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赦

隨侍宮人三名,殉葬。
「你……」董福兮一時氣結,見她復又閉上眼睛,想說什麼,卻礙著顏面不願開口。她們爭鬥多年,臨別相見,卻還是討了個沒趣。
「奴婢身為隨侍宮婢,卻不曾有過妊娠經歷,不懂得提醒福主子,奴婢萬死……請榮主子降罪……」
那之後的幾日,景寧曾被帶去東暖閣問話。
人去了,一切都變得冰涼,甚至連個哭喪的人都沒有。原本,靈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著,從東華門送出去,卻因為一件天大的喜事,擱置了下來。
「倘若,那般巧思果真出自福貴人,第二日,朕便會封她為貴嬪,」他摩挲著案几上的一方端硯,滿目優容,「可這般造福百姓的念想,竟是緣於一個宮婢為求自保、逼不得已的心思……似乎就太可笑了一點……」
說罷,她嫌惡地甩開她,用了死力,差點讓她仰面摔倒。
將手中的藥瓶攥緊,她決定,先下手為強。
但,它們偏偏都湊到了一起,一環套一環,缺失一處,都不能夠稱之為完美的布局。
董福兮強顏賠笑,並不接話。半晌,見她小口小口咽著熱粥,額上微汗,隨手拿起了枕邊的團扇,一下一下地給榮貴人扇涼。
可終究是死了,前世的風風雨雨,如今都化作了塵煙,當繁華落盡,她的一切,都歸於了塵土。
「皇上,奴婢……」
玄燁輕輕一笑,「珍兒不要任性,方才那個侍婢說得明白,產褥期不適合吃寒涼的東西……」
面上微紅,她不動聲色地調開視線,暗暗地,平復心緒,告誡自己勿要多想。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九日,平貴人被追封為平妃。
「榮主子,奴婢該死……」
董福兮放下茶盞,輕輕一嘆,「相識一場,臨了,我合該去送她最後一程。你準備一下吧,帶些吃食,也聊表心意。」
殿前的迴廊里,是她帶來的紅漆描畫的食盒,碟盞被摔得七零八碎,還有那些景寧精心準備的水晶香糕和江南貢梅。
當景寧再次看到艾月,她正好挎著包袱,在內侍太監的帶領下,走出長春宮。今日,也是她被安排出宮的日子。
艾月朝著福貴人揖了個禮,便走過去掀那厚厚的帳簾。
能說些什麼呢?當初她為求自保,不惜將無辜的她拉下水,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極。想來,僅僅是為了保命而已,在對的時間,選了對的人,即便是冒險,也好過束手待斃。
人去了,一切都變得冰涼,甚至連個哭喪的人都沒有。原本,靈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著,從東華門送出去,卻因為一件天大的喜事,擱置了下來。
後來,卻皆因先天不足,幼殤。
方一進門,就看見那尊貴而豐腴的女人擁在錦衣里,神采飛揚,就連身上奪目的華服都沾染了一絲喜氣。
「咦?」馬佳·芸珍定睛一看,卻皺了眉,指著其中的一處,「這兩塊的綉工顯然不同,妹妹,是否長與他人之手?」
「我這身子呀,就是不禁折騰,這不,皇上垂憐,賜了好些的補藥。待會兒也給妹妹分些,省得吃不完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思。」她撫唇輕笑,滿眼的驕縱自得。
未等他開口,榮貴人閑閑地「哼」了一聲,「董家妹妹這是何意?是說我故意陷害你的了!」
被衾凌亂,床上的女子睡得很沉,乾瘦的身軀裹在錦緞的棉被裡,被角處,露出了肚兜的一抹艷紅。
「好心?」鄂卓·慧宜強挺著身子,抓著床幔,「收起你這悲天憫人的嘴臉吧,我不是皇上,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態!」
大約物是人非,便是這個道理。得寵時,百般好,就連那院中的紅花綠草都是喜氣張揚的,可一旦失了寵,便是萬般凋零,就連草木都行將敗落。
景寧伏在地上,額上的冷汗尚未褪去,心底里,卻是更加驚慌。
「慧宜……」董福兮緩步走過去,輕聲喚她。那聲音,彷彿隔了千年。
「可有你算漏的?」語調忽然高出來一些,似笑,非笑。
