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意外

「皇上……臣妾慌恐……」
平直溫吞的語調,卻是一字一頓,命令般不可回絕。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夏竹微微遲疑,「可,若是皇太後來了……」
冷宮中,她識人不多,能有這種本事遣人來「請」她的,更是罕有,想來跑不出東西六宮的人,可對付一個已然貶謫的妃嬪,何須這般陣仗:是為了爭寵?她被貶謫久已,什麼爭寵會爭到這景祺閣來;是尋釁?事隔多時,單單挑這個時候尋釁……
他微微一怔,轉瞬胸臆震動,漫笑出聲,溫熱的呼吸就吐在她精緻白皙的臉上,「你說,若是朕今晚留宿在這景祺閣……」
這時,外頭忽然有嘈雜地喊叫聲傳來,瞬間打破了佛堂片刻的寧靜。
朝野之上,群臣聽聞皇上留宿北五所,臨行一個貶謫宮人,立即上書,勸誡他克己復禮,以江山社稷為重。
火。
他的聲音漸漸地轉涼,一如他此刻輾轉在她頸側的吻,只有啃咬和發泄,彷彿是竭力想要把某種情緒宣洩在這香艷繾綣的迷濛里。
「況且,既然都被看見了,現在避險也晚了,不是么……」
她說著,便牽過秋靜的裙擺,膝上的針線笸籮繽紛多彩,裝著滿滿的綉線,取出那淺緋色的一種,配了配色,便開始穿起了針。
笑意頓時有些僵,她錯愕地看著他。難道他忘了遣她來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還會明目張胆地寵幸她?留宿冷宮,這不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極。
視若無睹,倨傲哂然,沅頤見她這般樣子,卻依然恭敬端和,絲毫不以為忤逆,反而朝著身後那些年輕的宮婢揮了揮手,讓她們讓開一條道路,復道:「寧主子,我家主人有請,請寧主子隨奴婢們上路!」
東廂。
因為佟太妃說,她不能,否則,會惹來殺身之禍。
前路坎坷……
「你知道什麼,是因為昨日太醫來為福貴人診脈,說她肚子里懷的很有可能是男胎,皇太后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才特地想來看看吧!」冬漠不以為然地反駁。
熊熊的大火。
母儀天下,地位尊貴如先太后,並非只有皇帝才有權力處置過。更何況十年前皇上年幼,尚未親政,當年的宮裡頭有太皇太后,有另一位皇太后,天大的事,要被隱瞞,並不是件難事。
紅腫焦灼。
「主子的手藝真好!」
「你去符望閣了?」
照佟太妃的一番話推算下來,當年一系列事情的真相,不是就要呼之欲出了……
「要不先脫下來吧,待會人來了,再穿上!」景寧有些不忍地勸道。
景寧心緒煩亂地跟著玉寧的腳步,卻不防腳下不穩,絆倒一塊石子,身子一側歪,險些摔倒。
景寧的心,已然呼嘯欲出,雙手握得死死地,她疾步飛馳,急匆匆地往景祺閣的方向跑。
一路走來,太皇太后經歷過太多的血雨腥風,倘若當年果真是她所為,那麼,多年輔佐的祖孫情意,便會在她的稟報之後,化為烏有。可,即便她去稟報,太皇太後會承認么?皇上回信么?
說罷,她輕輕推了推她,然後,故意大了聲音,道,「你這丫頭,平日里看著細心,怎的裙子破成了這樣,我這兒白線不夠了,你快去福姐姐那兒取一些來!」
從景祺閣蔓延而來的火燒得熊熊,濃煙衝天,北五所東廂那邊已經燒得一片通紅。
她走到東廂廊坊的時候,佟佳氏芪珍就站在院子里,悠閑地修剪那些花木。
沒錯,她真的是吉人天相。
她回味著她的話,不由暗自嘆了口氣。前路,果真是坎坷得很。
「北五所裡頭那麼多宮人,知道哀家為何單單挑中了你么?」
一塊溫熱的玉牌,就靜靜地躺在秋靜滿是傷痕的掌心裏。
時值正午,陽光開始變得焦灼,景寧斂著眉目,見秋靜安然無恙地消失在視線中,才復又安然地坐回到小紮上,眼睛微微眯著,挽著手臂,悠悠然撫弄腕上的碧玉手串。
李德過來伸手將景寧扶起,「是啊,保住了命是最要緊的,況且主子吉人天相,大火之時竟不在景祺閣,奴才真是為您捏了把汗啊。」
劫後餘生,每個人都疲憊不堪,滿身的狼狽。
聽見腳步聲,她尚未抬頭,就先淡淡地開了口。
「主子,讓奴婢伺候您喝葯吧……」
當她匆匆趕到東廂福貴人那裡,心裏惶惶不安,沒等到酉時,就去了御藥房,去找那個叫白啟的人,可等他們返回,正巧趕上了東廂偏殿著起大火。
她不提,她也不便多問,只當是碰巧遇上了。
「今日召你來,不過是參禪說佛,且隨哀家來……」沉靜半晌,博爾濟吉特·清如才緩緩地開了口。
赫舍里·芳儀眯著的眼緩緩睜開,揮了揮手,讓身側打團扇的宮婢退下,然後,睨著目光看向身前的老太監,慢條斯理地道:「可有什麼人發現么?」
打破了這一室旖旎的纏綿。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現在就算想管,恐怕也是有心無力、愛莫能助了。佟太妃說的對,現下,安身立命才是關鍵。
佟佳·芪珍看她嘆氣,哼了一聲,「別怪我這個老人家說風涼話,這宮裡頭,誰能保得住誰,誰又是真心想保住誰呢?更何況你已經自顧不暇了,怎麼還有閑情去管別人!」
院中隨處可聽見蟬鳴,叫的人頭腦發昏。
「找她做什麼,朕的火,還等著你來降……」
景寧抿唇,「賤妾何嘗不想,只是,太皇太后不管後宮多年,仁憲皇太后又深居簡出,一心禮佛,賤妾一介冷宮犯婦,縱然想問,卻也沒資格去叨擾。況且這宮裡頭的人,對慈和太后的死一直諱莫如深,怕是並非不知,而是受了什麼人的屬意,不能說罷了。」
他卻沒有絲毫的在意,更沒有被撞破后的慌張,反而輕笑地用手指描繪著她的唇形,「朕只知道你針黹功夫了得,沒想到,還擅長珠翠簪環的手藝……」
沉下口氣,她咬咬牙,還是低低地開了口,「主子,白大人那邊,多次詢問那包藥草的藥效……」
「可問出什麼來么?」
等董福兮換好衣裳,已經過了辰時,看著她盛裝出席的樣子,臃腫的腰身,裹著一團軟綿,額上細密的汗,恐怕那背後早就被汗打濕了。
空氣格外清新盎然,她剛踏進門廊,就看見董福兮穿著一身雪白裡衣,片刻不寧地在地上來回踱步,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使她步履蹣跚,略顯笨拙。
「傳皇太后意旨,召景祺閣犯婦人烏雅氏,速去慈仁宮覲見!」
但她不知道,在她離去的剎那,背後,佟佳氏芪珍微不可知地勾起唇角,透出,一抹淡若輕煙的笑靨。
這不是要鬧得滿城風雨么!
