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冷宮

外面的天,漸漸地陰了下來。
「娘娘,您沒有選擇……」
景寧沒有轉身,朝著伸手擺了擺手,「就放那兒吧,勞煩你們費心了!」
「娘娘們體恤,我也只能早晚一炷香,乞求兩位娘娘福祚綿長……」她說得溫婉,卻還是扯了扯唇角,微微挑起了一抹會意的哂然。
拿過絞了溫水巾絹,他輕輕擦拭著她那血肉模糊的手背,微涼的手指,沾了少許冰涼細膩的藥膏,輕輕塗抹,輕柔和緩的樣子,彷彿她是他最珍視的寶貝。
他的手,很涼;指尖的葯,也是涼的,散著一抹百花的清香。這般近在咫尺的距離,她甚至聞得到他身上的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
宮人們看不見她的臉,只見那抹纖細窈窕的背影,明媚的陽光灑了她一身,自有一股悠然寧靜的味道。
「你,為何要幫我……」
她很羡慕。
「福姐姐……」她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神情冷然,淡漠,彷彿在看一隻卑微而可憐的螞蟻,「螻蟻尚且偷生,你又何必想不開呢?」
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你這話說的可真酸,得,下次太醫院的陳醫官來給我請脈,給你也好好瞧瞧。」
「福姐姐,當真想出這景祺閣?」她看著她,忽然之間,笑得股惑。
「誰讓你……讓你進來的?給我滾……滾!」董福兮披頭散髮,滿臉的油垢,發了瘋一般摔著手能夠到的所有東西。
「算了,你不願說,我不多問就是,」董福兮調開視線,一手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拿著羹匙攪著盅里的蓮子羹,「只不過還是要提醒一句,這裏畢竟不比別處,我們這些沒了品階的宮人,說難熬,也不難;可說容易,這該做的不該做的,還是要多留個心眼……」
鼻翼微酸,她緩緩地偏過頭去,靠著床邊,不讓他看自己泛著晶瑩閃爍的眼眸。
董福兮怔怔地看著自己鏡中的模樣,僅僅三日便瘦削得可怖的下顎,高高突起的顴骨,可憐,卻卑微。
一個月來,她千方百計地極近符望閣,接近這個佟太妃,不僅僅是為了巴結討好,更因為她,與當年的人有著最密切的關聯。
「多謝姐姐提點,妹妹會注意,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的。」景寧垂首道,是怕她給她找麻煩吧……
秋靜走過去,伸手翻看了一遍托盤內的首飾衣物,又細細檢查了一遍那些器物的質地,半晌,看似隨意地道:「那些是送給佟太妃的?」
「寧主子,其實內務府和太醫院的人都來過的……」夏竹滿臉的為難,越發壓低了聲音,「是福主子,她將來的人統統都趕跑了……」
竟然敢拿一個作古之人插科打諢,她是不想活了!
撫了撫額上的汗,景寧看著身畔的冬漠,低低地囑咐,「以後,福貴人用的食材,統統要由小廚房供應……內務府送來的湯藥,也要由你親手煎制,親自送到她手裡,親眼,看著她喝下去……」
董福兮原本憤恨的眼底,忽然涌動起一抹欲明欲滅的火苗,閃爍而亮灼,洶湧著妖紅的異彩,「怎麼不想,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我要報仇,要讓你後悔害我,要讓所有人膽敢害我的人萬劫不復……」
扶著銅壺的手陡然一僵,佟佳氏芪珍驀然轉身,可那手卻來不及收回,碰落了銅壺,只聽「咣當」的一聲,壺裡面的水濺了一地……
不過是相思成疾,期盼皇寵罷了。這個胡德清說她愁憂,該是按了妃嬪們固有的心思。
她眯起鳳眸,睨著她,眼底透著一抹危險的厲芒,「慈和皇太后早在十年前就已過世,如何會交代與你?你這般信口雌黃,眼裡可還有哀家,還有祖宗禮法么?」
那邊,董福兮心有戚戚焉地低下頭,沉聲不語,可內心,卻已然澎湃如潮。
北五所,毗連著紫禁城東北的角樓,景祺閣算是其中最荒僻的一座宮殿,因為離著中宮最遠,平日鮮有人至。內務府的人不來,院牆都已經敗落了,屋內簡陋,但好在寬敞幽靜,不至於太過凄涼。
「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臣妾不委屈……」
景寧搖頭,淡然一笑,「不過就是些物價罷了,反正也用不上,何必去和她們爭辯。」
「康熙十二年,先帝爺山陵崩,然後短短的四個月後,慈和皇太后也香消玉殞……太妃娘娘是先太后的嫡親姊妹,又是當年一系列事情的見證人,可否,為賤妾解惑……」她娓娓道來,平淡的語調,彷彿在敘述一件在尋常不過的事實。
他深深地望著她,黑眸深邃幽靜,宛若碎冰深潭下的月華,靜靜的,凄凄的,那眼神中,含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那下官就先行告辭了……」
「好好活下去……?」她怔怔然,半晌,卻是莫名而困惑地鬆開手,那沾著殷紅血跡的指甲,彷彿染了豆蔻丹紅。
能在冷宮中熬過數十年清苦,而始終甘於平靜,始終可以保持從容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而眼前這個年過中旬的女子,就是一個不普通的人。
「好啊,到時候,也沾沾姐姐的光!」景寧隨意笑道,但是那微微眯著的美麗清眸里有一絲一閃而過的精光……
「皇上這般,難道不怕其他妃嬪去太皇太后那裡鬧么……」
「回稟皇上,胡院判囑咐,寧主子的葯需小火慢熬,大概還有半個時辰。」
秋靜手上不停,聽到景寧的話,眸光微微一滯。
「福姐姐,何必自欺?你好好看看這裏,這兒是景祺閣,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風光華麗的延洪殿了;再看看你自己,披頭散髮,落魄凋零,哪裡還有什麼貴人的模樣……怎麼,到了現在,難道你還在作著飛上枝頭的美夢么……」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直到日暮西斜,天邊泛起了一片鮮艷明麗的霞光,景祺閣外,才想起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平淡的聲音,沒有語調起伏,卻也不帶絲毫的褒獎之意,景寧抿了抿唇,牽起了一抹淺笑,「娘娘取笑了,賤妾是戴罪之身,如何當得起『蕙質蘭心』這四個字……」
景寧輕輕地勾唇,不置可否地淡笑,「我並不是在幫你,我是在幫我自己……」
她憤恨,她怨怒,但慢慢地,她卻開始慶幸。身在景祺閣,那眾人矚目焦灼的視線,反倒是淡了,薄了。因為,試問,誰會對一個冷宮中的女人多加用心呢?
