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攤牌

「娘娘您說笑了……」景寧微微垂目,隱去了眸中一抹晶亮,「燈亮與否,也只是照得見人家,照不見自己哪。況且,妹妹位卑身賤,豈敢與後宮眾妃嬪姐姐們爭鋒邀寵,唯有小心本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罷了……」
「所以娘娘從那以後,便到處勒令配發涼葯,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娘娘因恨成恨,讓六宮妃嬪共嘗苦果,而實際上,就連皇后都被娘娘您騙過了……」
景寧卻笑了,「都道姜珥姐姐性子平易近人,即便是受了封賞,也最先想到身邊的下人,此番一看,果然是蕙質蘭心,賢淑溫婉。」
玄燁輕輕一笑,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黑眸深邃,恍若氤氳著霧靄的寒潭,讓人在不自覺間彌足深陷,「什麼都瞞不過老祖宗的眼睛……」
「太皇天後萬福金安!」
他說著,朝著她緩緩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樣子,宛若月下芙蓉妖嬈,雪后冰梅初霽,爾雅溫文,讓人很難調開視線。
見她默不作聲,景寧的思緒反而飄得遠了。
那日,她曾去儲秀宮揭發,可赫舍里皇后不但不怪罪,反而將這件事牽扯到惠貴人的身上。
宜貴人流盼四周,見無人搭腔,只得繼續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前個兒皇上破格晉封了一個包衣出身的宮婢為嬪,臣妾們覺得於理不合,故此才來打擾太皇太后……」
康熙十一年之前,出生的皇子皇女,不是早夭,就是腹死胎中,而品階僅次后位的兩個皇貴妃,雖有皇寵,竟皆是一無所出,其中緣由,被宮中人諱莫如深。
正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
她,就是她的墊腳石。
所以,她特地早早地吃過午膳,穿戴得華麗規整,取道坤寧門,去了乾清宮。
若人負我,我便十倍還之於人。
太皇太后浸潤後宮多年,又是個過來人,自然知道她們的心思。
「後宮之中,從來都是個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地方,如今的恩寵有佳,怎能知曉他日會不會落得個晚景凄涼。妾無以為寄,只期望娘娘可以念在今日略獻綿薄之力的份上,在將來,多些照拂……」
眾嬪妃頓時又驚又喜,起身叩拜的剎那,紛紛微抬眼眸,秋波流轉,凝神含情,脈脈生輝。
先帝爺還在的時候,承乾宮裡住著的,是最受先帝爺寵愛的董鄂妃,延至本朝,能入主這裏,除了聖眷之隆重,也非得是出身極其高貴的妃嬪不可。
「所以,你就猜到本宮其實另有目的。」
「妹妹的一片心意,姐姐笑納了……至於這香包,姐姐也收下了……」
東珠朱唇清淺,笑著走下殿來,虛扶一下,道:「現在,你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一朝得封,便是身價百倍,比起那些苦熬多年的貴人答應,不知道幸運了多少。」
這,是她謀害皇后的罪證。
他清淡地笑,不置可否,也不以為意。可太皇太后卻悠然地打著團扇,輕輕地道:「皇上見慣後宮爭鬥,見慣女人間的蛇蝎毒計,對待那些城府極深的女子,向來是諱莫如深、厭惡反感的,可是對待這個景寧,卻似乎很不同哦……」
她斂身拜了拜,然後,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綉工精巧的香包,「那就請娘娘,將它收回吧……」
端起茶盞,未喝上一口,先揚起手來,狠狠地打了其中一個嬤嬤的耳光。
「臣妾參見皇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不知是習慣成自然,還是在她的面前不必故作客套,她今日破天荒地沒有自稱「奴婢」,一句「臣妾」說得極是自然。
景寧低著頭,卻不妨礙嘴角邊邊扯起的一抹笑靨。
「物極必反,事緩則圓。趁著皇上和太皇太后還不知曉之前,涼葯之事,下毒之事,到了該收手的時候了。否則,東窗事發,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於是,眾妃嬪低垂臻首,嬌顏微紅,誰也不吱聲,但眸光具是流盼一處。
