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拉攏

破格晉封么?原來在旁人看來,她還真是受了天大的榮寵呢!甚至,就連她自己,都曾一度認為,他定是對她動了心思。可,怎曾想……
康熙八年,震驚朝野的智擒鰲拜,他才十六歲。十六歲的少年,居然就懂得隱忍退讓,暫避鋒芒,最終,才可麻痹敵人,還政與朝,大權獨攬……何願繁華一夢,生在無情帝王家。
無物結同心,空結同心草。
景寧一驚,越發心慌。
景寧說著,上前半步,輕輕撫上了她微涼的手,笑容中,含著蠱惑人心的安定力量。
映墜看著她故作堅強的笑靨,卻是泣不成聲,「姐姐如今都侍寢了,況且,好歹也是皇上破格晉封的宮人,怎的不嬌貴!姐姐,為何你要這般卑微隱忍……」
景寧臉上的笑意卻更甚,自然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慢聲輕笑,她湊過去,不妨為她傳道解惑:
修長乾淨的手指緩緩收攏,將那一雙纖巧卻不細膩的手包裹,微涼的觸感令他垂下眼帘,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清淡雅緻的臉上,似笑非笑,眼底,閃爍出一抹意味深長。
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
桂嬤嬤……
他放下筆,將手雙交握,淡若風煙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顫抖的眼捷,陽光迷離,氤氳在那張秀雅精緻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清美。
他需要她平衡六宮,替他防微杜漸;她需他作壁上觀,保駕護航。
「妹妹今日來,想必,姐姐也知道是為了什麼吧!」景寧施施然落座,端起茶杯,撇沫,一副絲毫不把旁人看在眼裡的架勢。
什麼子以母尊,不過是她為了博取惠貴人的信任,讓她就範而編製出來的一個美夢罷了。
納喇芷珠的眼皮抖了抖,三分驚異,七分忐忑,不疑有他地接過來一看,信函上字跡竟果然是族兄的親筆。
耳目朦朧,她心忙意亂,他卻越發地平靜,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連桂嬤嬤那樣難纏的人都能收為己用,倒是朕低估了你手眼通天的本事……」
「貴人姐姐莫動氣,妹妹挑明之前,姐姐不妨先看看這封家書,這可是桂嬤嬤親自交到我手上的……」她嫣然一笑,索性適時的岔開話題,從袖中拿出那封微微有些褶皺的灑金信箋。
納喇芷珠的唇齒一張一翕,踟躕囁嚅,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如今,娘娘的麟兒身體結實,只要能夠保證健健康康地長大,就比那些早夭的皇子來得幸運。況且,按照我們滿人的規矩,不僅僅是母憑子貴,也可以子以母尊……只要活下來,總會有機會的……」
景寧恭順地笑笑,然後,斂身而拜,轉頭離去。
景寧放下茶盞,將食指對頂在一起,兩肘端端放在椅子兩側,雙眸含笑,陰晴莫測,「姐姐不認得,也沒有關係,可她卻認得姐姐呢!」
「你對惠貴人說的那一番關於朝局的話,想必,如今已經傳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她老人家向來大度明理,又一向喜歡機敏聰靈的女子,即便沒有朕,想來也不會為難你的……」
她做錯什麼了么?
