曼羅的力量,在神祭堂里堂而皇之地篡位奪權,使得新舊矛盾愈加激化——召曼是個牆頭草,只痴迷男女之事卻沒本事自保,玉罕終於坐不住了。朱明月這個由岩布親自領進門的人,在玉罕心中早就結成一個死疙瘩,找上她是遲早的事。
「不不不,你在說什麼!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是召曼指使我的,我只是女巫,召曼才是大巫師……你去找他,去找他!」因為太恐懼,眼淚從眼眶裡瘋狂地淌出來,雅莫扭動著肥碩的身軀,下垂的胸脯晃得波濤洶湧。
朱明月禁不住若有所思。
玉里心中第一次冒出此般想法:若阿姆以後都出不了門,其實也挺好的……
「於是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以及以貌取人的習慣,就自然而然地讓本小姐鑽了眾人『有眼無珠』的空子——」朱明月學著阿姆的腔調,接過話茬道。比如說,在她一早領著幾個武士離開曼短佛寺時,寮室的小和尚果真把她當成了不善言辭的婢女玉臘;再比方說,吉珂見到她時,聽了她有些奇怪的口音,卻壓根沒想過她不是族裡人。
手腕上的力道一點點加重,骨骼傳來的劇痛,朱明月卻隱忍著不去掙扎。她說到此,略一停頓,又繼續道:「何況,若非土司夫人離府去了碧羅雪山,老爺您……怕是都沒有機會放開手腳處理神祭堂的事,一來一往,小女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土司老爺總不會恩將仇報吧。」
沈明琪引著三個人走進屋內,屋子不算大,花廳隔出兩處寢閣,正榻處又另有內置的隔扇罩,跨進門檻,就瞧見中央的一張竹制的花藤大圓桌,轉圈擺著小矮杌。北側有兩座雕花的烏木柜子,旁邊還有一個精緻小巧的紫檀木書架,零星地擺著幾本書……正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生不如死?您這個大巫師……曾經的,不是早就讓我生不如死了嗎?」
佛陀說:修行正念,知苦斷集。一個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去普度眾生,那麼就獨善其身度化自我,如果連自我都無法救贖,苦難只會因循往複,凡人墮入泥淖掙扎不息。所以,佛陀告誡善男信女們要作為佛的虔誠信徒,這樣才能渡過苦海到達彼岸。
順著那三千八百磴石階上山來,但見金漆寺門大敞著,左右不見守門的小和尚,寺內更是漆黑無聲,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阿姆得意地看了埋蘭一眼,小腦袋輕晃,兩根辮子也跟著一翹一翹。那釋羅越看越覺得可愛,於是在心情格外好的情況下,親自領著主僕四人下了山門,一人騎馬,三人坐車,又十幾名武士,一行浩浩蕩蕩直奔下城而去。
柔順的動物皮毛,在午後刺眼的陽光下泛著光澤,一看就知道餵養得很好。再一細細看去,瘦長的形狀,圓滾滾的腦袋,兩隻小耳朵,赫然是頭幼豹。
「這是什麼意思?先是劫走吉珂,端掉咱們的一個地方,然後來咱們下榻的佛寺大肆搜找,眼下大半夜的又送來了一顆人頭!他們到底想幹什麼?」埋蘭狠狠一拍桌案,激動地道。
「不可心急。」鳳于緋望著對面,翹首以待的模樣,「是咱們來得早,還差些時辰。」
朱明月跟著侍婢走出亭閣的時候,一個穿著對襟袖衫、長管褲,用藍布包頭的男人,順著悠長的紅漆廊廡走過來,是二管事西納。
一頓膳食足足用了半個時辰,席間誰也沒多提關於若迦佛寺走水的事,而玉里原本還打算問是否要待在曼遮佛寺里等九老爺回來,眼見那釋羅明顯不欲多留,便乖覺地先行提出返回曼短佛寺的請求。
子夜的後山荒無人跡,除了她們主僕幾個住在這一處客堂里,餘下的幾間都是空房。佛寺里守夜的和尚為了避嫌,從不輕易靠近客堂前,僧侶們更不可能在後半夜摸到後山來。
實際上,在朱明月與沈明琪有限的接觸中,除了第一次相遇,這痴傻的男子險些被紅豆抽了鞭子,再有,就是茶樓外沐晟強行將她擄下馬車,三人間並不愉快的交談。而朱明月始終記憶猶新,當時她與他解釋身份,對方充耳不聞,全然陷入一廂情願的認親中的場景。
人就是如此,越是被強調,就越是容易有逆反心態,越是生出好奇。
「還有兩寨呢?」
「所以你索性順水推舟,在殺了玉雙之後,乾脆將她的屍體送到召曼的榻上去,有意打草驚蛇,也等於是給土司老爺發出了一個信號……」彌陀莎思忖片刻,心情複雜地說道。她一直以為玉雙的死,不過是她輕視人命到了用其做誘餌不惜痛下殺手的地步。
鳳于緋挑了挑眉,冷哼道:「商人重利輕情意,難道你沒聽過?何況能將我一個人帶走已經算你本事大,還想將勐海的戰利品一鍋端了,小心貪多嚼不爛!」
阿姆一臉垂涎的樣子,朝著朱明月央求。玉里掐了阿姆胳膊一下,嗔道:「有中城可以給咱們走走,已經很不錯了,你別給小姐找麻煩!」
地上的人大吃一驚,遲疑道:「這跟臨來時二管事的吩咐,不相符。」
夢裡的人,不是他,而是兩年前被自己的嫡親叔叔推下皇位的建文帝。
「是啊,夫人沒了,大管事也還是大管事。」
玉臘一口氣沒喘上來,手指已經鬆開,整個人再次摔進小河裡……
那釋羅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強打著笑容,眼底下卻是一片烏青,像是整夜都未合眼的樣子。
我活剮了雅莫,我為你和你未能出世的孩兒報仇了!你看到了嗎?
小和尚碰掉了燭台,燒著了帷幔和殿內稻草?不,這場火是高僧布達親手放的。
朱明月有恨不能馬上甩手離開的衝動,有如此斷章取義為無恥找遮掩的嗎!
「上城不熱鬧嗎?」
「事到如今,咱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還在琢磨『誠意』的事?」
可那榮畢竟是那榮。他要的如果只是聰明的玩物,太多工於心計且美貌至極的女子等著被他寵幸、供他驅使,譬如葉果、月彌,或者是第二個玉錦羅。江山美人,孰輕孰重,咱們的土司老爺心中有數。
阿姆抱著腦袋,哀怨道。
少女愈加俯下身,一副姣好的面容上滿是隱含的怨毒。
寨中寺廟的規模都較小,往往是開荒造林後有了新的村子,才在村中建起新寺院,寺中不專設齋堂之類,僧侶們的飲食都是由村民供給,因此宣揚一些神乎其神的神跡讓村裡百姓更信奉、更虔誠,也不是沒有過。
「我不會親自動手處置你的,但如果你繼續礙手礙腳耽誤我的事,無需我出面,自會有人處置你——」朱明月說罷,抬手指了一下身後那濃密的樹林,黑黢黢一片,像是隱藏著什麼吃人的野獸。涼風拂過,埋蘭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地抱住雙臂。
埋蘭也道:「是啊,人家管事的事先都安排好了,咱們又另提要求,會不會嫌咱們麻煩,往後不待見咱們、不管咱們了。」
外堂里歡聲嬉鬧一團。隔著一扇窗扉,矮小的身影在牆根底下蹲著,窺聽了好一會,才撇撇嘴,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苑。
曼景蘭。
跟朱明月一起出使曼景蘭村寨的,是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婢,二管事西納親自安排的:玉里、玉臘、埋蘭、阿姆,均是擺夷族人,那氏土府的家奴。
「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做什麼?」玉里攏了攏衣襟道。
玉臘低著頭,聞言「哦」了一聲,上前抓住埋蘭的肩膀。
過去的,都過去了;開始的,才剛剛開始而已。
「那你究竟是誰?來若迦佛寺做什麼?」布達覺得自己額上青筋直跳,有隱隱綳不住的勢頭,三十幾年的潛心苦修幾乎要被這胡攪蠻纏的小丫頭毀於一旦。
寒暄幾句之後,那釋羅親自為一行人引路,眼前的曼景蘭:一大寨,實則是由上、中、下三城和芒色、芒允兩小寨組成——三城分上、中、下的分佈,嚴格按照了天、地、人來布局;再加上兩寨,整體合在一處又列為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陣,儼然是布置機巧、易守難攻的堅固堡壘,磅礴大氣又不失精緻,城上城下黑色大纛迎風招展,肅殺之氣撲面而至。
「是麗江土府。」那榮道。
這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會知道——不僅是吉珂的存在,更有那個諱莫如深的秘聞?最近突然冒出來的那些人又是怎回事?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安排攪亂一池春|水!
齋堂里準備的飯菜都是淡素齋,即無鹽無油烹制的素菜,清淡爽口,卻沒味道,初嘗幾口尚可,越吃越覺得難以下咽。阿姆一聽「包子」兩個字,眼睛頓時一亮,轉瞬又黯了下去,垂頭喪氣道:「那些包子是白菜餡兒的,連點油星兒都沒有!」
這樣的裝扮,不像是一府土司,倒像是江南大戶之家的富貴閑人。如果,在他的膝上不是抱著一個少女的話。
換成是別人,或許會想當然認為天下沈姓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這小姑娘姓沈也不足為奇。鳳于緋不一樣,實際上,在他將這主僕二人引來金湖之前,心裏就存有幾分戲謔和試探的心思,但沒料到不光是他別有他想,人家顯然也在蒙他。
知道禍不及自身,玉里、埋蘭等人無不鬆了口氣,阿姆一直在看那釋羅的表情,瞧見他的臉色有些陰霾,就像是恨不能即刻也飛到失火當場一樣。正巧這時玉里也抬起頭,與阿姆的目光撞上,兩人對視一眼,都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對這件事的發生感到蹊蹺。
「小姐似乎對那個女巫者,極有耐心啊。」
「那大管事要是問的話……」
玉里說罷,又朝那釋羅斂身鞠了一躬。
「是么,但小女怎覺得這裏面另有文章,而其他人似乎也是這麼認為的。」
那榮的恩典,是將祭神閣的善後事宜,也就是怎麼讓人背這個黑鍋,全權交給了朱明月來處理。
她指了指桌上漆盒裡的人頭,「還是先把他埋了吧,其餘的,明日我會一一與你們說明。」
「在下與這位小姐一見如故,不知可否同行出遊,也好有個陪伴。」
會不會是風聲?
原來這本就是她的債,她終是要為她一手造成的這些後果負責。
那榮簡直想為她鼓掌。
垂下眼帘,朱明月的唇角微微綳了起來,「看來蕭顏還挺信任你的。」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是阿姆的臉。
「你們回來得很早。」
風拂窗扉,吹進來一絲涼意。
對面的男子也是一襲白衣錦緞,風姿翩然中展現幾分儒雅的書卷氣,與鳳于緋不同的是,這男子是個地地道道的漢人。
坐落於中城之南的曼遮佛寺,東配殿內,此時此刻梵音裊裊。
朱明月與玉里對視了一眼,均是面色大驚,朱明月蹙眉道:「怎麼不見的?」
這也是主僕幾人來到曼景蘭的第三日,七月初十,值得慶幸又有些奇怪的是,安排召見的地點不在上城赫罕,而是設在了中城的曼遮佛寺。
作為那氏土府中受大明朝廷欽封的第二任那氏土司,洪武二十六年,朝廷置元江府儒學之後,受中原漢家文化的吸引,擺夷族的很多貴族都開始接受儒學、崇拜儒學,那榮尤甚。
玉里此時一同坐在車轅上,說話前先朝身後的簾幔瞅了瞅,小聲囁嚅地道:「奴婢和祭神侍女瞧著您一直沒回來,祭神侍女又嫌獨待在孔雀湖邊上太悶,索性在周圍四處走走逛逛,剛剛還在附近農舍吃了些烤魚。」
「怎麼,本老爺說得不對?」那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朱明月,那隻手卻一路往上,最終還是探進了葉果的裙底。
初四,大巫師召曼在焚香的時候,不慎被線香燙瞎了雙目,自請辭去巫師資格,因他無子嗣,由族內另選人世襲。
那抹身影在山門的南側小偏門停下,拿出早就揣在身上的鑰匙,悄無聲息地開鎖。
「今日之後,珠兒不要再來找為兄,拿著這塊牌子,或者讓鳳賢弟替你拿著這塊牌子,去下城的烏珂賭坊找一個叫赤次的人,把這牌子給他看,他會安排你們離開。」
畢竟是及笄的大姑娘,養在深閨,本應天真爛漫,受盡嬌寵。如今,卻在這裏被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任意輕薄。怎能不惱怒?不悲憤?
