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栽贓

「本宮知道,惠貴人的族兄,是納蘭明珠,可那又怎樣,不過是個三姓的家奴……」
輕緩的腳步聲響起,景寧未抬頭,先見禮,俯身而拜,滿臉的恭順卑微,「參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在圓融也好,在會做表面功夫也罷,骨子裡,終歸是個傲慢清高、蠻橫躁動的婦人。平日,再多的欺壓嘲諷,她尚且都忍下來了,可如今,為了區區一抹喜脈,就變得這般衝動瘋狂。難怪,到了今日,還是比不過那些同品階的貴人。
董福兮就坐在梨花木的涼椅上,打著蒲扇,端的是盈盈笑臉,怡然自在,就連那錦緞繁花的宮裝衣裙都沾染了三分的喜氣。
踏出儲秀宮的那一刻,景寧微微地回過頭去。
冬漠既驚訝又慌張,就連平日向來疏淡沉默的秋靜也微微變了臉色,緊緊地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眼底,浮起了一抹心疼。
將雙手對頂在一起,她優容地看著她慘不忍睹的臉,「你這麼盡心儘力地輔佐本宮,本宮很感動,放心吧,放眼整個宮裡頭,本宮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要好好辦事,本宮不會虧待你的……」
她目光犀利,字字如刀,直將董福兮看得膽戰心寒。
皇後娘娘住在儲秀宮裡頭,這裏,自然就成了六宮之首。內檐裝修,是恰到好處的精巧,恰到好處的奢華。東廂,放著一扇紫檀木雕嵌壽字的鏡心屏風,屏風前,設了寶座、香幾、宮扇和香;東側,是花梨木雕竹紋裙板玻璃隔扇,阻隔了東西次間。
她斂了斂身,低眉垂眼,臉上一抹嚴謹犀利,欲明欲滅,「娘娘容稟,奴婢已經按照娘娘的吩咐,嚴辦了用『涼葯』謀害皇子的那個人……」
這時,一個九曲金荷鱗紋的瓶子輕輕遞到了她的面前,雖然已經不是最初的那個,裏面的葯,卻是相同的。
微微勾了勾唇,景寧輕淡的目光落在那盅燉品上,幽幽地道:「這東西很補的,尤其,是對懷孕期間的婦人……姐姐身子虛寒,理當多多進補,可不要辜負了妹妹的一片心意才是……」
上次上元節的事情,她還沒有與她清算,如今,倒是自己撞了上來。她最恨那些狐媚冶艷的女子,不懂尊分,只會股惑聖聽,獻媚勾引,無所不用其極,簡直丟盡了她們這些皇室族人的臉。
「娘娘不妨想想如今的朝局,想想廟堂上的走勢……」景寧的臉色越發蒼白,氣若遊絲,眼看便要昏倒的樣子,赫舍里·芳儀不耐地朝著身畔宮婢招了招手,其中一個佩戴淺色花翎頭飾的婢子走了過去,將她給饞了起來。
她氣勢凌厲,縱然外強中乾,卻句句屬實。眾人面面相覷,卻還是鬆開了手。
清脆的聲音,在靜謐的麗景軒內響起,隨著修長尖利的水晶指甲劃過,帶去了一道道血肉模糊的划痕,景寧頓時耳目轟鳴,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聽她語帶責怪,景寧卻越發懵懂驚愕,「難道,不是福貴人么……」
「我們曾經主僕一場,大家各自留個體面,你自行服藥吧……」
情急之下,秋靜上前,凌厲地揚起手刀,狠狠地敲在了董福兮的肩肘處。
「景寧你個賤婢,當初我好心收留,卻不想你一朝得志,便肆意栽贓……妄我董福兮一世聰明,到頭來卻栽到了你這個賤人手中,景寧,你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我會在冷宮笑著,看你將來如何哭!」
彷彿暴風雨過後的凌亂凄迷,她臉色兀自蒼白,唇卻是殷紅欲滴,殷殷血絲,透著猩紅。
董福兮恨恨地盯著她,咬牙切齒,怒意無邊。
「所以說,有了身孕,就算不弄得盡人皆知,也總要讓陳太醫告訴給皇上或者太皇太後知道。否則,若是哪一天不明不白地摔了一跤,或是,錯吃了什麼東西,不是抱恨終身么……」
這樣的人,就算今日不是禍患,他朝,也定是個麻煩的絆腳石。
同樣是宮婢,一旁的夏竹卻是鎮定許多,微微叩首,她不發一語地跪在地上,視線平直,沒有絲毫的閃躲。
紅磚琉璃瓦,四方檐八角攢尖,莊嚴的殿宇樓台,其實到哪裡都是一樣的,獨獨不同的,是殿裏面住著的人。
「我看你們誰敢!」她眼眸圓睜,含著冰冷的凜冽,睨著景寧,臉上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如今我身懷龍種,誰動了我,就是對皇上不尊,倘若我腹中麟兒有所差池,你們誰又擔當得起!」
可她怎麼知道,除了皇上,誰又曾經是她們的主子呢?