兩者相較,取其輕。景寧聰敏如斯,怎會不懂得權衡輕重……
攥的手緩緩地握成拳,納喇芷珠將懷裡的孩子交給一旁的婢女,看著景寧,眼神變幻莫測,「你這麼說什麼意思?」
這是要她自生自滅啊……
「不礙事的,挺一挺就過去了……」她有氣無力地抬手,摸了摸映墜滿是淚痕的臉頰,額角,豆大的汗珠已經沾濕了手絹。
「你做得很好。」
未等她開口,景寧走過去,輕輕巧巧地將地上的瓷瓶撿起,拿在手裡,細細把玩,「姐姐,這葯,名喚『涼葯』,其中含了麝香、極少的紅花和水銀,不是毒,卻足以讓一個女子永遠無法懷上孩子……」
「那你究竟想要怎樣……」她歇斯底里,神經線已經懸在崩潰的邊緣。
放眼天下間,這等俊美無儔的男子,該是少有的吧!難怪後宮嬪妃三千人,各個對他傾心相戀;即便是她,當初的一面之緣,也難免會想入非非。
一個是身份卑微的宮人,一個是九五至尊的君主,兩種面孔,一般心思。不過是利用,與被利用罷了,無關風月,無關愛情,唯有互益而已……
「方才導演的一場戲,不過是想要提醒貴人姐姐,深宮複雜,任何事情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往後日常,定要多加小心。」
「姐姐原是這長春宮的主人,妹妹初和-圖-書來乍到,理當前來拜見。」
納喇·芷珠的兄長,是如今鎮守南疆的納蘭明珠大人。景寧雖無廟堂脈絡,卻粗識當下形勢。
這一次,景寧輕聲漫笑,不再回答,只是徑自朝著寢殿內堂走去。
她欲言又止,手上卻不停,彷彿他的真傷到了一般。
「眾芳搖落獨暄妍,何等絕美雍容的芳姿,朕還記得當日問你,你說,不想零落成泥,唯有香如故……那麼今日,你當如何?」
納喇芷珠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又看向那瓶子,耳目朦朧,彷彿做了一場大夢。
納喇芷珠動容地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妹妹放心,姐姐都明白的……」
「姐姐聰慧過人,有些話,想必不用妹妹說,亦是曉得的。東宮那個位置,高高在上,凡是育有皇子的妃嬪,莫不是削減了腦袋想往裡擠,即便是再大度,也不有人抗拒那種誘惑吧……」
回到承禧殿寢殿,沒等她們二人跨進院門,就看見裏面早有四個宮婢在那兒等待了。
「皇長子長得很漂亮。」景寧由衷地道。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難掩語氣中的疲憊,景寧微微抬首,看向那俊美無儔的明黃身影。滿臉困頓,眼底布滿紅絲,儘管看上去一股疲憊非常的樣子,還是強打著精神翻看一本一本的奏摺。
所謂利用,不過是雙方的一種共贏。想要取之,必將與之,皇上的這步棋,可謂是恰到好處了的。
就在納喇芷珠即將忍不住的時候,驀地,寢殿內堂,傳出了一陣嬰孩的啼哭。
自從那日,他與她之間,便多了一分不為外人道的默契。
紅顏禍水,牝雞司晨,自古君主犯下的所有過錯,似乎無論大小,終究都會歸咎在女子身上。豈不知,後宮佳麗三千人,又有幾個女人能真正地做到三千寵愛在一身呢?大多,不過是個可憐的棋子罷了。
納喇芷珠喃喃地念著景寧的話,一瞬間,原本晦澀的眼底陡然迸射出了一絲亮彩,眸若明星,臉頰暈紅,就連神采也飛揚了起來。
那碧玉手串,她是認得的。當年進貢的只有兩件,一件封給了太皇太后,另一件便是皇后享有,去年上元節的時候,皇后還特地帶出來給她們這些新晉的貴人把玩,想不到,這般尊貴的東西,竟是賜給了旁人!