日子,就這樣平淡如水地過去了幾日。
景寧眼捷一動,錯愕地轉身。
等她走出佛堂,才過了未時,外面的天氣依然很悶。
在經歷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變故之後,很多事情已經超出了她的力行範圍,此行與剛來時的設想也已然大相徑庭。終究是宮廷的秘密啊,就像是那深不見底的隧洞,幽暗,深邃,藏了無數未知的兇險。
「妾不懂佛,卻粗識世俗的道理。這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從內心去原諒別人,那就永遠不會心安理得;同樣的,若是不寬恕,不放下,苦了別人,亦是苦了自己……皇太后如此平和心善的人,定會福祚綿長,還是要寬心才是……」
景寧卻斷然起身,將懷中的針線笸籮塞到她手上,發狠地,推了她一把,「快走,若是遲了,我的手就算再巧,也補不好你的裙子了……」
景寧的聲音輕輕的,未抬頭,那眸中,已然帶了一抹內斂的精光。
御藥房的白啟,便是其中一個,皆由為福貴人送葯之便,與她傳遞消息。本以為這僅僅是一條暗線,卻不想,關鍵時刻,倒是起到了救命的作用,他救得雖不是她的命,她卻萬分感激。
「哀家可是什麼都沒說……」佟佳氏芪珍笑眼彎彎,深陷的眼窩處隱隱泛青,精光內斂,亮得嚇人,「不過是你所問,哀家好心為你解惑罷了……」
景寧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卻是調開視線,不動,亦不語。
耳畔,低低地響起秋靜清淡溫吞的聲音,景寧怔怔地看她,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唇齒間,不分彼此的親密。
和-圖-書要怪她狠心,要怪,就能怪那個烏雅氏的婢子,若不是她自詡聰明,偷梁換柱,為保惠貴人,栽贓嫁禍給了董福兮,她如何能這般輕易地下手!既然,綏壽殿那納喇氏的賤人暫時不能動,那麼,一個被貶謫的女人,動了,應該沒什麼了吧。
景寧心下微嘆,只好拿起團扇為她扇涼。
藥效?
冬漠斂著手,靜立在她身側,道:「奴婢也不曉得,只知道是個年紀不大的婢子,傳旨說是皇太后要來景祺閣探望福貴人,福貴人欣喜了好久,一直叨念著等主子醒了就去她那兒,幫她參謀參謀呢!」
景寧微微一怔,「臣妾已經被貶謫冷宮了,如何敢越矩?更何況,冷宮中的宮人是不能接受任何外來之物的……」
「朕是皇上,哪個敢說三道四?」
「奴婢們,給寧嬪主子請安!」
秋靜拿來外裳伺候景寧穿戴,輕輕道:「這就奇了,想來皇太後身份那麼尊貴,怎麼忽然想要來冷宮了呢?」
直到昨日,朝臣按捺不住再次上表,他終於下了意旨——
「別動,外面有人看著呢……」
景寧滿目複雜,半晌,卻是笑了,些許苦,些許無奈,「你倒是不妨讓他來親自看看我的情況,到時候不用問,也知道效果了……」
方才被人撞破,也許,正是他想要的。
是側殿,竟是她的住所!
若有所思地轉動腕上的碧璽手串,景寧緩緩起身,跨出了門檻。微涼的風撲面而來,院中花樹搖曳婆娑,瀰漫著青草獨有的芳香。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寧主子都好吧,可嚇壞奴才了,這事兒鬧得,好端端的,怎的就起火了呢!」
景寧輕輕抬眸,正對上一雙漆黑如墨的黑眸,閑淡優容,端的是薄唇淺笑,俊美無儔的模樣。奢華的錦緞衣料,經過風雨,卻不沾半點的潮濕,纖塵不染。
「你真的很聰明……」懂得見好就收,更懂得,以退為進……
他單手環著她,臂似烙鐵禁錮,不容許她有任何的退卻,身體緊貼的摩挲,帶來滾燙的熱度,他索性拿下捂在她眼睛上的手,越發將她摟緊,唇舌肆無忌憚地攻城略地,席捲著她的甜美芳香。
隨身之物一概不剩,都在那場大火中燒為了灰燼,景祺閣中倖存下來的人,被內務府的宮人照應著,遷到了符望閣。
「主子放心,東廂那邊一切安好。」秋靜說著,將涼果端進屋內,然後走出來,靜靜地站在門廊上,看她一針一線地穿引如梭。
秋靜。
偌大的景祺閣,燒了。
「皇太後去了么?」
太皇太后是何等人,歷經四朝,有最卓絕的政治手腕,最狠辣凌厲的心計手段,從最初作為政治聯姻的紐帶嫁給崛起於白山黑水的太祖爺,到後來,力排眾議,斡旋縱橫,終於在兩大勢力的制衡下,將幼子推上帝位。
「機敏睿智,靈透善謀,難怪,皇上會傾心於你……」
旁邊為福貴人診脈的,是那個從火中將她們救出的中年男子,七品官服,此刻灰頭土臉的,滿身的熏煙,正是御藥房內廷採辦白啟。他一接到秋靜的消息,便遣人去通知了李德全。
冷宮中那些未遭劫難的太妃和太嬪,彷彿都是些見慣了大場面的人,從最開始的竊竊私語,到後來的過目即忘,僅僅,是幾天的時間。
她語帶謙卑,卻是不動聲色地繞過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妃嬪翹楚,姿容婉約,當年那董鄂氏的女子一入宮,立即就奪得了三千的寵愛。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終日留宿承乾宮,流連忘返,將後宮八百煙嬌棄如敝屣,美人一惱,便是牽動得那本就不穩固的朝堂越發混亂。
沒有任何波瀾的回答,換來的,是他輕輕挑起了她尖俏的下顎,深邃的黑眸如墨,似笑非笑地細細打量著她精緻的眉眼。
皇后猶在,妃嬪病死,卻追封為皇后,這對每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不能忍受的。可當初的博爾濟吉特皇后卻選擇沉默,選擇了順從,足見這個女子安靜深沉,隱忍而耐得住寂寞。
