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邂逅

她險些摔倒,他卻鬼使神差的,竟然伸手輕扶了她一把,但轉瞬,就在她震驚之前收回了手。「如意館在珍寶館的北側,如何連回去的路都不認得了!」
這種東西,叫做「涼葯」。在鍾粹宮的時候,她曾經不止一次的見過。
她在做什麼?不趕緊走,還在這裏想什麼!
「奴婢無狀,驚擾了聖駕,還請皇上責罰!」
景寧耳目朦朧,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方才自己的一番說辭,簡直膽大包天,若在平日,想都不敢想。可在有驚無險之後,暗暗地,她又兀自懊惱,方才光顧著體統規矩,竟連皇上的樣子都不曾瞧見。
景寧知道,從她陪著福貴人走進坤寧宮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把她選中。沒有退路,更加不會讓她回頭。
承乾宮……
爹,這又是何苦!
她進宮短短不到半載,卻見識了太多的機心。比如皇后,比如榮貴人,比如那些還未來得及斬露頭角的妃嬪宮人。這些人,沒有一個好相與。
「鍾粹宮只是負責調|教的地方,但是人選卻是從你們進宮那一刻就內定了的,」董福兮滿眼的瞭然,笑得冷酷,「若不是你家中托關係、使銀子,百般央求,你以為我父親如何會知道一個小小的包衣女子!」
這是哪裡?她在哪裡?
漫無目的地順著朱紅的宮牆走,景寧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遠。不能回延洪殿,不能去承乾宮,諾大的紫禁城,她真的不知自己該去哪兒,能去哪兒。
表面純良如鈕祜祿皇貴妃,是城府最深的一個,她可以不動聲色,便輕易挑起皇后與新晉貴人之間的嫌隙;也可以用小小恩惠,令她們主僕兩人離心離德。
董福兮微微點頭,然後朝著她擺了擺手,「行了,你也不必跟著了,放你半日假,去看看你那個小姐妹,想來,承乾宮的風景一定比這裏要美得多了!」
難道,這就是娘親在世時與她說的,一入宮門,便身不由己。宮牆深深,那最好的https://m.hetubook.com.com位置只有一個,往上爬的路途中,不是你爭便是我奪,永遠都不會講感情,不能有真心……
「你可知,當初被選進延洪殿的,原本應該是個蘇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揮揮衣袖,她留下一句雲淡風輕的話,然後轉身離去。
「你能來延洪殿伺候,也算是我們主僕之間的緣分,無論過去如何,把握今後才是最重要的。景寧,你可懂?」董福兮笑得優雅從容,卻絲毫不掩飾眼底的冷漠跟警告。
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她竟然脫口而出。
「風冷天涼,主子保重身子要緊。」
將深藏在枕頭下的那個紅布包抽出來,打開,裡面包著的是個小小的瓷瓶,瓷瓶內,裝了幾粒紅色的藥丸。
當日,是墮胎。
「這葯中含了麝香,極少的紅花和水銀,不是毒,卻足以讓一個女子永遠懷不上孩子。」皇貴妃在上,笑容恬靜,宛若談論著在平常不過的事。
打開漆木的方形食盒,裏面一層一層擺著精緻的糕點,都是平日里福貴人賞賜的,捨不得吃,收在一起放著,留著等到以後給映墜送去。
景寧狐疑地將目光投到那雙鞋上,黑色緞面,綉著如意雲紋,如此精緻而奢華的做工,絕對是出自尚衣局的宮廷裁作之手。那麼,這個人是……
「如意館?」玄燁眯著眼睛,倏爾拉回了視線,他似笑非笑地凝著她的臉,黑眸微閃,眼底,劃過了一抹莫名的異色,「是……跟在那個師傅身邊伺候的?」
一個禁軍參領,每年能有多少俸祿,供養幾個弟妹尚且吃力,還要為了她拿出來上下打點。能讓她從眾宮女中脫穎而出,想來定是耗盡血汗。
來不及多想,她「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原來這麼快,就知道了……
景寧轉進一處牆隅,將背靠著朱紅的牆壁,撫了撫尚未平息的心房。龍涎香的的淡淡香味還在鼻息縈繞,方才的一切和_圖_書宛若夢境。
剛剛是在做夢么?