屏退了兩個影衛,整座佛殿,甚至連同整座院落內,只剩下布達高僧和朱明月。
「鳳公子想要去哪兒?」
「沈小姐,請您相信奴婢。」
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在西廂里響起,「求求你,你放過我!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你放過我……」
「晚上不老實睡覺,你出來亂溜達幹嘛?」
黃昏之後,姑娘們頂著吃飽喝足的肚子,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後山的客堂。
埋蘭聞言朝沈小姐的方向眨了眨眼,神色頗是曖昧。玉里也感嘆道:「九老爺體恤至極,如此費神,倒是勞煩了。」
朱明月淡淡地看著她,沒反駁也沒應承,只側身讓開道路。葉果以為她是不敢當著土司老爺的面與她起衝突,又或者……是怕自己泄了她的底細,眼底不由得瀉出輕蔑,這才趾高氣揚地甩了她一個白眼,揚著頭出了亭閣。
昔日有齊桓公言:「寡人嘗遍天下美味未食人肉,倒為憾事。」於是有擅烹者易牙,烹子獻糜,將自己的小兒子蒸成一道鮮嫩無比的肉湯,以滿足齊桓公的口腹之慾——玉恩姐姐如是給她講。但葉果想,齊桓公算什麼?雅莫吃得更獨特,她喜歡吃活珠子。
「臨死前,她跟你說什麼沒有?」
玉里回到後山客堂,朱明月正在放生池邊餵魚。從下馬車起就一直戴著的面紗,從沒摘下來,此刻隨手從果盤裡撿了幾個棗子,撕碎果肉丟下去,引得幾尾錦鯉使勁搖尾巴。
「奴婢埋蘭,后苑的。」剩下那個侍婢道,一把嬌嬈的好嗓音。
「布達高僧可願聽小女一言?」
玉里欲言又止,猶疑了一下想再次開口,朱明月按住她的手腕,玉里抬眸看來,朱明月幾乎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少女的步子突然一滯,那個身影……
「什、什麼……」
朱明月憑欄一瞧,果然是碩大無比,白的如銀,紅色若錦,黃的燦燦,藍的艷艷……色彩瑰麗,花紋交雜,像極了一隻只小獸,體型大得有些嚇人。
鳳于緋故作疑問道:「如果你同我們一樣也是被抓進來的,認出我之後,難道不是應該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如果你是來救我們的,或許會說,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或許說,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可你說的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鳳于緋搖頭,哂笑,「這就代表你不是來害我們的,就是有可能來圖謀我們的。」
那釋羅笑眯眯地捋著鬍鬚,頷首道:「自然是能去的。但在三大城中,最熱鬧的當屬下城,城裡有很多商販,五花八門,都是瀾滄十三寨里見不到的玩意。」
女人沉著臉,厲聲道:「我在問你話。為什麼讓她殺了雅莫……回答我!」
「小姐,晚膳備好了。」
一整套連貫的動作繁複優雅,令人賞心至極,在西南荒蠻之地可難得一見,也變相承認了那榮的指認。那榮眼中的戲謔戛然而止,饒有興味地盯著朱明月一舉手一投足的姿態,陽光灑在她身上,一層濯濯泛白的輝煌,竟使她看起來有些高不可攀。
昨日甩開她們奴婢三人,獨自一人行動尚且能說成是探路,但具體探到了什麼、接下來又打算怎麼做,總不能一直絕口不提吧。埋蘭一想到自己不僅是來襄助她的,更身兼監視之責,就越發覺得不能放任這個「祭神侍女」在曼景蘭里獨來獨往。
「沒有龍門,就安安心心做魚,豈不快哉?」
幾乎用上了比開闢勐海時更多的心力,也更隱蔽、更審慎,那九幽終於還是開始了瘋狂而又周密的準備和籌措,與此同時,他亦不曾忘記小心翼翼地去為建文帝三人在中城的棲身之所粉飾太平——他從不敢派武士駐守,不敢讓家奴靠近,更不敢安排僧人去監視,不曾阻礙山下的香客去廟中祈福,因為他沒有把握去承擔讓建文帝身邊的那幾個老和尚察覺的風險,讓他們感到壓力而迫使他們帶著建文帝倉皇出逃,節外生枝。
可若迦佛寺的這一場大火之後,有些事終將要瞞不住了。
買賣,他憑什麼跟她做買賣?
樸素的鏨刻,梳齒處摸起來很圓潤,原主人應該時常梳發,很愛惜自己,上面還髹了一層清漆,在幽幽燭光的映襯下溫潤生輝。
進來后就直奔花廳的鳳于緋顯然不是頭一遭來,坐到圓桌前,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不知我家小姐住在哪兒?」
隨扈道:「那釋羅管事辦事不力,奴下已經按照九老爺的吩咐,給了他一些小懲。」
朱明月道:「布達高僧,小女之前曾說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們的秘密,並非弄虛扯謊,實際上,小女也知道這座佛寺的秘密。」
不知曼臘土司寨的那幾位大人物見到她這副模樣,會是如何表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隨扈說到此,有些暗恨,前幾日一個不查,居然讓祭神侍女那一伙人鑽了空子,這回可不一樣,畢竟整座寺廟都險些燒沒了,怎麼可能不留下人戒備呢?即使白日里搜寺一無所獲,也不打緊,一無所獲就證明人還在寺中,只要守著山門,不怕對方不來自投羅網。
鳳于緋搖頭晃腦地道:「鯉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怕只怕再等上一時片刻,想要庸碌從容一世都不能夠了……」
第一句話就是質問。
雅莫迷戀嗑藥,在迷幻的香霧中一遍遍體會升入極樂的致命快|感,又因掏空了身子常年貪食胚胎。彌陀莎禁不住雅莫的淫|威,私下裡替她煉製了大量含有微量曼陀羅和米囊花的迷香藥丸,供雅莫揮霍。玉罕得知這個秘密以後,再三脅迫彌陀莎,本就無權無勢任人欺凌的小巫醫,為了自保,不得不又將一部分香丸轉送了玉罕。這其中,玉雙一直在中間互通有無。
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鳳于緋有心想擠兌朱明月幾句,又有沈明琪夾在中間護著,鳳于緋更受不了沈明琪這一副酸儒樣子,甩了甩袍袖,道:「沈兄還要垂釣嗎?這兒太陽太大,不若交給僕從,沈兄和令妹好不容易相見,總是要說說話的。」
那九幽似是沒聽清隨扈的話,或者沒理解「已經給了小懲」的意思。但隨扈聽懂了,低頭道:「是,屬下稍後就去辦。」小懲恐怕還不夠,而且不能留傷,也就意味著要從那釋羅的家人下手的意思。
除卻前院的這座大雄寶殿,後院的殿堂和僧堂、戒堂……都已在大火中被燒得面目全非,牆垣傾頹,木樑坍塌,殿內擺設更是焚毀殆盡。黑漆漆的天幕,黑漆漆的寺廟,廟內又是一片片燒得黑漆漆的炭灰焦木,說不出的寂靜森然。
頃刻,鳳于緋道:「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但我有一個條件!」
根據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設下、北鎮撫司的緹騎在這半年內查到的消息,針對從洪武年間一直到改年號為建文之後、又改元永樂之前將近十年來的線索分析,建文帝身在勐海的可能性很大。
「快幫我瞧瞧,我的臉上怎麼了?」不僅又疼又癢,還一陣陣的發燙髮腫。
偷到鑰匙呢?玉罕反咬一口,她、雅莫、岩布死;玉罕沒過河拆橋,雅莫死,她連坐、岩布被牽連。
「還沒問小師父,別的那些來求泉水的人,都得償心愿了嗎?」少女又緩下步子,等他。
這一日是七月初一,在其餘已選上的祭神侍女被新官上任的彌陀莎盡數撤掉的時候,作為僅剩的唯一一個祭神侍女,又受到土司那榮的青睞,「白蓮玉恩」的身份猶如雨後的富貴竹,一下子在神祭堂里節節躥升了起來。與她一同被選上的三個姑娘,就遠沒她這麼好運,除了月彌被發還回暖堂西廂,剩下兩人都被彌陀莎趕出了土司府,畢生再沒有成為祭神侍女的資格。
他也的確有這個資本——從彝家摩崖石刻上的世系來看,羅婺鳳氏代代傳承,保持著最純正的貴族血統,因人丁稀少,嫡子嫡孫都分外寶貝,牽一髮而動全身。
「又胡說八道了不是,咱們可是陪著玉恩小姐來出使的,怎是來玩的!丟了曼臘土司寨的臉,讓西納管事知道,瞧不打斷你的腿!」埋蘭伸出青蔥似的玉手一指,嬌嗔道。
玉臘從榻上起來,披了件衣裳下地。阿姆滿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暗忖這個平素不善言辭的人,原來心地這麼好,道了聲謝,也跟著抓了件小衫,趿拉著鞋出門。
那榮順手摺了一根從窗口攀進來的紫藤,大手罩著花骨朵一揉,花瓣碎了滿地,「她人都出府了,就別讓她回來了吧。」
河水並不深,玉臘直接倒栽著身子坐進了小河裡,淙淙流水浸了夜晚的冷意,她腰身往下都被浸濕了。玉臘打了個哆嗦,趕緊手腳並用地從小河裡站起來,狼狽地抿了抿髮絲,踩著濕透的鞋子往斜坡上爬。
「看樣子,咱們的這位嬌客恐怕不是第一次去若迦佛寺。」
「也是那人去得早,離開得也早,而且不出您所料,果真是她。」
看他面目繃緊恨恨地咬牙,看他眼底露出痛苦掙扎卻又隱忍地將頭埋在陰影里,半晌都不說話,朱明月道:「有沒有那想法都好,小女想說的是,既然小女能到這裏來,其他人也會很快找過來——活命的機會稍縱即逝,換成別人,就不會再給若迦佛寺留考慮的餘地了。珍惜小女提供的機會,布達高僧,別做出得不償失又追悔莫及的事來……」
是玉里。
「為兄還要感謝鳳賢弟將舍妹珠兒帶來,為兄感激不盡!」
「可我剛剛提起去上城,他並沒反對。」
來自曼臘土司寨的眾人目光所到之處,無不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自洪武十四年,元江府歸順大明以來,那氏土司先後于洪武十七年、二十七年,來朝納貢,以表示那氏土府對大明土司制度的恪守和對朝廷的效忠。洪武十九年,緬東吁王侵擾邊疆,太祖爺又曾命元江府出境招降,以示朝廷對元江府戍邊的倚仗和所掌兵力的信任。
阿姆鬆了口氣,轉身把門關上,然後一屁股坐到炕桌另一邊,「每次遇上這種事都讓我去,下回好不好換個人!」
一張很年輕的臉,濕漉漉的頭髮黏在臉頰上,雙眼被剜下來,只剩下一對黑洞洞的窟窿。
高僧布達抿了抿乾燥的嘴唇,卻沒接她的水囊,只捻著佛珠打了個問訊:「奈何老僧大限已至,與小施主無由。」
後面發生的事就順理成章了,玉罕自然沒有心想事成,朱明月卻將那一粒含劇毒的香丸,連同祭神閣的鑰匙,分兩撥送到了刀曼羅手上,以至於玉罕在被強行吞下那粒香丸后毒發身亡——刀曼羅原是打算小懲大誡,不料親手毒死了玉罕,而玉罕卻誤認為刀曼羅有意下殺手,臨死前連辯駁都不曾。如果刀曼羅事後想起來再去追查那香丸的來源,唯一經手人玉雙早就死了,怎樣查都會被引到其他巫醫頭上。
姓沈,沈!
朱明月曾在宮中見過孔雀,正是由元江那氏的土司那直親自進獻的,藍、綠二色,均為雄性,拖著又長又大的尾羽,頭頂還有簇高高聳立的羽冠;一旦開屏,尾羽抖動沙沙作響,展示出五色金翠線紋的大羽扇,以及尾端的一顆顆暗藍色鑲綠邊的圓圓眼斑,吉祥華貴,美麗奪目。
「布達高僧心存死志不要緊,不該在見過小女后一日就引火自焚,平白讓小女擔負了逼死高僧、毀掉佛寺的罪責,就算佛祖不怪罪,小女這良心恐怕也難安。」
玉里沒顧上阻止,正在猶豫是跟著出去,還是在屋裡守著祭神侍女,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一聲慘烈的尖叫。
布達臉色驟然一變,雙肩不受控制地顫抖,但他還是很快就強自鎮定下來,冷冷笑道:「小施主的話,老僧怎麼半句都聽不懂。而你再巧言令色故弄玄虛,不外乎是圖謀什麼,老僧雖不覺得這小小的若迦佛寺有什麼值得旁人覬覦,但還是與你坦言一句,無論小施主你意在何為,都不會在老僧這裏得償所願!」
關於她的姓氏、來歷,以及來元江府的目的,想必臨來前,西納在經由那榮的授意下,已經與這四個安排來的貼身侍婢一一交代過。包括她引土司夫人出府時,曾打著黔寧王府軍師蕭顏的名義的事。就算玉里說出她姓沈,又故意提到蕭顏,也不足為奇。
九老爺,那九幽……
她剛剛分明說可以給他兩日的時間準備。
負責吉珂的兩名影衛在與其他人聯絡以前就失蹤了,事後再去查,用來藏身的這處地點被整個搗毀,餘下的人不敢有太大動作,紛紛以隱匿為主,於是在短時間內,根本難以得到什麼情況。
朱明月沒想到進來會撞見這樣一幕,即刻轉身,撩帘子就要退出去。
鳳于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她:「誰說我樂不思蜀、優哉游哉了?我隨時隨地想要離開,也隨時隨地做著逃跑的準備!」
進了用以休憩的小苑香閣,朱明月步入內堂,幾個侍婢留在外堂。
鳳于緋眸光一動:「你真是沈家大小姐啊。」
少女驚喜地看他:「大師父此話當真?」
吉珂站在游廊的石階上,陽光透過樹梢打在他的半張臉上,另外半面剛好掩映在遮檐的陰影里,一雙眼睛明明滅滅,「施主剛剛不是還說嫌那三千八百磴石階辛苦累人,小僧帶施主走另一條下山門的道。」
所謂的僕從,是竹廊外兩個短襟長褲打扮的壯漢,從一開始沈明琪扛著釣竿踏進王子亭,倆人就在外面守著了,此刻亦如雕像般巋然不動。
這時,沈明琪將漁竿放下,朝著鳳于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
「事實證明,事出反常即為妖,如果不是要勾引一個不知廉恥的色中惡鬼,就是另有圖謀。」朱明月起身走到銅盆邊洗臉。
「可那樣會不會惹怒了他們?」
消息稟告給那釋羅的時候,後者怔了一下,與那侍者耳語幾句,才轉過身來,無比抱歉地跟沈小姐道:「祭神侍女勿怪,這中城之中多是木質結構的樓宇,一旦走水,很容易禍連到周圍,燃起熊熊之勢,九老爺大抵是憂心城中的那些佛殿佛塔和千百僧侶,前去探看情況了。」
可朱明月實在無法苟同他用無恥做遮掩,這種下作的把戲,更不想見識他接下來更無恥的行為,只好先一步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告訴你,我是大巫師,我是擺夷族世襲的大巫師,知不知道?你沒有權力這麼對我!你趕緊放開我,否則我讓你生不如死!」召曼咬著牙,色厲內荏地道。
見朱明月疑惑,阿姆道:「奴婢是指,之前她好像總找機會往小姐你身邊靠,她會不會是別有所圖?」
最後半句說得極鄭重,言下之意,就算是以吉珂的性命相要挾,也沒用。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樣的形容,在見到刀曼羅之後,那榮又用實際言行給了朱明月一個深切而難忘的體會。然而堂堂那氏土府的土司,輩高位尊,頭銜顯赫,就算他還不是元江府的唯一掌權者,名義上也坐擁瀾滄,統領數萬族眾,跺一跺腳,恐是整個滇西之地都要為之震動,卻怎會是如此面目!