「我是人微言輕,但是皇後娘娘的意旨,該不會作假吧……」
「我不吃你這些東西,延洪殿也不歡迎你,你給我滾,滾!」
既然她今日帶人來,就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豈會容她推搪抗拒!
「娘娘如今什麼都不要想,只需想著肚子里的孩子,只需想著太子的前程,想著未來的小東宮!」景寧扶著桌案,強挺著支撐住身體,苦口婆心,只為了勸她懸崖勒馬。
她們四個本來有名字,可新到一處,一般皆會由新主子賜名,景寧為了好記,便按照她們各自的性情,取巧分別賜予了:春淺,夏濃,秋靜,冬漠四個名字。
赫舍里·芳儀一愣,難以置信地看她,「怎麼,難道你查辦的不是惠貴人?」
冰涼的手指,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咬著牙,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把抓住了景寧的手腕,「皇后如何?紅杏出牆又如何?這後宮裡頭,坐著個太皇太后,恐怕還輪不到皇後來作威作福,更輪不到你一介賤婢來狐假虎威,我不要去冷宮,我要見和圖書太皇太后!」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痛哭著,爬到景寧的腳下,聲淚俱下,「寧貴嬪,您快跟我家主子說,奴婢沒有,奴婢沒有啊……」
剛踏進門檻,裏面的人彷彿聞到了什麼風,立即就有奴婢出來相迎,景寧定睛一看,原來是以前同在這裏伺候的碧蓮和夏竹。
想要對付她,景寧實在有太多種方法。
涼葯之事,總得有個人出來擔罪名。在這個宮裡頭,她最熟悉董福兮,若是非要栽贓陷害,首當其衝的,就是曾經最親近的人。
方一進門,就看見院中靜候佇立的四個宮婢,低眉垂眼,恭順之中帶著一抹脅迫人的壓力。景寧輕輕拂額,苦笑連連,頗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
「回稟娘娘,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一行六人,沒走多久,就看見了那寬敞明亮的兩進院,院中花樹芬芳,樹下,是她曾經熟悉的角亭和天井。
赫舍里·芳儀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朝她擺手,「行了,你去吧,往後惠貴人那裡,還需你多多打典溝通!」
碧蓮被嚇得魂不附體,哭著搖頭,可下一刻,卻被董福兮狠狠地甩在地上,額角撞在雕欄上,頓時,鮮血如注。
招了招手,她遣來那個叫夏濃的宮婢,「待會兒我要去颯坤宮探望福貴人,你準備一下。」
走出延洪殿的寢殿,景寧抬起頭,望了一眼頭頂上那燙金黑漆的匾額。
胸臆起伏,福貴人嘲諷地笑了,倏爾,一甩袍袖,道:「來人啊,將碧蓮這個賤婢拉下去,仗斃!」
碧蓮她,的確沒有說謊。
可同樣的,她也最恨,膽敢欺瞞算計她的人——
此刻,皇後娘娘正在暖閣內招呼著家中的姑嫂喝茶。
可赫舍里·芳儀還不解氣,眉目閃爍著一抹陰梟,她一腳踩住了她的手,花盆底的旗鞋,發了死力,狠狠地碾磨,鳳眸凜冽,居高臨下地睨她。
裙擺被死死地攥住,景寧淡淡地睨下目光,冷眼看著腳下滿臉血淚的碧蓮,心比天高,卻是命比紙薄,宮裡邊兒,從來都不缺這樣的人。
嘴裏一陣腥甜,景寧的左臉已然腫脹不堪,原本白皙的手被旗鞋踩到破皮,淋淋的皮肉翻著,血痕斑斑,慘不忍睹。
清淡的視線,微微轉向身畔這兩個面容秀麗的婢女,她輕輕扯出了一抹寬心的笑靨,半是安撫,半是感激,只是那笑容中,還有著一抹不為人知的深意。
字字如針,句句似毒。
夏竹領命,便隨著一起去了。
赫舍里·芳儀氣急地起身,不顧身子不便,踱步到她的身前,「怎麼會是她?本宮不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嚴懲那個下了涼葯的人,你不是也曾說,膽敢謀害皇子的,必定是已有子嗣之人。放眼整個後宮,明明只有惠貴人育有一子……」