這一對夫妻,就連監視打探,都是一般手段。可按照定製,她目前位不及常在、答應,有映墜一人伺候已是足夠,此番多出來了四個宮婢,真不知,明日後宮又會如何風傳。
拿筆的手驀地一滯,他沒有抬首,卻停了筆,「你如今是待詔的宮人,雖無品階,卻也是侍過寢的,無需自稱奴婢了。」
景寧卻是清淡一笑,轉過頭,朝著地上的碧蓮擺了擺手,「戲演完了,你先下去吧!」
交握的手緊了緊,倏爾,她瞥下視線,決定死咬到底。
映墜已經在院中等候多時,見她出來了,沒有多問,便亦步亦趨,也跟著離開了。
想來,一入宮門,便很難坐到始終如初了吧。今時,已不同往日,被迫也好,有心也罷,當她邁出了一步,便已經無法回頭。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景寧嘴角一僵,半晌,卻是苦澀地閉上了眼睛。
那個宮婢被景寧凌厲的眼神嚇得一哆嗦,撲通一下跪在了上,「姑娘饒命,姑娘饒命……是……是惠貴人命令奴婢將這葯下在福貴人往日的飯食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一度圓融老練的惠貴人,此刻,忽然惶惑了起來。
熏香繚繞,宛若女子纖長的髮絲,蒸騰得令人昏昏欲睡。景寧輕步走過去,俯身而拜。
圓融大度,恪守本分,這便是後宮的人給這位惠貴人的評價。究竟中肯不中肯,景寧不知,但從這初次見面的殷勤客套上看,倒果然是個八面玲瓏的女子。
「那妹妹這便告辭了,以後諸事,皆有人照應,姐姐只要安心照顧皇長子,也順帶著,讓宮外的人安心,一切有皇上在,絕對不虧待貴人姐姐的……」她說罷,抬首看她,眼眸微閃,透出一抹精明。
想來,皇宮大內,多麼至高無上,尊貴奢華,生活其中,雖錦衣玉食,榮享人間之極致,卻並不似尋常百姓眼中那般日日無憂。且不論風雲詭譎的廟堂之爭,風姿妖嬈的後宮之斗,光是每日堆積如山的政務,便消耗太多的經歷,其間幾許愁悶,幾多心酸,便是常人無法承受的。
難怪,世人說伴君如伴hetubook.com.com虎,一步錯,步步錯,她的如意巧思,終究敵不過他胸臆中那抹計量。
納喇芷珠沒有再阻攔,只一瞬的踟躕,便快步跟了進去。
可她卻終究忘了,上頭穩穩噹噹坐著一個皇后和兩個皇貴妃,除非她們一無所出,否則,現今的皇長子只會是皇長子,永遠變不成長子嫡孫。
景寧卻笑得不置可否,清淡的視線,落在那一抹明黃的袖帶上。
這本是說的芳菲的四月,如今七八月的天氣,槐樹早應該鬱郁蔥蘢,濃蔭深翠。可放眼望去,卻是滿樹的團花似錦,燦爛欲然。
景寧抬目看去,卻見納喇芷珠忽然滿臉驚慌地一把攔在了她面前。
「你不要想害我的孩子,我不許,不許……」
清眸淡漠,宛若碎在明月柔波里的冰,沒有一絲的波瀾,她微微勾了勾唇,舉起手臂,將繡花鑲金的衣袖輕輕地捲起。
說罷,從袖中掏出來一個精緻小巧的瓷瓶,「啪」的一下,扔在了納喇芷珠身前的地上,並不看她,反而側目對上那個宮婢,「惠貴人與我都在,還不快從實招來!」
南疆被三分十餘年,守備大臣漸跋扈,驕縱逞凶,早就被皇權所忌憚,納蘭大人操重兵鎮之,不僅是朝廷安插下的一個眼線,更是確保南疆不會犯上作亂的資本。
「妹妹今日怎麼有空到我這裏來了?」她微微欠身見禮,禮數周全,絲毫沒有怠慢。
那碧玉手串,代表了中宮的威嚴和權力,確實是皇后對她的收買,可既然告知給了惠貴人,就早有心理準備會被皇上知曉。如今,被他一語道破,卻是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朱紅的唇被咬得滲出血痕,納喇芷珠喘了口氣,半晌,忽然明白了什麼。
她的苦,發端于宮闈中的瑣碎小事,兇險變數,讓人防不勝防;他的愁,卻是受困於無物之陣,既源自於廟堂,亦受到來自宮闈的牽絆。