葉果怔了怔,小臉唰地一陣紅,又一陣白,心中頓生的惱意更甚。那榮卻在下一刻推開了葉果,一雙含笑的眼睛,笑意卻不再抵達眼底,「行了,不給她看戲了,你,先下去吧。」
那釋羅領著眾人走進庄內,一進兩院,撲面是濃郁的花香:紅桐花,白玉簪,紫丁香……滿院子的花卉,百媚千嬌,試問哪一朵不美?花枝纖長的迎風搖晃,花瓣團簇的嬌嫩欲滴,花期正盛的灼灼其華,花時較短的開敗了,又綠葉成蔭子滿枝。
神祭堂,暖閣西廂。
在勐海的八大寨中,除了佛寺佛塔,除了馬匹、大象、茶葉之外,還當屬雨熱果樹最多:蓮霧、蒲桃、波羅蜜、龍眼、香庵波羅果、芭蕉、多依果……新鮮飽滿,奇異甜蜜,好些是人見所未見。瀾滄的四季鮮果就多是勐海供應的,但這些鮮果真正送進曼臘土司寨的卻不多,能留在土司府的就更少。
「哦,都這個時辰了,午膳就在曼遮佛寺用吧。」那釋羅反應過來,伸手招來一個小和尚,吩咐道:「去齋堂準備準備,一切還按照九老爺交代的規格來。」
啟程的這日,風和日麗,彌陀莎特地來送行。
埋蘭聞聲揉著眼睛翻了個身,等一瞧阿姆的臉,大驚失色:「你、你的臉……」
自然是麗江土府。
「好奇什麼。」男子瀟洒地一掀袍袖,直接坐在地上,「要知道包括沈家當家的在內,被那氏這幫野蠻人抓進來的商賈巨富裡頭,只有在下一個不是漢人,而在這西南邊陲之地,不是漢人的商賈巨富,又非武定鳳氏于緋莫屬,你若認不出我,才真真是奇怪!」
不管這幾個奴婢抱著如何曖昧的想法,此刻朱明月心裏想的卻是,月彌曾經信誓旦旦地說:「將心比心,若我換成是你,絕不會放任身邊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條心。」玉臘最初在中苑伺候,是玉罕身邊的?西納身邊的?刀曼羅身邊的?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應該是月彌的人。可月彌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作客人的不能問主人家為何離開、離開去哪兒,作主人的卻可以問客人去了何處、都做過些什麼,玉里說完這些話,那釋羅在心裏暗暗記下,思忖著過會兒就讓人去附近湖畔找找有沒有那戶人家,而後又扯出一抹笑臉道:
「不也正因為如此,肩負出使之命的唯一一位現任祭神侍女是漢女這個事實,不僅土司府的人知道,咱們知道,怕是曼景蘭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行完了禮,朱明月才開口道:「實不相瞞,土司老爺,小女冒昧前來,是為了兄長和那些一同被抓的滇黔商賈,小女想救他們的性命,還望土司老和-圖-書爺不要為難。」
那榮一愣,有些啞然失笑道:「好吧好吧,是老爺我說錯了,美不美,老爺都不在乎,老爺我只喜歡心地善良的。」無奈的表情中帶著濃濃的寵溺。
月卓拉的眼睛里瀰漫出無限的痛苦和恨意,搭在楠木雕花欄上的手,緩緩收緊,指甲刮在清漆上發出刺啦刺啦的微聲。
朱明月略低頭:「布達高僧這是在威脅小女?怎麼,這麼快您就不在乎吉珂小師父了?還是您認為吉珂的人跟小女一樣也在這寺中?」她抬了抬手,很隨意地往周圍一指,「不妨挖地三尺找找看,小女可以保證,就算寺中僧侶將整個佛堂掀起來,都找不到他。」
西納揚了揚眉,笑睇她道:「怎麼就不確定了?」
布達霍然抬頭:「什麼有心人……若是說那『洗眼神泉』,分明捕風捉影、荒誕不經,老僧早已辟過謠,小施主孤陋寡聞不覺可笑?」
朱明月似置若罔聞,只輕聲問玉里道,「知不知道那釋羅管事去哪兒了?」
齋堂在寺院的最北側,堂前的小苑很寬敞,中央放置著一個防止走水的大水缸,四角落裡還有四個小缸,東牆則是一個架著葡萄和牽牛花的架子,之前下了幾場雨,從藤架上滴下來的水墜入小水缸里,發出曼妙的音色。
支起妝奩,寶鏡里立刻映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小片白皙的凝脂肌膚,其餘都是大片的淺銅色,鏡子里的少女再一抿嘴,更顯得幾分詭異。
「成算不大,卻也不是沒成算。」
群山之中,一片寧靜的湖水猶如鏡面,山巒疊翠夕陽橙紅盡數倒影在湖面上,裊裊雲霧挨著湖面飄過,偶爾有小魚躍出水面,打碎一小圈漣漪。
濃雲遮蔽了月光,竹葉在風中搖擺得嘩嘩作響,黯淡的月色透過樹梢灑在少女的臉上,隨著葉片搖曳而欲明欲滅,淺銅色的肌膚被襯得有些透明,一雙眸子黑嗔嗔,看得人一陣心驚。
原本,誰也沒想過入夜後要出門,可阿姆素包子和咸腌菜吃多了,臨睡前不免喝了很多水,這樣睡到半夜,捂著肚子從榻上坐起來,伸手去推睡在自己身邊的埋蘭。
與此同時,玉里也在心中因著朱明月沒有刻意避諱自己,而暗暗欣慰。到底是蕭顏派過來的人,比起阿姆和埋蘭,都要近著一層。
沈明琪的話音剛落,未等朱明月開口,一側的鳳于緋驚呼道:「沈兄,你有辦法離開勐海?」

阿姆撲哧一笑,「是啊,任咱們這位祭神侍女再如何粉飾,這雪白的肌膚、纖細的身段、出眾的容貌、一舉手一投足的姿態……都是無法掩蓋的,就算她穿再地道的擺夷族高筒裙,說擺夷族語,都沒法讓她變成本地的姑娘,不能真正地融入當地。」
西納「嗯」了一聲,片刻,道:「那夫人那邊……」
一路上,又是紅毯鋪地,又是侍女灑花引路,隆重而熱鬧,惹得萬人空巷,倒是讓中城的百姓透過半遮半掩的紗簾,仰視到了來自曼臘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的無雙姿容。
朱明月:「土司老爺能信任小女?」
「你一直都待在寺中?」
「你是……武定州的鳳氏于緋?」
「走,再去看看!」
布達聞言又是狠狠一震,臉上褪去血色,他艱難地抿著嘴角,有些蒼白地辯解道:「什、什麼殺人?埋屍……你在胡說些什麼!老僧身為出家人豈會妄動殺念!」
身為堂堂的勐海之主,有什麼了不得的讓他急不可耐地親自前去查看火勢?或者說,在若迦佛寺里有什麼讓他放心不下,不得不去親眼看看才能安心?
「小姐。」
「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永遠都是傳聞,我親自來知會你,不是更彰顯了我的誠意?」
吉珂抱著雙臂,「若迦佛寺的僧侶本就不多,而且這個時辰,佛爺們還領著小僧彌們在共修,聽,南面還有誦經聲,施主難道是耳朵不好使嗎?」

寬闊澄凈的水面,也被陽光晃得一片燦爛,粼粼的波光中倒映著兩岸的綠株、花卉,還有美不勝收的亭台水榭和精巧竹樓,恰似一幅濃墨重彩的絢麗畫卷。
此時正是午休剛過,寺里的僧彌們都跟著佛爺在大殿里打坐、誦經,院中看不到太多僧人行走。二道院的兩側擺著幾座香鼎,煙氣裊裊,後面還有一座大殿,從廊柱到梁架到處布滿飛天、人物禽獸浮雕,從門窗到斗拱處處是壁畫彩繪、金銀飾物。
彌陀莎垂下眼沒有言語,手指卻愈加緊了緊,片刻,瓮聲瓮氣地說道:「玉雙是有錯,卻錯不致死啊……雅莫入主神祭堂卻是料定之中,你敢說你不是為了加快各方面的躁動,才下狠手一了百了先要了玉雙的命!還有玉罕,她意圖利用你來打擊岩布,確實是居心不良,有意損害你在先,但你將那枚祭神閣的鑰匙送給土司夫人的時候,她就再沒機會回頭了……」
「區區在下應該與小姐素未謀面,今日乃是萍水相逢,對否?」
與當年之事有密切關聯的高僧布達,忽然有很多話想問她,更有心去拒絕,但他是方外之人,清楚地知道作為守護的力量存在,不應置喙太多,更不能憑一己之念讓事態變得更複雜。儘管他曾一度自持,自以為這個秘密會因為他的離世而相安無事地隱瞞下去。
埋蘭像是被說中了心事,臉頰騰地紅成一片,更顯出幾分嫵媚多情,咬了咬唇,跺腳道:「誰要你來自作安排,我可不像你說的那般!」
朱明月接過竹傘,隨後徐徐往馬車的方向走,臨別前,給鳳于緋留下這一句話。
這是大火之後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座佛殿。

玉里頓了頓,又道:「對了,那邊那位公子是什麼人啊?」
朱明月不禁思忖:這樣的人,真能堪得重任嗎……
返回孔雀湖的路上,在鳳于緋不知第幾次將目光投到她身上,朱明月終於開口「好言相勸」。
玉恩!
玉里低下頭道:「她們幾個還在齋堂。」
朱明月看著這四個燕瘦環肥、各有千秋的小美人,土司府中的仆下中不乏姿容優秀之輩,但眼前幾個又顯然是個中翹楚。這哪裡是來伺候她,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榮從自己的侍妾中精心挑出幾人,藉此機會專程送去給那九幽。
鳳于緋眼睛一亮,揮舞著雙臂朝那釣魚的人示意。
「土司老爺請說。」她道。
讓她看孔雀……
這也是埋蘭和阿姆等在山寺門口的原因。時不我待,若是朱明月打算在出事後去若迦佛寺,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真的祭神侍女前去若迦寺,假的祭神侍女則帶著玉里在告別了那釋羅之後,高高興興地從外面遊玩回來。而若迦佛寺那邊,眼下這個時辰正好有大批的木工下山門。
玉里走過來,輕輕扶起她,「玉臘在齋堂里幫襯,阿姆和埋蘭剛收拾好咱們的行裝,待會兒都會到齋堂去會合。」
那榮望向廊柱一側的少女,低垂著頭顱,恰好掩蓋了眼底的情緒,讓人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那榮眼裡的笑意不禁更濃,聲音專為戲謔道:「呵,他們的孔聖人不都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聖人之言,總不會錯吧。」
沈小姐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小施主不妨直言,向老僧來證明。」
兩人對坐良久,跳躍的燭火打在身上,映襯得布達的一襲僧袍紅得神秘,片刻,他開口道:「小施主想說什麼,老僧坐化之前,洗耳恭聽。」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是選擇力挽狂瀾于既倒,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隨波逐流?當身負重託的高僧布達意識到秘密無法隱瞞下去,他走了第三條路: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選擇以身殉道。
事實證明,從沈家小姐調動木氏土府的那一刻,那榮就知道了她的計劃,但是那榮沒阻止,不但沒阻止,還有意替她排除了一些障礙——明知道黔寧王府對元江的大量調兵行動,府城外圍怎可能沒有一點布防?尤其是臨滄這個大門戶,她一路繞到永德大雪山去見蕭顏,又從滄源繞回來,這麼大一段路,竟然沒遇到任何困難。還有,當她到了元江府外城,誤走了北面城門,怎麼就那麼巧碰上了一個繞路的小和尚!
不能苛責主子,只好質問做奴婢的,那釋羅擦了擦滿頭的熱汗,被曬得有些通紅的麵皮和有些蓬亂的頭髮,顯示出他一直在找她們主僕,找得心急火燎。
「小姐!」
桑勐領著少女走十階歇一階,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走上山門。午後的太陽正盛,熾熱得如同一個大火球,桑勐又熱又累,面色赤紅,後背的粗布衫都被熱汗打濕了,袈裟半披在肩上下擺扎在腰間,露出半個膀子,卻見少女神清氣爽,大氣都不喘一下,不由暗暗羡慕年輕人的體力就是好。
葉果俏臉一羞,忙伸手止住他的動作,嘟著嘴唇,又嬌又嗔地說道:「老爺,你就會欺負人家,還有外人在呢!」
「咦,這不是玉恩姐姐嗎,居然在這裏見到你了!」
那榮撩眼看了葉果一下。
祭神閣出的禍亂,在新任大巫師彌陀莎的鐵腕整治下已經被擺平,神祭堂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府內府外也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迎接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但出了事,總要有人背黑鍋的。彌陀莎不能去追究土司夫人,於是就找了上一任主持巫師、上上任大巫師,來負這個全責。
勐海之地本就多雨,又霧氣迷濛,幾乎常年都繚繞在雨霧之中。此刻濃雲遮蔽了天光,微雨細細,土地的潮氣泛上來,小片沼澤地里還插著削尖的老竹,渾黃的泥水不斷從竹管中汩汩冒出,濁氣繚繞,更給山寺增添了一抹煙迷和孤寂。
朱明月關切道:「若是身子不爽利,您大可派一個家奴過來,何苦親自跑一趟。」
「那也不至於不讓出門啊。」
深宅大院到底是個歷練人的地方,連最卑下的奴僕都能被養得心黑手狠,即使表面再溫順聽話,冷不防也會咬上你一口。就像玉雙,就算被拿住把柄,也會賊心不死,會琢磨著反擊——朱明月給了玉雙那枚能夠證明她出身的銀扳指,原本是打算讓玉雙幫她在祭神侍女的選任中順利過關,不料玉雙利用職權之便,暗地裡安排她去給召曼侍寢。
見地上的人有些被她說動了,朱明月趁熱打鐵,輕聲道:「大家同坐一條船,我還指望你們幫我全身而退,只要你們護著我,我也會護著你們的。」意思是:消息傳遞不出去,很可能是條件不允許,而非知情不報,但凡彼此心照不宣,說法一致,外人不會知道內情。
若迦佛寺里的這場大火是怎麼燒起的?