赫舍里·芳儀坐鎮中宮已近五年,豈能不知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只因她一時氣急,欠了考慮。如今,被景寧一語道破,卻是不能不暗暗心驚后怕。
「不要以為本宮縱容你,姑息你,你就可以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動手腳,玩兒花活。你不過就是本宮手裡的一隻螞蟻,本宮想你活,便活;想你死,就算是皇上,也保不了你!」
那寬敞華麗的庭院,觸目可及的,便是那些疏落錦繡的紫薇花,高高低低,叢叢簇簇,顯得格外生氣盎然。可,在不為人察覺的暗面處,也同樣栽了幾盆深紅色的花木——
她不是沒有想過景寧會拒絕,也不是沒想到過她會說出如何刁鑽苛刻的條件,可萬萬沒想到,當事實擺在面前的時候,還是那麼的殘酷。
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想必元和殿那邊,已經早該察覺了吧。
顫抖著雙肩,董福兮猛地抬起手腕,發了狠,一般將桌上的燉品掃落在地,隨著清脆的瓷片破碎聲,熱騰騰的燉品灑了一地。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猛地起身,腿因坐久了,有些發麻,足下虛扶,好在旁邊的夏竹扶住了她,才不至於摔倒。
施施然走出颯坤宮,景寧再一次取道體和殿,去了儲秀宮。
「此話怎講?」
明媚的陽光刺眼得很,打在四方飛檐的琉璃端瓦上,明亮璀璨,泛著碎金般的光芒。前出廊的院子,雖寬敞,卻也稍顯空曠,明間開門,竹紋裙板,比起承乾宮的廊腰縵回,花樹融融,這裏確實是寒酸落魄得多。
「敢和本宮耍心思,景寧,你也算是大胆包天了……」
耳邊言辭懇切,句句切中要害,赫舍里·芳儀一直低垂的頭這才抬起,鳳眸幽深,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妖紅,「本宮如今,是該好好的考量一下了……」
經過通報,景寧隻身一人,在儲秀宮宮娥的帶領下,走進了後殿的麗景軒。
諾大的延洪殿,此刻,早已不復昔日的繁華風光。該砸的,都砸了;該銷毀的,也都銷毀了,處處凌亂,處處敗落,彷彿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只留下了滿目凄涼。
「你們家主子在么……」景寧看著碧蓮,輕輕問道。
可景寧卻越發懇切,氣息微喘,她用手拄著地面,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娘娘錯矣,如今的後宮,誰都可以得罪,但是斷乎不能得罪的,卻是惠貴人……」
董福兮懷孕的事情,景寧雖問過她,她卻隻字未提,嚴守口風。可那又怎樣,深宮之中,向來最多的就是冤,多一個不多,好比塵埃,風一吹,就散了。更何況,借刀殺人,向來都是一勞永逸的方法。
心下越發猜疑,赫舍里·芳儀沉吟著目光,半晌,卻是轉過頭,頗具玩味地看景寧,似笑,https://m.hetubook.com.com非笑,「不過就是個貴人,抓也就抓了,彤史上沒有記載的侍寢,便是紅杏出牆的罪證,打入冷宮,倒是便宜了她!」
赫舍里·芳儀努力地緩了一口氣,眼眸閃爍,目光如針地看著景寧,疑竇,莫名,懷孕這麼大的事,她這個堂堂的皇后居然不知道!
其他人,都被先行打發了回了承禧殿,景寧獨獨留下她倆,只因為她們是皇上派過來的。
那一刻,她們都不再說話。
虛弱地笑了笑,景寧搖頭,「快些扶我回去吧……這裏不是多話久留之地。」
她臉色微微發白,鳳眸閃爍,卸去了憤恨,卻猶自不甘,「那依你所言,本宮就只能看著納喇氏那個賤人逍遙自在?」
「哦?你果真將她拿下了?」赫舍里·芳儀眼眸一動,霎時,晶亮灼灼,閃耀如星。
董福兮目光一滯,緩緩抬起眼,卻正對上笑意莫名的景寧。
「主子,怎麼會這樣的?」眼見她滿手滿臉的血污,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在儲秀宮裡頭受了什麼酷刑。
她知道她太多的事情,絕不能留!