這時,遠處腳步聲急促,匆匆而來,打破了這一片靜好的時光。
「待會兒,你拿著這笸籮去東廂福貴人那裡,若是我酉時還沒去,你就到御藥房,找那個叫白啟的人……」景寧拉著她的手,悄然私語,叮嚀囑咐。
坐到案幾前,她氣息微喘,回想方才,宛若夢境。
博爾濟吉特·清如側過目光,含笑地凝著她,「還說你不懂佛,這番話,便是哀家這般常伴青燈的人,都不曾看破,你小小年紀,卻是難得……」
秋靜有些慌了,心緒飛轉,卻是下意識地將手攥緊。想她們一介冷宮中的人,與人無尤,平白無故的,怎會招惹是非,莫不是東西六宮那邊過來,特地尋事的……
景寧輕輕地笑了,「好吧,既然如此,勞煩嬤嬤前方帶路了……」
「盛情相邀,豈有推辭之理,只是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景寧一個激靈,即刻清醒了大半。
而景寧卻慶幸,福貴人平安,秋靜平安,其他的人,她已無心無力去管。
這宮中有太多的女子,然而,如秋靜這般默默扶持,默默守望,實在是太少太少。在後宮能做到無愧於心已是難上加難,更遑論是善良美好,可她卻做到了。
「今日多虧了白大人,景寧在這兒叩謝了……」
明媚的陽光,暖暖地曬在屋前那一片油綠油綠的蔓草上,泛著微微光暈。此時,空中的風已經開始變涼了,清爽宜人的天氣,帶走了景祺閣常年濃重的潮氣和霉味。
「上一次,哀家與你說容你考慮,你今日來,可是想好了?」佟佳氏芪珍望著身前的花木,目光遼遠。
她心裏一緊,面上卻極是從容淡然,低眉淺笑,輕輕勾了勾唇,「這書在臣妾看,就是些平常無奇的瑣事記述,可皇上卻能看出這書中暗藏的乾坤,臣妾著實慚愧……」
臨走出西廂的剎那,她留下了一句淡若輕煙的話。
想她們在進冷宮之前,原來的東西早就被內務府的人查沒一空,可這……
景寧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來人清一色的墨綠色宮婢裝,旗髻,平底的繡鞋,為首的那個,是個中等年紀的嬤嬤,滿臉端肅,持著手,恭敬地朝她行了個禮。
一宮,難容兩位太后……
不等她反映,他再次欺身上前,俯下臉吻上了她的唇,靈巧的手順著衣襟遊走,輕巧地解開了那上面的扣子……
景寧略微驚訝,斂身再拜,「臣妾已是冷宮中的人,皇太后折殺了……」
熊熊的大火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
目之所及,是那雜草蔓延的井亭迴廊,迴廊上,靜靜的站著一個明黃宮裝的女子,花信之年已過,卻依然端莊靜婉,風華依舊。
景寧下意識地攥緊衣袖,不顧撲面而來的熱浪,朝著人流的方向拚命地沖。旁人有識她的,有不識的,卻忙著各自逃命,無人去管。偶有提著水桶的太監宮人,攔住她,卻又被她狠狠甩開。
景寧挽著手,越發的卑微:「皇太后謬讚了,賤妾戴罪之身,當一心靜思己過……」
看那架勢,是有備而來。
可偏偏先帝是個情種,捨棄後宮,只為一人。他的第一任皇后,是出自蒙古科爾沁部的女兒,博爾濟吉特氏,也是當今太皇太后的嫡親之女,被先帝貶謫為靜妃;而那第二任皇后,便是如今的仁憲皇太后。
景寧也是一顫。
那般認真的樣子,纖纖素手,緩緩勾引在自己的裙擺上,秋靜怔忪地看著她,震驚之餘,心底里,驀地浮起了一抹動容。
那是廟堂上的權謀縱橫,是男人的戰場,她有她自己的戰場,寂寂後宮沒有硝煙的,女人的戰場。
可怎麼辦?她要怎麼辦?倘若真相果真如她所想,那麼,當初貶謫北五所前,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言,不是會一語成讖!
最後的幾個字,從那嘴角邊零落滑出,溫熱的唇瓣便吻上了她。
景寧莫名,斂身揖禮,「多謝皇太后恩賞,妾告退。」
他明明早就設計好了。
「好像是個姓蘇的太醫。」
這書,是她從閱是樓借來的,掌管這些宮廷藏書的太監以前受過她的恩惠,因此允了很多方便,不想,竟被他看到了。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是啊……」
和-圖-書不過就是些過去發生的瑣碎小事,臣妾大略看過一遍,也就忘了……」斂眉垂目,余光中,她看到他越發溫和的微笑,即刻開始小心地提防。
「春秋左傳……」
景祺閣東廂這邊望穿秋水的盼,其他妃嬪則是翹首以待地觀望,然而,在符望閣這邊,卻顯然平靜許多。同樣的一件事,佟太妃顯然要犀利得多,也透徹得多。
天際,昏昏欲沉。夕陽西下的那一抹雲霞卻是變化多姿,詭秘莫測,初來冷宮時的篤定,也隨著這多變的風雲,開始變得無法預料。
景寧此刻卻是傻了眼,額角盜汗,背脊上一陣陣的發涼。
「臣妾定不負皇上厚望……」
沅頤說罷,身後那些宮人越發朝著她圍攏而來,氣勢強硬,絲毫不允許她拒絕。
景寧低著頭,聽著她一語雙關的問句,思緒微轉,緩緩地道:「臣妾被貶謫景祺閣,定力不夠,心思尚浮,皇太后心慈眷顧,是賤妾的福氣。」
《戰國策》正好是《春秋左傳》的下一本,承接了春秋時代的征戰殺伐,更多的記述了縱橫捭的七國風雲,戰爭綿延和政權更迭,與謀士獻策、智士論辯有關,含了很豐富的雄辯和運籌機智。
甚至,不僅僅是東西六宮。
她需要時間考慮。
「吱呀」的一聲,佛堂的門,在身後關上了,那些隨時的宮人均守在門外,景寧走過去點燃蠟燭,取過來一支香,燎了,遞給皇太后。
潮濕的地方,平日里就連那日用的被褥都浸著一股子濕氣,如何會起這麼大的火!