「姐姐你慢點,等我!」
良久之後,朱明月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布囊,展開來,裏面裹著的是一柄小小的桃木梳子。
守山門的小和尚,見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石階上,不耐煩地皺眉。
偷不到鑰匙,她和岩布死——這個緣由,她已經在刀曼羅跟前闡明過,這裏不再贅述。
葉果委屈地咬了咬唇,巴巴地揪著袖子,半天沒動。
朱明月轉身便走。
「你怎麼不好奇我為何會認出你來?」朱明月別有興味。
阿姆翻了個白眼,剛想說點什麼回嘴,就聽身側的玉里道:「處理掉了嗎?」
朱明月滿意地點點頭:「另外,去幫我查查最近有什麼人來曼景蘭沒有?」
一個纖細柔美的身影站在雕欄前,面對著粼粼閃爍的平湖,似在靜靜地出神。淺紫色的短衫,藕荷色的高筒長裙,扣著一根純銀腰帶,從腰帶上墜下的流蘇長及腳踝,在絢爛嫵媚的霞光中,襯得身姿婀娜,楚楚動人。
不管玉罕有沒有擅動神廟石窟中的財寶,打不打算嫁禍給雅莫,被查出膽敢私鑄鑰匙,都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她在玉罕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事先布下了殺機,這做法實在是太絕。
阿姆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玉里。
迎合的話音,逆來順受的神情,這架勢落在旁人眼中,還以為這就算是答應委身了。那榮的臉色卻陡然變了變,攥牢她手腕的大手鬆開一些,拇指摩挲著被捏紅的肌膚,像是流連又像是痛惜:「你所知還真是不少。既然你什麼都知道,怎麼這般不解風情……兩全其美,豈不更好?」
「姐姐,姐姐,我想如廁。」
「無論如何,還是小姐有先見之明,早早做了準備。」阿姆有些欷歔又有些后怕地說道。
后一種,也是朱明月來到元江府的真正原因。
「又是你一個人?」
「呦,你倒是門兒清。」
幾個赤|裸著上身、渾身肌肉糾結的精壯男人,應聲走了進來,朝著月卓拉恭恭敬敬地彎下腰。
該不該說,也都說了。
阿姆高舉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投降姿勢。玉里撲哧一笑,再綳不住臉色,嗔道:「你啊,裝瘋賣傻的把戲,居然用到我這兒來了!」
朱明月笑了笑,她忽然覺得那榮布置這些影衛的手法,跟原親軍都尉府有些相似之處,互有來往,卻互不交叉,彼此都是相對獨立的存在,以保證不會有勾搭連環、養虎為患的后慮。
魚烤好了,齊整整四大條,正是金湖裡再長長就能躍龍門的肥美鯉魚,串在竹籤子上,魚皮烤得酥脆,滋滋冒著油,濃香瀰漫。
玉里先行快步迎上去。
鳳于緋被這麼一問,乍然愣住了,等回過神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還真是現學現賣,沒等我再發問,你就已然反擊了。在下忽然很好奇,小姐究竟是什麼人?」
「怎麼又是你啊!」
立場鮮明的話讓玉里所有的解釋都省了,也安慰了她有些不快的心緒,玉里在鬆了口氣的同時,不禁想起臨出門前,朱明月說要帶著她而非埋蘭的時候,她可沒錯看,埋蘭咬牙憤恨的模樣,連眼圈都紅了。玉里又想起阿姆那張紅腫不堪的臉,要不是阿姆突然出了事,眼下恐怕也輪不到她獨自一人陪同朱明月。
「可不是啊,建寺之初,香客們對這神泉一度趨之若鶩,可後來阿戛牟尼已經證實了『洗眼神泉』之說子虛烏有,來的人越來越少,漸漸也就淡了。」吉珂說到此,撇了撇嘴道,「事隔幾年,這神泉之事又被提起來,不是你們這些鄉野平民愚蠢無知,又是什麼?」
作為陪同招呼的管事,那釋羅消失了整整大半日。作為出來遊玩的客人,在那釋羅消失的這大半日中,祭神侍女主僕二人消失了整整一個半時辰。
她說罷,揖禮轉身,翩然離去。
不是質問的口氣,讓朱明月心裏一松,輕聲道:「你忘了,你我雖說從一開始就有接觸,但為了掩人耳目,接觸的時間並不多。若不是有土司老爺,你我怎會毫無芥蒂、互相信任呢……」
好好享受吧!
布達道:「這雖是事實,卻不算是秘密。」
玉里瞧著他小小年紀又這般慘兮兮的,不由得放下手裡的燈籠,將他從地上扶起來,「既然是場誤會,咱們屋裡有跌打葯,我給你包紮一下?」
朱明月知道玉里這是以犧牲單個人來成全大家利益的做法,拿到消息最好,一旦失手被擒,也不會出賣她們,更不會暴露她們的身份。
「九老爺有事纏身,這才推遲了召見祭神侍女的時日,所以派老奴過來更要好生款待一番,否則這山寺清苦,幾位嬌滴滴的姑娘住不了幾日,恐怕就要迫不及待地回瀾滄了!」
披裹著暗紅色僧袍的老和尚聽著她的話,臉色愈加鐵青,長久的沉默之後,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他早該猜到,出了這麼大的事,寺中一定有內鬼,只沒想到,居然是他一直器重倚仗的桑勐。
那榮能派到她身邊跟她來曼景蘭的影衛,必是忠心得力之人不用作他想,那榮也必定有牢牢控制住他們的辦法,讓他們即便脫離自己的眼睛也絕不敢背叛。這一點,在那榮跟朱明月攤牌決定互相輔助互為利用的一刻,朱明月便心中有數。
她自然不認得她。
沒頭沒腦的話,聞言,西納也笑了。把葉果安排給那榮的,正是大管事酡箏,酡箏是刀曼羅的人。葉果與雅莫有血海深仇,而雅莫也是刀曼羅的人。這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西納一怔,隨即低了低頭,笑道:「是啊,大管事該歇歇了……」
酉時四刻,主僕一行人回到曼短佛寺。
由於所處環境所迫,會讓某些人居安思危,時刻不放鬆警惕。面前的男子提到的,就是那些因為商旅結軍旅,對元江府蠶食鯨吞計劃而被抓走的雲南二十四名商賈。
桑翟紅著眼睛,表情委屈極了。在他臉頰上蹭著一塊鞋印,肩胛被發簪扎了個血洞,右手手背也被踩得破了皮——生得一副嬌嬈模樣的埋蘭,此刻在他的眼裡就跟地獄里的惡鬼沒什麼兩樣。
葉果的裙子還掛在腰上,露出勻稱纖細的大腿,上面隱約有青青紫紫的吻痕和掐痕,昭顯著昨夜的顛鸞倒鳳。冷不防被那榮推開有些詫異,葉果也有些不滿,卻不敢對那榮有意見,於是攏了攏裙擺,面色不善地瞪向朱明月,「老爺說了讓你下去,怎麼還不動,耳朵聾了嗎?」
所以當時的真實情形應該是:雅莫昏睡后,又吸進大量含毒的香料,人事不省之際,朱明月偷鑰匙——不管偷不偷得到,雅莫必死無疑,朱明月在偷鑰匙的過程中,也會被當場毒死或毒暈,被逮個正著。謀害祭祀巫師和偷竊鑰匙兩項大罪,朱明月是幫凶,三管事岩布則是指使主謀,如果再有人去追查香丸的來源,矛頭自然會直接指到彌陀莎頭上。
「不是專挑沒人的時候、就是故意支開其他人,這一白天,你可沒少找機會跟她獨處……」埋蘭笑,「照我看,現在在咱們那位祭神侍女跟前最吃得開的,非是你玉里莫屬了吧。」
朱明月沒承認自己是黔寧王府的人,也沒否認,只看著鳳于緋,等他的答覆。
蒲團上的男子就是那九幽,被譽為擺夷族的「白孔雀」。
朱明月靠在軟席上,這時,就聽對面一個侍婢俏生生地問道:「玉恩小姐,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土司老爺的人,對不對?」彌陀莎咬著唇,苦笑地道。
埋蘭精神一抖擻,豎起耳朵。
「但這麼一看,老奴忽然覺得,這位沈小姐恐怕不僅僅是沈家小姐而已。」西納道。
在整個元江府,恐怕鳳于緋是除了朱明月之外,第二個敢直呼那九幽其名的人。
玉里無奈地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攔著埋蘭要揪向阿姆的手,哭笑不得地勸道:「你們兩個,都趕緊給我都消停消停,小心打擾小姐休息!」說罷,又朝著從進屋后就一聲不吭的玉臘道:「你也別做悶葫蘆了,快過來,把她倆拉開!」
為何是麗江木氏?蕭顏親自拉攏到黔寧王府的木氏土府,明面上與元江那氏交好,私底下卻一直在為黔寧王府辦事,在收到那柄鏨刻了黔寧王府標誌的龍雀后,木氏土司按照她的要求更是辦得相當周到——不僅給她安排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身份,還精心挑選出十幾個美麗少女,打著獻給那氏土司玩樂的名頭,實際上是為了給她作掩護,一併送到了東川與她會合。
對面山上的若迦佛寺起火大抵是撲滅了,又像是剛熄滅不久或者火勢原就不小,已經過去了這麼大半天,途經山腳時還能瞧見山巔冒起的黑色殘煙。
「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阿姆鬆了口氣的同時,又道,「對了,還有那個玉里……」
六月十八,土司夫人秘密出府;
吉珂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麼,卻終是把話咽了回去。這個時候,兩人已經來到法堂北側。
埋蘭和玉里在聽到桑翟小和尚說起自己也不知怎麼會跑到後山來,更不知道為何會走到人家窗根底下,只說自己有夜遊症的毛病時,不由得面面相覷。埋蘭明顯不信,冷笑道:「什麼夜遊症,離魂倒是聽多了!少跟姑奶奶扯謊!」
「雅莫巫師抬愛。」
「可不是,那些鮮果大家都吃了。」埋蘭抱著雙臂,「不過,最後那一盤,好像只有阿姆吃過,其他人都沒動。」
馬車在這座名為「村寨」實則為「城」的大寨前面放緩了速度,便有一個披著輕甲的武士策馬靠近,朗聲叫道:「來者可是曼臘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白蓮玉恩?」
沈明琪明顯不信:「珠兒,你跟為兄說實話,你是不是也是被抓進來的……」
埋蘭被玉臘這麼一扯,沒法再動手去抓阿姆,不由得跺著腳干著急。阿姆在玉里身後朝埋蘭做了個鬼臉,還吐了吐舌頭,氣得埋蘭使勁去推玉臘。
當日玉罕安排朱明月去偷鑰匙,給她的就是這樣一粒迷香藥丸,讓她趁著雅莫被熏香迷倒之時,將這香丸碾碎了,再摻少許進熏籠里,對她解釋說是加重迷香的藥量,延長昏迷時間。其實玉罕早就偷梁換柱,換成了含有劇毒的香丸。
「中城有什麼好逛的,不是佛寺就是佛塔,咱們去下城吧,聽說那裡賣什麼的都有,特別熱鬧!」
「佛堂大殿里沒有!」
這東西就放在院子外面,看樣子來人根本沒靠近屋舍,放在院外的牆邊就直接走了。若不是那小和尚半夜闖過來,恐怕明日一早才能發現。
那是黔寧王府對付元江那氏三大殺手鐧之一的敗筆,朱明月雖不是真的為救這些商賈而來,但抵達元江之前,她曾讓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中的「清理者」,去幫她調查了包括沈明琪在內,這二十四個人詳詳細細的身家背景,包括他們的姓名、家世、產業、三族親屬等,其中最主要的是他們每個人的面貌畫像。
阿姆在腦海里一遍遍篩選那些有可能泄露秘密、有機會泄露秘密的人,「莫非……是土司府跟來的那些影衛有了二心?」
因為半個時辰以前,中城的某座佛寺走水了。
夏雨剛過的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草香,阿姆吸了吸鼻子,小聲嘟囔道:「奴婢覺得她太幼稚、太無能,哪裡配當咱們的大巫了,也不知土司老爺是怎麼想的!」
沒人知道當年皇城被圍四面楚歌時,那位年輕的帝王是如何九死一生最終逃出生天的,正像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一個小小的女官在這其中曾經推波助瀾起到過怎樣關鍵性的作用。但是作為這一切的見證者,朱明月也不曾想到,早在太祖爺還在世時,遠在西南邊陲一度被放逐在勐海的那氏九幽,就打起了某些主意,而這些主意在後面幾年中又陰錯陽差,最終促成了建文帝一路逃難來到了勐海。
「回稟土司老爺,六月三十。」
鳳于緋有些好笑地看著兄妹二人,又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朱明月,任她再犀利又如何,陷入對往事無限追憶和懷念中的沈明琪,可不是那麼容易能繞出來的。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朱明月實在太過年輕,對於一個內應來說,她更是太過貌美,起碼那榮手底下培養的那些影衛,絕對都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出的長相。可這樣一個絕色少女,待在神祭堂那種虎狼之地,竟然將近一個月之久——沒人注意她極為出眾的相貌,沒人深究過她引人懷疑的來歷,甚至在最好色的召曼眼皮底下,在最排斥外族人的玉罕手裡,她一直安然無恙。
布達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少女,緊咬牙關默不作聲,神色開始變幻莫測。
既然上述那些疑團她都能不動聲色地一一洞悉破解,這等心境,這種手段,又豈會看不出當初自己的那點小謊言。
三個人順著長廊走進公主亭,在寬敞的竹廊中,遠眺金湖,但見湖面上空繚繞著一層輕薄的霧氣,在陽光照耀下似泛著金色,寬闊無比的湖面,一片幽幽碧波,像一面鑲嵌著寶石的明鏡,倒映著藍天白雲、鮮花綠葉。
而玉臘在收拾行李時,無意之中發現了埋蘭作為土司府影衛的竹牌,這讓同為影衛的玉里和阿姆起了殺心,若非朱明月的暗中授意,玉臘這個內線不會在阿姆的設計下逃過滅口的一劫。
不是玉雙,也還會有旁的人、旁的事。可那日為了除掉自己這個威脅,連玉罕都沒請示,玉雙就擅自在召曼跟前做了安排,以至於當晚整個暖堂里連個守衛都沒有。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是什麼。玉雙的死,就正好成為一個引子,就如一滴水掉入了油鍋,使得本就暗潮洶湧的神祭堂更加不太平,各種矛盾紛紛浮出水面:惹了召曼,驚了玉罕,也讓土司那榮知道,她要開始動作了。
「啊,明天就是七月初一啦。」
朱明月忽然有種他是故意的感覺,心下又泛起絲絲迷惘,未等表態,玉里湊到她身邊,低聲私語道:「小姐,這樣不太好吧,咱們到底是跟那釋羅管事一起出來的。而且面前這位公子是……」
朱明月對南上座部佛教所知不詳,但也知道仍在寺的和尚還俗之前是不允許娶妻生子的,尤其還是七級阿戛牟尼這樣最高級別的高僧。可布達.阿戛牟尼作為精通佛法、德高望重的一代高僧,不僅有兒子,還有了吉珂這個孫子——放在寺門負責看守和洒掃,虧他能想到這種掩人耳目的辦法。
佛寺內六級以上的高僧在圓寂之後,要送到荼毗場中,擺成盤坐的姿勢放進化身窖內,等待幾日甚至數年後,至屍體腐爛發出臭味,再於化身窖底點火。屆時,熊熊大火舔舐著磚紅色的殮缸,高僧坐化,留下遺骨舍利。另有身體經年不腐者,肉身存留下來,是謂肉身不死,多被供奉殿中或者地宮塔墓。
熏籠里輕煙裊裊,暗香浮動。
「還是您有先見之明,早就派奴下等在山門外守著,眼見她只帶了一個隨行的侍婢,看步伐身手,應該就是曼臘土司府的影衛不假。」
朱明月道:「其他人也都像你這麼『自由』?」
鳳于緋在呆愣的一刻也還留意到,在馬車絕塵而去之前,帘子忽然掀起一個角,那個叫玉里的侍婢,透過簾幔含羞帶怯地往自己這邊投來不舍的一眼。
「我害怕,你、你陪我去……」
面對阿姆的疑問,埋蘭閑閑地挑了一下指甲,看到阿姆不善的臉色,又撇撇嘴訕訕地說道:「反正我覺得那個玉恩小姐不會主動提,你要不信,問問你玉里姐姐,她最清楚了!」
朱明月一臉莫名的表情,對什麼?