況且,皇后賜葯,喝了,不一定會死;不喝,卻是必死無疑。
「來人!」
董福兮喘著氣,狠厲的視線從她們二人的臉上劃過,半晌,一把將地上的碧蓮提起,「好啊,你這個賤婢,居然出賣我,妄我平日里對你那麼好,竟然還敢背著我去通風報信……」
只要不動綏壽殿,不威懾東宮,後宮嬪妃,一律隨她處置……
想來,倘若她再不放出去點兒什麼消息,恐怕就連皇上那邊,都會坐不住了吧。
自從服用那種味道略帶腥臭的「馭夫」湯藥,福貴人的月事一直不準,因此,花了大價錢,買通了敬事房的管事,將她侍寢的時辰寫得模糊,以至於喜脈這種天大的喜事,也被瞞了下來。
可此刻,延洪殿這裏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元和殿那邊,竟沒有絲毫的動靜,看來,這個宜貴人,合該是打算一直隱藏到底了。
莫要怪她狠心,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況且精明圓融的福貴人根本就是個豺狼。今日,如果她不除去她,難保有朝一日,她不會反噬一口。
後宮的妃嬪之間的明爭暗鬥,從來都是言辭上的挖苦嘲弄,暗地裡的算計栽贓。景寧不曾想到,一貫雍容優雅的福貴人竟會像個潑婦一般動手,沒有任何提防的,她一下子竟被她勾破了臉頰。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我不過是想在這後宮裏面過得好一點,為了懷這個孩子,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錯失了多少……」顫抖地撫著自己的小腹,她滿眼凄涼,聲聲幽怨。
彷彿此刻才回神,景寧怔怔地抬頭,「小皇子?奴婢愚鈍,不懂皇後娘娘的意思。」
董福兮還想再次撲上去,卻被秋靜一把攔住了。僅僅是一個瘦弱的宮婢,手上勁力卻大得出奇,反手一扭,她整個人都癱坐在了地上。
這味道,她再熟悉不過。
猛地轉過頭,她怒不可遏地看向身畔的夏竹和碧蓮,「是不是你們……」
回到承禧殿,已經過了晌午。
「娘娘,奴婢不敢……奴婢縱然犯了天大的錯誤,但懇求娘娘聽奴婢一言。」景寧滿面哀戚地抬首,原本姣好精緻的面容,紅腫,滿是血污。
董福兮一愣,難以置信地看著桌上冒著騰騰熱氣的燉品,裏面,銀耳瑩潤,紅棗可愛,顆顆桂圓圓潤飽滿,細細一聞,還有一股子甘甜的藥草香氣。
「敢和本宮耍心思,景寧,你也算是大胆包天了……」
「宮裡邊兒,就算是再得寵的妃嬪也好,同樣背不起紅杏出牆這四個字,姐姐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吧……」景寧眼眸疏冷,字字如針,平靜無波的眼底,恍若雪后初霽,冰梅妖嬈,碎冰瀲灧。
「這……」兩個侍衛有一瞬的遲疑,可看到景寧手中握著的螭龍玉牌后,再也不敢有異議,俯身領命。
據說,皇後娘娘最喜歡這種耐旱耐寒的紫薇花,特地命人從宮外植進,鋪滿了整整半個庭院。每到夏秋兩季,華麗的儲秀宮內,總是飄浮著一股芬芳的幽香。
景寧卻不置可否地抬起眼眸,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她,幾許諷刺,幾許涼薄,彷彿是佛祖看著腳下卑微低賤的螻蟻。
身後,傳來董福兮凄厲的咒罵。
色厲內荏,董福兮緊緊攥著裙角,復又坐下,美眸凌厲,挑釁地看著景寧。
宮裡的爭鬥,再怎麼激烈,再怎麼出格,都永遠不能越過一個底線,那就是皇權。
轉身的剎那,赫舍里·芳儀猛地揚起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個耳光。
長春宮與颯坤宮相隔不遠,僅是隔了一道朱紅的牆壁。
隨侍一載,董福兮的性子,她是摸清,摸透了的。
被拖開的一剎那,董福兮聲嘶力竭地哭喊,瞪得血紅的眼睛,死命地看著殿外,彷彿在說給什麼人聽。
庭院中,依然是熏風花雨,芳香滿庭,美不勝收。然而,比花還美的,是兩個靜靜守在迴廊內的宮婢。秋靜和冬漠一看見她出來,齊齊迎了上去。