按照宮中規矩,太妃獲罪,帝后並沒有權力處分,有權力的只有太皇太后、老太妃、太上皇或者是皇太后。而有記載以來,太妃受處分的並不多見,移居冷宮的就少,只有某些犯了極大過錯的,才會被壓進荒涼偏僻的北五所。就如同在這裏住著的,幾乎都是先帝時就被已經被貶謫。
佟佳氏芪珍緩緩地眯眼,輾轉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精光,「看來,遣你來的人,還真是給你了很大的膽子!」
康熙十二年九月,冷宮無事。
孫蓉緩步走過來,離這不遠的距離站定,拱手揖禮,滿目恭敬。
「既然醒了,就起來吧,你臉上的傷口還需塗藥!」
映墜原本純良,可捲入了妃嬪傾軋,即便心有不忍,也難免會受到牽絆和威脅……她對她下手,或許是無可奈何,或許,是有心為之。但,她都不怪她。當初,終究是自己取代了她的位置,這份虧欠,就是現在彌補吧——
佟佳氏芪珍輕輕地抬起眼帘,「你想知道些什麼……」
景寧緩步走過去,朝她躬身揖禮。
「要我說,你也夠魔怔的,」董福兮又舀了一勺,放進嘴裏,細細品砸,「自打進這北五所,你是拜訪了一位又一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不是被貶謫,而是晉陞了呢!況且,其他人也就罷了,這個佟太妃可是出了名的不見外人,你還非要去招惹,真不知你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她能來,便沒想過無功而返。
「臣妾也記得,那是皇上賞賜的恩典……」她輕咬著朱唇,眼底,含著一抹淺淺的苦澀。
董福兮聽言,恨恨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中,閃爍著無法遏制的怒火,可下一刻,她卻驀地頓住了。死死地盯著她身上的罩衫,死死地盯著,半晌,忽然放聲大笑。
——他的生母,慈和皇太后佟佳氏孝慧含恨而終的真相。
原來,在他的心裏,他終究覺得,那一夜,是他負了她……
她說罷,從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瑪瑙指環,雙手夾著,似笑非笑地像景寧遞去一個目光,「這東西,是你放進份例裡頭的吧!」
掬水的手有一瞬地停滯,半晌,景寧淺淺一笑,道:「我哪兒會做葯呢,不過就是好奇罷了。出身那麼高的一個太妃,竟然和我們這些犯了事兒的住一起,深居簡出,簡直像是被軟禁了一樣,不是很奇怪么!」
她氣急大咳,夏竹上前扶她,卻又被她狠狠地一把甩開。
有些人,雖然彼此牽挂,卻往往天各一方;而有些人,即便是再互相敵視,互相https://m.hetubook.com.com厭惡,也總會湊到一起。
「不用你在這裏假好心!」董福兮使勁拍著床板,瞪著景寧,眼呲欲裂,「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會收留你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賤人……我不要看到你,給我滾,滾啊……」
可她們卻都被派來了承禧殿,被派到了自己身邊,想想,該是和她一樣,為他所用,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棋子罷了。可同樣是侍寢,自己被封賞,她們卻只能當奴婢,秋靜和冬漠的心裏,難道不會嫉妒,不會怨恨么?
這回,是連通報都不給通報了……
陰測測的東廂耳房,連著潮氣,那股子霉味越發濃重。董福兮瘋狂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房內,彷彿霧靄迷濛,籠起了一層氤氳的陰森。
他,從來沒給過她退路。
苦,只是暫時的;只要她挨得住寂寞,受得起凄涼……
宮中傳言,佟佳氏太妃,性情孤高冷傲,深居簡出,因著高貴的出身,就連內務府那些仗勢欺人的奴才們都禮讓三分,用度份例從不敢以次充好,此番一看,果真是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
「起身吧,無須多禮。」她朝她擺了擺手。
這時,董福兮卻忽然轉過身,定定地看著景寧,定定地看著,兩分猜忌,三分的莫名,臉上變幻莫測,陰晴不定。
「這瑪瑙指環,是當年太妃娘娘贈送給先太后之物,如今逝者已矣,賤妾才特地來送還給您,也是希望您能睹物思人,多一些念想……想來若是慈和皇太后在天有靈,也會感到安慰的,不是么……」她說著,將茶杯恭敬地遞了過去。
可,她畢竟是有備而來,不是么!
將背靠在軟榻上,只見她摩挲著手中茶盞,笑得越發涼薄,「深宮,是最多冤魂的地方。像我們這些人,被貶謫冷宮,本該是苟且偷生地活著,你又何必多事呢?難道,是嫌自己的命太長了么……」
算上這次,她可是一共來了五次了。
孫蓉低頭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三層食盒,又抬頭看了一眼景寧貌似無害的笑臉,嘆了口氣,真是拿她沒法了,「那就請寧嬪稍等……」
只道緣牽,奈何無意……
她手上端著一個精緻的紅漆托盤,盤上是盛著烏黑葯汁的瓷碗。
彷彿正在等著什麼人。
站在她身前,景寧靜靜地看著董福兮時而疑竇時而恍然的神色,夕照朦朧,灑了她一身,為那微微泛著白光的罩衫,平添了一抹飄渺幽靜的飄逸。
「可福貴人不是被貶謫了,她能不能出這景祺閣還難說,為何主子會這麼緊張?」冬漠性子直,想問,便問了。
秋靜靠近,煞有介事地又翻看了一陣,才點了點頭,「好了,可以送去了。」
「還是沒見上……」
在宮裡頭,弱者,坐待時機;強者,製造時機。
這時,董福兮卻忽然轉過身,定定地看著景寧,定定地看著,兩分猜忌,三分的莫名,臉上變幻莫測,陰晴不定。
她,原是鈕祜祿皇貴妃的人。
景寧微微一笑,站起身,好整以暇地道:「本該我這個晚輩去探望佟太妃的,怎好勞煩她老人,勞煩孫嬤嬤前方帶路了!」
彤史上沒有記載也好,太醫告假出宮也罷,就算是沒有任何的證據,可誰都心知肚明,福貴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貨真價實的皇室血脈,純正,高貴,即便是被打入冷宮,也沒人膽敢怠慢她。
都是冷宮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為自己找麻煩。
白啟拱了拱手,「下官定當盡心竭力!」
這是她第一次見她,先帝妃嬪之一,當今皇上的嫡親姑母,與純妃同宗同枝的佟佳氏芪珍。清淡的妝容,那浸滿了歲月痕迹的臉上,眉尾高挑著,一雙狹長的鳳眸微眯,倨傲,孤高,端端孑立,像是一朵孤芳自賞的白蘭。
這草,名喚生南星,若被誤食,輕則小產,重則喪命……
昨日,她的確不在,因為她正從颯坤宮和承乾宮之間兩地奔波。可當時秋靜一直隨行左右,寸步未離她的身邊。夏竹來稟報,她不知,她卻知道。
被打入冷宮,可御藥房的人依然一日一次地來送葯,殷勤周到,從沒有有任何的怠慢,大抵是受到了李德全的吩咐。
孫蓉一見是她,滿是皺紋的臉上不見絲毫的表情,但僵直的眼角還是抖了抖, 「寧主子,又是您……」
「這樣的話……那這盒東西,就煩勞孫嬤嬤交給佟太妃了……」她說著,就將臂彎中的食盒遞給了孫蓉。
一直以來,她都沒想過秋靜和冬漠原來的身份。
佟佳氏芪珍似笑非笑地看她,眼底,陰鬱著一抹詭異而亮灼的微芒,「你當真是好大的膽子,可知若是被旁人得知你打探這種事,怕是有命問,也沒命聽了……」
「哀家就知道,你的目的不簡單!」她哂然地笑,眸中透著輕蔑的嘲弄,卻是搖頭,再搖頭,「可你不是也說了,逝者已矣,那何必再打擾已經故去的人呢!」
「娘娘怎麼這麼大反映,賤妾的話還未說完呢!」
這麼快,就想打發她走了么……
到現在,才清醒么?