那榮禁不住連聲嘆道:「好看,好看!」
朱明月抬起頭,瞳仁清透,眸下的淚痣顫巍巍,襯得膚若凝脂更白,唇若胭脂,花兒一樣嬌艷可人。那榮的眼神兒有些發直,抻著脖子就要一親芳澤,卻見那兩片唇瓣輕啟,又道:「土司老爺用不用先跟九老爺商量一下,再答覆小女?」
地上的人捂著肩膀,疼得滿地打滾。
洪武二十七年,那九幽跟隨那氏土司那直來朝覲見,在應天府逗留期間,以南傳上座部佛教的受戒高徒身份,結交了當時的應天府外城神樂觀主持王升,通過王升,很快結交到了高僧傅洽。后經苦心鑽營,再一次通過傅洽的關係,如願以償又結識了謙禪師的愛徒洪正映。這樣的交往直到那九幽離開帝都回到元江府,建文登基后傅洽榮升為主錄僧,幾人以書信的形式來往一直都不曾斷絕過。
侍婢領著朱明月順著廊道,走進湖心的其中一座亭閣。
那是建文帝的親筆。落款,是癸未年六月。
「小女是來救你命的,布達高僧。因為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們的秘密。」
一件一件毫無關聯的事,一日緊跟著一日,原來不是沒人注意,而是她沒給他們機會。
大殿的中心位置,是一方蒲團。
「事實證明,對於謀算人心,小姐似乎與生俱來就有著某種天賦呢!」阿姆嘻嘻笑著道。
朱明月也在這時走近,待真真切切瞧清楚了那人的模樣,不禁有些詫異地瞪大眼睛,卻恰好與男子的視線對了個正著,「你是……」
這日,是去見那九幽的日子。
送走了那名影衛,玉里拿著一盞燈走過來,朱明月正披著單衣坐在炕桌前看《長阿含經》。
「奴婢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麼,反正是在芒色寨子里的一處湖泊,湖畔有一戶人家支著釣竿,架著烤架和竹籤子……」玉里不好意思地說道,「後來,奴婢要給他們些錢銀,人家說什麼都不要,倒是祭神侍女過意不去,將隨身戴著的一個香囊送給了那家的孩子。」
「這……怎麼會這樣?」
在元江府,那九幽就素有「白孔雀」的美譽,可見擺夷族對孔雀的尊崇和喜愛。但那釋羅日日來她跟前報到,一連推遲了兩次領她去見那九幽的機會,拖到而今已然七月十一,不但不再提,還專程安排她去芒色寨子看孔雀……看來那九幽短時間內是不打算召見她這位祭神侍女了。
葉果一眼瞥見那榮眼睛里迸射出的驚艷,不禁咬了咬嘴唇,立刻抓著裙裾走過去,伸出小手推搡了一下那榮的肩膀,「老爺,人家腿疼!」
「交代什麼?咱們刀曼羅夫人不是找人去了么,碧羅雪山啊,綿延幾百里,誰知道是哪一座主峰!若她又那麼巧的經過了永德大雪山,誰能說清楚她究竟是找侄子去了,還是跟什麼野男人廝混去了?統統推到黔寧王府頭上,反正要打仗了,虱子多了也不嫌咬。」
蓮花燈盞火紅,燭淚流淌,那九幽望著那明明滅滅的火光,在他的衣袂上映出一團小小的陰影,眯著眼彷彿出了神。
朱明月道:「在這若迦寺的北法堂,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玉里和埋蘭兩人的耳力都極好,聞聲,兩個人的心驀地提了起來。
「你這麼興師動眾、風塵僕僕地趕來,害我調動了半個上城的武士,連最重要的召見都推了,就是要跟我說一件我早已經知道的事?」
「這麼趕?」
「好,別說我這個做『兄弟』的小氣,你難得來一趟就多享受幾日,需要什麼我都盡量滿足你。」
「我瞧玉里姑娘是個妥帖的,比另外兩位姑娘都要穩重,就算祭神侍女初來乍到貪新鮮,玉里姑娘作為隨行的貼身侍婢,也要隨時隨地規勸著點……」
沈小姐聽著這浩蕩鐘聲的時候,正坐在鏡台前對著妝奩隆精心修飾,準備去上城「赫罕」拜見那九幽。
此時此刻,玉里下山門去送那釋羅了,埋蘭則在院中安排奴婢們將一筐筐從曼遮佛寺帶回來的水果放置在何處,屋內,只留下一個吃多了的阿姆捧著肚子消食。
朱明月跟著領路的侍婢,經過那一座用以阻隔前苑和中苑、后苑的金雀漆畫大照壁,走進中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兩座建在平湖之上的恢弘殿閣。
據說,虔誠的信徒辭世以後不會下地獄受苦,而是藉助長幡升天,進入信徒心目中的西方凈土。
「剛剛在大殿里,你想跟我說什麼?」
整座大殿的殿基高約一丈余,清一色石砌,殿基之上紫紅色的漆柱支撐起精巧的宇廈,殿廳南面是供奉佛像的兩座台基,台基座的正中,是釋迦牟尼佛金像。金像的左右及前面,又供奉著十四尊高不過半丈的諸佛,基座下面,大小佛像又九座。
養尊處優慣了,在發現根本無人可護他時,召曼的心一下子墜入了冰窟,四肢發涼。
「子時剛過。」
那九幽因過於妖嬈的面容,且生辰八字衝撞了勐神,打從一出世就遭到瀾滄族裡人的猜疑和厭棄,養成了古怪而偏激的性子,孩童時期又被扔到勐海這曾經的放逐之地多年,荒蠻的環境、殘酷的生存條件使他比普通人更暴戾、更多疑,也更殘忍。
「你怎麼能讓她殺了雅莫!」
更重要的是,其實朱明月仍不能斷定,勐海的這位,是否真的就是建文帝。
天光初開,朱明月未戴面紗,一張面龐籠在霞光中若芙蓉綻放,且清且艷且嬌柔。十幾歲的小姑娘,居然有這般風姿儀態,令人忍不住側目。
埋蘭妖妖嬈嬈地靠在炕桌邊,似笑非笑道:「我們三個之中,就屬阿姆的身手最好,其次才是你,阿姆若是病倒了不能出門,不就輪到你陪在祭神侍女身邊?玉里,想爭寵,說出來就是,也不用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吧!」
「不是來救人的,那就當來殺人好了。」那榮伸懶腰將後背靠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嘴角浮現出一抹森寒的笑容,「反正都是借刀殺人,還省得咱們沾一身血,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愜意的。多派幾個得力的,跟著她過去,千萬別讓咱們的這位小姑娘過早餵了魚。」
一連幾句聲嘶力竭的呼喊,卻無人相應。召曼瞪著一雙眼睛抬起頭,就見屋外守著的那些武士和僕從,始終各就各位,一臉漠然麻木,對眼前之事視而不見。召曼有些惶恐地張了張嘴,像是明白了過來,此時此刻的這些人,根本都不是他的手下,而是跟這小賤人一夥的。
朱明月身後的幾個侍婢一聽,面上不約而同地露出喜色。這哪裡是委屈,簡直是求之不得!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阿姆的臉是有人故意為之?你覺得是祭神侍女做的,還是在暗指是我做的……」玉里也不是好惹的,當即冷聲挑明道。
鳳于緋緩緩轉過頭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她:「你姓沈?那你……」
這是在曼景蘭的第一日,除卻今日還有整整的九天要度過。主僕幾人並沒因玉里的「多事」被打發留宿在議事廳,而是在稍後不久,連同跟來的二十幾名家奴、武士在內,都被客客氣氣地請進了中城的曼短佛寺,算是正式的入住。
「公子確定是這裏?」
布達掀開眼皮,眼底一片血絲,「是你?」
「還賜名了?」
「你還是繼續安安分分當你的侍婢吧,僅作為土司老爺派來伺候我的人,其餘的,我並不需要。」
「還真是主僕情深呢。」埋蘭冷冷看著玉里和朱明月兩人的互動,「不過,可別是賊喊捉賊吧。」
「在曼景蘭,上城又稱為『赫罕』,是九老爺居住的地方,中城是佛寺佛塔,下城則是勐海八大寨的頭人的住所。至於芒色和芒允兩寨,住的都是擺夷族平民,為三城保護森林和打獵,負擔提供野味和山珍鮮品的職責,也要負擔徭役。」
「不過那祭神侍女倒也狡猾,讓人把布達老和尚藏在了化身窖里。」隨扈搖頭,不屑地道,「還真是瀾滄來的,連這都做得出來。」
一下子就失去了威逼的籌碼,還被反將一軍,少女也不生氣,只淡淡地笑了笑,道:「布達高僧,你還真是固執。可是你的固執,不僅會讓你自己身敗名裂,使你的至親骨血死於非命,就連苦心經營數年的佛寺都會跟著一併賠進去……」她說到此,聲線幽幽又道,「可即便是付出這些代價,那個秘密你也瞞不下去。」
只帶著一個玉里,朱明月在隨後跟著那釋羅走下山門,主僕兩人坐上了去孔雀湖的馬車。
「從竹樓到神祭堂,已經浪費了我太多時日。更何況,玉雙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布達聞言愣愣地抬起頭,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表情是愕然的無措,「小、小施主是說……當年,舊主他,你……」
「珠兒,你拿著這個——」沈明琪轉身走進寢閣,從床榻上一個滕篋底層摸出一塊髹漆小竹牌,貌似不起眼,手觸摸上去卻有一個篆體的「沈」字,繁複筆畫,是古漢字,這樣即便是漢人沒有一定學問也很難認得出來。
打從她踏進這座亭閣一直到現在,你來我往,見招拆招,一切都是試探,更是考驗。可無論朱明月怎麼拋出引子,那榮就是不接茬,反而以越來越無恥的言行撩撥她、激怒她。畢竟男女之間,女的總是比男的吃虧一些,對付一個矜持少女的最好辦法,就是擊潰她可笑的矜持。但那榮還是失望了,他沒能看到她失掉理智,或者不堪折辱拂袖而去,當然,他做得並不過分,可以說,他根本還沒做什麼,比起他對待葉果的行為,朱明月真應該對他感激涕零。
外面自有領頭的家奴打招呼。
月卓拉抬起手,朝著門口擊了兩下掌。
「小姐要等的人恐怕已經來過了。」
沈明琪從回憶中被拽出來,滿眼複雜和酸楚地看著她,好像怎麼都看不夠,不無悵惘道:「咱們沈家的掌上明珠真的長大了……珠兒,為兄不需要你救,為兄只希望你能一切安好,就足夠了。」
埋蘭掐了一下阿姆的胳膊,「死沒良心的,我給你出氣,你看不出來?」
那釋羅點點頭:「那是芒色寨子西面的一處湖泊,風景秀麗,湖畔更散養著上千隻孔雀,芒允也由此被戲稱為『孔雀之鄉』,出名得很。祭神侍女難得來曼景蘭,務必要去瞧瞧!」
他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在朱明月的心裏更訝異,而她想的是:真的是沈明琪……
那男子的笑容,卻比花香、熏香還暖三分。
沉沉的暮色籠罩中的山寺一片寂然,待祭神侍女主僕二人告別了那釋羅,順著台階走上山門,就見埋蘭和阿姆雙雙等在寺廟大門口。兩人一見她們倆,趕緊迎上前來,一把將她們拉到僻靜處。
阿姆將一顆松子糖丟進嘴裏,立刻捧著臉頰眉眼兒彎彎:「好甜喏……」
接連四個質問,換成昨日,高僧布達聞言早就暴跳如雷與她理論得唾沫橫飛,現在卻只是搖頭,再搖頭:「老僧心意已決,小施主不必出言相激。」
「可是,你們都不覺得不對勁嗎?」
「第三刀是什麼來著?哦,雙乳。」
透過面紗,她凝視著佛祖悲憫的面容。
「帶你出去不是不可以,但若是就你一個,不行。」
早在來曼景蘭之前,朱明月宿于玉嬌的曼聽寨子時,曾聽當地的村民說過一句話:不到勐海,不知草木蒼翠、大霧漫天;不到曼景蘭,不知佛寺百座、佛塔千余。其實不盡然。
那氏的土司老爺,那榮。
阿姆癟了癟嘴,不以為然地哼道:「心思單純的人除了好收買,還有什麼用?我只不過是實話實……唔……」
「小施主到底想說什麼……」
這隻白孔雀沒在上城的府宅,而是到現在仍留在中城的曼遮佛寺。自從曼臘土司寨來的祭神侍女出使曼景蘭以來,那九幽一直都住在中城,之前因為有位重要友人忽然到訪,讓他來不及回上城,臨時推遲了接見祭神侍女的時間,而後又是若迦佛寺的一場大火,倒是令他想回上城都不能夠了。
巳出發,短短的一段路,因走得慢,晌午還未抵達。
少女站起身,道:「這不是真正的斛泉。」
玉罕的那些香丸又是從哪兒來的?為何燃在熏香里沒事,吞服下去就讓人七竅流血而死?