「娘娘過謙了,臣妾蒲柳之姿,怎敢和眾位秀顏花容的貴人常在比,娘娘羞煞了……」
「身懷六甲的人,本該食慾旺盛,乏力嗜睡,精神委頓。可皇後娘娘卻剛好相反,食欲不振,卻神采奕奕,較之平常,還多了一分精神……」低垂的眼捷微微顫動,景寧眼底靜默平淡,聲音之中多了一抹無奈的嘆息。
東珠若有所思地斂下神色,半晌,將景寧拿來的食盒打開,一層一層揭開,最後一層里,儼然放著一個精緻小巧的瓷瓶。
東珠接過食盒,打開一瞧,裏面盤盞精緻,糕點晶瑩可愛,香氣撲鼻,竟然是她最喜歡的梨花釀和金糕卷。
「真是巧了,妃嬪們齊齊聚在哀家這裏,現今皇上也來了,往日慈寧宮清凈無人,今日倒是熱鬧!」太皇太后溫溫吞吞,親親切切,擺了擺手,招呼玄燁去她那裡坐。
當初,她並非能夠一眼看破,只是有過懷疑,但接下來,皇后的態度,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才令她不得不想深一層。
外面不遠,便是御花園。
宮中浸潤過的人,哪個的眼睛不是長在頭頂上,只看得見旁人倒霉,卻見不得旁人風光。莫說,她們之間本無舊情;莫說,當初她曾經害過她——就算有過恩情又怎樣?只會恩將仇報、落井下石,絕不會,有以德報怨這種事。
可五日之後,令眾人更加驚愕嘩然,皇上下旨,晉封待詔宮人烏雅氏,為寧嬪。
「這些點心傾注了妾對娘娘的一番心意,也是一番懇求之情。宮闈難測,多少風霜雨雪,令人防不勝防,賤妾資質鄙陋,m•hetubook•com•com往往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若是少了娘娘的提點,可算是兩眼一抹黑呢……」
景寧微微斂身,「姐姐厚德寬和,雅量容人,今後,妹妹定會盡心扶持,追隨左右!」
「是這個事情啊……」太皇太後端起茶盞,閑閑的撇沫,「那你們可真是錯怪皇上了,烏雅氏的那個丫頭哀家是見過的,本分知禮,聰慧靈婉,很適時伴君左右……」
「孫兒還是得多謝老祖宗的策應……」他微微勾唇,淡如悠雲,笑得恣意。
這說明什麼?
原本負責教習包衣的嬤嬤姓李,告了假,不在宮裡頭,只留下了幾個尚儀局的宮人,皆是過了適婚的年紀,卻依然風韻猶存,見了她,滿臉的諂媚,端茶遞水,極近殷勤討好。
「沒錯,本宮確實是曾經被下毒,也因為這樣,永遠都不能懷上孩子。」東珠咬著牙,雙肩輕顫,眸中溢滿了紅絲。
這時,外面傳來太監高聲的唱喏:
發了瘋一般的神情,嗜血,猙獰,扭曲,再不複原來那張乾淨純澈的嬌憨。此刻的鈕祜祿東珠,只是個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的可憐婦人,所有的美貌,都化成了蝕骨的毒,宛若罌粟,讓人在迷醉中銷魂,在痴戀中毀滅……
錦上添花她就見得多,雪中送炭的,倒是新鮮。
看著其中品階最高的純妃佟佳仙蕊,太皇太后笑得滿面慈祥:「今個兒怎麼這麼熱鬧,你們都跑到我這兒來了,莫不是有什麼好東西,要讓我這老太太也見識見識?」
東珠微微低下頭,勾起唇角,挑起了一抹了諷刺。
最單純的一張臉,卻偏練就了一顆城府深重的心,想來,深宮這個大染缸,縱然是在乾淨的人,也會被染成不同的顏色。
平日里仗著教習身份,便在鍾粹宮裡面作威作福,任意欺凌那些尚未應選的包衣,她雖然沒有受過她們的欺負,但是眼見耳聞,卻是知道很多。此番,雖然是借題發揮,但總算是為那些無辜的宮人出了口氣。
景寧俯身拜了拜,笑道:「是臣妾疏忽了,多謝娘娘提點!」
除掉皇長子的目的,是毋庸置疑的。可換做另一個人,絕對會一石二鳥,將鈕祜祿皇貴妃和惠貴人一網打盡,但,一向心胸狹隘、嫉賢妒能的皇後娘娘,卻意料之外地將鈕祜祿皇貴妃保下了……
母以子貴,後宮中的風向一向是隨著皇寵而轉的。自從榮貴人誕下了固倫榮憲公主,雖然品階未變,但實際的地位可以說是連升三級,恃寵成驕,舉手投足間不免帶著些傲慢驕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坐下,一應妃嬪們痴痴地仰望,縱然聽不懂他雲淡風輕的言辭間藏著的風雲詭譎,卻也希望此刻可以雋永成畫,永遠停佇。
「回稟老祖宗,三藩那幾個人著實難纏,不過有納蘭明珠鎮守,可安一時之憂。」一攏明黃錦袍,玄紋雲袖,端然而坐,自帶著一股從容的貴氣,風雅如墨,淡然若雲,俊美無儔的男子的臉上,一雙黑眸明澈深邃,靜水流深。
望著她們遠去的身影,玄燁以手扶額,輕笑著搖了搖頭,「真是要命,光是互相爭鬥還不說,竟然跑到這兒來給老祖宗添麻煩……」