她說罷,轉身,推開門,進了屋。
她的目光,冷如臘月寒天的霜雪,似笑,非笑,含著洞悉一切的深邃和犀利。四目相對的剎那,董福兮一下子就怔住了,心底里,那陡然生出的寒意,讓她慌亂閃爍地掉開了眼。
她說的是事實,雖然在董福兮聽來,總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的味道,可她也不甚在意了,聽在耳邊,也就是一笑了之。
「是有怎樣?」色厲內荏,卻偏偏要做出一副強硬的姿態,董福兮隱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緊,喉頭哽咽,聲調依然是凌厲狠然的,「皇寵不再,可我還有子嗣;而你呢,你卻什麼都沒有,一朝失寵,半生凄苦,還不是賤人一個……那日在颯坤宮,我早就說過你會有報應。看到了么?現在,這就是報應……」
「主子,這裡是福主子三天的用藥。」
扶著銅壺的手陡然一僵,佟佳氏芪珍驀然轉身,可那手卻來不及收回,碰落了銅壺,只聽「咣當」的一聲,壺裡面的水濺了一地……
等待。
可,謀害皇子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為何在這景祺閣內,還會有南星草……
竟在冷宮裡頭做手腳,這個夏竹,如今,又會是誰的人呢……
先帝爺在位的時候,據說,曾經弱水三千,唯獨鍾情於一個董鄂妃,儘管不曾罷黜後宮,卻遠遠不會有佳麗三千的妃嬪。就如現在,同住北五所的,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太妃,就是前幾日剛進來的福貴人了。
這一刻,景寧卻怔住了。
這樣倨傲悲憫的樣子,就算是再落魄,也絕對會激怒了她。董福兮見狀,猛地掀開棉被起身下床,可動作太大,禁不住一陣眩暈,腳下趔趄,頓時摔倒在了地上——
「秋靜,送白大人……」
想撬開她的嘴,示好,示弱,恐怕是不行的。所謂試探,所謂恐嚇,既可以疾言厲色,也可以細水長流,一點點的蠶食對方的心智,這欲擒故縱的把戲,她實在是領教過太過,此刻用在佟佳氏芪珍的身上,竟也是得心應手。
而映墜,回去了承乾宮,鈕祜祿皇貴妃那裡。
尋覓未果,總是會讓人心生更多的好奇。十月初三的這一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景寧決定再去碰碰運氣。
送景寧一行三人出東廂耳房的,是一直靜立在案几旁邊的夏竹,恭順,卑微,有著和後宮成千的婢女一樣的面孔。
董福兮面色複雜,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最後告辭離開,腦海里,依然回蕩著那句話。
寢房內,唯有景寧一人,將桌上的藥包一一拆開,撥開裡頭繁雜的草藥,從內里,掏出了一塊裹地緊緊的碎布。
景寧的聲音,幽幽的,輕輕的;眼眸,涼涼的,靜靜的。那一抹若有深意的微笑,恍若輕煙,卻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被貶進冷宮中的女人,不是如一潭死水,就是瘋癲痴狂,像她這般從容淡定的,倒是不多,宮人們看她這般,不禁心虛地看了一眼那托盤中的服飾,交換了個眼色,就斂身告退了。
「你這個人,怎麼不識好歹!」冬漠也瞪起眼,一雙美眸晶亮冷冽,卻是在與她賭氣。
坐到桌前,她拿起粗瓷的茶盞,裡頭的茶是涼的,卻喝得津津有味。沉吟地目光淡淡地落在某一處,似在靜靜出神,卻又像在發獃,只是那清眸明澈,精光內斂,蘊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當然不會信!
秋靜側過目光,瞪她,低低地嗔怪:「主子並沒有責怪,你不要多事……」
後宮又一次嘩然。
夏末時節,熏風微暖,強烈的陽光直直地曬在地上,就連地上的葉子也泛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景寧踮著腳,低頭一片一片地數著天井邊的落葉,不知數了多久,那寢門才「吱呀」的一聲被推開了。
就比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那個身居在符望閣西廂耳房的佟太妃,她是當今純妃娘娘的嫡親姑姑,更是皇上生母的異母姊妹,卻依然被困冷宮,不得寬免。
唯獨這個佟佳氏芪珍,是在先帝爺死後,由太皇太后降旨,押解進來。
可若是有心,他要保她,也不是不可能的……
景寧微微勾唇,「你放心,以後,不會了……」
初入冷宮,福貴人或許會不甘心,或許還會對腹中的胎兒抱有一線希望,可那種期冀,卻經不住時間的碾磨。當所有的美夢都在等待中化作了泡影,絕望,便會如鬼魅般如影隨形。若是受不過寂寞,恐怕,她會很快了此殘生。
晚照的餘暉順著門廊輕輕流瀉,那一抹氤氳繾綣的香霧中,他轉眸,她抬首,他明黃錦緞卓拔如玉,她長發垂肩倔強似雪,兩相對望,雋永成了一副靜好的畫。
秋靜點了點頭,「那些宮人們不曾有察覺。」
握著的手一緊,佟佳氏芪珍定定地直視她,「你說,這是誰給你的?」
景寧不慌不忙地走到案幾前,伸出手,取了茶盞,倒了一杯熱氣騰騰地香茗。在這荒僻簡陋的北五所,竟也有雨前龍井,看來內務府的照拂可真是細緻到了每一處。
「是有怎樣?」色厲內荏,卻偏偏要做出一副強硬的姿態,董福兮隱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緊,喉頭哽咽,聲調依然是凌厲狠然的,「皇寵不再,可我還有子嗣;而你呢,你卻什麼都沒有,一朝失寵,半生凄苦,還不是賤人一個……那日在颯坤宮,我早就說過你會有報應。看到了么?現在,這就是報應……」
在那雕花窗欞邊,站著一抹乾瘦的身影,拿著銅壺,正細緻地為那些花花草草澆水。
夏末的天氣有些燥熱,景祺閣東廂耳房的門大敞著,尚服局的宮人來送份例的時候,景寧正好靠著窗欞扇涼。
踏進東廂的時候,裏面是潮濕而燥熱的,掀開破舊的門帘,撲面而來一股子悶熱的潮氣,帶著發霉的味道。
但,能不能重新得寵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平平安安將孩子生下來。到那時,或許會憑藉著親子之愛,春風解凍心田,化解了那一腔的悲苦和怨念。
些許苦,些許無奈,又似帶了三分的寵溺和心疼。
不僅不見,還下了逐客令。景寧搓了搓手,幾次三番前來,連她都被自己感動了,可這個佟太妃卻是油鹽不進,當真拒人於千里。
一個小小的妃嬪而已,莫說是她此刻已然被貶謫,即便是皇后又怎樣?就算是再高的品階,再得寵的身份,怕是也輪不到皇上賞賜這種貼身之物!