映墜拿來熱毛巾,敷到景寧發燙的額頭上,可冷汗還是止不住地滲出。
玄燁拿過來,取出信箋粗略看了看,點了點頭。
八月的陽光很刺眼,透過窗欞,斜斜地照進殿里的地上,明黃的几案,錦緞光鮮,泛起了亮灼的白光。他就籠在那明媚的白光中,清俊飄渺,朦朧而不真實。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那纖細的皓腕上,帶著一串瑩潤碧翠的碧玉手串,寒涼通透,細膩如脂,一看便知是進貢大內的上品。
她的族兄鎮守南疆,若是將來平叛有功,便是立下了不世功勛,屆時,難保惠貴人不會因此得到晉封。所謂子以母尊,也是同樣的道理。
坐鎮中宮又怎樣,不過是一個失了皇寵的可憐婦人,沒了男人的滋潤,便是澀的,苦的,連著面目,都變得猙獰可憎。縱然是機關算盡,也難保,最終不會落下個作繭自縛的命運。
「妹妹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是皇後娘娘……」納喇芷珠腳下驀地一個趔趄,額上微汗,跌坐在了椅子上。
一日為婢,終生為婢,不能奢望,不能忤逆,只有服從……這是當初她與艾月說過的話,此刻換作自己,為何就忘了!她是奴婢,她終究是個奴婢……
該問么?她不確定,亦不敢確定。
「皇上,你是說……是皇上讓你來的?」納喇芷珠再一次怔住。
眼前,驀地又浮現了那張俊美無儔的臉。皇上,是個多麼的高高在上的代表,尊貴,令人仰視,卻難以容得下,人世間最尋常不過的感情了么……
側身凝望,那嬌柔白|嫩的胳膊伸出錦衾棉褥,搖著,朝著她咯咯地笑。
「嬌兒繞膝,可謂是天倫之樂。如今,姐姐已有了小皇子安身立命,卻竟然還想要剝奪其他嬪妃懷孕的資格,是不是有點兒太不近人情了……」
「你聰敏如斯,就不必朕點破了吧!」他目光清淺,淡笑若素,深邃的眼底,卻因著一抹幽淡的精光,「一串碧玉手串,便想要收買人心,究竟是皇后太看得起自己,還是太低估了你?」
推開殿門,他果然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涼葯的事,總要有人出來頂罪的。可,那個人,卻不會是惠貴人,起碼,現在不會。
「姐姐可認得她么?」
淡若風煙的話,言辭間平靜如常,卻讓景寧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
春風一夜庭前至,槐花十里不勝香。
心底里,忽然很想嘆氣。
景寧微愣,心中忽然升起了一抹不安,不知是受寵若驚,還是實在無福和圖書消受。眼見這麼大的陣仗,還以為是哪個宮的主子駕臨,卻不曾想,這些人居然是皇上和皇後娘娘派來伺候她的奴婢。
「妹妹這是在開玩笑了……」她微微一笑,臉上淡淡,不以為意的樣子。
她定定地盯著景寧的眼睛,一字一頓,含著恨意,「究竟是誰派你來的?誰給你這樣的權力來質問我?」
納喇芷珠順著景寧的手看過去,滿臉疑竇,卻是搖了搖頭,「從未見過。」
唇齒微動,她想要為自己辯解。可暗暗地,她又兀自惱怒,明明是他讓她前去綏壽殿策應,才會出此下策,可他如今倒翻臉無情,又責怪起她來了。
景寧看在眼裡,卻微微低下頭,嘴角輕抿,只當是不知。
「那……可否請皇上賞賜個恩典……」她輕聲細語,問得翼翼小心。
景寧心頭一震,低著頭,嘴角卻牽起一抹苦澀的笑靨。
景寧不置可否,淡淡勾了勾唇,「不過是昨日,皇上特地交代要我好好看看皇長子,是否還與先前一般身體康健,卻沒想到姐姐如此不願。妹妹只好有違皇命了……」
因著是新晉的宮人,雖未封品階,但承蒙李德全的照應,各處太監奴婢都竟然三分,所以,沒有絲毫阻攔,景寧便暢通無阻地來到了綏壽殿。
什麼涼葯,什麼福貴人,不過是皇后想要剷除她們母子的借口罷了。深宮凄涼,宮心如毒藥,眼見皇后臨盆在即,她就知道,依著她那樣的性情,怎麼會放過她的孩子!