迷離的陽光輕柔地灑金慈寧宮的大殿,雕花銅爐里,熏著上好的紫草,煙氣飄渺,滿室的馨香。
「宮裡頭髮生點兒小爭鬥,也總比哀家這裏靜得像潭死水要好……」太皇太后在上,滿是皺紋的臉上溢滿了慈祥的微笑,只是那深陷的眼窩裡,透著一絲尋常人難以察覺的精明。
方才那些妃嬪們含怒而來,眾口一詞,雖然是有感而發,也不過是受到了有心人的挑唆。從中穿針引線的,不過是那個看上去最委屈無辜的福貴人。這些,連她這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婆都看得出來,更何況是心明眼亮的皇上。一出情有獨鍾,不過是將矛頭轉向福貴人,減少眾妃嬪對寧嬪的敵視罷了。
前院正殿即承乾宮,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式頂,檐角安放了五個猙獰莊嚴的走獸,檐下施以單翹單昂五踩斗栱,內外檐裝飾著龍飛鳳舞的雕飾和色彩瑰麗的璽彩壁畫。
東珠扶唇輕笑,艷麗的姿容桃羞杏讓,娥眉曼睩,「景寧這話可就不對了,若是蒲柳之姿都能夠被破格封賞,那那些花容月貌的,豈不是要屈死了么……」
她們同是包衣出身,同是因皇恩浩蕩被破格晉封為了宮人。可自己只是後宮品階最低的常在,僅僅侍寢一次,便再無緣得見天顏;而她則不同,不僅連連得升,更是風光正盛。若是,能夠得到提攜,想來,她總會有前途無量的機會的。
半盞茶過後,太皇太后才由蘇嬤嬤扶著,從佛堂走出來,眾妃嬪趕忙斂身施禮。
早在當初她賜她涼葯,為福貴人避孕之時,她便已經有了太多的疑心。
玄燁卻忽然正了神色,彷彿恍然般,輕拍額角,「對了對了,珍兒如今身子不便,真的不宜久留在外,真不知太醫是怎麼辦事的,連這麼點兒小事都辦不好!」
她言辭肯肯,雖然未必含著善意,卻句句肺腑之言。
這似乎是為她一直以來名不正言不順的「侍寢」正名,可此等封賞,是連入宮好幾載的貴人們都沒夠得上的品階,更遑論,已經育有一個皇子的惠貴人。
涼葯一事,畢竟是她扯出來的,雖然為求自保,她也不能明目張胆地誣陷栽贓。
當初,是她低估了這個景寧,才會將這葯全數下到了承禧殿和*圖*書。如今,她當著自己的面拿出來,不僅僅是為了徹底消除自己的疑心,更,是要她確實保證,今後,對她秋毫無犯。
那日之後,承禧殿里陸陸續續多了很多賞賜,隔三差五的,李德全就往長春宮裡頭跑,帶著各色珠寶珍奇,綾羅綢緞,御用吃食,各宮的人明面上不說,暗地裡卻無不欽羡嫉妒,嫉恨她區區一個奴婢竟然這麼輕易地奪了皇寵。
經過通傳,景寧提著精緻的紅漆食盒,施施然,隨著伺候的宮人,走進了承乾宮的寢殿。
路過坤寧門,少不得要途徑鍾粹宮,一年前,她曾以宮婢的身份從這裏走出去,如今,仗著新晉貴人的名分而來,不知算不算是衣錦還鄉。
一計不成,妃嬪們又跑去了長春宮找惠貴人。這期間,免不得要遇見同在一殿的景寧,挖苦嘲弄,無所不用其極,可她卻依然故我,就連惠貴人亦為她說話。
她拉著她,一直走到了九曲迴廊上,才輕輕巧巧地放開了她的手。
「寧貴嬪謬讚了,賤妾不過是曾經服侍過鈕祜祿皇貴妃,所作不過是盡本分而已,若是能夠幫到寧貴嬪,賤妾定當一盡綿薄之力……」
「你掌握著本宮謀害皇子的罪證,就算本宮有心害你,也沒有那個能力不是。」東珠笑得疏淡,雖沒有應承,言語之間,卻顯然已經給了景寧很滿意的答覆。
羡艷,嫉妒,懊惱,期盼……無數的目光彷彿針尖刀芒,落在福貴人的身上,可她卻彷彿熟視無睹,極近婉轉,柔柔地將一雙纖細柔膩的青蔥玉手搭在了玄燁的掌中,觸手的溫熱,讓她不禁臉頰暈紅,羞答答地低眉垂眼,欲說還休。
說罷,引來旁邊幾位妃嬪的一陣笑,董福兮臉色訕訕,就連粉頰上緋然的胭脂也掩蓋不住那抹哀然的落寞,「榮姐姐說的這是哪裡話,只要皇上開懷,妾無所謂的……」
就在眾妃嬪退出慈寧宮的時候,景寧也剛好穿戴整齊,除了承禧殿。
赫舍里皇后中毒已久,如今雖是身懷龍裔,但,即便她將來能夠順利誕下麟兒,也難保不會氣血兩虧而死。
「姜姐姐是不是責怪妹妹太多事了……」此刻,景寧斂去凌厲,斂去傲慢,顯得格外柔順謙和,恭順溫雅。
錦繡燦爛,萬紫千紅,眼前浸潤在夏日烈日中的芬芳百花,搖曳生姿,婷婷妖嬈,即便是艷陽高照,也無損那舒展的嬌葩嫩蕊,煙暖花香,芳菲明媚。
黑眸微閃,他卻低下頭,嘴角牽起了一抹輕淡的笑意,「看來孫兒的演技把皇祖母都騙過了,可皇祖母的確是想多了,她于孫兒,不過是一步精妙隱晦的棋子罷了……」
亭亭岩下桂,歲晚獨芬芳。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