難道,這風,這麼快就要刮到北五所來了么……
「你小心些,都是有身子的人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她埋怨了兩句,爾後,溫聲問道,「究竟是誰來宣的旨,你認識么?可有皇太后的印信?」
上次為福貴人綉過那幅吉祥福祿的綉品,她已經許久都不動針黹了,如今再拿起針線,不免有些生疏。
宮正司是內務府六局之一,負責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這個沅頤是宮正司的典正,正六品的女官,在後宮中的地位已然不算低,可尚不及眼前的這個玉寧——隸屬慈仁宮,專侍皇太後身側的宮婢。
對了,她昨日與鄭典彩約好,今日取那些金線和銀飾,所以方才她才會拿著托盤過來,卻不想,正撞見自己和皇上……
「太妃娘娘所說的,可否屬實……」一字一頓,景寧咬著牙,低聲問她。
「快幫我拿拿主意,待會兒皇太後來,我該穿哪件衣裳好?」
貞順門內,是最為荒僻的北五所。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玉嬤嬤饒了奴婢吧……」
地處潮濕,這火燒得委實蹊蹺,可看到景祺閣內一片火海,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東廂的福貴人。可,竟不是那裡……
耳畔,那嘈雜的叫喊聲音依舊喧囂,她兀自莫名,恍惚間,竟是心慌得厲害。步步逡巡著往前走,忽然心緒一轉,整個人都震顫了。
自從過了上次的風波,福貴人整個人明顯都消瘦了,滿腔的歡喜最後化為了泡影,那種從最高處跌落最底層的痛苦,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索性冷宮裡鮮有人知,除了那些內務府的宮人,沒有其他的人會故意來嘲諷,為她省了不少閑氣。
景寧心神一晃,頓時有種眩暈的感覺。
尚功局隸屬於內務府,想來,她和爭典彩的約定,她的一舉一動,定是逃不過總管大太監李德全的耳目,更遑論是手眼通天的皇上。
「皇太后是不會來的……」
她局促地擺手,下意識地後退,卻又被景寧給扯了回來。
白皙纖細的手,緩緩地撫上自己已經滾圓的肚子,那精緻尖細的指甲,剔透晶瑩,套了繽紛彩繪的水晶護甲,格外華麗精美。
佟佳氏芪珍低著頭,一邊將多餘的花枝折斷,一邊輕輕笑道:「不過就是個意旨,她卻弄得滿城風雨,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哀家又不是老糊塗,怎麼會沒聽說呢!」
做善後的,是內務府的人,火勢尚被熄滅,李德全就急匆匆地來了,滿臉大汗,整個人彷彿浸了水,渾身都濕噠噠的。
他輕吻著她的髮際,溫熱的唇劃過她小巧的耳垂,輾轉來到那裸|露在外的香肩,輕輕舔吻,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迹。
景寧拉過忙碌布置的秋靜,滿眼歉疚,輕聲道:「若不是我的疑心,也不會遣你去福貴人那裡,此番,你幸免於難,我這心裏總算是落下一塊大石。」
景寧有半晌的錯愕,心裏沉著一口氣,步履緩緩,走了過去。
「主子,這火,並不是從東廂燒起來的……」此刻房內無人,秋靜壓低了聲音,低低地道出始末。
若是自己未被皇太后招去貞順門外的佛堂,真的很難想象,此刻,是否,也就凶多吉少了。
當奏摺,請書,像雪花片一樣鋪天蓋地而來,皇上卻出奇地平靜了,壓了數月,一直都沒有給出個明確的答覆。
卑躬屈膝的太監一臉諂媚,深陷的眼窩,透著一抹精光內斂,「回稟娘娘,並無人知曉,那個放火的奴婢,老奴也打典過了,娘娘請放心。」
她喜歡這種感覺。
「春秋左傳……」
她以為她是為監視自己而來,武斷地否定了她一切,不信任,不關心,甚至是處處提防,可此刻,她恍然明白了她的好,卻已經……
身體貼合,醞釀出了繾綣依偎。
若是單就宮闈之內的風流艷史,當然不足以讓朝臣群情激奮,只是因為早前的奏摺——
自從在景祺閣東廂內看見南星草,景寧就一直在猜測夏竹的主子,此番一場大火,她的身份,卻是不攻自破。
淺灰色宮裝,料子是上好的雲錦,統一的旗髻,清一色花盆底的旗鞋,端莊從容,無論從裝束還是氣勢上看,都明顯高出了身邊這些墨綠宮裝的宮婢很多。
而她,則成了他最好的借口。
李德全見狀,也不再多話,招呼身旁的人,將奄奄一息的福貴人扶到北五所西面的符望閣。
孩子,做娘的,可是為了你,煞費苦心。你也一定要爭氣,一定要爭氣……
「這東西是皇上賜的,關鍵時刻可安身保命,主子要隨時戴著才好……」
「同樣的道理,一宮之中可以容得下多個妃嬪,卻難以容下那專寵的一人;能夠容得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並存,卻容不下地位相等的兩個太后……」芪珍說罷,轉過身來,眸若碎星璀璨,閃爍著厲厲微芒。
秋靜……
「福姐姐,怎麼會有這箱東西的?」景寧驚愕地看著這一整箱錦繡繁複的衣衫。
陰雨天氣,讓本就潮濕的寢房越發泛著霉味。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窗欞上,彷彿是飄渺幽怨的哭泣,帶來了絲絲陰鬱的寒涼。
「下次,朕讓李德全給你帶本《戰國策》!」
沒人願意趟這渾水。
這話是事實。景寧又嘆:「與娘娘想比,賤妾實在是庸人自擾了。」
手,已然皮開肉綻。
腳步虛浮,景寧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離開符望閣的,只記得,那日頭曬得刺眼,曬得人頭暈,可腳底手心卻是涼的,刺骨的涼。
磁性的嗓音中透著一股寒涼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響。景寧莫名地看他,卻見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攤開的書上。
「寧主子,您跟著奴婢一去便知。」
撤藩。
於是,這個出身不高,對後宮制衡只有弊而沒有半點好處的女子,就成了整個後宮的一塊心病,成了太皇太后的一塊心病。
「寧主子,李公公,太醫院的人過來了,下官先行告退了。」白啟朝著景寧行了個禮,便匆匆告退。
那個一直默默在自己伺候身邊的女子,安靜,淡然得幾乎沒有存在感,卻是貼心地記得她的每一個喜好,記得她的所有事情,自己甚至從來不曾問過她原來的名字!
連這幾日,皇上都留宿在了景祺閣,第五日,天氣開始一掃陰翳,風輕雲淡,碧空如洗。
笑意頓時有些僵,她錯愕地看著他。難道他忘了遣她來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還會明目張胆地寵幸她?留宿冷宮,這不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極。
「娘娘,那邊來人稟報說,事情都辦妥了……」
博爾濟吉特·清如扶著危欄,斂著神色,彷彿正在沉吟什麼,聽見聲音,才轉過身,視線逡巡摸索,漸漸地落到景寧未施粉黛的臉上。
和-圖-書過今夜,恐怕,明日的後宮便要掀起軒然大|波了。皇上貴為九五至尊,臨幸一個待罪貶謫冷宮的宮人不說,竟然還留宿在了北五所,這在平常,簡直是聞所未聞。
如今,在慈仁宮的仁憲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同樣是科爾沁部的女兒,同樣,是太皇太后的嫡親之女;而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原來不過是鑲白旗將領的女兒,爾後母以子貴,整個佟佳氏的宗族才推恩為了鑲黃旗的地位。
福貴人懷孕才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這麼快便能診斷出胎兒的性別了?