她笑得優容,眼底,含著一抹若有深意。
太子之位,尊貴非常,按照祖上的規矩,確實是非長子嫡孫莫屬。所以與其說是身份,不如說,更是宿命。他註定了是一個王朝的希望,註定了所有的人都要對其忠誠,可是,卻也是最最危險,最最兇惡。
屏退了所有前來拜訪的宮人,景寧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承禧殿的寢殿。
「宮闈之內,總歸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到最後一刻,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所以貴人姐姐的話,未免是言之過早了……」
盛滿了熱水的木桶,還騰騰地冒著熱氣,只是那水,已然變成了渾濁的暗紅色。那裡面,沾著她由少女蛻變成女人的痕迹。
「有皇上擔保,奴婢自然是一百個放心,只是皇上一向孝順,到時候,只怕太皇太后那邊……」
浸潤後宮七年,這個納喇芷珠合該心明眼亮,可她偏要做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是不是太過聰明了。
所謂出去,只是移步到了暖閣前的迴廊。
赫舍里皇后讓她害她,皇上卻要她保她。
隱晦尖刻的話,卻是句句切中了要害。在後宮,即便是再得寵的妃子、身價再高的宮人,一樣背不起毒害皇子的罪名。所謂上攻伐謀,攻心為上,若要素來淡定的惠貴人就範,不得不下一計猛葯。她雖不懂得兵法,卻有著自己的算盤,如意巧思,令人防不勝防。
景寧低著頭,嘴角卻是微微翹著的。榮寵一時如何?育有皇子又如何?她也不過是個身份低等的貴人。皇后乃是一宮之主,即便是陷害,她也無力反駁,更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景寧系好肩扣,抽出手來手敲了一下她的頭:「你這丫頭,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也聽了。以後切記少說多聽,殿裡頭不比從前,如今多了四個人,人多嘴雜,難免會生是非!」
映墜愛嬌地吐了吐舌頭,「我懂我懂,以前在承乾宮的時候,那兒的嬤嬤也是這麼教的!」
按耐不住心中的疑竇,映墜一邊用熱板熨帖著旗裝,一邊低低地問:「寧姐姐,你臨走的那句『子以母尊』,是什麼意思啊?」
斂眸不語,她並不接話,只是靜靜地把玩著手中的瓷瓶。
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一個許久都不曾被召幸的貴人,若在往常,定是被棄在被人遺忘的角落。可偏偏就是這一對母子,牽動了整個後宮人的心思。
景寧笑了笑,不再言語。
沒有任何阻攔的,她走進了養心殿。
侍了寢,失了身,心雖在,卻已然殘缺不全。可她不能抱怨,不能怨恨,因為說到底,那夜不過是她一廂情願,自作聰明,若是沒有她故意勾引,他豈會臨幸於她。
可,她的心,為何還這般痛呢……
景寧亦應景地欠了欠身,蒼白的臉被濃重的胭脂一染,緋紅剔透,並不似往日的低眉垂眼,舉手投足間,反倒帶了三分的傲氣。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簌簌飄落的菲薄花瓣,https://www.hetubook.com.com修長白皙的指,乾淨有力,襯著若雪芬芳的槐花花瓣,那抹靜靜佇立的身姿,彷彿江南石板橋邊走來的清俊書生,顯得越發雅緻溫潤,雋秀如畫。
「宮闈之內,總歸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到最後一刻,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所以貴人姐姐的話,未免是言之過早了……」
耳畔,是熏風送暖;眼前,是花香怡人。
擺手屏退其他人,寢殿內只留映墜一人伺候她更衣。
經過通報,惠貴人納喇氏芷珠走出來相迎,一身樸素婉約的碎花旗裝,身子高挑,纖度和儂,眉目雖不美,卻自有一股端靜賢淑,風姿如畫。
她問得真切,景寧卻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直到,將她看得沒有了底氣。