換取信任是其一,除此之外,她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盤。
「娘娘過謙了,臣妾蒲柳之姿,怎敢和眾位秀顏花容的貴人常在比,娘娘羞煞了……」
李雅捂著腫脹得老高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景寧,敢怒不敢言。可她卻揉著手,一臉不咸不淡的樣子,自在優容,似笑非笑,「還真是下手重了一點兒,把我的手都打疼了……」
「物極必反,事緩則圓。趁著皇上和太皇太后還不知曉之前,涼葯之事,下毒之事,到了該收手的時候了。否則,東窗事發,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同來的兩個妃,一個懶言,一個淡然,都不是擅長搬弄是非的人,而惠貴人則是知道內情,此番來坤寧宮,也不過是應個景兒。
當年,赫舍里皇后決定下藥的那一刻,絕對想不到,她們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吧。
一剎那,鈕祜祿·東珠猛地攥緊裙角,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但轉瞬,不知為何,卻又輕輕地笑了。午後溫暖的陽光籠在她清新淡雅的宮裝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白色光暈,飄渺慘淡,彷彿飛煙如塵。
安然靜典的慈寧宮,此刻,聚集了來自東西六宮的眾位妃嬪,粉黛朱釵,打扮光鮮,各有各的風情:優雅如畫的宜貴人郭絡羅氏桑榆;尚在產褥期身子尤孱弱的榮貴人馬佳氏芸珍;恬靜賢淑的惠貴人納喇氏芷珠;傅粉施朱、芳容艷麗的福貴人董鄂氏福兮……就連平日里少有走動的純妃佟佳氏仙蕊都到了,卻惟獨不見皇貴妃鈕祜祿東珠。
方才,太皇太后聲稱她知道自己破格冊封的事情,不過是替他掩護罷了。三宮六院,單是女人間的爭風吃醋已經夠他煩心,他不喜宮闈烽煙,不會去哄騙逗弄,往往是太皇太后替他遮掩照應。
「這是什麼意思?」她的笑逐漸冷了下來,杏眸微閃,透著隱隱的陰寒。
他剛從養心殿那邊出來,一聽見小祿子彙報說各位妃嬪齊齊來了慈寧宮,便馬不停蹄地過來了,走進一看,果然一個不落。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感情是要付出代價的。後宮中的女人之間,本就是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遊戲,有人陪著你一起倒霉,卻沒人陪著你一起風光。如果要穩固,要上位,就註定其他人會成為你的墊腳石。
當一個女子,將她的萬般手段,千種機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算計在一個人的身上,那麼這種毒,這種咒,便會像跗骨之蛆,如影隨形,令人無法防範。
眾妃嬪不服,紛紛跑去儲秀宮像皇后哭訴,可這位平素向來是以「嫉賢妒能」出名的赫舍里皇后,竟然出奇地平靜,不但沒有受到挑唆去承禧殿興師問罪,反而是勸她們放寬心。
想來,一般的妃嬪宮人,根本就不會是她的對手。
和_圖_書李雅捂著腫脹得老高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景寧,敢怒不敢言。可她卻揉著手,一臉不咸不淡的樣子,自在優容,似笑非笑,「還真是下手重了一點兒,把我的手都打疼了……」
後宮多年,她早就看透了。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慢條斯理地道:「皇上不要以為我這老太太耳目朦朧,年過半百就不中用了,有些事情,我這個老人家可是心明眼亮的很。先皇對待感情,就是個從一而終、認死理的人,可到了皇上這輩,卻又如此的淡然遊戲。真不知,是不是上一代的情太濃太深,到了後代子孫,就變得薄情寡恩,不食人間煙火了……」
東珠默然地闔上眼,眼角處,溢著滴滴酸澀的晶瑩,驀地嘆息,她緩緩地道:「眾人皆醉,卻是唯有你獨醒,是本宮在什麼地方出了紕漏么……」
景寧做出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拉著姜珥的手,歡喜地道:「那就謝謝姐姐了,他日若是有機會,妹妹定會知恩圖報的!」
可,她緣何會知道自己一直被鍾粹宮的嬤嬤欺負的事?還特地跑來為她出氣討公道?