「是出自奴婢之手……」
玄燁目光一動,看似漫不經心的道:「阿福有什麼話,不妨起來再說。」
「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昨夜平貴人重病不治,逝于長春宮,按照祖上定下的規矩,凡是八旗佐領以下包衣,皆要殉葬。平貴人平素與賤妾相處甚篤,她臨終和-圖-書之時,一直叨念著,想懇請皇上赦免那些侍婢……」董福兮沒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頭,「原本,賤妾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觸動祖宗的規矩,但隔日,容姐姐便誕下麟兒,這是上天厚照,亦是皇室之福,所以臣妾才斗膽,懇請皇上開恩……」
與颯坤宮相同,長春宮亦是黃琉璃瓦的歇山式頂,前出廊,明間開門,寬闊氣派的殿前,設了打造精細的銅龜和銅鶴,左右毗鄰,相映成趣。平貴人鄂卓·慧宜住在東配殿的綏壽殿,西配殿的承禧殿,住的是另一個貴人。
踩著花盆底,景寧亦步亦趨,跟著福貴人的轎子。
黑緞錦靴漸漸地走近,最後停在了她的跟前,頎長而挺拔的身軀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的陰影。而後,磁性而溫和的聲音就在頭頂響起:
跌落谷底的心,陡然又升起了一抹希冀,她猛地怔住,神色彷徨地望向他。
隔日,出靈。
董福兮的腳步一滯,不由轉身。
「皇上……」她不禁愕然。
御座上的人「嗯」了一聲,隨後,十指交握,將手肘放在椅子兩側,「你可知,為何朕要召你來此?」
他應該不記得她了吧,景寧如是想。上次雖惹惱了他,她也不認為一個宮婢能給九五至尊的皇上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此時遇見,默默無聞該是最好的忽略。
院中草木零落,久無人打理的花木已死去大半,只剩下稀疏的枝丫和縱橫蔓延的藤蘿。角落裡有口井,汲水的木桶倒在井邊,盛了少許摻著枯葉的水。
那邊,董福兮喜不自禁,起身謝恩,然後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再一次,跪在了地上。
「那麼,福貴人的那番話?」
馬佳·芸珍巧笑著低頭,嬌羞地道:「皇上取笑臣妾……」
寂靜半晌,他緩步走下御座,來到她的身前,站定,然後伸出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挑起了她的臉頰,「小小年紀,也有如此心思,居然連朕都算計進去了……」
景寧已然絕望,閉上眼,不再辯駁,「奴婢但求一死……請皇上饒恕奴婢族人。」
「好了,不知者不罪,況且阿福亦是好心,珍兒何必計較!」他無心嬪妃間的爭風,眼中雖帶笑,亦含了淡淡的警告,馬佳·芸珍一見,只得怏怏地閉口。
玄燁已經在門外站了很久,此刻才露面,不過是因為景寧的一句話。
臨行前,福貴人還百般交代,不可失了禮數,不可衝撞。
「若是……今日朕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又當如何?」他居高臨下地睨著目光,深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臉上。
年長的宮人曾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們卻想,同侍一夫,做那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合該是好的。
「皇上,臣妾得知容姐姐喜誕皇女,特地準備了一副福祿吉祥的刺繡,希望容姐姐能喜歡。」董福兮笑得溫和誠懇,轉身朝著景寧示了示意。
見不是太皇太后,她的心裏反而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但轉瞬,她開始患得患失,後宮之中,皇上除了召見大臣,召幸嬪妃,何時會召見一個奴婢?