景寧淡淡一笑,「若是論起來,景寧如今合該叫您一聲姐姐的。今日來,也不過是因為天氣燥熱,挂念姐姐的身體,特地,送了一盅紅棗蓮子銀耳羹。」
「懷孕的人,不是喜酸就是喜辣,我記得,姐姐從前最喜歡御廚做的酸梅,可這段日子,膳食的食材不但少了酸梅,反而多了幾樣辛辣的菜肴……姐姐縱然是小心謹慎,也難免百密一疏……」
她微微側頭,https://m•hetubook.com.com並不理會她的怒罵,「皇後娘娘貴為一宮之主,賜個補品而已,姐姐不但不承恩領情,居然還給摔了,到底是我居心叵測,還是姐姐目中無人、狂妄自大?」
而各宮妃嬪們卻都看著,無處不著眼,無處不仔細,她處事不算圓融,也無心理會那些門面功夫,所以在眾人眼中,討不來半點好處。
董福兮還想再次撲上去,卻被秋靜一把攔住了。僅僅是一個瘦弱的宮婢,手上勁力卻大得出奇,反手一扭,她整個人都癱坐在了地上。
殿外,應聲走進兩個身著甲胄的侍衛,森嚴冰冷,手執兵器,「寧貴嬪有何吩咐?」
「葯在這兒,還沒有下呢……方才的那盅紅棗蓮子銀耳羹,是皇後娘娘特地賞賜的,而這瓶葯呢,也是皇後娘娘賞賜的,本來是二者取其一,但既然福姐姐摔碎了那盅補品,也就是想要這瓶葯了……」
猛然起身,她想都不想就朝著景寧撲過去,十指尖尖,塗滿了鮮艷如血的丹蔻,所向之處,正是景寧的臉。
說罷,她似笑非笑,瞄了一下她尚不甚凸顯的小腹。後者則目光一滯,頓時遍體生寒,怒不可遏。
中宮那個位置,太顯眼,太招搖,太引人嫉恨,太惹人覬覦,寂寞,威嚴,卻也尊崇高貴。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坐上那個位置,除非,原來的那個人,死,否則,再高的出身,也是永無機會。
明眸微閃,她朝著身後招了招手,一襲翠色宮裝的冬漠端著一個精緻的托盤走了過去,一張冷艷的臉上,含著霜雪般的冰冷,氣勢有餘,恭謹不足,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卑賤的丫鬟。
死一般的寂靜。
赫舍里·芳儀將手肘輕輕抵著桌子,另一隻手則撫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看了她一眼,道:「今日來,可是有什麼好消息帶給本宮?」
冷宮,那是只有白頭宮人住著的地方,沒有人氣,沒有生命的跡象,更意味著,她貴人的身份以及過去的種種統統都要被一筆勾銷,從此,青燈凄涼,苟且度過殘生。
母以子貴,她的兒子雖然不是長子嫡孫,卻是貨真價實的皇長子。可自己肚子里的這個,是男孩兒還好說,倘若是個女孩,難保將來皇上不會封她的兒子為東宮。
「如今三藩蠢蠢欲動,皇上為國事已然透支心力,娘娘理應全力伺候在身邊,這是其一;二,若是娘娘肚子里的是女孩,則罷,若是男孩,必將是天命所歸的太子,所以越是這個時候,娘娘越要做出一副大度寬容的模樣。這樣,將來娘娘一旦能夠執掌兩朝後宮,母儀天下,還怕對付不了區區的一個惠貴人,一個皇長子么?」
冬漠既驚訝又慌張,就連平日向來疏淡沉默的秋靜也微微變了臉色,緊緊地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眼底,浮起了一抹心疼。
「你們家主子在么……」景寧看著碧蓮,輕輕問道。
話音未落,就聽見裏面傳出了一個極其慵懶恣意的嗓音,茹軟婉轉,恍若江南六月的煙雨,一聽就知道是福貴人的聲音。
希望瞬間落空,她滿心的歡喜竟然是一場枉然,不由得氣急敗壞,連語氣都變得嚴厲起來。
景寧揉著已然腫脹不堪的手腕,嫌惡地蹙起眉。
「外面是什麼人啊……」
難道是……
臉上的傷口還未結痂,被外面的熏風一吹,蘇蘇麻麻的疼。伸手接住飄來的菲薄花瓣,不遠處,是紫薇花暖,那些錦繡的花團,扶疏錯落,交纏織繞,恍如一片濃粉相宜的花霧。