話說到此,便是希望她直奔主題。景寧抬眼望去,那嬌憨靈動的容顏依舊那麼純澈,只可惜一雙杏眼笑意吟吟,眼底,透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精明。
可偏偏有人不懂,非要湊上來,這時,一直未開口的純妃靜靜地站起了身,朝著坐上的人盈盈一拜,清然溫順地道:「既然老祖宗和皇上還有事情相商,那臣妾們就不打攪了,榮妹妹,你身子不便,我扶你走吧……」
再次抬眼,她平靜無波的眼底,多了一抹洞察一切的精打細算——
「前陣子,聽說南疆那邊兒有異動,如今可有緩和?」不找邊際的,太皇太后忽然關心起了朝政。
「寧貴嬪過講了,賤妾愧不敢當……」她盈盈一拜,越發謙和卑微。
原本疑竇的心陡然安定了許多,原來,是因為這個才替她出頭。
食盒掀翻,裏面精緻的糕點碎了一地,因著剛做好,還兀自騰騰冒著熱氣。而景寧卻冷眼冷語,盯著她倆,說得凌厲。
「臣妾多謝皇上垂憐……」
坐上,坐著一臉優容的鈕祜祿皇貴妃,淡綠色的繁花宮裝,外面披了一件菲薄的雪紡薄紗,衣擺和袖口都綉著雅緻的花紋,婷婷麗麗,笑眼彎彎,依舊是一副靈美純澈的模樣。
可如今看來,合該是因為這一瓶小小的涼葯。
本來她不應該早過來的,可做戲應該做全套,既然皇上需要她作出一副恃寵成驕的模樣,便索性做到底。
「娘娘心智成熟,所思所謀必然高人一等。可配發涼葯這種事,不過是剝奪了其他妃嬪懷孕的機會,長此以往,豈不是讓皇后一人做大!那樣的話,娘娘不僅不是在報復皇后,反而在幫她……娘娘如此絕頂聰明之人,如何會做這等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將臂彎中的食盒交給其中的一個奴婢,她殷殷地道,「臣妾特地帶了一些江南的糕點,比之御廚的手藝,自是差了一截,但這裏面含著的敬仰關切的心意,還望娘娘不要嫌棄才好……」
一直低垂的臉頰緩緩抬起,東珠似笑非笑地起身,胸臆震蕩,忽然,癔症一般地笑了,笑得瘋狂。
太皇太后微微笑了笑,越發溫和,「是誰欺負了我們榮貴人,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後宮嬪妃由宮人照顧伺候,太醫不過是負責治病調養,他此刻慳吝怪罪,不過是找個台階,其言送客罷了。
後宮中,多得是聰慧過人的女子,心計手段,哪一樣都是安身立命的資本。可像她這麼睿智敏銳,看穿旁人所不能看透的,卻是實屬不多見。
東珠睜眼看她,杏眸深處閃爍著一抹欲明欲滅的微芒,幾分涼薄,幾分嘲弄,「可你看得出來的,她卻看不透!多麼驕傲的人啊,自以為打得我無力還手,我便會自暴自棄;自以為傷得我體無完膚,我便會發瘋發狂……可她萬萬不會想到,不知不覺間,她自己先中了招……」
而廟堂權力的角逐,勢力的更迭,與宮闈背後的封賞卓拔,合該是相輔相成的。因為,鈕祜祿東珠被晉封為皇貴妃的時候,恰好就是在康熙八年。
「我警告你們,姜珥姐姐可是我長春宮的客人,如若下一次,再讓我發現你們膽敢欺負她,休怪我這個做主子的,翻臉不認人!」
「娘娘出手狠辣凌厲,卻也並非滴水不漏……據妾所知,原先那些被收買的宮婢,完成任務之後,都還好好地活著,娘娘不是不聞不問,就是乾脆棄之不管。一個能夠狠下心來謀害皇子的人,定是陰狠利落,絕對不會這麼粗心大意……可是,娘娘卻這麼做了,那就只能說明,涼葯一事,並非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東珠微微低下頭,勾起唇角,挑起了一抹了諷刺。
清淡的目光轉而看向她們,眼底里,閃爍著隱隱的光澤,卻是對著其中的一位,道:「那裡被陽光直射著,未免酷暑燥熱,阿福還是過來朕這裏坐吧……」