好在景寧眼尖手俐,從後面扶住了她。董福兮有些氣急,敗壞地整理了下衣衫,「過了這麼多年,想不到你還是這個脾氣。也罷,總之我是好心,不計前嫌,給你送些吃食……」
朝嵐夕曛中,原來那個繁華榮盛的綏壽殿,早已不復往昔,以至於,原來那棵蔥蘢的榕樹如今也變得破落凋敗。
「怎麼,看到是朕,失望了?」他似笑非笑,眼底深邃,彷彿籠著一層霧靄的幽潭,讓人琢磨不透。
景寧被帶著走進去,未敢抬頭,先恭恭敬敬地斂身揖禮。
「無須多禮,起來吧。」
撲哧一聲,人未到,卻是笑聲先至。
被喚作巧珍的宮婢面上忿忿,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心地純善,可奴婢卻不能不處處提防。產褥期間,萬萬受不得風,否則寒邪入侵,氣血大虧……可福貴人居然給主子扇涼,真不知是安得什麼心……」
董福兮進宮的念頭,緣於一個女孩子的心愿。
她越說越低,越說越委屈,最後幾乎泫然欲泣。
婢女梗著脖子,見她惱了,直接跪下。
仗著恩寵,這宮婢極是盛氣凌人,絲毫不把身為貴人的董福兮放在眼裡。
從了吧,從了吧。從此,便是另一個天地,告別平靜https://www.hetubook.com.com,告別安逸,從此,與陰謀詭計為伍,以爭鬥算計為生。她的心,也將在那沉浮詭譎的後宮中,同今日修得正果的娘娘們一樣,無情冷酷。
「姐姐發誓,與妹妹同甘共苦,榮辱與共……」
「巧珍,退下。」馬佳芸珍涼涼地揮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說話的份,不要失了禮數,丟了我們咸福宮的臉。」
布局,將從這副綉品開始——
「『君子致其道而福祿歸焉』——所謂『滿漢一家』,既是朕的德行,亦是百姓的福祉,阿福的想法甚好!」玄燁讚賞地看過來,若有深意的目光,分不清是看董福兮,亦或是旁人。
也是從那時起,她們不再是金蘭姐妹,以至在往後五年的後宮沉浮中,她們形同陌路,甚至互為仇敵。可如今,她卻要死了,董福兮的心裏,似乎失掉了什麼。
「我且問你,那日,你如何得知朕會去咸福宮的?」
夕照透過窗欞斜斜地射進養心殿,鏤空的銅爐內,徐徐蒸騰著香霧,煙氣繚繞,將整個書房熏得安靜而溫暖。東暖閣內,那人正眯著眼睛,拿著硃砂筆在案上的文書上勾勾畫畫。
景寧靜立在角落中,卻總能感覺到一道強烈的目光,那目光頻頻落在自己身上,輾轉流連,盤旋不去,微微抬頭,便看到他笑意深深的樣子,黑眸深邃,彷彿是能夠把人吸進去的深潭。
皇上甚愛之,賜名固倫榮憲公主①。
況且,如今生死只在一念之間。
這時,正巧咸福宮的另一個婢女端著銅盆進來,見到這一幕,陡然上前,一把打掉了董福兮手中的扇子。
他聽罷,低頭不語,倒是榮貴人拉著他,柔柔地撒嬌,「皇上,妾也懇求皇上開恩,也算是,給小榮憲積福……」
寂靜半晌,他緩步走下御座,來到她的身前,站定,然後伸出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挑起了她的臉頰,「小小年紀,也有如此心思,居然連朕都算計進去了……」
前方不遠,是咸福宮。
未曾妊娠……虧她想的出來。
再如果,不是小公主方一出生就備受恩寵,也許,一切都只是空談。
景寧死死地攥著衣角,原來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怪不得,那日李公公特地跑來告訴她,皇上何時會駕臨咸福宮,原來,他早就將她的計謀看穿了。她自以為聰明,卻沒想到,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賤妾有一事,想請皇上成全!」
果然,他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淡淡掃過,便不再去看她。這時,榮貴人拉著他的胳膊,柔柔的撒嬌,「皇上,妾想吃香瓜……」