「現在也是錦繡山莊的半個當家。」
這一聲,很細小,卻在安靜的環境下顯得格外突兀。
空穴來風,未必無由。
阿姆的話被玉里捂在手心裏,玉里又用手指彈了一下阿姆的額頭,佯怒道:「越不讓你亂說話,還越說!等到了曼景蘭寨子,你再這樣,給玉恩小姐惹了麻煩,看我饒不饒你!」
「對了,還有關於那『六年』是怎麼回事?」鳳于緋又道。
少女聞言一喜,點頭道:「正是,家中有老者眼盲,聽聞中城的某座寶剎中,有一口專治此疾的仙泉,素有『洗眼神泉』的盛譽,故此來求一碗泉水拿回寨里去給老者醫治,卻苦於不知究竟是在何處。」
討喜的娃娃臉上掛著近乎純凈的笑靨,卻隱隱地讓人從心底發涼,埋蘭嘖嘖道:「又是一刀斃命?你手底下可是越來越狠了。」連句遺言都沒讓人留下。
洪正映可真狡猾啊,足足瞞了他大半年,要不是他與王鉞有過數面之緣,恐怕他還不能在驀然回首時赫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身在寶山。
殿堂是明間開門,青磚琉璃瓦構築的斜面殿頂,六根圓柱和兩頭牆壁支撐著穹頂,描畫鏨刻著色彩斑斕的圖案,顯得十分莊重。殿北連檐通脊廡房,與后罩房相接,殿前出月台,台前出兩層台階,中間整塊大理石上的蓮花紋飾栩栩如生。菱花槅扇格子窗和花梨木屏門各三扇,面朝北的大門敞開著,隱約露出裏面的紅漆雕梁、疊落的穿堂琉璃門,堂皇大氣,古意盎然。環繞著殿閣的寬闊廊廡一路往北逶迤鋪展開,摧枯拉朽般架成了高台。隔著玉砌雕欄,盈盈的幾丈池水相隔,數座小閣亭亭玉立。
六月二十,土司老爺親臨神祭堂;
一石二鳥,還有一個替罪羊,玉罕的打算其實是這樣的。
那榮又翻了個白眼。
鳳于緋一哽,目光動了又動,旋即就笑開了道:「行吧行吧,咱們都別繞圈子了,為了https://m.hetubook•com•com表示誠意,鳳某先來回答小姐的問題——區區在下是第一種。」
「我說了,讓她走!」高僧布達有些頹然又有些憤恨地呵斥了一聲,然後垂下頭將臉掩在雙手裡。若迦佛寺不能攔她,也攔不住她。
阿姆急忙將埋蘭推到前面來。因著早上跟玉里大吵一架,埋蘭此刻面對朱明月時還有些尷尬和彆扭,阿姆使勁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埋蘭撇撇嘴,與朱明月解釋道:
召曼被她流露出的扭曲表情驚得一哆嗦,不住地扭動著身體,爬著連連往後退,「……我警告你,千萬別亂來,別亂來!」
傍晚來臨之前,暮色沉沉,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若迦寺的空間開闊,除了雨熱長青的藤蔓植株,寺內還種了很多蘿芙木和夜落金錢,幾大殿建得雖不像曼短佛寺那麼金碧輝煌,入眼處也都貼著金箔,在濃綠中隱隱藏藏,無一不金光閃閃屋瓦生輝。
絳紅色袈裟的小和尚漸漸消失在林蔭道上,幾個姑娘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的疑問表情。阿姆撓頭看向玉里,道:「姐姐,為何入夜不能亂走?」她們可都是土司府調|教出來的,誰也沒想亂走啊!
少女如此膽大妄為有恃無恐的態度,又洞悉了那個從未被外人知曉的秘密,讓布達的心裏一沉,有些心慌意亂,可到底是心境通透的老佛修,一個晃神間,布達忽然就想到了什麼:「你是瀾滄那邊派來的?是……二管事的人?」
朱明月看著兩人的互動,阿姆那句話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對彌陀莎的確很有耐心,因為那榮對彌陀莎有耐心。堂堂那氏土司的耐心,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得到的,彌陀莎是少有之一,或者說是絕無僅有的一個,那麼彌陀莎就是一個絕不能得罪、最好是能與之交好的人,哪怕她再不諳世事、再幼稚無知。
「吱呀」的一聲,厚重的殿門被推開,一個人踏進殿來。
如果是土司那榮見了,或許會頓時火冒三丈,然後又是哭笑不得。
是啊,若不是土司老爺告訴自己朱明月的存在,讓自己依仗她、照應她、緊跟著她的步驟,聽她安排,自己早就衝出來指認她這個殺人兇手,哪裡會忍到現在?反過來,朱明月也是如此吧……
「呵呵,大管事將葉果那小丫頭送到老爺身邊的時候,可沒半分顧念咱們土司夫人對他的恩情哪!」
剛邁出兩步,手執降魔杵和戒刀的武僧和二級佛爺就蹭地上前,凶神惡煞地攔住了去路。
那榮一雙眼睛里透出的企圖太過明顯,又飽含誘惑,讓朱明月略一怔愣,良久都沒說話。事先預備好的解答和釋疑,隨著這兩句輕飄飄的話,似乎全省了——可她甚至想好當他問起刀依蘭、問起神祭堂里的事,或者問起關於沐晟、黔寧王府的備戰,包括她的來歷……她都能一一給出完美且無懈可擊的答覆。但那榮沒問,他什麼都沒問。
「吉珂呢?」
且不說在姑娘家沐浴時偷窺是否于理不合,再趁機將姑娘的衣裳盜走,姑娘被迫留下后,居然芳心暗許。有意思的是,召樹屯是王子,牛郎只是一個莊稼漢子,以至於兩個故事的結局截然不同:王子偷了孔雀公主的羽衣,最終與公主喜結連理、廝守終生;牛郎偷了織女的仙衣,從此銀河迢迢、金風玉露,只有每年一次的鵲橋相聚。
朱明月此刻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局面。當然,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從堅固壁壘中尋找微不可查的薄弱點,既要分而化之,就像對付那些影衛;還要因勢利導,就像對付埋蘭。
在阿姆的插科打諢嬉笑討巧中,一行人將下城最熱鬧的幾條大街逛了個遍。晌午臨近時,眾人在城北的一座別莊歇腳用膳,據說是某個頭人的宅子,為了迎娶新夫人特地大興土木,那位新夫人來自麗江,是地道的擺夷族人。於是,饒是土司府來的幾個侍婢,看到這種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納西族大宅,仍感到甚是新鮮好奇。
朱明月沒再說話。兩全其美?再把西南藩王的位置讓給他坐好不好!本已色迷心竅,欲罷不能的土司老爺卻並沒有更近一步,下一刻就放開了對她的鉗制,張著雙手半攤開,退後了好幾步,「不過還是算了,強扭的瓜不甜。」
朱明月聽出埋蘭言辭裏面的中肯,道:「你說的沒錯,但此時的若迦佛寺必定布下了天羅地網,除卻為了修繕寺院而羈留在山上的僧侶,除卻搬運木材、磚瓦的勞工和木工,任何一個在這個時候妄圖接近若迦寺的人、接近高僧布達的人,都會被扣下或者一律就地格殺。」
玉里正撩開窗幔掛起來,聞言,杵了阿姆一下,示意她不得無禮。沈小姐和顏悅色地答道:「無妨,你說。」旅途漫漫,聊勝於無。
底下人越不和,做主子的就越高枕無憂。
「都過去了,對嗎?」
桑勐心下有些瞭然,又聽她說起自己的來處,心知見不到斛泉她定是不會死心,於是道:「既是遠道求泉水而來,讓小施主空手而歸,卻是大大不妥。這樣吧,貧僧這就領小施主過去取水,如何?」
雅莫,雅莫……
法堂外那些武僧和二級佛爺沒有沖將過來,立時將她五花大綁,身為七級阿戛牟尼卻始終對她再三忍讓「以禮相待」的原因,也在於此。布達的秘密,至今仍是秘密,一旦不小心宣揚出去,很可能整個若迦佛寺就毀了。這就是朱明月之前跟那個土司府影衛所說的「投鼠忌器」。
日薄西山的時候,鳳于緋以及主僕二人與沈明琪告辭。
「很美,是不是?」
阿姆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氣說罷,又咂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多少人感到苦惱,又讓多少人覺得納悶啊!」
「事實證明,小姐你之前那些漢家閨秀的拿捏,也不過是魚目混珠的障眼法。」阿姆幫她拆頭髮,又擠眉弄眼道,「府里好些侍婢私下裡議論,說祭神侍女的姿態多麼多麼曼妙,總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優雅,讓人只見一抹背影就能知道是本人,云云。」
「至於吉珂小師父,」朱明月道,「在目前的情形下,他在小女身邊會遠比跟著布達高僧安全許多,布達高僧放心,小女會負責護他周全。」
阿姆頂著一張滿是紅疙瘩的小臉,像是一堆西瓜子密密麻麻撒在了瓤上,依舊慘不忍睹。落在三人身後的同時,阿姆朝著一側的密林看了一眼,然後悄無聲息地擺了個手勢……
「既然那釋羅管事是自己走的,將馬車留給了咱們,金湖與孔雀湖相隔不遠,便跟公子走這一趟也無妨。」
布達道:「老僧不信。」
六月十四,雅莫入主神祭堂,召見待選的祭神侍女;
「是的,奴婢謹記了。」玉里一臉慚愧地道。
葉果覺得那榮是想跟朱明月獨處,才要支開自己,一顆心瞬間跌落谷底,瞅了一眼朱明月,又瞅了一眼那榮,垂下的眸子里燃起把怒火,跺了跺腳,故意大步從朱明月身邊經過,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你可知其他人都關在哪兒?」
朱明月眼睫半垂,淡淡地搖頭道:「憑小女一人斷是沒可能,但土司老爺能夠借力打力不吝幫忙,必定是事半功倍。」
女人綳了綳嘴角,有些悲憤地說道:「你這麼個說法,就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了?用不用我跟你道聲謝……」
那榮情不自禁地從太師椅上直起身體,腦中恍然浮現的是讀過辭賦中的句子,卻不足以描述此女之美。府里何時多了這麼一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埋沒在神祭堂將近一月,居然誰都沒發現!
當時她跪在榻邊,聽著帷帳里傳出的男女激烈、粗重的喘息聲夾著夜風灌了一耳朵,然後他光著身子將自己抱上床,貼在她耳邊道:「小賤貨,這麼就濕了……」
「齋堂呢?還有寮室!」
「這恐怕不太好。臨來時,土司老爺一再交代,務必不要將這次的出使成為曼景蘭的負擔,更加不要打擾到九老爺。土司老爺還說,擺夷族不分家,勐海的南上座部佛教,就是瀾滄的勐神、寨神,奴婢以為,既然都是族內高高在上的神明,一定會體諒眾生團圓和睦的心愿,不會介意的。」
阿姐,你看到了嗎?
「土司老爺難道不跟小女說一下,瀾滄的態度?」朱明月索性問了出來。
少女的目光猶如秋水,顯得清澈見底,彷彿安撫般徐徐地開口道:「出了這麼多事,神祭堂里的秘密,早晚會瞞不住,必須有一個夠分量的人出面承擔。雅莫是個很好的替死鬼。不是嗎?」
「就屬你長了一張無害的臉,不讓你去讓誰去。」埋蘭打了個呵欠,笑諷道。
月卓拉想起那幾個夜晚,她卑微無助地躺在他胯|下,而他舉著蠟燭,將那滾燙的蠟油滴在自己身上,任憑她哭喊求饒,不但沒有絲毫憐憫,反而更加興緻高昂在她身體里馳騁。她為了活命,不得不屈辱地臣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卻又找來那兩個跟她一同來自紅河彝族的待選祭神侍女……
葉果俯下身,又扯了一塊布條在雅莫的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纏繞,低垂的眼帘,掩飾不住骨子裡的驕傲,緩慢而決然道:「我本是滄源佤族最最尊貴的女孩兒,我的阿爹是四排山的頭人之一,我的娘親是竹山村寨的大祭司,我的身份尤勝你們土司夫人三分。我阿爹阿娘嬌慣我、寵愛我,我原也應該無法無天不諳世事,可這一切,都因為你被毀掉了。」
不晚,不晚。
對於西南邊陲而言,那九幽卻更像是一個傳說,從坐擁半個元江,到雄霸各大土府,再到橫行無忌成為雲南諸蠻夷中的最強者,恃強凌弱、劫掠茶商、屠戮衛所軍隊,狂妄囂肆無所不敢為,已然不將大明朝廷放在眼中。
當然,在玉里和埋蘭的認知里,玉臘早已經被阿姆除掉了。可玉臘的「死」是在朱明月熟睡時做的,她應該一直被蒙在鼓裡才對,怎麼會……埋蘭也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她竟會這麼不客氣地威脅自己,是威脅,肆無忌憚。
「小姐,夜很深了,你還是早些歇著吧。」
夜已闌珊,天幕中黑沉沉的連星星也不見幾顆,只有一輪孤零零的月牙。阿姆和玉臘在門口等候多時,見到一抹纖細的身影出現在石階上,兩人才齊齊鬆了口氣。
能被這麼漂亮的小姑娘認得,身為男子都會生出欣喜和優越感,而面前之人眼底冒出一抹驚艷卻又驟然而逝,須臾就變成了懊惱。朱明月道:「什麼不妙?」
鳳于緋聽出她這是拿他之前調侃她的話反過來揶揄他,又有些惱恨她半分不透露,揚眉冷笑道:「那好,你如果真能送我回武定州,鳳某自當帶你去見沈家的當家!」
多狠!
將桑翟小和尚送到半路就折回來的玉里,跨進院門時,一手提著燈籠,另一隻手則捧著一個雕紅漆盒,沒有蓋子,上面只矇著一塊朱紅織錦,勾勒出一個圓咕隆冬的輪廓。
朱明月遞給他一囊水。
隔著一道山谷,那不就是若迦佛寺!
「我……」
她記得桑勐就是若迦佛寺的四級桑彌。
打頭的那名隨扈俯下身道。
哀莫大於心死。
當一邊撫摸著葉果的嬌軀,一邊覥著臉笑的那榮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葉果覺得這句話說得真是太好了。儘管玉恩姐姐表示,土司老爺這是斷章取義,她卻認為,這話用來形容神祭堂里的兩位大巫,再恰當不過:人之大欲,召曼好色,雅莫貪吃。
六月初十,進入神祭堂,一名喚「玉雙」的侍婢死;
時至今日,勐海的勢力,在整個元江府都不容小覷。
「不知道。」
朱明月道:「那我要怎麼說?」
「什麼時辰了?」
鎖在「咔嚓」一道輕響之後,應聲而開。朱明月將鑰匙揣回到懷中,這才抬眼道:「沒記錯的話,你們都是受土司老爺之命跟著來『伺候』我的,如果有任何不滿意,你可以立刻回去曼臘土司寨,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在日後告狀,但希望你現在不要在這裏妨礙我。」
一行三人並沒坐馬車,是徒步走過去的。
伺候的奴僕排列兩邊,低眉垂眼,規規矩矩地行禮,從東廂魚貫而來的則是捧著盤盞的侍婢,盤裡是剛烹制出鍋的豐盛佳肴……
六月初三,抵達元江府;
「等吧,」朱明月一嘆,「只能等。」但她有預感,等不了多久。
鳳于緋朝著玉里兜頭便拜。
葉果攀著那榮的脖頸,貝齒輕咬著唇,一雙眼睛滿含情慾,又迷惑地望著那榮,像是在問:她怎的還不走?她在說什麼?