如今,赫舍里皇后被診斷出有了喜脈,若是能夠誕下麟兒,定是那長子嫡孫,將來繼承大統,她就是那母儀天下的太后。
她對其他嬪妃下藥,對其他宮人變本加厲地殘害,她卻越發要保她,要護她,可殊不知,害人終害己,天網恢恢,終究,是疏而不漏。
這在往日,絕對不會是獨善其身的皇上能做的,可他卻做了,卻說了,虛情假意也好,敷衍哄騙也罷,總之一切,皆是為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替一個女子減少麻煩。
眾人無奈,只好去找太皇太后。
「其實不瞞姐姐說,妹妹今日來,其實是有求于姜珥姐姐的……姐姐原在承乾宮伺候的宮人,想來,對鈕祜祿皇貴妃的日常喜好定是爛熟於心,還望姐姐不吝賜教,讓妹妹此番覲見,能夠做些準備……」
東珠輕笑,「這兩眼一抹黑啊,可是分人的,畢竟,妹妹現在有皇上那盞大燈照著,你說,哪裡還照不亮呢!」
東珠緩緩地抬起頭,臉上籠了一層森然陰狠之氣,目光冰冷,如出鞘利刃,眼底,閃著一絲殺氣凜然的鋒芒,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靨。
嫣然一笑,她睨下目光,悠然地撫了撫腕上的玉鐲,「在這個節骨眼上,景寧妹妹來我這承乾宮,不光是為了送這盒茶點吧……」
東珠微微轉頭,睨過去一個目光,旁邊的婢女立即會意地走上前,接過了景寧手中的香包。
景寧掏出綉帕,走上前,輕輕執起了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原本精緻奢華的水晶指甲,已經在她狠狠掐住裙角的時候,根根斷裂,「娘娘何必自苦,國公大人在天有靈,也不會想看到娘娘這般模樣的……」
「哦?究竟是何事,不妨說來聽聽,若是皇上真有什麼做的不妥當,我這個老太太說句話的資格還是有的。」
眼前的人,她只聽說過,卻沒見過。
「景寧啊景寧,本宮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人,整個後宮都沒有看出來的事情,你一介婢子出身的宮人,居然看得這般透徹!是我下的毒沒錯,是她當初讓我無法懷孕,是她讓我痛不欲生……現在,她身懷龍種如何,母儀天下又如何?她想坐慈寧宮那個位置,好啊,我就讓她有那個命生,沒那個命坐!」
見她有些惱了,景寧反而平靜下來,將身子微微低了低,清美的眸中淡然無波,琉璃般清淺靜謐,她柔下聲音,緩緩地道:「曾經,娘娘也受過涼葯的毒害吧……」
「皇上駕到坤寧宮……」
福貴人說得對,承乾宮的風景的確是比御花園美多了。
「倒是什麼都逃不過皇上的耳朵,不過哀家聽說,那個什麼景寧的,最近東家走,西家竄,在後宮裡面,似乎活躍得很!她一個小小的宮人,還是出身包衣,就算是再大胆放肆,好歹也是在後宮浸潤過的,不會這般不愛惜生命。想來,該是皇上在背後下了什麼屬意吧!」
她不信,也不敢信。
曙光西斜,此刻,刺眼的陽光剛好打在了榮貴人身前的地上,她的話剛落,眾嬪妃無不用手帕捂嘴,嚶嚶地笑了。
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鍾粹宮裡響起,將剛進來的常在姜氏嚇了一跳。
「寧貴嬪體恤,賤妾不敢……」
戚戚然的一句話,不免勾起了旁人的幾多傷懷,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福貴人今日的結局,說不定,便是她們將來的下場。一朝陪伴君王側,浮華春光能幾時?看來,身側不留容貌出色的奴婢,還是對的。
一話既出,她不再多言,一甩衣裙,拉起門口的姜珥,便趾高氣揚、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鍾粹宮。
以德報怨么?