她點了點頭,恭敬地上前,展開手中的綉品,頓時,那看似簡單的綉品就流瀉出了五光十色的瑰麗。
諾大的布料上,是金絲綉線的鋪陳,流光的彩雲圍繞著幾匹安靜溫和的梅花鹿,旁邊是風荷曲苑,蝙蝠棲息,緋色濃郁的錦簇花團襯底,配著栩栩如生的景緻動物,顯得格外高貴,奢華。
閑來無事,董福兮坐在梳妝鏡前,擺弄著前個兒才賞賜的碧玉手串。方才,她才知道,長春宮那邊的平貴人重病不治,拖到今日,也就是幾天的事兒了。
行將就木的人,就算是帶去再好的東西,也無益吧……景寧思付片刻,拿不定主意,這時,董福兮拉住她,交代了幾句,她點頭從命。
「誰讓你……進來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兩下,氣若遊絲,滿是油垢的臉頰泛著病態的暈紅。
做每件事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要達成目的,就要付出點兒什麼,否則,即便心想事成,將來的某一日,也會被後宮無邊的狂濤駭浪所吞沒。
分娩時耗去過多氣血,榮貴人此刻的身體很是虛弱,本不應這麼早見客,但因著好強鬥勝的心性,強打著精神,在產後第三天,便早早地開了寢殿的門。
本來,早在幾年前,榮貴人誕下過兩個男孩,母憑子貴,曾榮寵一時。
擅改祖宗禮法……這樣的罪名,等同於牝雞司晨,歷來女子干政,都被當成國之不詳,一旦定罪,絕不會有好下場。
景寧心中冷然,幾分嘲諷,幾分無奈,半晌,卻是緩了口氣,低了頭。然後,不再看她,轉身而去。
「亦是奴婢所教……」
可因為她,她苦心布局,卻沒有想到,最後將自己賠了和-圖-書進去。
榮貴人心力交瘁,一直未孕。直到多年後,才生下了這個女兒,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珍惜,故此,才冊封只有皇后所出的女兒才能享有的「固倫」一名。
景寧低眉垂目,如是說。
后妃用度奢華,雖不算極致,卻也榮享人間最無尚的尊貴。只是同種材質,卻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享受。就比如,此刻正纏綿病榻的平貴人,鄂卓氏慧宜。
他輕輕地放開她,笑得不置可否,緩緩踱步走回,「殉葬的規矩,從祖宗那輩起,便訂下了,後來歷經兩朝,都不曾改動。但你可知,你的心思偏巧與朕不謀而合,所以,朕卻已經擬了旨。」
馬佳·芸珍閑閑地看了那燉盅一眼,火候剛好,騰騰的冒著熱氣。「也罷,去盛一些出來吧,珍饈佳肴吃多了,偶爾的清粥喝喝無妨。」
半晌,那人放下硃砂筆,擺手道,「起客吧,無須多禮。」
她有些怔忪,面上微紅,囁嚅著,卻不知如何說是好。
在宮裡頭,不會拼個你死我活,只會讓人生不如死,對她,他已經有了太多的縱容和姑息,這最後一次機會,想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錯過。
隔著月亮門,她們兩相對望。艾月很想對她說些什麼,囁嚅半晌,卻是不知從何開口。
婢女獻上山藥黑糯米的補品,卻不能令她展出笑顏,未開口,先皺眉:「這是什麼粗陋的東西,是能拿給本宮吃的么,快快端下去!拿些香瓜來!」
「朕召你來,是想弄清楚,緣何一介宮婢會妄想修改祖宗禮法。」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一日的清晨,榮貴人馬佳氏芸珍,誕下皇女。
床上的人沒有動,於是艾月乾脆伸手去搖她。
如今,長春宮的院牆剝落了一層又一層,延洪殿的瓦卻是年年翻新。她們的心,也從漸行漸遠,到後來的形同陌路。
端起那杯熱氣騰騰的香茗,她拿著杯蓋,撇沫,然後輕啟紅唇,抿了一口。