「別懷疑,朕是認真的……」
「幫她把那些衣裳都脫了吧……」景寧低垂著眼捷,吩咐道。
地上叢生著凄凄艾艾的芳草,拓瓦方磚早已殘破不堪,那殘垣連天的縫隙,一直蜿蜒到不遠處那方小小的井亭。
就如同這深宮,血雨腥風也好,斗得你死我活也罷,看上去,卻總是那樣的端莊從容,不失嫵媚妖嬈之態,是在香艷風流中,暗藏的利刃鋒芒。
「當年,太皇太后鐵腕平川,雷令風行地剷除一切潛在的阻力,只為確保皇權。而太皇太後為先帝爺打理出來的後宮,每一個女子的存在,都有其用處,都是為了穩固廟堂上的斡旋……」佟佳氏芪珍眯著眸,緩緩地摩挲著那朵團簇的花,沒有用力,隨手一碾,那看似結識的花團,就碎了。
玄燁望著她臻首婉轉的樣子,輕笑不語,雖明知道她言過其實,故意岔開話茬,可這討好之語卻依然很受用。
子欲養,而親不待。
「還管這些做什麼,反正皇太後來看我,還能是假的不成,」她看出她眉間疑竇,笑著為她解惑,「皇太后憐惜我,挂念我腹中胎兒,才會親自過來,別瞎操心!」
果真,是仁憲皇太后……
「這還是我當年入宮時,穿過的第一件旗裝,雖然破了,卻是一直捨得不扔。」景寧抿唇,微微有些陷的眼窩裡,透著一抹勉強的笑意。
低著頭,她手上不停,可那針卻漸漸地偏離了滾邊,不知縫到了哪裡,原本細密的針腳也亂了。可,那雙原本混沌的眼眸,卻漸漸地由迷離,轉到了清明——
殘陽如血,猩紅的霞光鋪面了天幕,縱橫如裂紋,似要破碎了整個天。那是一種讓人觸目驚心的異彩,預示著她此番的冷宮之行,並不如預料中那樣順利。
「主子,這……」
一入宮門身不由己,她沒得選擇。
「是哪個太醫說的?」
當年,先帝最寵愛的妃子董鄂氏病逝,先帝力排眾議,以皇后之禮葬之,並追封為孝獻皇后。
宮中的女人是冤家,但也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旁觀者清的東西,當局者總是彌足深陷,可就算是作壁上觀,可這冷眼中又充斥了多少兔死狐悲的無可奈何。
皇上痛心遺憾,始終不能介懷,因此除了逢生辰去請安,都很少去慈仁宮。而這個尊貴的皇太后也似乎有心避諱,除了每個月必來北五所與那些太妃和太嬪談佛甚少出來走動,除了祭奠大事,幾乎都會呆在慈寧宮偏殿的大佛堂誦經禮佛。
景寧身子一僵,下意識地掙扎,卻是被他箍住腰身,動彈不得,因驚愕而瞪大的眼,被那寬厚的掌捂住,只能憑藉感官去承受他似水的溫柔。
母慈子孝,膝下承歡,本是天倫之樂,可惜,慈和皇太后紅顏命薄,僅僅在先帝爺山陵崩之後的四個月,便撒手人寰,含恨而終。
景祺閣東廂傳來消息,兩宮皇太后之一的仁憲皇太后,要來探望福貴人。
黃泉路么……
門外,矗立著皇城角樓,角樓的東面,坐落著一處孤靜清幽的佛堂,平日里少有人煙,不曾修葺,已經荒廢了許久。
「當年的事情很複雜,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夠說得清楚的,你與其來問哀家,為何不去問太皇太后,或者是仁憲皇太后呢……」芪珍尚未替她解惑,反倒先問出口。
景寧靜靜地看著站在熏香的雕鏤銅爐前的皇太后,青煙繚繞,在燭焰飄渺中,彷彿是那羽化欲去的仙,只因捨不得凡塵俗世的債與孽,輾轉徘徊,不得超脫。
她不曾抬頭,一邊走針飛線,一邊輕聲問道:「福貴人那邊都還好么?」
當群臣口誅筆伐,甚至都不知道北五所那個默默無聞的宮人究竟姓甚名誰的時候,景寧卻絲毫不知情,也不關心。
這是個寂寞的女人,凄苦半生,守著貞靜,在那一處小小的慈仁宮,度過了寂寂年華,如今,芳韻不再,便是那身華麗尊貴的宮裝,都染上了一層黯淡幽然。
纖長的眼捷微微顫動,她輕輕抬眸,對上他精光內斂的眼,輕笑,「再聰明,也逃不過皇上的眼睛……」
「玉嬤嬤有禮……」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地在漫長的等待中,過去了。
景寧莫名地看著那緩步走進佛堂的背影,卻是不敢耽擱,快步跟了上去。
自從那日從符望閣佟太妃那裡回來,主子的精神就越發低落萎靡,從來都是個淡定從容的人,卻不知為何變得如此消沉,就連福貴人請她過去談心,都被拒絕了。
原本破舊的地方,綉了一方錦簇繁花,針腳細密,淡雅精緻,或明或暗的五彩綉線,勾勒在淡墨宮裝的裙擺上,彷彿花香如夢,栩栩如生,綻開了一抹明媚的春天。
景寧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千言萬語,到嘴邊,只剩下了長長嘆出的一口氣,此刻情勢緊急,她不得多問,只得幫忙扶住福貴人,共同扶持著往景祺閣外跑。
耳目轟隆,她心中悔恨,恨自己為何要小題大做,非要遣派秋靜去福貴人那裡,此刻若是她被困在裏面,若是她來不及……
撤藩與否的奏摺。
本以為,這個玉嬤嬤會將自己送回景祺閣,或是,果真如她所說,將她帶到慈仁宮。可左思右想,她都不明白,為何那個高高在上的仁憲皇太後會想幫她。
有的人,聰明一世,有的人,糊塗一世。福貴人在後宮時日不斷,可謂是步步為營,隱忍多年,可一朝入冷宮,從雲端墜入泥淖,終究還是逃不過浮華虛名。倘若換作以前,精明如她怎會看不清形勢,那仁憲皇太后是何等身份,如何會來探看一個冷宮犯婦!即便是破例垂青,可召見是極嚴肅的事,需謹慎對待,怎會隨便派遣一個宮婢來傳話……
簡單紋飾的屏風后,放著一個紅漆雲紋的花梨木木箱,董福兮吩咐夏竹打開,入目的,竟是五彩繽紛的華麗衣裙,流光溢彩,讓人目不暇接。
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其間卻是藏了血雨腥風。藤椅上的人「嗯」了一聲,慵懶地側身換個躺姿,「你做得很好,且回去繼續給本宮盯著,有什麼事,記得速來回報……」
她埋頭在被褥中,聲似嘆息。
景寧點頭。
沅頤見狀,卻上前一步,徑直擋在了景寧身前。
當濃煙散去,原來的紅牆小院,都被燒得一片焦黑,就如同曾在那裡住著的太妃和太嬪,如花美眷,如今,都化作了斷壁殘垣。
景寧微微扯唇,「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用的……」