暈倒,不過是因為她早起,又沒有用膳,腹內空空地兩地奔波,才導致了體力不支。
景寧來景祺閣的這一個月內,曾去造訪過這裏的每一位太妃和太嬪,冷眼旁觀,她們中的大多不過早已瘋瘋癲癲,失了心智。
她始終,還是不信任她……
更何況,如今,中宮皇后那邊,被她半嚇半哄,已經捆住了手腳;鈕祜祿皇貴妃被她拉攏勸誡,如果不是個瘋狂失了心智的人,就一定不會再有什麼大動作;而皇長子那裡,皇上一系列懷柔的政策,惠貴人安心,納蘭大人亦安心,可暫保無憂。
「回主子,夏竹昨天來過,說是福貴人這兩天身子不太好。當時主子不在,奴婢擅自做主,讓她先回去了……」
第一個鬧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榮貴人馬佳·芸珍。這一次她學乖了,沒有去找皇后,而是乾脆越過一層,去了慈寧宮。
「多謝太妃娘娘!」她再次斂身,然後退到一旁,順便微不可知地打量了一下整個寢房。
她不是個鍥而不捨的人,卻並非輕易放棄的主兒。人有張良計,她有過牆梯,偏不信,就見不到這個神秘的佟太妃。
一個是許久不問政事的太皇太后,一個是先帝時期身份極高的皇妃,究竟發生過什麼,這個佟佳氏的太妃又曾經做過什麼,能令一向敦厚仁慈的太皇太后如此的深惡痛絕?
當身家性命已經不由自己掌握,能做的,只有惟命是從。從入景祺閣那一刻,這條通向無底深淵、這條很可能萬劫不復的路,便只能往前踽踽獨行地走下去。
景寧不甚關心地把玩著腕上的碧玉手串,顆顆瑩潤,通透寒涼,亦如冬日里的冰雪。現在她全身上下,只有這麼一件東西最值錢了,其他的,都在入住景祺閣的時候,打賞給了看門的侍衛。
榻上的人微微動了動,半晌,在夏竹的攙扶下坐起,可不看來人還好,一看,頓時氣紅了臉,敗壞地劇烈咳嗽。
尚服局的宮人們面面相覷,卻是不敢怠慢了她,只得遞上了手中托盤。
十月初六,尚服局的宮人們來北五所送日常的用度。
深宮中,她們這樣的情誼,最值得珍惜,呵護。
「主子,讓奴婢去找她們理論……」
天邊,晚霞瑰麗緋然。
她說得悲悲戚戚,卻在不經意間,微微抬眼,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色。
迷迷糊糊之中,感覺到有冰涼的液體,塗抹在了自己的手上。
「寧貴嬪主要是過度勞累愁憂,氣閉塞而不行,再加上氣血虛弱,才體力不支昏倒。臣已經開了一副安神靜心的方子,只要按時服用,會有好轉……」
將屋門虛掩上,景寧緩步走到佟佳氏芪珍身前,彎下腰,湊到她面前,輕輕地道:「怎麼會沒有必要呢?太妃娘娘畢竟還是在乎的,不是么,否則一枚小小的指環,怎會讓一向深居簡出的您,特地將賤妾招至此呢?」
冬漠看不過眼,欲要上前爭辯,卻被景寧輕輕地攔住。
她的意思,她如何會不懂!當初苦苦隱瞞喜脈的事情,不僅僅是因為無證無據,也實在是懼怕後宮無處不在的陰謀和詭計。
兩個時辰。
佟佳氏芪珍將銅壺中的水徐徐注入花木之間,神色悠然,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早聽聞,北五所來了一位蕙質蘭心的宮人,不僅對下人們體恤有佳,甚至就連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太妃和太嬪都是多加照拂,此番一見,果真是風姿獨特……」
手指微動,景寧朦朧的耳畔,傳來了一個蒼老持重的聲音。
「葯可好了?」
「賤妾烏雅氏,拜見太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御藥房的這個白大人,便是其中一個,由為福貴人送葯安胎之便,與她傳遞消息。
那一抹落日的餘暉,靜靜地灑在院外那高矮不一的花樹上,暗香疏影,帶來滿院怡人的幽靜芬芳……
「皇上。」
緩步輕移,景寧卻施施然地走了過去,一襲粗布的罩衫,卻難掩精緻清美的姿容,「何必與自己過不去,身子可是你的,氣壞了,沒人會心疼……」
鏤空銅爐中燃著安神的熏香,煙氣繚繞,滿室怡人的芬芳;他望著她,不語,倏爾,彷彿有一聲淡若雲煙的嘆息,從那兩片薄唇中輕輕滑出——
清清淡淡的聲音,雙手交握站在門廊內,卻是一臉耐人尋味的表情,似一束耀眼的強光,直直地射進佟佳氏芪珍幽黯的眸中。
秋靜怔怔地抬頭,眼中,劃過了一抹複雜。
「如果賤妾說……這是賤妾受晉封時候的賞賜,太妃娘娘會信么……」景寧看著她,笑得淡然。
冬漠微微有些愣,「主子,那個福貴人不是已經將前來探病的御醫都趕走了……」
入目的,是一雙深邃明澈的黑眸,宛若氤氳著霧靄的寒潭,幽淡如墨,靜水流深,眼底,含著一抹玩味,正笑意清淺地望著她。
「涼葯才苦口,再說,我哪有那麼嬌貴……」說罷,她起身,拿著巾絹揩了揩手,「我懂你們的意思,可退一萬步講,她肚子裏面畢竟懷的是龍種,萬一有什麼閃失,誰都擔待不起的。」
「為何會給你?」重音在後,滿目的猜忌。
「主子,聽說昨日,皇後娘娘和鈕祜祿皇貴妃都去太皇太后那兒求情了……」秋靜一邊為景寧打理長發,一邊低低地道。
「我家主子身子嬌貴,還望大人日後多多照拂……」
宮人們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問,領旨地朝她斂身揖了個禮,錯身,離開。
她曾極近挑逗,布下了溫柔纏綿的陷阱;他卻疏淡若離,一攏滾燙的血液,卻仍生生克制住了慾望。她曾輕解羅裳,嫵媚妖嬈,亦步亦趨,極近魅惑;那時,他終於投降,卻反客為主,給了她一夜繾綣。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皇上的眼睛……」不過是多睡了一會兒,多聽了一會,以為自己做得逼真,卻想不到,他這般心明眼亮,早就看穿。
但,任憑榮貴人怎麼鬧,景寧已經無心去管,也管不著了,因為第三日,她也被貶去了冷宮。
這不是個好的試探方式,尤其是對佟太妃這樣一個見慣風雨的宮中老人,從踏入符望閣,從她看見這個佟佳氏芪珍起,就知道她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可她別無他法。
景寧將手中團扇放下,www.hetubook.com.com清淡的目光這才輾轉落在那托盤內的服飾上。
可千算萬算,她也沒有想到,會被栽贓誣陷,最終被打入冷宮——
「孫嬤嬤有禮!」她走過去,溫和地朝她點頭。
意識模糊,她聽得不真切,可還是聽得出,那是太醫院的院判胡德清。他是從五品的內廷供奉,向來只隨侍君主,如今,要為一介區區的貴嬪診症,倒是有些委屈了他。
而景寧和董福兮,算是那后一種。
其實說穿了,她就是餓昏的,可這院判老頭兒居然說出了個「愁憂,氣閉塞」之類文縐縐的診斷,聽上去很玄,大抵就是在說她抑鬱愁苦、體弱染病罷了。
初來的日子,很好挨,雖然她還不習慣冷宮中清苦寂寞的生活,卻也總好過那些一輩子關在這裏的妃嬪,從春紅等到花謝,從芳華守到白頭,結果,卻是眼見那屋前的花樹烈烈如焚,芳草萋萋灧灧,心,卻已然在苦等中,將滄海熬成了桑田。
景寧抿唇,「還是煩勞孫嬤嬤再去說說吧,今日我專程帶了些點心,這些可是我花了一晌午才做出來的……」
來人說得真切,可景寧知道,那僅僅是試探而已。
景寧扯唇,輕笑不語。
門,一直是開著的。
看了幾個時辰的火,冬漠的臉微微熏紅,眸中染著一抹倦色。
「你,簡直是好大的膽子……」
信任,從來都不是靠說的;只有心生猜疑,才會將信賴掛在嘴上。
「老奴給寧主子見禮。」
聽見腳步聲,景寧微微轉過了身來。
妝,已經全花了;臉,滿是油垢淚痕。
這時,冬漠從外面回來了,手上還拿著一包明黃紙包的葯。