「罷了,你歇著吧,那些吃食,是我的一點心意,權當作是姐妹一場的念想……」她揮了揮袍袖,轉身便走。
「多謝皇上聖恩。」她斂身謝恩,心中不免惴惴。
黑眸微閃,他雲淡風輕地一笑,爾雅溫文,卻透著一抹冰凌般殺人于無形的寒冷涼薄,「你且起來,原本你是延洪殿伺候的宮婢,隸屬內務府,但既與長春宮有緣,明日之後,待詔承禧殿。」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六的清晨,榮貴人馬佳氏芸珍,誕下皇女。
①固倫榮憲公主:康熙三十年正月受封為和碩榮憲公主;六月嫁給漠南蒙古巴林部博爾濟吉特氏烏爾袞;康熙四十八年晉封固倫榮憲公主。這裏劇情需要,提前冊封。看過《康熙王朝》的親一定知道,這個小公主,就是藍齊兒。
她卻已經冒出冷汗來,連呼吸也變得急促。
她不記得,自己究竟多久沒有叫過那個名字,是從她先一步晉封為平貴人,還是她們第一次互相算計。她只記得,那一年的春天,就如現在一樣料峭。那一年,她知道了什麼是後宮,知道了什麼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輕煙瀰漫,滿室的馨香,她驚異地抬首,卻正好對上了那雙漆黑如墨的眸。
「奴婢該死,請皇上饒命……」
「還有還有,那水晶香糕,晶瑩剔透的,像極了嬪妃身上穿的綾羅。」
鄂卓·慧宜咬了咬唇,「福貴人,你是要說,像來送我最後一程的么?如果是這樣……那大可……大可不必了,我活得很好,不需福人掛心。」
「慧宜,你還是這般固執……」董福兮絲毫不以為忤,走上前幫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你我好歹姐妹一場,我來看你,緣何這般拒人於千里……」
身後,忽然「砰」的一聲,是東西摔碎的聲音。
董福兮謙遜地笑道:「姐姐謬讚了。」
倒是他擺了擺手,示意她無須多禮。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五的這一天,平貴人鄂卓氏慧宜,病逝長春宮。
景寧和福貴人雙雙斂身,下拜。
早春的午後,是微涼的。
「皇上容稟,兩位貴人主子容稟,這副『福祿吉祥』的刺繡是傳統寓意的紋樣,以蝙蝠、梅花鹿為主,諧音以象徵福分和祿位;裝飾的綉樣是象徵富貴的牡丹和素雅的荷花,綉于布料的兩端,寓意花開吉祥。」
「誰讓你……進來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和_圖_書了兩下,氣若遊絲,滿是油垢的臉頰泛著病態的暈紅。
「主子,福主子來看您了!」
「怎麼……」馬佳·芸珍睨著目光,滿目不耐,「你又何罪之有?」
諾大個宮殿,空蕩蕩的,連多餘伺候的丫鬟都沒有,景寧將食盒放在梨花木的方桌上,桌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看樣子,是很久沒有打掃過了。
可她們不知,世事往往,事與願違。
「福貴人,我……我有病在身……禮數不周,請恕我……不能接待了……」她滿臉漲紅,緊閉著雙目,不願去看她。
如果,不是福貴人一心爭寵,那麼景凝殷勤的獻計獻策,也許根本就不會被採納;
後宮嘩然。
處理了一天政務,此刻已經微微有了些倦意,他揉了揉眉角,一雙眼睛仍然清澈而熠熠閃亮,端然而坐,帶著睿智而尊貴的皇家氣度。
緩緩地低下頭,她決定妥協。僅僅是一個位置,如果說那日他只是一時興起,那麼今日,他定是動了心思的。
這輩子,便是註定要老死宮中的。命好的,跟著主子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命差的,便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於她,終究是想有出頭之日的吧,與其作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永遠被他人牽絆掌握,不如乾脆由她來安排別人的人生吧。