人聲嘈雜,呼救聲充斥在耳,亂走一團的北五所變得昏黑而朦朧,熱浪滾滾而來,撲鼻的焦灼味道,濃煙滾滾之中,不斷有人往外跑,來不及穿戴整齊的妃嬪連滾帶爬,容妝都被煙給熏花了。
「大胆賤婢,簡直是放肆,看在你是宮正司典正給你幾分薄面,竟還蹬鼻子上臉了,你家主子是哪位,敢和太後娘娘並稱!若不是看在你們司正爾清的份上,定不饒你!」
來得可真是時候!她緩然起身,朝他見禮,「拜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主子……」
「知道是哪個宮人來傳旨的么?」
「主子,這火,是從我們的寢房那裡燒起來的!」秋靜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
景寧聽言,抬起眼,正對上李德全若有所思的目光。
景寧睜開迷離的眸,紅唇腫脹,緋然欲滴,如同剛被採擷過的櫻紅胭脂。
在那樣嚴肅的探問下,她退卻了。
花樹下,放置了一張鏤空雕花的藤椅,椅上佳人小憩,悠然如畫。
康熙十二年八月二十七的這一天,雲淡風輕。
景寧驚訝地抬首,想這禁宮大內,向來是莊嚴肅穆,一律不允許任何人膽敢喧囂聲勢,像這般混亂的叫聲,倒是第一次聽到。
內務府的人清點被毀的景祺閣,發hetubook•com•com現了一些太妃和太嬪的屍首,雖已經燒得面目全非,僅存屍骨,但從位置從身上首飾,依然能夠分辨出身份。唯有夏竹,從大火開始著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
「朕如何不知,北五所還有這樣的書?」他走過去將那本書拿起,隨意翻看了兩頁,「都已經看了這麼多了……可有什麼感悟么……」
他在她胸前咬下濡濕地一個吻,恰到好處的溫柔,恰到好處的熱情,深邃的黑眸鎖著她精緻的鎖骨,宛若春|水融冰,寒涼中夾在了無限溫存。
「主子,天氣涼,奴婢給您拿一碗熱茶來!」
博爾濟吉特·清如點了點頭,「人生在世,就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定會傷其身、痛其骨。宮裡的頭的人,安於平庸的太少,痴心妄想的卻太過。你能這麼想,很對……」
拿著香,博爾濟吉特·清如端然朝著高座上的菩薩神像揖禮三下。燭淚肆意,高高在上的神像籠罩在一抹香霧輕煙中,寶相莊嚴,含了大悲憫,大智慧,靜靜地,守望著人世間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過客。
「是我讓夏竹吩咐尚服局連夜趕製的!」董福兮一臉得意地看著她,「昨天晚上我聽說皇太后要來,就讓夏竹去內務府傳話了,早前她們那麼怠慢我,如今倒是不敢耽擱,連夜趕製了這些……」
「瑣碎小事?朕看不見得吧,」他將書翻到庄公三十二年的起始頁,正好是她看到的地方,「這書記錄詳細,事無巨細,繁雜卻不籠統,可是暗含了很深的帝王之術……」
說罷,她放下手中的銅壺,拿出巾絹,試了試額角的汗,「但你可知,當年先帝爺的第一個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她不願留她一個人,又怎能留她一個人……
當景祺閣,已然黑煙撩撩,火光衝天的時候,儲秀宮那邊的天氣,卻依然明媚晴好,萬里無雲。
宮裡頭,是有皇太后的,只不過不是皇上的生母,而是前朝冊立的皇后。先帝駕崩、新帝繼位之時,照規矩,朝廷晉封了皇上的生母佟佳氏為慈和太后,與仁憲太后並稱兩宮皇太后,同住慈仁宮。
景寧腳下一滯,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整顆心都涼了。
景寧一邊將髮髻盤起,一邊隨意地問道。
微涼的風順著微微敞開的門,吹進簡陋的寢房,那棉褥糾纏的榻上,是兩個糾纏在一起的身體,被翻紅浪,春意濃濃,芙蓉帳內度良宵。
福貴人。
秋靜一愣,卻是忙不迭卑微地搖頭,「這怎麼使得,主子金枝玉葉,如何能屈尊降貴,主子折殺奴婢了……」
秋靜目光一滯,眸光閃爍著,微微側目,用餘光去瞥門廊外那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果然,在朱紅的門檻處,人影曈曈,幾抹墨綠色的衣裙,隨風搖曳,時隱時現。
他輕笑著將她扶起,修長的手指白皙乾淨,指節突出,似有似無地在她的手肘處摩挲了兩下,可片刻不到就鬆開了手,快得讓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沒事,她沒事……
主子,等著奴婢……
「朕會等著,也相信,你會給朕一個很好的答覆,對么?」
「福主子吸入了太多濃煙,身子恐怕扛不住,還得等太醫院的人來了,方能下藥。」
景寧氣息微喘,輕輕地搖頭。
腳下虛浮,她動作太大,險些摔倒,好在景寧一把拉住了她。
可,顯然他已經等不及了,不是么!今夜的侍寢,她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為是他對自己難以割捨,相思成災,因為她明白,一件一件的事情,勾連串起,不過,就是一個完美的布局。
這是有史以來,北五所起的最大的一場火。
黑眸深邃,他玩味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臉上,燭火搖曳,映襯著那淡妝素服,不飾環佩,有一種說不出的迷離清韻,更勝後宮粉黛,八百煙嬌。
種因,結果……
「主子的手藝真好!」
「前路坎坷,寧主子當心……」玉寧及時扶住了她,瘦弱老邁的胳膊,卻是格外有勁力,絲毫不像個年邁的老者。
佟佳·芪珍鳳眸一閃,笑了笑,「你倒是通透!」
自從搬進符望閣,景寧和福貴人住的更近了,原來隔著兩道院牆,如今,依舊是東廂的二進院,卻是面對著面,一人住一間。
遠遠地,秋靜從院門外進來,手裡,還拖著一盤精緻的涼果。
她還說,東風無力百花殘,遣自己來的人,真的能做到無論到何時都能保她萬全么?