看到彌陀莎的面容從鬱郁到震驚,再到迷惘複雜,顯然是一時間無法全盤理解和接受。朱明月低了低頭,鳴金收兵輕嘆一聲道:「無論如何,作惡多端的人,死有餘辜的人,都得到了相應的報應,枉死的冤魂也該就此瞑目了。倒是你,我還沒跟你道聲恭喜,聽說你在府外這段日子,不僅成功根治了各大村寨的疫病,還保住了神祭堂在擺夷族眾心目中的威信,作為元江府百年來第一位由巫醫升任為大巫的人,你會流芳後世的。」
埋蘭聽那「出使」二字被故意加了重音,眼波流轉,有些羞惱剜了她一眼,又急又氣地作勢要撲上來:「死丫頭,誰聽不出你這不懷好意的調調,敢取笑姐姐們,討打!」
周圍古木參天,樹影濃密,一眼望去全是鬱鬱蔥蔥的綠色,深的淺的,濃的淡的,繞著一彎淺溪覆蓋過去,泉眼就在淺溪的旁邊,南側還有個井台,泉水從一個方孔里汩汩流出,水柱很細,卻格外清澈。
「是……」在那釋羅一路上苦口婆心的警示和囑咐中,在玉里不斷的賠笑臉道歉中,不多時,馬車回到了曼短佛寺的山腳下。
不多時,從廊廡另一端走過來一個女人,披著灰褐色的大氅,匆匆的腳步,一直走到她身邊才停下。
在那之後,那九幽沉浸在巨大的驚喜和惶恐之中,焦慮難安,患得患失,煞費心血十余年才將勐海經營至這般模樣,假如因為一個建文帝引來朝廷的百萬雄師,勐海面臨的就是滅頂之災。但隨即他又想起在大明皇宮裡見過的巍峨殿堂,殿堂內一派鐘鼓禮樂之聲,皇室宗親們美衣華服,各地使臣官服位列,諸蠻夷土司頭人跪拜致賀……睥睨天下享受人間極致,那是怎樣一種感覺?或許,這就是他潛心修佛十數年的因果。又或許,這本就是一個富貴險中求的良機,是佛祖對他半生凄苦掙扎的一種變相補償……
「什麼話?」
「阿姆!」
沈家明珠,沈家嫡長一脈唯一的女孩兒。
女人見她一副再淡然不過的神色,是淡然,也是對人命的冷漠,不由感到陣陣心寒,一時卻又找不出什麼來反駁,不由得咬了一下唇,不死心地道:「好,就算你認為雅莫是死有餘辜,玉雙呢?玉雙不過是個小小的奴婢,她又礙著你什麼?為什麼要殺了她?」
「鳳公子再不注意看路,小心摔下河溝。」
頭頂的太陽很大,胖和尚抬起頭,從山門走下來的是一個少女,明眸善睞,齒白唇紅,穿著一身藕荷色的高筒裙,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淺銅色的肌膚珠光若膩,彷彿是在那種最上好的胎骨,髹漆出了吹彈可破的膚質。
原來沈明琪與鳳于緋的「囚禁」地點,只隔著半個村寨……
芒色寨子離中城不算太遠,繞著寨子往西而行,五里路外就是孔雀湖。經過昨夜的小雨,這一日的天氣格外晴朗,暴晒的陽光投射在湖畔的一排排的桫欏樹、垂榕樹、棕櫚樹上,葉片鮮亮,泛起蒙蒙的白霧,明媚得有些不真實。
「夜遊症?」
而最主要的妝扮手段,還要歸功於阿姆給她精心準備的銅色脂粉。
後者僵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下了山寺,好半晌,緊咬朱唇恨恨地跺了一下腳。
帶她去找他……
朱明月詫異地看了西納一眼:「二管事確定?」
若不殺她,她就會生不如死。
那段時間,他是不是就站在這幾扇窗前,看著外面茂林修竹中、湯池暖水裡一具具香湯沐浴的赤|裸胴體……一邊在心裏想著齷齪的男女之事,一邊品頭論足,把自己當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精挑細選著哪一夜哪一個女人給他侍寢暖床。何其快活!

在金湖的湖畔也散養著為數不少的孔雀,像是在呼應那孔雀公主的傳說,然而擺夷族的這個古老故事卻讓她想起漢人的牛郎和織女。
金烏西墜,朝霞滿天。
「何必明知故問呢。」朱明月眼光直視他道,「今時今日小女能站在這裏絕非偶然,更何況,整整兩年的相安無事,布達高僧就以為誰都不知道是你把人藏起來了?還是你當真認為,這勐海的主人素不理事,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
過了明晚,就不是這些男人了,或者說,就不是「人」了……
都是矗立在山上的寺廟,若迦寺的位置更高些,與曼短佛寺隔著一條幽謐如淵的深谷,中間有兩道狹長危立的索橋相連接。其中一條索橋的入口,就設在曼短佛寺和若迦佛寺的後山。橋兩端分別立著一塊界碑,界碑往前便是搖搖欲墜的藤索,有粗繩索若干根平鋪繫緊,再橫鋪木板,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且因年久失修,隔幾丈就有些破損。終年繚繞的煙瘴瀰漫在山谷里,橋面又濕又滑,愈加險要難走。
但是誰說麗江木氏不會為了自保,兩面三刀、黑白通吃呢?
果然早有勾結啊。
阿姆每說一句,手裡的帕子就仔細地擦拭一下朱明月的臉頰和脖頸,銅色褪去,白皙浮現。
「布達高僧勿要這般急切,小女都還沒追究您的擅自妄為,收了書信,居然還敢在寺院里大肆搜捕。」朱明月面色平淡,嘖嘖笑道,「怎麼樣?可搜到人沒有?」這個「人」自然指的是小和尚吉珂。
「不然呢……」阿姆不懂。
「老爺您忘了,關於她流落在外的這五年,岩布親自去查過,卻查不到一點情況。若單純是寄人籬下,或者在外漂泊,不可能有這等本事,老奴是說,不可能在神祭堂悄無聲息地做到這些……現在來看,查不到她的情況,反倒是情理之中了……」西納說到此,端著下巴眯起眼,眼底一道精光乍現,「如果沈小姐不僅僅是沈家小姐,那她就不單是來救人的,或者說,根本不是來救人的。」
埋蘭臉色發白,咬碎銀牙道:「沈小姐這是在懷疑奴婢的忠誠?就算小姐你是主子,別忘了,奴婢等也都是『奉命』來的,你沒有權力擅自處置奴婢等人!」
那九幽親自帶著人來了,這是朱明月沒料到的。火光衝天的佛寺讓望煙趕來的百姓和僧侶迅速投入到了手忙腳亂的救火中,跟著那九幽來的幾個隨扈也不例外,當然,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在滅火后在寺中大肆搜找,可就算他們將整座寺廟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一側的玉里趕緊接過巾帕,「哪裡要勞煩祭神侍女,奴婢等照顧她就好。」
「咦?」
「吉珂小和尚不見了!」
埋蘭不是發瘋,而是昨晚被朱明月的話刺|激到了,罪魁禍首就坐在這裏,輕描淡寫地對玉里道:「你是因何到我身邊的,我心裡有數,放心,我會護著你。」
鳳于緋將沈明琪的神色瞧在眼中,更確定了這姑娘跟沈家當家是相識的,於是一擺手,示意朱明月的方向,「沈兄,給你介紹一下,小弟剛剛結識的一位姑娘——」他話到嘴邊忽然皺眉,「哎喲,在下真是糊塗,還一直不曾問這位小姐……」
「奴婢也是中苑的。」其中一個珠圓玉潤的姑娘,笑嘻嘻地搶先道。
沒錯,是她。
「都死光了嗎——怎麼不來人,快來人!」
非有要事不得開啟的內城大門,隨著「吱呀」的捻轉聲,在主僕一行人的面前打開。
那紙條上寫著兩個字:雅莫。
阿姆「嗯」了一聲,伸手撩撥了一下燭焰:「我把她埋在小河邊上了。」
玉里猛然抬頭,面色發白。
少女疑惑道:「不過是一眼泉水,緣何說得如此嚴重?」
事實上,高僧布達也沒有權力在這件事上做主。
亭閣外開著千萬朵清雅芳香的蓮花,碩大蓮台,葉圓如盤,花色絢麗。她佇立在隨風盪起的紗簾前,無論心裏是怒是喜,這是最基本的禮數,一張臉卻若冰雪剔透,眸若點漆彎彎,裙擺伴著行禮的動作微動,恰如一朵欲綻的菡萏,不染半分俗塵,盛放在了那榮的眼底。
朱明月似是一聽一過,很快將目光轉向另外三個侍婢。
最後那「沈小姐」三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既怨且憤。但朱明月偏偏在思慮別的事,根本沒將他的怨憤放在心上,輕描淡寫地敷衍道:「鳳公子現在知道也不晚。」
聞言,埋蘭咬唇冷笑,壓著嗓音不陰不陽地說道:「沈小姐真是伶牙俐齒,奴婢伺候您是土司老爺吩咐的,豈敢有什麼不滿的?奴婢只是不想沈小姐你一意孤行、打草驚蛇,破壞了土司老爺的好事!」
「那釋羅還需要出面招呼那些人,不要在他身上留下露于表面的傷,至於其他,你看著辦就是。」
「布達高僧忘了,小女曾說過是來救你命的。既然是要救你命,自然送佛送到西,又怎麼會讓你死在眼前!」
榻上男子宛若女顏的面容,衣袍不羈地敞著,一手隨意地架在曲起的長腿上,本就未攏緊的襟懷因為這樣的姿勢露得更開。一副慵懶恣意的模樣,那雙眼瞳更是似霧非霧無欲無情,恰似自月宮而來的仙君,下紅塵邀凡夫俗子共赴九天。
朱明月搖頭,「我也說不好,但有些事似乎不像預想的那樣,某些地方,也怕要出紕漏。」事實上,她的直覺一向很准,宮中那幾年除了謹慎仔細、處處留心之外,很多時候,正是她的直覺救了她。
連漢家儒生的禮儀都拿出來了,舉手投足間將優雅和風流之姿拿捏得十足,不遺餘力地向玉里賣弄風情。朱明月不由得順水推舟,低笑著介紹道:「這是我貼身的侍婢,名喚玉里。」
「布達高僧,小女是來救你命的。」
當晚回到曼短佛寺,阿姆在飽食了各種鮮果之後,又抱著水晶果盤,心滿意足地進入了甜夢。然而,等她次日一早醒來,臉上忽地又疼又癢。
……
「你覺得我不夠分量?」鳳于緋氣急說罷,盯著她的眼珠一轉,驀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長長地「哦」了一聲,「我知道了——你不是衝著我來的,而是衝著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或者某個人來的……」
「救人,就憑你?」
這是最靠近內城門的地方,在整個曼景蘭的最北端,步行將將三里路就到了。
「你說族語就好。」
月卓拉的仇人,正是奪去她貞操和尊嚴的召曼,那麼葉果呢?
朱明月看看阿姆,又看看埋蘭,「怎麼了?」
桑勐領她進了寺來,交代了那守門小和尚一些話,就讓小和尚領著少女去法堂,自己則朝著藏經樓去了。
朱明月心裏稍安,時間仍夠,而她離著自己的目的又近了一步。
推開門,屋內被五花大綁的男人在地上倒著,嘴巴也被堵上了。
將果盤裡僅剩的一些鮮果丟進天井裡,再抬起頭時,就瞧見那釋羅拖著一條有些跛的腿,一瘸一拐地跨進院門。
沈明琪叮囑罷,又緊緊攥住朱明月的手,「珠兒,我的妹妹,六年前為兄把你弄丟了,六年後就算用為兄的命,也定要護你周全……」
「小女既然敢一個人來見布達高僧,就代表絕不會有什麼後果。」朱明月面不改色地看他,淺笑道,「至於吉珂小師父,他如今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但會不會一直安全下去,還要看布達高僧您是否願意渡些福澤給他了。」
隨扈們出示了竹牌,得以穿過牌樓後來到殿前,就在門檻外等候,沒有人敢出聲,更不敢出面打斷。誰都知道,在這固定的早課、晚課時辰,除非天要塌下來,否則天王老子都不能來打擾。
喜極而泣的男子,幾乎話不成句。
朱明月道:「那麼小女換一種說法,關於若迦佛寺這七年間由盛入衰的始末,只消前後一細推敲就會發現,若迦寺始建於洪武三十年,香火最盛時是建文二年,逐漸衰落則是在兩年前,也就是建文末年、永樂元年。」
阿姆笑嘻嘻地跳下軟榻,給埋蘭倒了杯茶,「姐姐,數了沒有?是菠蘿蜜多,還是龍眼多?」
蕭軍師?朱明月扭過頭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玉里,以為自己聽錯了。玉裏面容認真,又強調了一遍,道:「沈小姐,奴婢是蕭軍師的人,蕭軍師擔心沈小姐您的安危,特讓奴婢來照顧小姐!」
雅莫滿臉又是鼻涕眼淚、又是鮮血肉末,染在鋪著雪綢的竹枕上,一大攤骯髒的猩紅,襯著雪綢更白,血色更加刺眼。
玉里正在屋裡忙著跟埋蘭吵嘴。
聞言,小和尚臉上的笑容似有深意,搖著頭道:「佛壇在殿里,離後山這邊很遠,有聲音也聽不到。所以,一旦入夜,幾位還是不亂走的好。」
「我不確定,你去探查看看,有消息儘快告訴我。」
「嗯,的確挺美的……」男子說罷,見懷中的女子仰起頭,眼睛里不禁閃過一絲笑意,俯下臉飛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但老爺我偏就不喜歡美的。」
「剖開她們肚子的時候,雅莫巫師在想什麼?啃嚼那團胚胎的時候,雅莫巫師又在想什麼……真的很好吃嗎,什麼滋味?」
朱明月也曾在神祭堂。對於漢人女子來說,被一個男子看到身體是奇恥大辱,對於漢人未出閣的閨秀來說,這更是絕不可饒恕的,那榮將對召曼的處置權力交給朱明月,這個順水人情相當討人歡心。
「簡直是荒謬,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沈明琪哆嗦著肩膀,滿臉激動又欣喜地看著她,「五年了,不,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終於肯認為兄!為兄實在是、是……」
「那小姐可是元江府的人?抑或是武定州的人?」
埋蘭將阿姆推出來,笑道:「您問這死丫頭!」
眼見著一眾僧侶莫名離遷,眼見著布達指使放火,隨後又跟著布達和那個武僧一起來到了後山竹林深處的這座大葬場。在布達坐進化身窖之後、武僧點火之前,影衛們方知沈家小姐所言非虛,即刻現身,乾淨利落地放倒了武僧后,又抽走了缸底的石灰和柴草。
不是已經讓那老和尚鬆口了?再稍微強硬一些,就不信他不就範。何況除了跟她們合作,若迦佛寺別無出路。
葉果想起三年前的勐神大祭,被選進府的阿姐葉社,就是先被召曼糟蹋之後,懷了身孕,那可憐的孩兒還未出世,阿姐就被召曼送到了雅莫那裡。
阿姆「哦」了一聲。
孔雀公主的傳說在擺夷族中流傳甚廣。據傳,在千年前的瀾滄江邊有一個富饒美麗的孔雀國,國王有七個女兒,生得一模一樣,她們每次飛到金湖,都會在湖中沐浴。有一日沐浴后,最小的妹妹孔雀七公主南穆娜的羽衣不見了,姐姐們找遍周圍草地也未果。原來,是勐班珈的王子召樹屯為追逐一隻金鹿來湖邊時,看見孔雀七公主在湖中沐浴,一下子驚若天人,一見鍾情,在好友神龍的出謀劃策下,王子特地等到公主們再次來金湖沐浴時,悄悄取走了七公主的羽衣,藉機將七公主留下,向其表達愛慕之意。
放生池的周圍生長著茂盛的閻浮樹,晚霞的餘暉鋪了一地,靜得只剩下樹葉沙沙作響。朱明月有一刻的沉默,俄而,才道:「……我憑什麼信你?」
「這個地方可是勐海,而你卻是漢人。」男子端著下顎,一臉審視地看她,「我還從未見過一個人漢人能在勐海出入,更別說是曼景蘭,你的身份肯定不簡單。尤其不尋常的是,你在第一眼就認出了我……再憑你剛剛那一句話。」
「沈兄,沈兄!」
在外間打瞌睡的埋蘭,聞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認為朱明月這是心系若迦佛寺那邊,夜不能寐,在心裏暗諷活該的同時,又覺得她一個人睡不著,卻要連累她們三個一起熬夜陪著,真真是坑人不淺。還是阿姆命好,由於臉上起疹子,在山門下面的寮室跟巫醫在一處,現在恐怕已然呼呼大睡,跟周公去下棋了吧。
埋蘭被她略帶審視的目光看得有些頭皮發麻,比起剛剛的威脅,這句話顯然更讓人膽顫心驚。
因有土司老爺的令牌,一行車乘在幾條通途中暢行無阻,等駛到曼景蘭寨近前,才赫然發現,哪裡是村寨,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座獨立結構的城池!