將屋門虛掩上,景寧緩步走到佟佳氏芪珍身前,彎下腰,湊到她面前,輕輕地道:「怎麼會沒有必要呢?太妃娘娘畢竟還是在乎的,不是么,否則一枚小小的指環,怎會讓一向深居簡出的您,特地將賤妾招至此呢?」
自從上次景寧對她叮嚀囑咐,福貴人的葯和日用膳食,都是冬漠親自負責的,反倒是夏竹,也不多問,讓她做的便做,不讓動手絲毫不碰,有時候景寧都會有種錯覺,是不是自己冤枉她了。
孫蓉斂著眉目,目光凝在一處,「寧主子,我家主子有請。」
景寧見她動怒了,反而越發平靜了下來,輕步走過去,將地上的銅壺撿起,放到了一邊。
「東西可放進去了?」
比起在內務府吃過的苦,比起在鍾粹宮受過的嚴苛調|教,這點小小擦傷,真的是太輕太輕。
符望閣和景祺閣離著不近,順著朱紅的宮牆一路走,半盞茶不到的功夫,便來到了那熟悉的兩進院。
她的話,很涼;她的目光,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憐憫,彷彿看一隻卑微的螻蟻。
涼葯的事,勢在必行,她必要找出一個人來承擔。之所以選擇董福兮,不過,是權宜之計,既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為了,避其鋒芒,替自己渡過難關。
她,如何不懂,可,她同樣沒有選擇。
「又被擋回來了?」
原來,他與她想到一起了。
風中,漂浮著一股乾澀的味道,混在濕濕的潮氣中,越發的難以分辨。微微側頭,竟是那一叢生長在角落裡的野草,傘花的姿態,一盞盞的撐開,彷彿江南煙雨下,蒙蒙的油紙傘。
景寧心中冷然,卻是微微扯唇,牽起了一抹苦笑。
低垂的眼捷微微顫動,景寧勾唇輕笑,「這東西,可是慈和皇太后……交代賤妾要送還給您的呢,太妃娘娘緣何要拒絕!」
震懾也好,栽贓也罷,恐怕不到半日,後宮中就會流言滿天。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就算是皇后那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太皇太后那兒,眾妃嬪那兒,都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
「下官為福貴人送葯而來,聽秋姑娘說寧主子尋安神的葯,下官正好昨日配了一副,就一塊帶來了。」來人說罷,將手中的葯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
雖然,天知道,她會不會有走出景祺閣的一天……
他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恍如濃郁在霧靄中的晨曦,含著一抹疏淡的親密。景寧愣愣地抬首,那被深深鎖在記憶里的那一夜承歡,霎時,又在她的腦海,鮮活了起來。
半晌,他拿起手邊那精緻的藥瓶,沾了些許,小心翼翼地為她塗抹傷口,輕柔周到,動作嫻熟,像是曾經處理過很多次。
幾次三番去拜見,都被擋在門外,此番人家主動送上門來,她反倒淡定了。想來,果真是主動的人討不到好處,偶爾享受一下這種殷勤,感覺還真是不錯的。
妃嬪爭寵,她那時風光正盛,樹敵太多,為了避其鋒芒,一時的貶謫,是最好的脫身之法;宮闈傾軋,他並無意于女人間的爭風吃醋,卻,終究,還是將她遣到了冷宮。只因,他要她去查探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個真相。
門口站著的孫蓉雖沒有她那麼好的定力,卻是宮裡頭浸潤多年的老嬤嬤了,什麼人沒見過,可眼見她這般淡然從容的樣子,還是微微怔了一下。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最樸素的罩衫,陳舊的顏色,襯著簡單的旗髻,連個提色的發簪都沒帶,眉黛彎彎,雖然素樸,卻中規中矩,極是符合冷宮中女子的裝束。
她知道,自己這般明目張胆地陷害福貴人,實在是弄出了太大的動靜。
「你不用奉承哀家,哀家老了,沒經歷、也沒心思與你玩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這東西,你還是拿回去吧!」她說著,將手中的指環「啪」的一聲放到身前的花架上,那原本含笑的鳳眸此刻也染上了絲絲的不耐煩。
冬漠再次去御藥房取葯的時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回來時,身後跟了一個五品官袍的男子,弓著背,低眉斂目,手中還提著兩打扎得嚴實的藥包。
「太妃娘娘是聰明人,賤妾也不想繞圈子,當年的事雖然已經過去,但總有人耿耿於懷的,就比如……」她意猶未盡,卻是言盡於此,想來這佟太妃是個明白之人。
秋靜臉色微沉,沒想到送給符望閣那邊的都是精品,送到景祺閣的卻是以次充好的舊物,這幫尚服局的宮人偷換敷衍,當真是欺人太甚。
用怨恨來激怒她,給她希望,給她生機,不過是想讓她更長久地活著。她太了解她,她認死理,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卻也倔強到了骨子,既然懂了,便一定會堅持下去。
都是嶄新的東西,份額照往常絲毫不差,只是,那宮綢被換成了雲緞,雲緞換成了綿綢,分量不足的銀器首飾,有一些竟然泛起了雪花白,細細一看便知是淘換下來的舊物。想她初入冷宮,這幫宮人就已經這般欺負她了,往後還不知會偷換多少。
景寧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撫弄著花盤中那一簇簇嬌嫩可愛的花草,順便,微不可知地,用腳,將角落中,那一叢低矮的傘狀野草碾碎。
在那樣張狂猙獰的目光中,景寧卻輕輕地俯下身,用一種難以置信地眼神看她,三分嘆然,三分嘲諷,「你究竟是怎麼在後宮活下來的……我是進了冷宮沒錯,可你又得意什麼呢,你不是也在這兒么……」
景寧笑了笑,「不急,若是白大人配好了葯,我讓丫頭去取即可……」
重音在後,她一字一頓,說得玄乎其玄。董福兮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她,「你什麼意思……」
他是皇上,貴為九五至尊,卻還是要被宮闈的蠅營狗苟捆住手腳,這其中,實在有著太多太多的無可奈何。
手上拿著一塊宮廷供奉的令牌,秋靜嚴肅端然地看著她們,道:「內務府旨意,份例進入符望閣之前,需要進行檢查。」
生命,對於一個後宮的女人來說,太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地位,是榮耀。
唇邊的那抹笑意驀地僵住,景寧的臉頰紅了紅,扯起嘴角,心中微嘆,還是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不為那背後的意思,只為那句「再一次辜負」……
以前,她以為這是她命不該絕;可如今,方知,是景寧在從中穿引。
因果循環,終歸是報應不爽。在這深宮裡頭,過往之事就如那最隱晦的機關,一旦開啟一角,便是不到最後一刻,綳簧和連軸都不會輕易停止,即便是再巧妙的設置,再周密的布局,總是難逃天網恢恢。
景寧定定地凝著她,清眸端肅,「賤妾想知道,先太後母儀天下,據說身體一向康健,為何會毫無徵兆地撒手人寰?又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所有的人對當年過往三緘其口……」
她明明曾經囑咐過、打典過,可這幫人竟然光拿銀子,不做事!