兩地相隔不遠,沒走多一會兒,就到了西廂。
「夜雨闌珊知冷暖,朕可是許久都沒有這般愜意了……」清泠若霧的聲音,透著慵懶恣意的疏冷,自頭頂上方淡淡地響起。
到底是低估了她的心計和手段——能為一國之母,能在過去幾年內,連續除掉那些懷了龍種的宮人,除掉那些年幼的皇子皇女,怎會是一般的人!自己知道她那麼多的事,以往有用處,她才會姑息她、留著她,現在,入了冷宮,沒用了,何妨除掉。
這個意思剛一透出來,朝廷上下頓時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這南疆三路人馬錶面臣服,暗地裡卻是蠢蠢欲動,內外兩股勢力交橫相錯,直逼皇庭。故此,大多數朝臣反對撤藩,也有很多人保持中立,支持的人確實寥寥無幾。
在符望閣,她雖未必使出了渾身解數,卻也處心積慮地想要讓佟太妃開口。用那指環座餌,不過是打開她的防線,步步緊逼,也不過是要她將當年一切和盤托出,可,就在她恰好談及先太后之時,卻是,戛然而止了。
回到景祺閣的時候,天已經開始下起了綿綿小雨。
消息,是冬漠來稟報的。她這段日子一直隨侍東廂耳房,寸步不離福貴人,這次前來,是被福貴人打發來請她過去。
等到雨收雲散,錦衾棉被中,他擁著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手碾轉在她光裸的腰間,點燃了一路滾燙的燭火。
她感受著他似火的慾望,卻是緩緩抿唇,牽起了一抹無奈的苦笑。
從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瑪瑙指環,她攥在手心中,死死地攥著,任那堅硬的邊緣生生硌痛了她的手指。
看見她,她急忙迎了上來。
自那日離開,景寧再也沒有去過符望閣。
「宮女裡頭的女子,無一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爭奇鬥豔,而你卻淡妝素服,不飾環佩,倒是難得!」溫溫靜靜的聲音,平淡似水,彷彿那過了時辰的香茗,雖不再溫熱,卻依然沁人心脾。
景寧也拿過一支香,朝著堂上神像,深深叩首。
說完,她示意她離開,可秋靜卻踟躕地看著她,梗著脖子,遲遲不動。
董福兮的意識微微迷離,隱約有中暑的跡象,卻是強打著精神,「無妨的,我一定要讓皇太后看到我最好的模樣……」
皇家手段,從來都是縝密布局下的血雨腥風,寧枉,勿縱,對待絆腳石,永遠是除之爾後快——董鄂妃的紅顏薄命,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涼風如霧,徐徐地送來野丁香的味道。
繾綣;
沅頤被打得跪在地上,嘴角滲出血痕,她身後那些宮婢卻沒一個敢上前來扶她,捂著臉,她早已嚇得面如土色,不復方才的威嚴氣勢。
樹欲靜,而風不止。
景寧一愣,半晌,抿唇苦笑:「原來太妃娘娘也知道了……」
秋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得緊緊的手握成了拳,半晌,轉頭就走。
彷彿是大夢一場,景祺閣的一場大火,很快就成了過眼煙雲,被風一吹,就散了。
「托皇上的福,佟太妃一見那瑪瑙指環,便親自召見了臣妾……」她臉頰微醺,點了點頭。
她說罷,當真朝她躬身揖禮,白啟受寵若驚,趕忙起身虛扶一把,「寧主子嚴重了。」
外人只看到他寵她,愛她,卻從來不曾察覺,他與她之間,那無所不在的試探。
景寧很早就起來了,簡單的梳洗裝扮,便打算再去符望閣,卻未等她出門,就被另一件事情給耽擱了下來。
「皇上這樣……似乎于理不合……」
景寧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唇角,「哪裡是什麼金枝玉葉,我也是曾內務府出身的奴婢啊,況且,如今身在冷宮,就更不是什麼主子了!」
彷彿隔世的輕煙,景寧驀然回首,卻看見,衣衫襤褸的秋靜,扶著已然奄奄一息的董福兮,從大火中走了和-圖-書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身著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
修長的指,輕輕劃過她蹙得緊緊的眉梢,恍若落花拂水,他嘴邊噙著一抹溫柔的笑,靜靜地凝著她,瀲灧如春|水。
因為,前方,忽然出現了另一群宮婢。
低著的頭微微抬了抬,她伸出手,輕輕地攥住秋靜的裙角,「你的宮裝也破了,我來給你補一補吧!」
秋靜。
春秋左傳,的確是記載了很多歷史大事件,在那些看似稀鬆平常的瑣碎小事中,隱藏了很多文采斐然的辭令、委婉巧妙的處事作風,即使是最殘酷的戰爭,血腥的皇權更迭,也是援引典章,以禮而論。
宮裡頭就是這樣,不僅是妃嬪之間有品階之分,就連奴才也要分三六九等。跟了哪個主子,在哪個宮伺候,都是分辨的依據。
上路?