「那咱們……」
「幫忙?我?」
葉果後知後覺的稱呼,讓朱明月一怔,片刻想起這還是之前拜見祭祀巫師時,雅莫給她賜的名。很好,葉果用一個名諱就提醒了那榮,她這個已選上的祭神侍女該撤掉了。
「說什麼?」朱明月被他瞬間的變臉弄得一怔,奇道。
「以『桑』開口命名的僧人,是四級桑彌吧?」朱明月問。
那釋羅陪著用膳,一筷子一筷子地夾,有些心不在焉:「是啊,九老爺特別讓庖人去學著做的,用以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可是,吉珂!居然抓的是吉珂……
「這地方就你一個人?」沈小姐忽而問。
玉里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提著燈籠也跟了出去。
兩人的對話沒繼續在竹林里的荼毗場,而是移步到了佛寺大殿。
朱明月卻將他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裡,忽然笑起來,道:「布達高僧在想什麼?莫不是在想此時月黑風高,此處又鮮有人來,倒是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殺人埋屍地點,或者乾脆扔下後山一了百了。」
我為你報仇了!
玉里不再爭辯,只在心裏暗暗下決心,行了個禮就下去了。
「一顆人頭怎樣?」榻上的男子半坐起身,雪白的綢緞隨著他的動作微微蕩漾,花斑幼豹也跟著他起身弓起背發出低吼,卻在他纖長手指的撫摸下,眯著眼懶懶地趴下去,很舒服的姿態表現出一種依賴的臣服。
若她犯了殺孽,自己又何嘗無辜?
聽到玉里的話,朱明月的眉越蹙越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一來一回的路,來時是如何走的,往回走時自然是按原路。阿姆去凈房解決了三急,渾身都鬆快了,她亦步亦趨跟在玉臘身後,一邊走,嘴裏還一邊嘀嘀咕咕念著埋蘭不講義氣。
「奴婢不太清楚。奴婢自從回到中苑,就再沒去過前苑。這次也是二管事吩咐說,奴婢畢竟算是玉恩小姐眼熟的人,就讓奴婢過來了。」
「是啊,最壞不過現在這種情況。您是朝廷欽封的那氏土司,只要您活著,您永遠是那氏土司。」朱明月半垂眼帘,有些意味不明地說道。
彌陀莎依偎進那榮的懷裡,心中滿是慨然,當時才剛進府的沈小姐,是連性命都掌握在別人手中,隨時可能淪為玩物的待選祭神侍女;自己呢,則是族內最年輕的女巫醫,神祭堂最沒有地位任人呼來喝去的奴僕。不過短短一個月,天差地別的改變。
「很簡單,我幫你對付你要對付的人,你幫我對付我要對付的人。」
「我只想知道沈明琪的下落。」她直截了當地說道。
倒是理直氣壯,一點都不覺得羞愧。
「你是沒碰那筐,可是你親手洗的水果!」言下之意,不是你在果肉上動了手腳,還能有誰。
等人?
七個武僧守在法堂外,還有一十八個二級佛爺,這位七級的阿戛牟尼真真怕死得很。
「才第一刀就受不了,往下你可要怎麼辦……」葉果臉上的笑容不變,聲調卻有些顫抖,通紅著一雙眼睛,咬了咬牙,手裡的匕首手起刀落,又狠狠剜向雅莫的手腕。
朱明月直呼其名,讓阿姆吐了吐舌頭,剛想說什麼,這時候,埋蘭擦著額頭上的汗,推門進來。
聽著朱明月恭維的話,彌陀莎從迷惘中回過神,卻露出個不辨滋味的笑意來,又苦又澀,那些一直糾纏著她的情緒又在心底蔓延,讓她驀地感到悲涼難抑。
還是那釋羅親自來接,主僕一行人下了山門,就坐上了華麗而寬敞的輦輿,在前面拉車的也不是馬匹,而是十二個身強力壯的家奴,粗繩勒在皮肉上發出的悶聲,夾雜在整齊劃一的哨子聲中,整個車身緩慢而平穩向前。在遇到坑窪或泥濘地時,家奴會將輦輿架起來扛在肩膀上。
朱明月沒有表態。如今她也算是神祭堂的人,神祭堂的過往,她知之不詳,但彌陀莎這位新任命的祭祀大巫師,先前在土司府里的身份一定很低微,低微到連一個奴婢都習以為常地不把她放在眼裡,以至於剛剛彌陀莎拉著她話別,四個姑娘面上恭順,實則連行禮客套一下都不曾。
阿姆的臉腫了,身邊離不開人,於是,因為阿姆跟玉里吵得不可開交的埋蘭,理所應當留下來照顧她。今日也不需要假祭神侍女替朱明月出面,那個體貌特徵與朱明月有著八分相似的婢女被打發下了山門,跟玉臘待在一處。
等離得近了,看清楚那駕車之人,正是那釋羅。
「你怎知不是裝出來的,故意要讓咱們放下戒心?」埋蘭道。
沿著高高的石板拾級而上,朱殿、金瓦,瑰麗的佛寺儼然如一朵蓮花中的蕊心,在靜謐安詳的茂林修竹之中綻放。榕樹掩映下的寺內庭院,八角亭玲瓏剔透,走廊纖塵不染,建在正中的兩府塔顯示佛的神聖,夕陽西墜,橙紅色的金光投射在狀若錦鱗的黃色、綠色、白色浮雕,珠光閃爍,寶相莊嚴。
那個時候,元江府還是元江府,瀾滄十三寨、勐海八大寨這兩股勢力尚未像現在這般涇渭分明。而今土司老爺的瀾滄十三寨,又一分為二,土司夫人刀曼羅掌管著土司府後宅,以孟璉刀氏的強悍娘家勢力做憑藉,擁有其中四座山寨的絕對支持。但朱明月相信,在刀曼羅離府之後,那榮必定是一刻不停拼了命地往回攬權,以求在最短時間內達到與勐海抗衡的地步。
「你是我身邊的人,這一點我不懷疑,」朱明月將手輕輕搭在埋蘭肩上,「但玉里也是,阿姆也是,甚至還有那些平時看不見的影衛,都是。可在我眼裡,你們就只分為兩種人——敵人、自己人,埋蘭,你是哪一種人?」
朱明月有些奇怪。
為期十日的「出使」,便是要在這裏度過。
卻見男子一拍手掌,呼道:「那就對了!」
朱明月頭也沒回地問道。
那榮因此更是惋惜,若她不是這般冷性淡定,若她一直採取隱忍態度,他倒不介意過分些。此等面冷心傲的絕色佳人,渾身散發著高貴不可侵犯的禁慾氣質,更讓他有種將她壓在身下好好調|教,征服她,蹂躪她,讓她向他哭泣求饒的衝動。
聞言,埋蘭撇著嘴道:「別說奴婢沒盡到襄助主子的本分——吉珂是晌午被人劫走的,已然過去了一個白天,是生是死猶未可知;那若迦佛寺的阿戛牟尼又是否知道了,知道以後會不會遷怒到沈小姐頭上,更加不知道。現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去一趟,與那老和尚當面說清楚,或是索性將他除掉,以防他因恨變卦節外生枝,都比這麼乾等著強。」
朱明月垂著的眸色沉了沉,臉頰禁不住有些發紅髮燙,是尷尬,更多的是羞惱。這那氏土司學了再多漢人的儀容裝扮又如何,沒學到半分的規矩禮法,這叫什麼?沐猴而冠,窮極齷齪之能事!這樣的場面,敢帶她過來就是結仇了。
不急不緩的聲音在亭閣里響起,念到最後,西納眼皮一跳:「嗬,原來老爺您早就越過夫人,開始插手后宅的事了!」
埋蘭和阿姆聞言都是一怔,不禁各自暗道自己心急壞事,更恨眼下的舉步維艱,重重地嘆氣。玉里咬了咬牙,道:「要不然,奴婢們想辦法送一個影衛進去探探消息,就冒充那些寺里的僧侶或是后廚送菜的挑夫!」
七月初八,朱明月以祭神侍女的身份,奉土司那榮之命出使曼景蘭村寨。
六月十五,祭神閣遭破壞;
第四刀,小腹;第五刀,大腿;第六刀,小腿……
笑容終於在彌陀莎臉上綻開,明亮起來的雙目,將目光投向朱明月,只見她走下台階,一步步優雅地朝著馬車走去。在她身後跟著四名侍婢,還有大批武士、奴僕,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這位代表勐神的祭神侍女。
少女奇道:「難道之前關於神泉的傳說,是假的不成?」
「你忘了,咱們可以跟阿努他們要點咸腌菜。」玉里一手端著果盤,一手點了點阿姆的額頭。
看來不論是俗世還是仙塵,終是要講究門當戶對的。
玉里和埋蘭兩個人一副「你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們就誓不罷休」的樣子,不禁讓朱明月一嘆:「我也不瞞你們,其實今日能見到我的兄長,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意料之中,這件事說來話長。至於吉珂、若迦佛寺……還有今晚給我們送人頭來的客人。」
埋蘭也夾起一塊蝴蝶酥,咬了一小口,但覺濃甜馥郁,齒頰留香,「這裏好些都是漢人的吃食吧,在咱們土司府里都真真是見所未見,嘗所未嘗。」
不知是說者有心,還是聽者有意,埋蘭說罷,阿姆也抬起頭看向玉里。面對兩雙眼睛齊刷刷地透出刺芒,玉里淡淡地低下頭,直接繞過埋蘭的話,回答上一個問題,道:「不問更好,一旦問起來,就按照事先預備的說法——玉臘領著一部分奴僕,一大早就出發回曼臘土司寨復命了,留下我們三個來照顧她。」這樣的解釋,也同樣適用於曼景蘭的人。
朱明月有些意外那釋羅的熱情,按理說,她的身份明著是出使曼景蘭的祭神侍女,實則是為那榮過來探聽消息情況的,相信往年裡那榮和刀曼羅一定以同樣的手段,打發很多人來過。莫非用以對付的方式都是這麼……客氣、周到?那就不難想象那些人的下場了。
她們這位祭神侍女的漢人身份雖說未曾拿到明面上來公布,卻也心照不宣,原以為素來對漢人有敵意的九老爺會因此刁難苛責,想不到竟然心細善待若此,倒是她們奴僕幾個跟著沾了光。
一個斜裹著絳紅色袈裟的小少年,親自送她們回來,等到了客堂前的小苑,小和尚合掌打了個問訊,道:「幾位初來乍到,若無他事,夜裡關起門來,就不要再出外走動。」
「什麼,借宿?」吉珂略頓下腳步,有些詫異又有些好笑地看她,「佛寺中向來輕易不留女香客,這天也還早,施主真的只是來求泉水的?」吉珂似笑非笑地反問。
因為若迦佛寺的大火,引來了其他人。
「啊,是、是鳳賢弟啊……」好半晌,沈明琪才反應過來,吞咽一下掩飾道。
一道黑影竄出來,單膝跪在地上道。
低柔的聲音猶如撞鐘一般響在耳畔,高僧布達的心驀地被狠狠刺穿,在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越過地上的低頭覓食的孔雀,朱明月徑直走到湖畔的雕欄前,目光卻不離男子的臉,注視片刻,禁不住搖頭,嘆笑:「……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意思是:投鼠忌器,對方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這顆人頭屬於負責看守吉珂的其中一個影衛,朱明月在他活著時沒見過他的面,等玉里仔細看了一下人頭面部的創口,輕聲道:「他的眼睛是在活著的時候,被挖下來的。」
鳳于緋道:「就在今日。」
朱明月似沒看見布達眼底流露出的危險,自顧自道:「沉寂兩年又被舊事重提,布達高僧心裏很不好過吧……也是,再縝密的布局也終有暴露的一日,有些事情就要瞞不住了,布達高僧,您莫非還要苦苦支撐,妄圖力挽狂瀾于既倒?」
六月二十五,彌陀莎被任命大巫師。
一個低眉含羞,一個款款凝望,兩人僅說了兩句話便流動出曖昧的情愫。
阿姆和埋蘭等人用完了晚膳,就坐在水缸旁邊的石凳上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的模樣顯然是沒吃好也沒吃飽。玉臘洗了一盤香梨和棗子,要送到後山客堂去給朱明月,經過石桌旁邊時,玉里站起來,從她手裡接過果盤,道:「還是我去吧。玉臘你去僧舍找一下帕沙瓦小師傅,問問他那些剩下的素包子,咱們能否熱幾個來吃?」
埋蘭用狐疑的目光詢問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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