景寧微微一笑,卻並不接話,只是那樣優容的神情,在納喇芷珠看來,已經默認了她的猜測。
回到承禧殿,已經過了五更天。
「不過是一瓶普通的百花釀,妹妹與姐姐開個玩笑,怎的就當真了呢?」
「涼葯之事,確有其人,只不過,不在長春宮。至於在不在其他的宮裡頭,就不是我這一個區區的宮人說的算的了,姐姐可明白妹妹的意思么……」
映墜年小純良,怎懂得後宮人心險惡。
可如今,皇後有喜,京城這邊,自然要想方設法地,讓遠在千里之外的納蘭大人高枕無憂。而這封報平安的家信,由景寧來傳遞,就再合適不過。
淺緋的錦帳微垂,搖籃中,躺著一個纖弱幼小生命,周身裹著明黃軟衣,宛若嫩蕊嬌葩,見到景寧,前一刻還盈盈啼哭,此刻卻是異常地安靜了下來。
景寧從袖中拿出碎花信箋,恭恭敬敬地遞到了案子上。雋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寫著「族兄親啟」的字樣。
纖長的眼捷輕顫,她垂首不語。
微微垂下目光,她淡然地勾起唇,然後,輕輕地抽出了被他攥著的手,「還真是要多謝皇上的恩典……」
有些事情,耳聽,或許是虛的;可有些事情,眼見,卻未必為實。
盛夏的天氣,無論到哪兒都是一片酷暑。若是按照定製,此刻皇上應該攜各位妃嬪遷去離宮避暑,只因為這一段戰事吃緊,故此失了閑暇。如今各個宮殿裡頭唯有用儲藏的冰凌降暑,也算得上是涼爽清宜,只是苦了那些守衛的宮人。
歷來,卯時不到,皇上便要準備上朝。今日晚了些許,傳到後宮那些人的耳朵里去,定要以為她有多麼狐媚惑主,恃寵生驕。
因為有人盼著他死,有人盼著他生,而,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乍一看,他是那樣的風流溫雅,倜儻乾淨,飛斜入鬢的眉,深邃明澈的眼,似氤氳著霧靄的寒潭,似碎冰瀲灧的春|水,靜水流深,如墨般雋永。
是的,子以母尊,她緣何忘了這點!
「手再大,也遮不過天。這天下,畢竟是皇上的天下,這後宮,也是皇上的後宮,皇上想保誰,想殺誰,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只要姐姐放寬心,一切有妹妹在,有皇上在,都不會有問題的……」
見她神思恍惚遊離,他亦不以為意,拿著筆,他一邊翻看奏章,一邊看似無心的探問:
「這是……皇上的意思?」她踟躕半晌,方才惶惶不安的眉目間多了一分鎮靜。
「曾蒙皇上誇獎,能為皇上分憂,是奴婢三生修來的福氣……」她款款斂身,優然下拜。
眼前這個新晉的宮人,步步謹慎,句句小心,一環勾著一環,就連她這個自詡為宮中的老人,都是自愧弗如。方才一番話,于情于理,都說得恰如其分,可她的心,卻如何也安定不下來……
看到她微微緩和下來的臉色,景寧瞭然地笑笑,轉身,她走出寢殿,只留下惠貴人單獨拆開信封。
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她虛弱地笑了笑,「哪有那麼嬌貴,這麼點兒小事兒,還不敢勞煩太醫呢!」
「皇兒很喜歡你呢……」納喇芷珠走過來,一把將她從搖籃中抱起,摟在懷裡,滿臉愛戀疼惜。
子以母尊……
納喇芷珠的臉色驀地一變,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的碧蓮,她與她素不相識,她怎能信口雌黃,這樣無中生有?
納喇芷珠哀戚地垂下眼帘,「我真的不明白,為何皇後娘娘偏要死咬著我們母子不放,歷來繼承大統的都是嫡子嫡孫,我身份卑微,就算是皇恩浩蕩,也不會輪到我的頭上啊……」
沒有抬頭,磁性而稍帶淡漠的聲音傳來,恍若冰凌,一掃殿內的熱浪,「可有回復么https://www.hetubook.com.com?」
景寧卻是哂然地笑了笑,越發放肆,隨手一招,身後便走上來了一個瘦小纖弱的宮婢。
轉頭示意,立即走上來一個宮婢,端著托盤,將茶盞糕點一一殷勤布好。
納喇芷珠微不可知地睨去目光,細細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怔忪。早就聽說過皇上破格晉封的這位宮人,包衣出身,原是別的宮伺候的奴婢,卻不曉得,怎的這般不成體統!莫非,是因為方侍寢過,就變得驕橫跋扈了?