未等她說完,玉寧輕步走上來,張手,狠狠地給了沅頤一巴掌。
連著幾天悶在屋子裡,景寧的臉色都逐漸變得陰鬱晦暗了起來,今日起得微早,眼見外面的天色不錯,索性開了房門,搬了個小扎,坐到門口的迴廊上,縫補衣裳。
景寧輕輕扯了扯唇角,透出了一抹冷意。
夏竹和冬漠急忙將她扶到內堂,為了透氣,解開了她身上繁複的衣裳。
清如卻搖頭,淡笑,「如何能靜,如何能常?唯我而已;如何多苦,如何多怨,只因不識我……若是心中有我,再多的錯都是情;若是心中無我,再多的情,都是錯……」
景寧輕輕扯唇,牽起一抹苦笑。
午後的暖風微醺,帶來一室燥熱。
倘若那時沒有被皇太后召去,即便被宮正司的人帶走,能夠僥倖逃過大火,恐怕,也會被冠上那放火的罪名。
「主子,那個時候火勢著的太大,奴婢只來得及進去拿出這個……」秋靜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物件,竟是那塊螭龍玉牌。
可正當她的這種想法冒出來,卻立即被否決了。
景寧輕輕點頭。
「主子,這使不得的……」
親密;
景寧一愣,「不是東廂?」
三藩皆是肱骨之臣,這道命令無疑是不近人情的,無論對那些曾經跟隨先祖打江山的老臣,還是對地方都無法交代。倘若是聖主明君,自然是要體恤照拂,可若是色令智昏,做出什麼出格的決定,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歷朝歷代的紅顏禍水,也不過如斯。
她有些自暴自棄,自顧自地補衣裳,卻沒有注意到秋靜更加擔憂的神色。
種如是因,結如是果。
秋靜……
發了瘋似的往裡闖,火勢兇猛,甚至燒到了屋外的院牆。
秋靜心疼地看著她,卻不知如何寬慰。
她從未來過這裏,跟著宮婢一道走,曲曲繞繞,甚至認不清前方的路。
若是她看了,可真就是在窺探帝王之術了。
門廊內,已然火光衝天。
在宮裡頭,弱者,坐待時機;強者,製造時機。如今,景寧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時機都是一種奢求,更遑論與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她總有一些機敏巧思,為自己鋪路搭橋,化險為夷。
滿室的香艷。
為首的也是個嬤嬤,卻已然上了年紀,一副慈和的面孔,可深陷的眼窩中總透著威嚴,說罷,便朝著身後的宮人揮了揮手。
「種如是因,結如是果,唯心而已。你且去吧,記得,萬事當心……」清如將香插|進香爐內,再不看她一眼。
身體緊貼擠壓點燃的滾燙,讓她的所有神智越發迷失,感受著他抵在她柔軟處那堅硬而火熱的慾望,她不由自主地拱起腰,嬌喘出聲。
天塌下來與她何干呢?
她說,讓自己最好考慮清楚,是否已經做好了了解真相的準備。
這時,有腳步聲從背後響起,緩緩地走了過來,明黃錦緞的長袍下露出一雙玄墨錦靴,精巧的流雲紋飾,就停在了她的身前。
赫舍里皇后這招一石二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手段,果真狠毒。
沅頤的臉色白了白,硬著頭皮道,「都是奴才命,主子有吩咐,奴婢不敢抗命啊……還望玉嬤嬤通融,不要讓奴婢為難……」
幾個月前,平南王尚可喜上疏朝廷,請求歸老遼東,經戶、兵兩部商議,皇上決定下旨撤藩,將南疆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和平南王尚可喜三藩撤除,命其軍權收歸中央,結束其自雄一方,尾大不掉的局面。
磁性的嗓音中透著一股寒涼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響。景寧莫名地看他,卻見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攤開的書上。
裡頭的人,有一些,逃出來了;但大多的,並沒有幸,逃出生天:逃出來的人,長吁短嘆,感慨驚心;沒逃出來的那些,沒有人敢去想,敢去了解,那死在裡頭的人,究竟是哪些。
「皇上,臣妾去把她找回來……」她急急掙脫,欲要去將她鄭典彩找回來解釋,卻再一次被他一把拉回懷中。
撣了撣裙擺上落花的芳塵幽香,臨出門的一刻,她幽然回眸,望了一眼身後的寢房,然後,便施施然,跟著來人,走出了偏殿。
終究被沖昏了頭腦,天真的以為能一步登天。
玉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卻是笑了,「我倒是誰呢,原來是宮正司典正的沅頤啊。怎麼,內務府很閑么,值得你特地跑腿過來帶人!」
玉珠晶瑩,顆顆寒涼,她極有耐心地一顆一顆數著,方才數到第五顆,那隱在門廊外的幾個人,才輕輕然,踏進了院內來。
一夜春意纏綿,景祺閣內也無風雨也無晴,可那偌大的東西六宮,卻是亂套了。
「內務府……知道皇太后要來景祺閣的消息了?」
宛若罌粟花開。
內務府的人知道了,不就意味著,整個後宮都知道了么……
董福兮焦躁地起身,來來回回踱步,不斷地探頭去看門廊,卻依然沒等來一個人。可終究是孕婦,經不起太大的折騰,一直等了將近兩個時辰,她暈倒了。
那場大火之後,夏竹,這個曾一直隨侍福貴人的奴婢,消失了。
她的疑問,正是景寧心中所想。
十年前,他也不過是十歲稚齡,雙親相繼辭世,成了心中永遠的痛。早年,宮廷鬥爭,廟堂風雲,紛爭不斷,讓他無暇分身,後來趨近海晏河清,才決定不再隱忍,著手徹查當年過往。
周身熱浪濃煙,嗆得她喘不上氣,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紅彤彤,一片焦灼濃黑,正待她要大聲呼喊,煙火滾滾的濃霧中,忽然走出了三個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人。
「暫且饒過你這次,若是再有下次,別怪宮規無情!」玉嬤嬤說罷,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從從容容地將景寧給帶走了。
句句佛理,字字珠璣,這般平和的心境,在深宮內苑卻是難找,只是這一褒一貶的話,卻不似在誇她。景寧耳畔聽著,依稀感覺出了一抹若有深意的味道。
那寬敞華麗的庭院中,花開欲然的紫薇,高高低低,叢叢簇簇,還是一如既往的錦繡艷麗,生氣盎然。午後的陽光炙熱耀眼,透過濃密的花葉,靜靜地篩下斑斑駁駁的疏影。
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額頭抵著她的,薄唇輕磨蹭著她尖俏的鼻尖,輕輕問道。
「啊……」驀地,門外響起了一聲驚呼,然後,就是托盤落地的清脆聲響。
老太監聽言,斂身揖禮,奴顏屈膝地道:「老奴謹遵皇後娘娘意旨,老奴告退。」
先帝以幼齡登基,各方勢力蠢蠢欲動,覬覦王庭,為了穩固皇權,太皇太后不得不用那最穩固也最保靠的方式——聯姻。
花盆底兒的旗鞋踏過那些殘破的方磚,磕磕絆絆的,可那些宮人卻絲毫沒有給她緩步的機會,看著她們冷厲的面孔,她禁不住猜測,是不是要將她帶到什麼隱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處決。
環上他精瘦的腰,她仰起臉,主動獻上香吻。
那佝僂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視線中,赫舍里·芳儀眯著鳳眸,看著看著,半晌,那原本端和的面容,陡然冷了下來。
兔死狗烹,她絕不會讓事情演變到那種地步,絕不會。
所謂人在俗世外,不動即亡;人在蓮台上,不動,即佛。
看著她飛揚的眉目、熠熠的神采,景寧扯了扯嘴角,拿她沒辦法,「好好好,來,我幫你挑衣服吧!」
「賤妾烏雅氏,參見皇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是……尚功局的宮婢……?」她氣息不穩,輕喘的聲音竟似嬌柔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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