「容姐姐,妹妹不敢,妹妹沒有這個意思……」董福兮委屈極了,慌忙下跪,卻被玄燁給攔住了。
錦上添花這種事,往往只要舉手之勞,便可討人歡心。馬佳·芸珍雖不會對奴婢有所垂憐,但討好賣乖,她亦不會例外。更何況,這裏面還有為女兒積福積德的成分。
出靈那天,天空中下著綿綿的小雨。微涼的天氣里,七十二個後宮內侍身穿孝服,抬著棺木出東華門。前面舉著旗傘的,是六十四個引幡人;最後面,是全副武裝的八旗兵勇。因著為初生的固倫榮憲公主祈福,在送葬行列中,還夾了大批的道士和喇嘛,身著法衣,手執法器,不斷地吹奏、誦經。
「我們同年進宮,定要互相扶持……」
宛若晴天霹靂,景寧登時呆住。
好久,床上的人才又動了動,卻是猛烈地咳嗽起來。
如果,不是榮貴人這般好勝心切,再拖個幾日,或許景寧的布局就會全然無用;
他「嗯」了一聲,似對她的答案很滿意。「那……那幅『福祿吉祥』的綉品……」
那時,她們還是青春少艾,芳心未動,只知道彼此。
十八日,颯坤宮鑲藍旗包衣奴婢,烏雅氏景寧,待詔長春宮承禧殿。
「那把團扇……」
對於臣子,也許是無尚的榮耀;但對後宮的女子,卻意味著每日每夜的奢望與等待。她沒有依靠,沒有盼望的資本,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她要面對的,是由所有出身高貴的妃嬪組成的後宮,然而,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卻是鈕祜祿皇貴妃。
董福兮此刻尷尬極了,訕訕地賠笑,卻不能駁了馬佳·芸珍的面子。這時,景寧也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無妨,你起來吧,抬起頭來說話。」他擺擺手,臉上沒有責怪的意思。
姣好的容貌,高尚的出身,後宮之中,她曾是那極為尊貴的女子,驕傲,自負,從不把其他妃嬪放在眼中。可,享盡榮寵又如何?如今的她,凋了,殘了,枯了,與冷宮的女子又有何兩樣。
馬佳·芸珍第一次見這般精巧細緻的手藝,心中雖歡喜,面上依舊淡淡:「早就聽聞董家妹妹擅與針黹女紅,如此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馬佳·芸珍見他來了,眼底驀地染上一抹狂喜,急急下床,欲去接駕。
「賤妾參見皇上,皇上吉祥。」
「奴婢不敢……」
景寧亦步亦趨,朝著平貴人曲了曲身,跟著福貴人踏出了綏壽殿。
從延洪殿這邊,可以望見跨院那邊的長春宮。
東暖閣在內廷內西路西六宮的南側,平時鮮有人來,除了平日里負責打掃的太監,殿內並沒有多餘的人。她很惶恐,因為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見。
待詔,意味著等待詔命。
董福兮一滯,頓時尷尬了起來,景寧卻不慌不忙,斂身道:「回榮主子的話,這方綉品確由兩種不同的手工完成,動物是蘇綉,而景緻是京綉,二者合一,代表滿漢一家。這兩種綉法原本區別不大,常人很難分辨,榮主子目光之敏銳,著實令奴婢佩服。」
明媚的陽光順著窗和-圖-書欞流瀉,灑在了他的清俊的眉目上、衣襟間,月白緞的錦袍,泛起了一層淡淡的柔光,一路走來,高貴儒雅,清澈的黑眸含著悠然的笑意。
董福兮和馬佳·芸珍雙雙斂身,「臣妾謹記皇上教誨。」
低著頭,景寧目之所及,是那雙軟底的黑緞錦靴,靴上滾綉著精巧的鱗紋,周邊是流雲的紋飾,簡單而不失奢華。這也是出自內務府尚衣局的東西,做工之精細,甚至用到了一針一線上。
「李公公……李公公曾無意提過……」滿目複雜,她心中一陣凄然。事到如今,她只能全盤托出。