「景寧,就當是我求你……」她攥著她錦緞宮裝的緋色衣裙,卑賤,低微,用一種近乎乞憐的語氣,求她,聲聲如泣,「不要讓我喝那瓶葯,不要……我以後都不和你爭寵好不好,以後都以你馬首是瞻好不好,求你……」
「你以為,將皇上抬出來,就能壓得住本宮了?」
自打知道有了身孕,她百般小心,除了飲食照常,就連召見御醫,都是家中打典囑咐過的人。可如今,眼前這個人不僅知道喜脈的事情,就連是哪個太醫為她真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景寧搖頭,再搖頭,「娘娘既然想到了這一層,就應該知道,納蘭大人如今鎮守南疆,遏制住了三藩的勢力,功勛卓著。皇上拉攏他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容許她的妹妹受到絲毫傷害呢?別說惠貴人是無辜的,即便她真的是幕後主使,皇上也只會封她,獎她,而根本不會有任何的責罰。娘娘今日沒動惠貴人,若是動了,那就是天翻地覆啊!」
不耐地一甩袍袖,她冷冷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董福兮的腦子「嗡」的一下,渾身的血液彷彿凝滯了一般,耳目轟隆,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一旦有人觸動了皇權,觸動了廟堂上的機關,便是萬箭齊發,死無葬身之地。
但福貴人卻截然相反,拉攏人心也好,故作姿態也罷,可謂是做到了十成。不僅經常派人送些吃食去承禧殿,往日里得了什麼賞賜,也總是不落下她。為此,宮中人無比欽佩,就連皇上也贊她大度。
她們是皇上派來的,按道理,應該全盤信賴。
從儲秀宮出來,景寧是被人扶著的。
「娘娘,宮闈之中,從來都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既然皇上想保惠貴人,必是有保她的理由……奴婢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觸怒皇上啊……」她跪在地上,凄凄慘慘,耳邊,因著被打,朦朧聽不真切。
「好,事到如今,本宮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放開我,我是福貴人,和*圖*書我是主子,你們有什麼權力抓我……太皇太后,臣妾冤枉啊,臣妾懷了龍種,你要為臣妾討回公道啊——」
「據我所知,彤史上,似乎並沒有姐姐承恩的確切記載……而能夠作證的陳太醫,如今,也已經告假出宮了……姐姐說肚子裏面的是龍種,誰能證明?」
單憑飲食,她當然不可能猜到董福兮懷有身孕,可景寧卻說得言辭鑿鑿,董福兮是個聰明人,自然聽得出她弦外之音是要為碧蓮開脫。
夾竹桃。
「一介妃嬪而已,況且僅僅是個貴人……」赫舍里·芳儀不以為然地冷哼,只當作是她狡辯的借口。
董福兮恨恨地盯著她,咬牙切齒,怒意無邊,「景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要害我,想都不要想!今日我摔了它,是客氣,否則,送交到皇上哪兒,送交到太皇太后哪兒,就算你有是個腦袋,恐怕都不夠砍的!」
捂著臉,景寧受寵若驚,慌忙躬身下拜,「娘娘賞識,奴婢萬死不辭!」
是誰膽敢在儲秀宮的庭院中,栽植含有劇毒的夾竹桃,景寧不知;可她知道,人心險惡,前路叵測,無處不兇險,無處不隱藏殺機。就如同她的承禧殿,也許已經和這儲秀宮一樣,滿是旁人的眼線了。
「我……」董福兮猛地起身,卻是啞然以對。是啊,誰能證明?侍寢日期不詳,又不曾有中宮派來的御醫診證,即便是懷了孩子,如若無人證明,那她豈不是會落得個失德敗行的罪名。
只有景寧知道,董福兮,絕對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拿下看,巾絹上,沾了一滴滴濡濕粘膩的殷紅,星星點點,宛若紅梅花開。
「這不是景寧么,不知道是什麼風,把你吹到我這小小的延洪殿來了?」