這般小心謹慎,倒是個聰敏的女子。
明黃頎長的身影,緩步而來,身後跟著隨時的小太監,走到殿中,拱手朝著高位上的太皇太后揖了個禮,「孫兒給老祖宗請安!」
董福兮怔怔抬頭,正對上他含著淺淺淡笑的回眸,臉頰一紅,含羞帶怯地起身,蓮步輕移,施施然走了過去。
太皇太后眼皮一抖,驀地打斷了他,「你這孩子,可不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皇祖母老了,是管不動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皇上將來一定會遇見一個傾心相戀的女子,若是能夠廝守一生,亦是福氣……」
深宮兇險,步步驚心,即便,她現在有皇上的「眷顧」,但前車可鑒,所謂花無百日紅,她不能不為自己的將來,鋪條後路。
「那娘娘,有沒有想過今後要怎樣……」這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她能看出來,未必其他人就會永遠被蒙在鼓裡。
宮裡頭,一直有個傳聞,六宮之內,一后,兩妃,均是政治聯姻的結果,內里相較,表面上平靜無波,暗地卻是血雨腥風。
同仇敵愾,往日里彆扭不和的嬪妃之間,此刻因著所謂的後來人,相互不免多了一分體恤,為著共同的利益和目的,湊到一起,非要生出些事端。
東珠默然地闔上眼,眼角處,溢著滴滴酸澀的晶瑩,驀地嘆息,她緩緩地道:「眾人皆醉,卻是唯有你獨醒,是本宮在什麼地方出了紕漏么……」
「賤妾……不懂針黹女紅,也不會文字機巧,只粗識些廚藝上的小玩意兒,閑來無事,做些吃食,鍾粹宮的嬤嬤們不嫌棄,也是賤妾的福份……」姜珥低著身子,溫和安靜,沒有半點訴苦的意思。
剛被冊封的寧嬪,非常得寵,據說也是深得太皇太后和皇後娘娘的青睞,這等身份,比之她一個小小的常在,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此番一見,倒也真是冰雪之姿,月貌花顏。
「沒錯,本宮確實是曾經被下毒,也因為這樣,永遠都不能懷上孩子。」東珠咬著牙,雙肩輕顫,眸中溢滿了紅絲。
對付其他妃嬪貴人,她鈕祜祿東珠自問是綽綽有餘。後宮中的權力角逐,美貌是第一步,手段機心是第二步,然後,才是運氣,才是結果。她盡心侍奉太皇太后,殷切討好皇后,打壓提防眾妃嬪,可到頭來,卻是萬萬想不到往日提拔她,愛護她,疼惜她的長姐,赫舍里芳https://www.hetubook.com.com儀,竟然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她下了毒。
景寧一邊用絹帕小心翼翼地幫她包紮傷口,一邊聲似輕煙,彷彿兀自的喃喃自語。
是涼葯——
這變臉的速度,在後宮已然見怪不怪,可還是讓姜珥又驚又疑。
「其實,臣妾們不該勞煩太皇太后,只是實在事出有因,才不得不硬著頭皮過來,失禮之處,還望太皇太后見諒。」宜貴人郭洛羅桑榆最是恭順知禮,在後宮,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能令她動了念頭,太皇太后倒是多了一分好奇。
榮貴人看在眼裡,心中忿忿不平,扯了扯嘴角,還是嬌嗔了一聲,「皇上,臣妾還在產褥期間,怎麼皇上就這般偏心,怕董鄂妹妹曬到嬌顏,就不怕臣妾也中暑么……」
一襲簡單旗裝的姜珥端著一方小小的盤盞,愣愣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景寧緩步走過去,將她手中的盤盞一把拿過,然後,輕輕舉起,冷笑著,朝著那兩個紅著眼睛的嬤嬤,狠狠地摔了過去。
她去鍾粹宮,找原本在承乾宮伺候過的姜珥,除了想要知道她日常習慣作風,最重要的,便是問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當然,姜珥的傾囊相授,不會僅僅是因為景寧那些小恩小惠,而是因為,她答應了一件對她極其重要的事情。這是后話。
穿過正南的承乾門,那寬闊的兩進院便在眼前。