想來,後宮妃嬪各個養尊處優,即便不是疑難大症,診治的太醫也要如履薄冰,謹小慎微,否則稍有差池,主子們便會責怪太醫失職無能。可她們平日里吃的是炊金饌玉,喝的是瓊漿醴酪,能有什麼大病?
景寧笑了笑,搖頭,「哪有這麼簡單呢,皇上特地將我們安置在東廂側角和圖書的偏殿,也是為了照顧福貴人母子。否則,這偌大的景祺閣,偌大的北五所,依著內務府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風,是沒必要將兩個冤家湊到一起的……還是準備準備,我們這就過去一趟吧……」
佟佳氏芪珍緊緊地攥著茶盞,緊緊地攥著,甚至那滾燙的熱水溢到手上,都毫無察覺。
晴朗的天氣,萬里無雲,映著紅磚碧瓦的宮牆,顯得格外生機盎然。
這,她懂。
「御藥房的人倒也精明,專程配好了葯等著人去拿,下次你再去取葯的時候,問問有沒有安神的,要一味來,我這兩天總是睡不安穩。」景寧拿著毛巾揩手,看似無心地說道。
景寧不以為意地笑笑,「可不又是我么,佟太妃在么?」
不過,這後宮向來是冰的,人情涼薄,人心莫測,皇后和皇貴妃起碼還是去做了做樣子,這份心思,她雖不感激,卻也領情。
鏤空銅爐中燃著安神的熏香,煙氣繚繞,滿室怡人的芬芳;他望著她,不語,倏爾,彷彿有一聲淡若雲煙的嘆息,從那兩片薄唇中輕輕滑出——
貶謫冷宮又怎樣?沒有了品階和榮寵,這個佟太妃不是照樣過得悠閑自在,甚至是這般有恃無恐,不知皇上若是看到她這副樣子,太皇太后看到她這副樣子,會做何感想。
一直緊閉著的寢門此時卻沒關,虛掩著,微微敞開了一角,午後酷熱的陽光順著寢門直射進去,帶去了一室刺眼的亮灼。
秋靜回來的時候,尚服局的宮人們已經退出了景祺閣。
景寧順從地接過,然後,仰頭,將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
果然,她輕而易舉地用她的話,來賭了她的口。
景寧將嘴角彎成微笑的樣子,可輕輕一扯,就牽動了臉上的傷,疼得她「嘶」的抽氣。
「女為悅己者容,朕還是喜歡看你安然的樣子……」
「過了今日,恐怕,朕要再一次負你……」
這一次,沒人扶她。
這指環的確是趁著尚服局來送份例的時候,秋靜借核查之故混在裡頭的,不過是為了讓她親自召見自己。
她手上端著一個精緻的紅漆托盤,盤上是盛著烏黑葯汁的瓷碗。
「一入宮門深似海,賤妾身不由己,請娘娘成全!」
窗外花樹搖曳,景祺閣的東廂內,董福兮正坐在檀木桌子旁,拿著銀質羹匙,細細品嘗著小廚房剛送來的蓮子羹。入口即化的蓮子,甘甜爽口,齒頰留香,她一邊慢慢地咀嚼,一邊閑閑地看了一眼剛進來的人。
「還疼么?」
夕照迷離,輕輕地灑在他一襲明黃的錦緞長袍上,璀璨氤氳,泛著一抹刺眼的白。她靜靜地望著他,沒有抗拒,聽之,任之,側著臉,卻不在乎,此刻的自己,滿臉血痕,臉頰腫脹,已然醜陋不堪的模樣。
一時間,景寧苦笑,心底忽然有了一種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尷尬。
景寧心弦驀地一緊,怔怔抬眼,對上的,依然是那一雙淡定清然的眼,深邃,幽靜,蘊藏了一抹她看不懂亦看不透的東西。
磁性乾淨的聲音,恍若明媚著冰雪的幽泉,冰凌疏淡,卻含著一抹致命的魅惑。
明媚的陽光斜斜透進來,正好打在那瑪瑙指環上,緋色含翠,暈開一抹淡淡的光暈。
景寧輕輕抬眼,正對上佟佳氏芪珍亮得嚇人的鳳眸。
孫蓉低頭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三層食盒,又抬頭看了一眼景寧貌似無害的笑臉,嘆了口氣,真是拿她沒法了,「那就請寧嬪稍等……」
「福姐姐自己不是也說過么,你有龍種,比起我這什麼都沒有的人,實在是好太多。若真的想要一雪前恥,就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再拒絕任何可能的幫助和救治。將來,等你踏出景祺閣的那一天,便是你的重生之日……」
後宮,已然制衡;她,也暫時沒有什麼用處了。
得寵與失寵,一個宮中女子需要歷盡一生才能夠經歷到的沉浮變遷,景寧只是一年,便體會到了什麼叫人間冷暖,世態炎涼。
但他恐怕不知道,她本就是宮婢出身,身體自不比那些高貴的妃嬪,嬌貴柔弱,風一吹就倒。她經由內務府悉心調|教過,這點小傷,不過是以往的九牛一毛。
就如同,兩個月前,她被貶謫景祺閣。
來人若有所思地抬頭,半晌,緩緩道:「夜間盜汗的話,那就得需要另配一副葯佐治才有效了……」
將身上黏濕的衣裳換下,她走到銅盤前洗了把臉。
可,總有一些人,是例外;總有一些事情,讓人意想不到。
「又是嘆氣,又是輕笑,若是朕再不察覺,豈不是老糊塗了!」
「若此時,福姐姐沒有被打入冷宮,依著皇後娘娘的性子,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就算能夠順利生下來,也難保不會像其他皇子那樣,早夭……所以,既然是件一舉兩得的辦法,又何樂而不為呢!」
孫蓉綳了綳嘴角,滿臉生人勿近的樣子,「寧主子,我家主子向來不見客,寧主子還是請回吧!」
從頤和軒退出來,沒等她們進到符望閣,就被前來的人給攔住了。
景寧的眼角動了動,半晌,卻是涼涼地笑了,「福姐姐這話,錯了……」
景寧這時才放下茶盞,「是孫嬤嬤啊,什麼風把您吹到我這小小的東廂偏殿來了!」
耳畔,忽然有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響起,三分關心,三分戲謔,慵懶調笑,宛若粼粼的春|水蕩漾。
夏末的天氣依然悶熱,走出東廂,迎面吹來了一陣暖風。
「至於寧貴嬪臉上的傷,一日三次的換藥,調養得當的話,一月之後,應該是不會留下疤痕的……」胡德清的聲音兀自低沉,床邊坐著的人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這強弱之分,除了心智,除了手段,更重要的,便是地位,是品階,是頭面。如今,景寧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時機都是一種奢求,更遑論與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總會有一些機敏巧思,鋪路搭橋,化險為夷。