一雙美眸靜靜地注視著那張已然變得慘白的臉,絲毫不放過那上面的任何一個表情。
雪紡的衣裙,輕柔飄逸,成就了一抹最純粹的白色,卻因為浸染了鮮血,變得更加慘淡醒目。景寧拖著疲倦的身子,僅僅休養了半個時辰,就在映墜的攙扶下,來到了長春宮的東側殿——綏壽殿。
所謂破格晉陞,所謂奪嫡之亂,不過是個如夢似幻的由頭,讓那些被慾望迷惑了心智的人勇往直前,前仆後繼……而到頭來,最大的贏家,便是那個高高在上,雨露均沾的九五至尊。
桂嬤嬤?竟是為了這個……
「皇上容稟,請恕奴婢愚鈍……」
「皇上,奴婢情非得已,還望皇上體諒垂憐……」她咬著牙,心裏雖千百個不願,卻也不能破罐子破摔,柔下聲音,企圖用乞憐打動他。
納喇芷珠款款一笑,「妹妹嚴重了,快請進來坐。」
納喇芷珠眼捷微顫,幽幽地道:「可是,皇後娘娘那兒……」
養心殿外,李德全坐在迴廊裏面,一邊扇涼,一邊迷迷糊糊地打盹,聽見細微的腳步聲,微不可知地睜開眯著的眼,見到是景寧,又閉上眼睛假寐。
說話間,她復又坐回到席間,拿起那裝著涼葯的瓷瓶,打開瓶塞,一股芬芳濃郁的百花香氣散發了出來。
可也正這樣的人,貴為九五至尊,有著最深重的城府,最英武的韜略,最難測的機心,如同一把韜光養晦的劍,不出鞘,不鋒芒畢露,卻是在最難以察覺的時候,殺人于無形。
那個桂嬤嬤不過是個奴婢,若不是納蘭家的三代家臣,恐怕誰都不會注意到一個小小的鑲白旗包衣。可他卻挑明了,是不是代表了他猜忌……
「沒有,我沒有,我根本不認得這個宮婢……」她這時才開始失口辯駁,原本淡然鎮定的眼底,此刻滿是慌恐悲戚。
白皙的手指,修長;鮮艷的花瓣,凄美。
「這……」
如若,將長春宮作為一方小小的棋盤,那麼,對弈的雙方,便是這一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
對惠貴人,皇上到底到底算是極近心思,就連細微之處也為她考慮的謹慎妥帖。只是不知,若惠貴人知道了他的千般算計,究竟是會哭還是笑。
「不妨隨朕出去賞花……」
她掏出繡花巾絹,輕輕湊近,然後,輕柔而小心地撫上他的指,彷彿呵護最珍貴的寶貝。
握著的手攥成拳,直到纖長的指甲摳進了肉里,才讓她收斂了遊離的神志。
瑟瑟發抖,聲淚俱下,這個孱弱的宮婢,正是在颯坤宮延洪殿伺候的碧蓮。
可他是何人,閱盡千帆,豈會不懂她的小小心思。看在眼裡,卻也不點破,只是輕笑如風,悠然溫雅,「你且起來,朕如今靠你平衡六宮,如何會不保你,那日在乾清宮的話,永遠作數……」
「朕這邊,你算是過關了,可皇后那邊,你當如何應付?」
「只要不動綏壽殿,不威懾東宮,其他人,隨你處置……」他輕輕地將掌心中的花瓣碾碎,粘稠的花汁櫻紅鮮潤,順著他的指縫,蔓延如血。
淡若風煙的話,言辭間平靜如常,卻讓景寧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交握的手緊了緊,倏爾,她瞥下視線,決定死咬到底。
映墜淚眼朦朧,心疼地擦著景寧身上到處可見的淤青和吻痕,半晌,哭著道,「要不傳個太醫來吧,這麼下去,姐姐會熬不住的……」
皇后那裡確實讓她害她,可皇上,卻也讓她保她。
換了身衣裳,她施施然走出寢殿,一個人都沒帶,繞了路,取道貞順門,去了東六宮那邊的東暖閣。
「長路漫漫,不知何處才是歸途,唯有摸索前行,才不會萬劫不復。可是……卻不知皇上這盞明燈,會不會始終牽引眷顧……」
一陣痙攣過後,小腹,似乎不那麼痛了……
她說著,泫然欲泣,梨花帶雨,不禁為平庸的姿色添了一抹嬌柔,令人我見猶憐。
就在納喇芷珠即將忍不住的時候,驀地,寢殿內堂,傳出了一陣嬰孩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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