她一直記得,她賜她涼葯時的模樣,優容,高貴,宛若恩賞。可如今,她被封賞為寧嬪,她卻絲毫不惱怒,不記恨,不僅不像那些妃嬪一般找她麻煩,反而客氣殷切,厚待有佳。可見,她的毒,無不下於暗處,令人防不勝防。
身前,是錦簇芳香的繁花,熏風輕拂,幽香撲鼻,花瓣輕揚;一旁,是兀自呆愣的常在姜珥,戰戰兢兢,滿臉的尷尬。
那樣的狂笑過後,便是凌亂殘破,委頓失神,東珠復又最坐回到椅子上,褶皺的繁花宮裝,裙擺處,還染了斑斑血跡,彷彿肆意盛放的蔦蘿花,透著凄迷的殷紅。
后位,不會一直懸空,能坐上的,唯有品階最尊貴的妃嬪,扳指算來,鈕祜祿皇貴妃是那極有希望的人。
見她不以為然地笑,景寧瞭然地垂下了眼帘,既然示好不成,那就乾脆交換吧。
她言辭肯肯,雖然未必含著善意,卻句句肺腑之言。
「太皇太后也知道她?」宜貴人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眼底,閃爍著狐疑和莫名,倒是榮貴人不咸不淡地開了口,「看來,還是董鄂家的妹妹會調|教,區區一個宮婢而已,不僅讓皇上格外垂青,就連太皇太后亦是青睞有加。看來我們以後啊,少不得要跟著董鄂妹妹多學學呢……」
寬敞的院落中,幾樹桂花典雅幽濃,盈黃淡淡,一陣熏風送暖,菲薄的花瓣片片飛揚,宛若下了一場沁馨芳香的花雨。遠處,迴廊依傍著假山嶙峋,井亭悠然,幾處紅花綠草,幾處鶯啼婉轉,那些紅牆碧瓦彷彿都籠罩在一片靜謐和恬靜之中。
太皇太后抿嘴輕笑,半晌,端起桌上那杯涼茶,輕輕撇沫,抿了一口,「但願,皇上以後還有這麼想……」
眼前,驀地出現一張倔強卑微的臉,秀麗精緻,宛若芙蕖。
在這裏,她算是品階最高的妃嬪,此話一出,其他人便再不好借故逗留,只有榮貴人馬佳芸珍憤憤地起身,一甩綉帕,便心不甘情不願地道了句:「臣妾告退」,便氣哼哼地離開。
她語聲雖小,卻字字鋼針,直直穿透了鈕祜祿·東珠的心肺,令她又惱又恨,可除此之外,卻也夾雜了一絲惺惺相惜的激賞。
若是猜得不錯,這香包里裝的,和餵給皇后的毒該是一種成分。
鈕祜祿皇貴妃的父親,是輔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世襲的公爵,雙眼花翎,得享太師的尊譽,而且早在康熙八年,彈劾鰲拜,亦是有過功勛。聖上念起為顧命大臣,故此恩賞有佳。
「皇祖母,孫兒是一國之君,自然就是天下人的,心之所屬,必然是社稷江山,至於兒女情長,所謂溫柔鄉是英雄冢,皇祖母總不想讓孫兒像父皇那樣,為了一個董鄂妃,就為情所困,鬱鬱而終……」
這東西,是在枕下發現的,繁複華美的綉工,內里,裝著幾樣鮮為人知的乾花香料。一般的人,是識不出的,可景寧知道,這香料,不僅僅有避孕的效果,也是慢性毒藥。
「皇祖母,孫兒是一國之君,自然就是天下人的,心之所屬,必然是社稷江山,至於兒女情長,所謂溫柔鄉是英雄冢,皇祖母總不想讓孫兒像父皇那樣,為了一個董鄂妃,就為情所困,鬱鬱而終……」
隔著老遠,能聞到花香撲鼻。
自從破格晉封了那個烏雅氏的包衣,皇上許久都沒有到個宮裡頭了,往日的雨露均沾雖然令人懊惱,可此番的不聞不問,更是令人心焦煩悶。平常她們見到皇上的機會不過,今日不期而遇,倒真真是個好機會。
這,便是以她的不孕為代價,獲得的機會;
令人驚心的話,刻薄艱澀,從那張盈盈小口中吐出,不僅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反而帶著茹軟恬靜的味道。
純妃沒說話,倒是榮貴人馬佳芸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太皇太后您是不知道,臣妾們哪有什麼好東西,這兩天,光是堵心就堵得夠嗆了!」
畢竟,牽一髮而動全身。宮闈之內與廟堂之上存在著千絲萬縷的牽扯,剪不斷,理還亂,稍有不慎,動了哪一宮,就扯出了哪一條明線暗線。屆時,莫說太皇太后,就是皇上,想要保她,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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