「主子大恩,奴婢沒齒難忘!」她跪在地上,叩頭謝恩。
景寧的心驟然收緊。
「皇上容稟,奴婢是在査繼佐,査師傅身邊伺候的宮人,」彷彿生怕他不知査繼佐是何人,她特地加重了語調。
言語間毫無責怪,可她卻越發心涼,將頭垂得很低,背後,早已被冷汗打透。
蘇姓包衣,蘇姓……
原來,她對她,早已勢在必得。
與她同年入宮的備選宮女中,只有一個人,是蘇姓的……
取東西,那東西呢?
「奴婢該死!」
肩膀處,彷彿還殘留著餘溫。
「該不會是,你恰好忘了要取什麼,特地跑回來問吧——」他唇邊笑意更甚,似乎好久都不曾有這麼好的心情了。
「你倒是很會說話。」董福兮微微一笑,「但是你可知,當初被選進延洪殿的,原本應該是個蘇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她的臉熏紅一片,急急轉身,頭都不抬就往回跑。路過二人身側,竟不小心撞到了小祿子的身上,又惹得他一陣笑。
「奴婢是新進宮的,位卑身賤,方才査師傅命奴婢去珍寶館取東西,所以……不曾見到聖駕……」
「你可知,當初被選進延洪殿的,原本應該是個蘇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踟躕間,她緩緩起身,雙手交握于胸前,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讓開了道路。
「主子……」
踩著厚厚的積雪,景寧亦步亦趨地跟著董福兮。
深邃的黑眸掃過面前垂得低低的人,這般「恭敬」,他竟然都不慎看清楚她的臉,一雙纖細白皙的手交握著,手心裏,應該是空空如也。
若不是今日被福貴人道破始末,她還兀自心安理得地去探望映墜,送些首飾吃食,便覺得滿足。可如今,她再無顏面。
她這樣想著,心裏登時就涼了。
那時,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腦中,已然一片空白。
「主子,她明明就是……」漸行漸遠的身後,小祿子疑竇地開hetubook.com.com口,可話尚未出口,就被玄燁掃過去的清淡目光堵住了嘴巴。
方才一心想著映墜的事情,都不知道走到哪兒了,莫非是誤闖了哪個宮,驚擾了主子?
「喂,不是那邊,是這邊!」身後,傳來清淡溫雅的笑聲。
若是時間能夠流轉,她不知,是依舊這般順應接受,還是將屬於她的機會還回。
既然脫口而出,便做戲做全套吧。此刻,即便「欺君」,也絕不能說出實底,否則,萬一哪天傳到其他嬪妃那兒,她縱有千張嘴也說不清楚。況且,屆時恐怕連福貴人都不能容她了。
她們的身後,是兩名隨侍的太監。
景寧整個人一顫,難以置信的抬頭。
「回稟皇上,奴婢……德婉,在……如意館伺候。」
玄燁微微勾起唇角,笑得不置可否,「朕方從如意館出來,怎麼沒有見過你?」
莞爾地扯了扯唇,他的目光落在她越攥越緊的手上,俊美無儔的玉顏上,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半晌,慢條斯理地道:「得了,你去吧,査師傅是出了名的難伺候,若是晚了,少不得要怪罪!」
景寧一時間心亂如麻。
緩和的語氣,三分調侃,三分戲謔,讓景寧恍惚間生了錯覺,她微微抬首,卻在看到那明黃錦緞上的金龍紋飾時,登時僵住了。
景寧微怔,臉色越發難看,只得點頭,「皇上英明……」
「我說你這個丫頭,主子讓你起來你就起來,抗旨不尊,可是罪加一等!」那個突兀的聲音再次不耐煩地響起,景寧這回聽清楚了,應該是宮裡的太監。
冬日的紫禁城安靜而肅穆,雕欄玉砌,雪白的大理石脊樑蜿蜒,昏黃的陽光投在皇城黃碧的琉璃瓦上,碎光迷離,泛起粼粼的金色。
想到這兒,她額上已冷汗涔涔。
記得娘親在世的時候,總是抱著她,一邊喚著她的名字,一邊告訴她,要單純,做個善良的好女子。後來遇見映墜,她才知,不諳世事,是個多麼美好的詞。可既已踏入宮門,www.hetubook.com.com若想安身立命,就註定此生與純良一詞無緣。
「奴婢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她忐忑惶恐,伏在地上行大禮叩首。