他收回目光,看向榮貴人時,臉上多了一抹正色,「殉葬一事,可拿到明日朝堂上去議,也得容朕斟酌,屆時,通過大臣商討之後,方能有所定奪。你們身處後宮,以後對這種事情,還是要少上心為好。」
「主子,可要去綏壽殿一趟……」景寧向來最知道她的心思,此刻也不例外。
宮闈之內,最忌諱女子干政,更何況她並非妃嬪。前朝舊事歷歷在目,多少宮人妄論朝政,連坐身死,她一介奴婢,又憑什麼有資格擅動心思。
他卻輕輕一笑,深邃明澈的黑眸熠熠閃亮,眼底里,透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的精光,「還記得朕上次說,你並不是個能夠甘於平庸,甘心當個小角色的人么……所以今日,朕不過是……舊事重提!」
「巧珍,退下。」馬佳芸珍涼涼地揮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說話的份,不要失了禮數,丟了我們咸福宮的臉。」
想來,平貴人生前得寵之時,亦沒享受過如此榮寵的待遇,反而是死後,一朝封妃,身價尊榮。
皇家禮法,向來嚴厲苛刻,有罪不罰,卻要封賞的事情,對於她這樣一個卑賤的宮婢來說,不一定會是禍,卻一定不是福……可今日之事,他對她勢在必得,她怎能不答應,她敢不答應么?
半晌,玄燁示意董福兮先起來,然後,目光微閃,饒有興味的目光落在景寧手中那方綉品上,「珍兒素來驕縱,這日卻破天荒的發了善心,看來,還是多虧了榮憲的功勞……」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七日,康熙帝命,禁止八旗包衣佐領下奴僕隨主殉葬。
「奴婢,叩謝皇上厚恩……」閉上眼,她將心中最後那絲希冀抹去。
拿著綉品的手指微動,景寧不自覺地抬眼,卻正好撞見那雙笑得玩味的黑眸,眼底,是洞悉一切的深邃。
景寧愕然地抬首,眼前一切,彷彿夢境。
「皇上,奴婢甘願受罰……」是以至此,她還能說什麼。
艾月慌忙湊上前,幫她順氣。一旁的小憐淚流滿面,顫抖地端來茶碗,可平貴人卻已經咳得有氣無力,倚在床邊,好半天才緩過來。
「姐姐,我最喜這貢梅的味道,酸酸甜甜,就如同這後宮的生活……」
是殉葬,一定是關於殉葬的事情!福貴人素來不問政事,緣何會膽大到妄議祖宗禮法!是她疏忽了,是她太輕率了,犯這樣的錯誤,在後宮是致命的,恐怕不僅會要了她的命,還會禍及全族。
「姐姐產後虛弱,合該多進補的!」董福兮坐在床邊的小椅,很是殷勤。
馬佳·芸珍本就任性挑剔,又當著皇上的面,此話一出,極為受用。眉目間染上了三分得意,又仔細端詳了半晌,便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你不用爭辯,也無需解釋,只需一五一十,好好交代。」見她滿臉震驚,他倒是放鬆下臉孔,眼底一片平靜。
「主子身體寒涼,太醫說產褥期不宜進食涼性蔬果,這山藥黑糯米粥最是滋補,主子不為自己,也要為小公主多想多做。」
「皇上,賤妾有罪……」董福兮低著頭,面目愧意,「妾不知榮姐姐受不得涼,見床邊放著把團扇,便以為容姐姐不喜熱……這才……請皇上責罰。」
進去通報的,是個瘦瘦小小的宮女,臉色蠟黃,應該就是碧蓮她們口中的「小憐」。至於艾月,景寧陪著福貴人走進綏壽殿,她正好坐在迴廊裏面打瞌睡。
她有一絲怔忪,轉瞬,搖頭,「奴婢愚鈍……」
「我家主子產後虛弱,福貴人緣何要害她!」
殿外,綠柳已經垂髫搖曳,到處都開始飄雪花一般的飛絮。
可一路走,她的心裏閃過了太多種可能,但想來想去,依舊理不出頭緒。到底是天威難測,她不懂,太皇太后緣何會屈尊降貴召見一個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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