「還請福貴人儘快品嘗……」
炕上放著個紅漆雲腿桌,桌上果品糕點,精緻可愛。
董福兮忽然笑了,瘋狂,而凄迷。
狠心除掉了一個自己曾經的心腹,董福兮緊緊攥著衣角,半晌,才復又坐到椅子上。
冷不防她刀尖般冰冷帶著殺氣的目光,碧蓮一個趔趄,腳下不穩,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饒命,奴婢一向忠心耿耿,從來不敢違背主子的意願,奴婢冤枉啊!」
平靜無波的目光,輕輕地落在她臉上,她靜靜地睨著她,涼薄,靜默,半晌,幽幽地吐出了一句淡若雲煙的話:
自打從她被封為嬪,一直都沒有來過延洪殿。她曾經是福貴人的貼身侍婢,算是從那這走出去的,如今一朝得志,便忘本棄源,似乎頗有些旁人不齒的小人嘴臉。
既然宮中無人知曉,縱然是賜了個含有墮胎成分的湯藥,也不能就說有心而為。
滾燙的的羹汁,濺在了景寧嶄新的繡鞋上,她卻不閃不避,反而越發神清氣閑,「這盅補品可是熬了足足兩個時辰,姐姐不領情也就算了,何必糟蹋了好東西。」
「你可以生下你的孩子,在冷宮……」
她曾是她身邊最親近的宮婢,所謂心腹,自然知道她的弱點,她的命門。
「懷孕的人,不是喜酸就是喜辣,我記得,姐姐從前最喜歡御廚做的酸梅,可這段日子,膳食的食材不但少了酸梅,反而多了幾樣辛辣的菜肴……姐姐縱然是小心謹慎,也難免百密一疏……」
安靜地站在麗景軒的迴廊上,景寧靜候。
「回稟娘娘,如今,那人正在景祺閣。」
失魂落魄地,董福兮一點一點走到她的身前,然後,膝蓋一彎,重重地跪下——
景寧嘆了口氣,招來夏竹,道:「你也跟去景祺閣,福貴人如今懷了身孕,務必好生照看著。」
「福主子,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寧主子你要救奴婢,奴婢可是曾經……」
當初,董福兮第一次來承禧殿找她麻煩,就是宜貴人從中挑唆。後來幾次三番,她多次穿針引線,自己不出面,卻讓其他嬪妃找她晦氣。
景寧淡淡地睨下目光,看著這個昔日曾經做過自己主子的人,一朝落魄,便是零落成泥,千人踏,萬人踩。不知她此刻,是不是想起了已經去了的慧貴人。
滴滴晶瑩。
「娘娘,奴婢一直以娘娘馬首是瞻,如何敢對娘娘個耍手段!實在是皇命難為,奴婢更是為了娘娘著想,娘娘明鑒啊!」
對旁人,她隱忍、退讓,寧願吃虧,也要在外留下個好念想;可對她,這個昔日匍匐在自己身前的卑賤宮婢,卻是明著友善,暗地裡極近挖苦。
景寧斂下眉目,內心有些戚戚然。皇后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放過惠貴人、放過自己的,如今不動,只是時機的問題,時間的問題,可,任憑她機關算盡,旁人,同樣是虎視眈眈。
「平身吧,無須多禮。」赫舍里·芳儀擺了擺手,被宮婢扶著,端端地坐到明黃的炕上,一襲圓領五色雲石青袍掛的錦緞宮裝,紅織金壽字緞的面料,雍容端莊,自有一股子華麗的大氣。
死死地咬著唇,死死地咬著,直到唇角滲出血痕。她顫抖著雙肩,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不僅僅是前景的絕望,更是人生的絕望。
怎麼會這樣?她明明身懷龍種,明明就要飛上枝頭了……可到頭來,不但沒有被封賞,反而還要她背上個紅杏出牆的罪名!
話音未落,董福兮不敢相信地抬頭,臉上,卻是劫後餘生的狂喜;可下一刻,她卻懵了,傻了,兀自僵在了那裡。
掏出繡花巾絹去擦,臉頰處,絲絲的刺痛。
「皇後娘娘,涼葯確實是在延洪殿查出來的,況且,福貴人也確實懷有身孕……」
失魂落魄地,董福兮一點一點走到她的身前,然後,膝https://m.hetubook.com.com蓋一彎,重重地跪下——
鮮血,微微滲出。
同一年入宮,同一年晉封為貴人,又是同住颯坤宮,宜貴人郭洛羅桑榆和董福兮是宮裡頭公認的一對交心姐妹。
不,她是貴人,還是如花的年紀,還懷有龍種,怎麼能去冷宮那種地方,她又憑什麼要她去冷宮?