門外,秋靜將來人送到門廊,卻是不待他走,從袖中掏出一個綉工別緻的香囊,鼓鼓囊囊的,滿臉賠笑著,塞進了他的手裡。
八月底的天氣,依然悶熱,清風送暖,帶來滿院子輕輕淺淺的花香。
「你以為,你這麼說,哀家就會就範?」輕輕撫弄著手中杯盞,佟佳氏芪珍盯著她,笑得嘲弄。
佟佳氏芪珍輕輕地抬起眼帘,「你想知道些什麼……」
宮裡頭的人,就算是冤家死對頭,世故人情,在面子上總過得去的,偏就是這佟太妃,幾次三番去拜訪,任她好話說了一堆,就是死活不見人。
景寧端著身子坐在棉褥粗布的軟席間,看到出現在門廊上的身影時,驀地笑了,端著茶盞,慢慢地啄了一口,不動,亦不語。
景寧倏爾抬眸,目光從那指環緩緩地來到她的臉上,在緋色錦緞衣料的輝映下,佟佳氏芪珍深陷的眼底透著一抹精光,笑得涼薄。
尚服局送來的好些服飾都是嶄新的,先到的是頤和軒,最後才是最偏僻的景祺閣。
嘴上不說,心上不想,她便以為自己不在意,可此刻才知,所謂的摒除芥蒂,不過是她的自欺。
景寧輕輕抬眸,看著身前這個淡然靜默的美麗少女,是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自作主張了呢……
景寧來拜訪的時候,正好趕上內務府的宮人來送午膳,剛踏進門廊,就看見門口那尊神像般巋然不動的隨侍宮人。
一旁,董福兮不解地道:「不經過御醫的診治,就讓御藥房的人開藥,你也不怕用錯了藥材。」
宮中鬧得最凶的時候,儲秀宮那邊,曾派來人對她說,她是皇后最信任的人,為皇后做事,無論發生了什麼,皇後娘娘一定會保她。
「你,為何要幫我……」
肌膚相觸的剎那,感覺到的,是溫潤的冰涼,她輕輕垂下眼捷,自嘲地抿唇,搖頭,淡笑,「臣妾原本就是一介奴婢,這點小傷根本不算什麼……」
微微蹙眉,景寧走過去,只見那簡陋的榻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全身包裹在厚厚的棉被裡,時不時地咳嗽,睡得十分不安穩。
看著那水慢慢沒入泥土,佟佳氏芪珍放下銅壺,轉身看她,疏冷的笑中帶了一抹意味深長,「你何必自謙,依哀家看,你不僅僅是蕙質蘭心,甚至……還很貼心呢!」
幾天前還是個清麗裊娜的佳人,才兩日光景,竟然落魄到如斯地步。景寧斂著眉目,低低地詢問一旁的夏竹,「內務府的人不曾過來么,怎麼會是這個樣子?還有太醫院和御藥房呢?」
來人正是御藥房五品的宮廷採辦白啟,景寧急忙起身,笑臉相迎。
那日,從枕下發現的那個含了慢性毒的香包,經過試探,確定是鈕祜祿皇貴妃所為,可這種精細到入微的手腳,非得是貼身出入的人不可。
院中榕樹依然蔥蘢,但她再不用站在井邊等候。
他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恍如濃郁在霧靄中的晨曦,含著一抹疏淡的親密。景寧愣愣地抬和圖書首,那被深深鎖在記憶里的那一夜承歡,霎時,又在她的腦海,鮮活了起來。
薄唇輕輕勾起,挑起了一抹好看的笑靨,他說著,伸出修長白皙的手,端起她帶著傷的下顎,細細觀瞧,黑眸中含著一抹溫和的專註。
「你處心積慮地接近符望閣,接近哀家,究竟想幹什麼?」她沉著嗓音,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康熙十二年,先帝爺山陵崩,然後短短的四個月後,慈和皇太后也香消玉殞……太妃娘娘是先太后的嫡親姊妹,又是當年一系列事情的見證人,可否,為賤妾解惑……」她娓娓道來,平淡的語調,彷彿在敘述一件在尋常不過的事實。
「寧主子,奴婢們來送份例,請您查驗。」
隨她一起進景祺閣的,是秋靜和冬漠。春淺和夏濃仍留長春宮,但卻是去了綏壽殿「伺候」惠貴人,一則方便以備不時的策應,二來,是為了讓皇后安心。
景寧猜得不錯,前一日,董福兮剛因失德敗行被打入冷宮,后一日,宮裡頭就翻了天。
「真是勞煩白大人了,」景寧微微勾唇,十指纖纖,輕輕敲了敲桌面,「只是我這最近經常頭痛,夜間盜汗,不知可有什麼葯能夠緩解的么?」
「白大人怎麼來了?」
景寧閑來無事,曾多次去符望閣登門造訪,卻,均以主人身體不適被擋在門外。
清了清嗓子,景寧故意輕咳了一聲。
與自己不同的是,夏竹是事先就安插|進延洪殿的宮婢。當初,鈕祜祿·東珠將涼葯指派給自己的時候,早已經指示了夏竹,從旁監視。
「恐怕不是來不及說,而是根本不想說吧!」緩緩地垂下目光,她輕輕轉著手中的碧玉手串,眼底,含了一抹溫和的瞭然。
從來,皇室不能做、不好做、不願做的事,總是會在最恰當的時間,選擇那最恰當的人,來做那最恰當的事。
她要的,豈是這些凡俗的首飾器物;更何況,貶謫冷宮,不過是權宜之計,要知道,早晚有一天會離開,隱忍一時,又算得了什麼……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本來,貶謫冷宮的人,不應該再享有宮廷份例,可因著這裏住的大多是先帝爺時期的妃嬪,太皇太后心善仁慈,便破例了很多規制。甚至就連剛進來的董福兮和景寧,也享有了這份特赦。
得寵時,百般好,前來走門子的妃嬪多到足以把承禧殿的門檻踏破;失寵時,卻是人走茶涼,寬敞的大門口,連只麻雀都不願意落。
景寧說著,一把將地上的董福兮拉起,牽引推拉,將她帶到那個模糊生鏽的銅鏡前——
十月初四,秋靜去御藥房為景寧取葯。
可,她的「情深」卻並沒有換來他的意濃,有情卻無情,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
她繼續拂水洗臉,刻意不去看董福兮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況且,臣妾本是一介奴婢,承蒙皇恩,才被破格晉封為嬪。如果,現在皇上為難,大可將臣妾貶至冷宮……」
「東廂那邊有動靜么?」轉著手中的碧珠,景寧問得看似無心。
陳醫官……哪個陳醫官?太醫院唯一姓陳的那個醫官,不是早就「告假」出宮了?