「還是出來感覺好些,比悶在宮裡輕鬆多了。」董福兮望著遠處的涼亭,心隨目動,不由得多了些感嘆。
御花園內,亭台樓閣,嶙峋假山,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酷暑時的山水相依,樹籬錯落,此刻變成了原馳蠟象,山舞銀蛇,千里暮雲平。
「看不出來,倒是很警醒,」來人輕輕地笑了,磁性的聲音淡若霧靄,恍如冷月清風,在不經意間劃過了心弦,「不必拘禮,起客吧!」
但,她也想要保命。
宛若恩賞。
「小祿子,你又在欺負人了!」腳步聲由遠及近,景寧不敢抬頭,只看見停在身前的那雙杏黃緞雲尖底鞋,鞋面上還綉著精緻的雲紋和吉祥圖章。
睡過午覺,福貴人覺得沒什麼胃口,便吩咐不必準備晚膳,襯著天色尚早,出去散心。
為何她會對自己百般恩賞,為何她會輕易答應她的請求,在那一刻,她幡然頓悟。
「奴婢不敢揣度主子心思,奴婢只知,知遇之恩當萬死以報。」她答得仔細,卻不得不避開了最為關心的問題。
福貴人沒有回來,寢殿里只有兩個隨侍的宮女,碧蓮和夏竹。她們二人相較於景寧,身份還低了一等,因此無論年紀,見了她都需叫一聲「寧姐姐」。
回到延洪殿,已經過了晌午。
「寬厚?仁慈?」董福兮慢聲輕笑,「你到底是初入宮門,還不懂!」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從此,世間上所有的事情,都將與你無關。再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更應該去讓人珍惜。
那時,有個趙姓的包衣與守城兵丁私通,被內務府的總管李德全抓到,幾次逼她喝下的,就是這種葯。鮮紅的血,聲嘶力竭的哀號,她永遠記得,那女子喝下藥之後觸目驚心的模樣。
禁宮大內,緣何會有男子走動?
「奴婢告退!」倉促地行了個禮,她落hetubook.com.com荒而逃。
「是映墜,居然是映墜……」
無論如何,她要活著;只要活著,就比死好。
「景寧,你來延洪殿伺候也有半月了,可有什麼不習慣?」撫著雕欄,董福兮看似無心地問道。
她是她的貼身侍婢,所有日常飲食,皆是經過她手。雖然已有嫌隙,但若刻意為之,依然防不勝防。所以,她是那最適合的人。
身後的雪地里,只留下了景寧一人。
撫著漆盒的勾欄,景寧怔怔地發獃。
恐怕,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的機會了。
交代了晚膳應準備的食材,碧蓮和夏竹照舊去御膳房傳話,驅散了其他伺候的太監,諾大的寢殿里只剩下了景寧一人。
手中這些紅色的藥丸,只要小小的一顆,放入日常的飲食中,神不知,鬼不覺,便會讓福貴人永遠失去爭寵的機會。
景寧萬萬沒有想到,半月來自己心安理得地呆在延洪殿,竟是搶了別人的位置換得的。
那是皇上,真的皇上!
她不想害人。
「你是哪個宮的,叫什麼名字?」他再次開口,目光卻是遊離在了這紅牆碧瓦之外,雲淡風輕,疏淡而遼遠。
今時,卻是避孕。
宮宴之後,福貴人的精神一直不濟,同住永和宮的宜貴人時常來探望,幾番寒暄,多是還有無傷大雅的勸慰。而後招來御醫,開了一些補藥,起色才逐漸好了一點。
「宮闈之中,跟著什麼樣的人,便有什麼樣的命,你是聰明人,千萬不要站錯隊才好!」她說罷,優容地睨著目光,命一旁的宮人,將這描著九曲金荷鱗紋的小瓶子遞給她。
「你是哪個宮的宮女,在這裏亂跑亂撞,壞了規矩,小心你的小命!」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將她一下子拉回到了現實。
她垂首,越發卑微。「主子寬厚仁慈,奴婢能夠服侍主子,是幾生修來的福氣。」
見她微怔,董福兮哼笑了一聲,目光越發深遠。「那日在鍾粹宮,知道我為何單單挑中了你么?」
福貴人的話,宛若夢魘,一字一句都扣在她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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