想她一個小小的嬪,居然擁有中宮亦沒有的權力,這在往常,恐怕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聲嘶力竭地哭號聲傳來,凄慘尖利,卻是越飄越遠,就連那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都變得模糊。
這是那日他賜她的,吩咐事急從權,可便宜行事。
赫舍里·芳儀目光一閃,原本伸向茶盞的手驀地滯住了。
顫抖的手,拿起那雕刻著九曲金荷的小巧瓶子,她怔怔地看著她,面如死灰。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總是要解決的。比如皇后那邊,一直等著的答覆;比如鈕祜祿皇貴妃如何善後的做法;再比如,眼前這四個表面恭敬、實則不安分的宮婢。
「什麼?」
而偏偏,慾望,是宮裡面的女人最不缺的東西。哪怕不是你的,去拼,去搶,也要得到,就比如皇寵,比如身份的尊卑。
喝令一下,立刻有太監從殿外走進來,朝著她們二人揖了個禮,便一把抓起地上的碧蓮,拖了出去。
誰道花無紅百日,紫薇長放半年花。
說到這兒, 她微微正了正身子,端起桌上茶盞,閑閑地抿了一口,慢條斯理地道:「如今,你可是被封為嬪了,就算是我這個昔日的主子,都低著你一個品階,那現在,是不是我還得給你行禮啊?」
「你,可以生下你的孩子……」
赫舍里·芳儀微微一笑,看著她,眼底,含著滿意地激賞,「好好好,景寧啊,你不愧是本宮的心腹,這件事辦得很好。對了,那小皇子如今在哪兒?」
嘴角痙攣般抖了抖,她死死地盯著桌上的燉品,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哪裡是什麼降暑養神的東西,明明就是用來——
她爬到她的身前,朝她不停地叩首,額頭重重地磕在冰涼堅硬的地上,一聲又一聲,直到額角鮮血崩流,赫舍里·芳儀才閑閑地冷哼,挪開了腳,緩步踱回。
「景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要害我,想都不要想!今日我摔了它,是客氣,否則,送交到皇上哪兒,送交到太皇太后哪兒,就算你有是個腦袋,恐怕都不夠砍的!」
她說罷,不再看她,身後的春淺和夏濃同時走出,一左一右,欲要強行將董福兮架起。
閣內無外人,她也用不著過於忌諱,索性低低地問了出來。
景寧一路走,目之所及,無處不精細,無處不華美,就連那小小的一方雕紋玻璃罩背,也是楠木的。
惶惶無措,她哀戚怨恨地看著她,淚,晶瑩如珠,順著眼角無聲地落下。
在門外相迎的碧蓮和夏竹臉色訕訕,景寧卻不以為意地一笑,施施然走了進去。
被說穿了心事,董福兮的臉頓時一片煞白,下意識地撫著自己的小腹,她抬起眼,忿恨地瞪著景寧,眼呲欲裂,「那你說,你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安胎的!
諾大的延洪殿,此刻,早已不復昔日的繁華風光。該砸的,都砸了;該銷毀的,也都銷毀了,處處凌亂,處處敗落,彷彿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只留下了滿目凄涼。
腰間掛著的玉牌兀自墜墜,隨著她步姿翩躚,搖曳擺動,帶來沉甸甸的感覺。方寸之間雕乾坤,玉牌中空剔刻著四足三爪的螭龍紋,金線勾邊,金彩點染,一看便是皇家之物,尊貴奢華,也代表了無限的皇權。
春夏時節,皇后是最喜歡用紫薇花瓣泡澡的,芳香馥郁,養氣怡神。可若是宮人一時大意粗心,分辨不清,錯把夾竹桃的花瓣夾雜在了紫薇花的花瓣中,給皇後娘娘泡澡……
原本以為景寧帶著這麼多丫鬟,不過是想要在她面前炫耀招搖一下,卻想不到這麼大的陣仗,竟是欲要加害於她!
到那個時候,這偌大的後宮,豈還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么!
嘴角扯了扯,景寧輕輕地笑了。
憤怒,絕望,凄涼,怨恨……當所有的感情交織在一起,煞那間,便瘋狂地混成了一股蠻力。
景寧指了指地上已經發狂發瘋的董福兮,淡淡地開口:「帶去景祺閣!」
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想必元和殿那邊,已經早該察覺了吧。
說罷,她命人將一瓶祛瘀膏交到她的手上,景寧卑微地接過,彷彿受了什麼天大的賞賜。
他的話,她一直記憶猶新。
她發了瘋一般,死死地攥著她纖細的皓腕,景寧吃痛地驚呼了一聲,死命去掙脫,可董福兮的手彷彿鐵鉗禁錮,如何拖拉都無法將她拽開。
所謂敲山震虎,所謂殺雞儆猴,她如今風光正盛,此一番震懾,想來,宜貴人該會安分守己一點。
依舊是單檐歇山頂,面闊五間,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上,還裝飾著淡雅的蘇式彩畫。可那門,卻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錦底、五蝠捧壽、萬福萬壽的裙板隔扇門;窗欞上,還雕飾著萬字團壽紋步步錦支摘窗。
一句話說得抑揚頓挫,韻味知足,卻沒有半分想要起身的意思。
她雖然表面大度,卻內里狹隘,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但好在心眼不壞,不懂得太多隱晦的機心。可宜貴人卻不同,她八面玲瓏,長於揣摩猜度,往往隻字片語,便可以蠱惑人心。
轉身的剎那,赫舍里·芳儀猛地揚起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個耳光。
虛弱地笑了笑,景寧搖頭,「快些扶我回去吧……這裏不是多話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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