寬敞的院中有口天井,井邊是一棵蔥蘢的榕樹。
一陣蘇蘇麻麻的陣痛,那葯塗在傷口處,很快便氤氳散開,原本皮開肉綻的地方,頓時感到清清涼涼的,針刺一般的癢。
她說著,下意識地死死地抓住景寧的肩,纖長的指甲刺破輕薄的布料,摳進她的肉里,滲出鮮血淋淋。可景寧卻彷彿沒有感覺,輕輕地撫上她的手,扯唇,微笑,「那就記住這個感覺,靠著它,好好地活下去……」
他說得對,果然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迷離的晚照靜靜流瀉,他整個人就籠在一層淡淡的光暈中,卓拔的身姿,在雪白的牆壁上,投下了一抹單薄細長的影子。
顫抖的手,不由得撫上自己隆起的肚子,那觸手的溫熱,讓她心弦顫動。她要活下去,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惠貴人與納蘭大人,算是前一種。
皇后和皇貴妃兩個人,哪裡是真心為她求情呢——
誰都知道,太皇太后早就不管後宮的事了,撞上了,只要不傷大雅,一律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交給皇后或是皇上來處理。而她的貶謫,是皇上親自下的旨;入住景祺閣,也是李德全親自押送。若要求情的話,不是應該去內務府,去乾清宮的么……
天氣燥熱,剛走了一段路,身上就已經有了粘膩潮濕的感覺,景寧隨手抄起銅架上的團扇扇涼,走到桌前,拿起青花瓷盞,連喝了兩大口水。
些許苦,些許無奈,又似帶了三分的寵溺和心疼。
想來,以往誕下的皇子皇女,除了幸運如惠貴人的孩子,能夠順利長大,其餘的,不是不明白的送命,就是病死。她是一介貴人,還期冀著靠子嗣飛黃騰達,怎能讓旁人加害於她!
她言辭懇切,帶了些許的央求,說罷,還不忘晃一下臂彎里掛著的紅漆桃木紋食盒。
「不,我是福貴人,我懷了龍種,我不會一輩子呆在這兒,不會,不會……」
那個毒,發現及時,她願意放她一馬。
咳嗽不止,夜中盜汗,這是夏竹稟報過來的病情。景寧不懂醫,可也知道,孕婦最忌受刺|激,她這種咳嗽,該是氣阻內由所致,現在剛開始顯懷,處理不慎,很容易小產。
景寧的目光落在佟佳氏芪珍泛紅的手指上,半晌,抬起頭來,看向她,櫻唇輕啟,吐出了一句淡若輕煙的話。
景寧笑笑,「太醫院那幫人的眼睛向來是長在鼻尖上,像我這麼一個冷宮中的人,沒有身份,沒有屏障的,可不敢去勞煩人家……」
繡鞋鞋底,還沾著泥濘的油綠色草汁,只是角落中那一叢花傘狀的野草,已經被踩得粉碎。景寧輕輕抬眸,在踏出門廊的一瞬,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孫嬤嬤依然沉著臉,面無表情的樣子,「寧主子,我家主子說您的好意她心領了,只不過如今都是冷宮的人,守著清凈過日子,實在不方面見外人,您還是請回吧!」
是他,精心準備的一出謀划而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倒說么,怎麼你會忽然來這景祺閣,竟然也是被打入了冷宮!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看來老天還是開眼的,開眼的!」
可,她迷迷糊糊地聽著,還是忍不住哂然失笑。
一個沉穩內斂,一個張揚冷艷,性子迥異,卻同有著一張閉月羞花的臉。這樣的美貌,在宮裡頭,是攀上枝頭的資本。
其中一個宮婢怯生生地走上前,「奴婢手上的就是。」
冬漠聽言,輕輕抬眼,正對上景寧那笑若平常的清眸。
微風吹進寢房,吹起了額間髮絲輕揚,佟佳氏芪珍沉下一口氣,挑著眉尾,冷冷地看她,「哀家倒要看看,你對方才的話作何解釋?」
四目相對,她看著她,她亦在看著她。
符望閣在北五所的最東側,與景祺閣的荒僻不同,符望閣極是堂皇,尤其是佟太妃住的西廂,兩進院的格局,內間方磚托瓦,花樹亭台,若不是平時鮮有人至,與東西六宮的寢殿無異。
「主子不要怪罪秋,秋只是覺得主子對福貴人那麼好,可她卻不領情,如今同住冷宮,主子實在不好再去管她……」人未到,聲先至,剛踏進門檻,冬漠就急急地替秋靜辯解。
「主子趁熱把葯喝了吧……」秋靜沒有再爭辯,只是輕輕地端過葯碗給她。
不過。
「什麼都瞞不過太妃娘娘的眼睛……賤妾著實佩服……」
風開始轉涼,順著撬開的門縫,颼颼地灌進來,陰雲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那個福貴人不知好歹,主子為何還要去管她呢?」取了一盤酸梅,秋靜端過來,卻被景寧溫和地推開。
「太妃娘娘,願意與賤妾說說先太后么……」
秋靜緊緊抿著唇,瞥了她一眼,沉聲不語。
衝著陽光,那上面寫的一行細密的小字,若隱若現:
「朕記得,那日曾與你許諾,保你今後無憂……」
一個時辰。
低沉清淡的女子嗓音,這個站在床邊輕聲稟報的,是秋靜。景寧耳畔聽得真切,思緒卻漸漸飄得遠了。
眯著眸,景寧微微一笑,走到熏香銅爐旁,揭開鏤空銅蓋子,將手中碎布放進那火炭之中,眼看著它一點一點地燒掉。
被打入冷宮,可御藥房的人依然一日一次地來送葯,殷勤周到,從沒有有任何的怠慢,大抵是受到了李德全的吩咐。
景寧在一旁看著,扯唇輕笑,亦不語。自從秋靜來到她身邊,就一直是內斂沉默的,唯有對著冷艷的冬漠,才會略略帶著脾氣,而這種脾氣,卻滿含著親密與信賴。
「恨也好,怨也罷,福姐姐只要記得,苦,只是暫時的;只要受得起凄涼,只要挨得住寂寞,總有一日,姐姐一定會達成所願……」她眼眸定然,眼底,透出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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